第67章 火種
唐昀無暇在此時去追究卓建柏到底是誰,他冷眼看腳下的人一點點咽氣,仿佛自己周身也沒了溫度。天雲教的祭祀開始了,而他等了許久的一場痛快的複仇,像是也從這一刻也開始了。
時間再耽誤不得,唐昀一言不發,白秋令也十分默契的沒有與他過多交談——他本想再問仔細些唐昀是怎麽判斷卓建柏有問題的,但他數次開口,都被前面這人一身殺氣将剩下的話擋了回來。
就在卓建柏咽氣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唐昀原來是将所有的溫情都給了自己。
人說唐昀喜怒無常心狠手辣,可他看到的唐昀卻總是那樣溫柔,時間一長,他便認定其實是外界誤解了唐昀。
他跟在唐昀身後匆匆趕往祭祀地,低着頭看着鋪灑了一路的月光,沒留意前面的人停了下來,就這麽直直撞在了他後背——唐昀回頭看他,他也擡頭看唐昀,好像又看到了那潭水在流動。
唐昀沉默了片刻,低聲道:“秋秋,你害怕了。”
“為什麽這麽說?”白秋令沒有一點猶豫地反問,忽而有難以名狀的怒氣湧上心頭,他語調又上揚着追問了一遍:“我為什麽害怕?”
“待會兒我就要殺了當年暗算我父母的人,若真是單三元與天雲教勾結而為,我便要殺了這裏所有人,——秋秋,這樣的唐昀,是不是令你感到害怕了?”他說了一半語氣突然便弱了下來,沒有前一句那樣篤定,反而有些發顫。他甚至垂眸看着白秋令的衣擺,示弱似地。
白秋令看着唐昀的眉目,聽着這樣小心翼翼地“試探”,那怒氣就好像有了名字和明确的方向,從他平靜的情緒中找到了一絲裂縫,橫沖直撞地占了上風将他控制。他上前一步,一手抓了唐昀的衣襟,而後忽然将人一把拉了過來,力道太大,自己也後退兩步才站穩。
兩人呼吸相撞,看着對方都有些錯愕。
江眠和小孩兒已經從唐昀用皓月掌生生劈開的狹窄縫隙中前往前廳,這巷道內只有他們二人。唐昀不知是想了些什麽,終于能直視白秋令的眼睛時,竟然又将剛才的話說了一遍,“秋秋,這樣的我你是不是害怕了。”
白秋令把他的衣襟越抓越緊,力道之大甚至整個手臂都在發抖,他也一字一句繼續像剛剛那樣反問:“我為什麽害怕?”
“因為你——”
原本兩人只是貼得很近,眼下白秋令卻是一手抓着唐昀的衣襟,偏過頭朝那薄唇狠狠地壓了上去。他一口咬上唐昀的下唇,唐昀猝不及防,吃痛悶哼一聲,他舌尖就從齒間探了進去,粗魯地在那唇齒間攪 | 弄一番,而後又在舌尖咬了一口。這一口保留了些力道,不至于把這個“吻”變得鮮血淋漓,唐昀下唇滲出的血也已經被兩人唇齒交纏都咽了下去。
他目不轉睛看着唐昀的眼睛,終于松開了一直揪着他衣襟的手,張開雙臂将面前這人慢慢擁進了懷裏。
他嘴裏還有唐昀唇上鮮血的腥甜,感受到背上那熟悉的掌心的溫度,他一點一點将手臂收緊,腦中一直有個陌生的聲音在叫嚣着——他想就此和唐昀合二為一人,從此便能感受他失去父母至親那撕裂肝膽的劇痛。
Advertisement
于是他在唐昀耳邊溫柔地告白:“不準胡說,就算你腳下是屍山血海我也不怕。”
唐昀則是輕笑一聲,坦言道:“秋秋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從前什麽樣?是出身名門正派,行事光明磊落,仗劍江湖行俠仗義,而現在竟然跟這殺人不眨眼的人在一處,”白秋令松開雙手後退了一步,那股怒氣消散,他忽然颔首也笑了。
他輕聲說:“我已經被你拉下水了唐昀,你不要現在才來問我怕不怕,太晚了。”
這答案像是早
就在唐昀心中,卻又像是始料未及那般突然撞開他的心口,從肋骨之間擠進去。他看着白秋令,像是看到青翠挺拔的玉竹被攔腰砍斷,看到無暇溫潤的白玉染了血水,看到蒼松折腰,看到青蓮染泥。
他低頭,又看到肋骨斷裂洞穿了心髒,鮮血噴湧而出,将面前幹幹淨淨的白秋令染成了血紅——他看到這樣的白秋令分明是心痛不已,可胸中又有暢快的破碎感。
他聽淩君說在他重傷昏迷不醒的時候,白秋令便跪在飛星谷前面,折了一身傲骨想救他的命。白秋令許是想不到,這一身傲骨是救了他的命,卻也要了他的命——他終于找到了出入這人世間的一條路。
這路便是白秋令,從此以後生也是他,死也是他,自己再無半分獨活的可能。
石牆另一邊,天雲教這場盛大的為伊拉努爾的獻祭已經拉開了帷幕,神秘的伊拉勒将在滿月之時帶領衆人虔誠祈禱,那時伊拉努爾會帶着純粹的光輝降臨,用無暇的月光洗淨每個人身上的污穢,原諒他們的罪惡。
天雲教衆人渴望被伊拉努爾祝福和原諒,伊拉勒告訴他們,伊拉努爾只經過烈火燃燒的坦途,這一路上都要有溫暖和生命相迎,伊拉努爾才會樂于施舍一點她的恩惠。
伊拉努爾孤獨的站在萬靈之上,久違了人間煙火,她下人間的路一定是溫暖的,是生機勃勃的,烈火燃燒,萬靈開道。
白秋令和唐昀趕到舉行祭祀的地方,看到已有教衆把“祭品”陸續從不同的關押地押到中間祭臺。兩人在人群中尋找碧心門一派的蹤影,卻意外看到了許多中原面孔。
“那些人,我好像都在武林大會見過。”白秋令皺眉道。
唐昀緩緩點頭:“都是中原一些小門派的掌門,此前有人回報,武林盟突然間多了許多小門派,想來是單三元想辦法将人都擄來做了祭品。”
“不僅可以做祭品,小門派失了主心骨就容易分崩離析,天雲教對中原武林恐怕是志在必得——若是他們此事真的成了,那便是一場浩劫。”
兩人不約而同都擡頭看了一眼月亮,而後餘光都掃到了對角走出的一行人——三歲的小孩實在太過顯眼,他穿着與鳳臺小公子倉皇逃出時穿的那件銀色長袍一樣的袍子,被一着玄青長袍的人抱在懷裏,一步一步走到祭臺最中央。
碧心門一派以江季文為首,一百多人帶着腳鐐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後面,隊伍的兩側是手捧燭火的天雲教教衆,他們手中的燭火将黑黢黢的通道點亮,一路連接了出口到祭臺。
快到亥時,大祭祀将要開始。
江眠把小孩兒交到前廳憑樓閣的人手中便又原路返回,一路跟着白秋令打下的記號,趕在祭祀前與兩人重新會合。只有他們三人,要想将這幾百人都救出,必然是不太可能,且時間上也不允許。
祭臺上很快站滿了人,祭臺之下也站了不少,燭火跳動着照亮他們腳上的鐵鏈,唐昀仔細觀察了那腳鐐後,轉頭問江眠:“若是要你以桃花镖打斷那些腳鐐,能否做到?”
江眠緩緩搖頭:“桃花镖雖極快,也很鋒利,但鐵畢竟是鐵。”
“那......”白秋令看着遠處江季文腳上鐵鏈連接的地方,指着腳踝那處又問他:“如果是打那裏,你有多大把握?”
江眠順着白秋令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借着燭光和月光,一點點仔細辨認着那腳鐐最薄弱處的構造,緩緩道:“可以,但我一次只能解四個腳鐐,這麽多人...恐怕是——”他話音未落,眼前便有白色身影閃過,随即身側傳來了兩掌相接的悶響,緊接着是白秋令一聲驚呼。
“師父?!”
江眠聞聲望過去,看到
唐昀與一黑衣之人一左一右地站着,兩人都看着對方,那黑衣人負手而立,不動聲色地活動活動五指,沉聲應道:“嗯。”
白秋令三兩步上前站在司言面前,将人上下打量片刻才說:“師父怎會在此處?”
司言臉色十分難看,他的視線在唐昀和白秋令的身上掃過,冷哼一聲,道:“哼,我來此處,是要看着你們兩個如何去送死,”而後他轉頭朝前看到了江眠,又道:“還要搭上碧心門少主,看看天雲教如何白白賺這麽多條人命。”
“......師父,我與閣主還有江少主來救人。”白秋令辯解道。
“你們三個人長了翅膀?能将這麽多人從這銅牆鐵壁中救出去?”司言看上去有些愠怒,擡手指着唐昀罵道:“你瞧瞧你出的什麽馊主意!我若是遲來一步,你是不是要、要——”
司言越想越氣,火冒三丈,一句話沖到嗓子眼兒反而被唐昀的眼神堵了個嚴嚴實實。
白秋令思前想後都不知道勸誰合适,眼下唐昀雖然還一臉平靜,但說不準忽然就要和司言“翻臉”,說些不好聽的話來,他只好往兩人中間一站,斷了兩人相接的視線,還下意識将手臂擡了起來把唐昀護在身後,對着司言說:“師父,祭祀就要開始了,實在是情況緊急,前些日子我們也一直在找你,但是都沒找到......”
“我去找單三元了。”長久的沉默後司言才沉聲開口,他轉身面朝遠處的祭祀臺,緩緩又說:“伊拉努爾,伊拉勒,天雲教的祭祀,這些你們都知道了,那十七年前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吧。”
白秋令嗯一聲應他,後退一步站在唐昀身側,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方才來的路上我看卓建柏死了,你們知不知道他是誰?”
司言指着遠處抱着風兒站在主祭臺上身穿玄青長袍的人,目光漸漸變得悠遠,“他是伊拉勒的兒子,是天雲教養在中原的‘火種’。二十幾年前天雲教試圖侵入中原,他們太過殘暴,這樣的邪教一旦入主中原後果不堪設想,我與幾位中原的老前輩聯合各大門派阻止了他們東進的腳步,那場大戰過後天雲教連連敗退回到了西域,許是經過休整,次年悄悄地将許多幼童送到了中原。
“當年那些孩子中就有伊拉勒的親生兒子,他原名裏克,在他們的語言中,裏克象征初生和希望。伊拉勒便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帶領天雲教主宰萬物,一舉入侵中原,将他視作火種播撒在中原,單三元則是被派來保護裏克的天雲教護法。他雖然是個中原人,卻在天雲教得到了伊拉勒的重視,與火種一同被送到中原,為的就是一步步瓦解中原武林各門派。”
唐昀和白秋令站在一處,兩人随着司言的視線望出去,看到還有人被不斷推到祭臺周圍聚集,主祭臺上的火也越燒越大。
江眠很是焦急,死死盯着祭臺上的一切。風兒年紀尚小并不知道将要發生什麽,被伊拉勒抱在懷裏也不會掙紮,仍是好奇地向四周張望,看到江季文了便伸手過去要他抱。抱不到人也不哭不鬧,乖巧地待在陌生人的懷裏,天真無邪地笑着。
“前輩,不管天雲教要做什麽,祭祀馬上就要開始了,前面祭祀臺幾百人命懸一線,晚輩懇請前輩出手相救!”江眠急得火燒眉毛,眼見面前三個人說來說去也沒說出個解決的辦法,情急之下一掀衣擺直直跪在了司言面前。
司言原是想伸手去扶,身子彎下去又站了回去,他冷哼道:“你跪着也行——替你那個爹,好好地跪一跪!”
“前輩,我知道父親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就算人不是他殺的,但事情變成今天這樣他也有責任,碧心門地處西域與中原的交界,從來都獨善其身,當年父親他實在也是無奈之舉......”
“即便你這樣說,”司言打量着江眠,看他與白秋令一般的年紀,到底還是心軟了,于是彎腰去将人扶了起來,嘆息道:“碧心門一派想要全身而退,确不可能。”
祭祀将要進行,白秋令看着江眠忽然便想起了在碧心門看到的那本由江季文親手編纂的冊子,“師父,我們在碧心門曾看到過江門主編纂的一本詳實記錄了中原武學的冊子,會不會那上面也記載了如何破解天雲教的祭祀之陣?”
司言眉心緊鎖,搖頭道:“不可能。于陣法上,我不用說太多你也明白,天雲教把祭祀看成最重要的事,他們祭祀之後便會正式向中原武林宣戰,中原許多門派,到現在都還有他們的‘火種’,——這個祭祀之陣二十幾年前就布下了,一旦開啓就是死陣,破無可破。”
“破無可破......”司言話音還未落穩,唐昀便握緊了手中的折扇嗤笑了一聲:“我也要破。”
他眼底映出遠處熊熊燃燒着的火焰,還有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等待被獻祭、緊挨着站在祭祀臺周圍的人,沉聲又道:“天雲教若是做成了這件事,長驅直入中原,後果不堪設想。”
他轉身站在司言面前,眉頭忽然舒展開,竟是勾起唇角笑了笑,“所以今日必須将他們攔在這裏,不管付出多大代價。”
“你準備怎麽做?”不等司言開口,白秋令便着急問他。
唐昀目光落在江眠身上,仍是笑說:“月亮也好火焰也罷,若是信仰之物遭了毀壞,祭祀必定不得不中斷,在祭祀完成之前,像風兒那樣的珍貴祭品,伊拉勒肯定也得全力護着,正好也算幫了我們一個忙。
“我們都未曾與這個伊拉勒交過手,摸不清他的底細。月亮我們碰不着,所以待會兒還請江公子以桃花镖一一将他們的火把擊落,然後和秋秋去救江門主,我去救風兒。只要祭祀一亂,不讓他們開啓祭祀陣,我們就有機會。”
司言仔細琢磨了他這簡單的計劃,點頭表示了認可,可随後他又發現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于是問唐昀:“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