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祭祀

麥吉克見他眼中盡是震驚,眼角的笑意便更深,手持權杖繼續朝前走,離他越來越近,最後腳步停在他面前,道:“原來你還不知道?——你殺了我的裏克,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事情,看來你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憤怒之下唐昀以持扇的手狠狠掐住了面前麥吉克的脖頸。他手上用力,天雲教的人見狀就要沖上來,尤其艾孜帕爾,此時已經站在了麥吉克身後,瞪圓了眼睛死死盯着唐昀,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麥吉克卻朝身後擺了擺手,咳嗽幾聲,喑啞道:“退下。”

白秋令沒有料到唐昀會突然對麥吉克發難,他手臂擡起來清羽劍尖直指艾孜帕爾,眼神同唐昀一樣陰冷,将艾孜帕爾盯得全身發麻。艾孜帕爾又是像白天在前廳那樣,罵罵咧咧幾句,退了兩步站回了原來的位置。

沉默許久的司言緩步走上前,擡手将白秋令的手臂壓下去,反手把萬宗劍背在身後,沉聲問麥吉克道:“景舟和如詩,是你所殺?”

“他們不是我殺的,是伊拉努爾選中了他們。”

麥吉克應司言的聲音從喉嚨擠出來一般刺耳沙啞,話音剛落,唐昀手上的力道便又重了些,周遭的烈火在他眼底燃燒,“什麽伊拉努爾什麽月亮,我只知你們殺了我父母長姐,便要付出代價來。”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像是要把眼前這人嚼碎了撕爛了扔到那烈火中燒成灰。

然後他又像是想到什麽,突然松了手,指節泛白的地方恢複了血色,冷聲又道:“我倒是要看看你們尊貴的伊拉努爾,你費盡心思灑在中原的火種,今日過後還能不能将這裏的人,起死回生。”

“伊拉努爾沒有選中我的裏克,他永遠也做不成伊拉勒,——反而是你母親肚子裏的孩子,他注定生于滿月,生在伊拉努爾的光輝之下,他可還活着?”

“......你說什麽?”唐昀不可置信道。

麥吉克又笑了,權杖上的夜明珠映着跳動的火焰愈發的明亮,他接着便用那死氣沉沉的聲音将在場衆人帶回了十七年前的滿月之夜。

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五,也是在這祭臺之下,許如詩親眼所見丈夫被害,而她被江季文救下,拼死逃過了那場殘忍的獻祭。

江季文仍是撒了謊,那些充滿致歉的信件,寫下了無數悔意,卻仍是寫不下他對天雲教的畏懼,甚至對着已不在人世的人他也說不出真相——十七年前因鑄劍譜而起的那場武林紛争,只是天雲教與蘇元思的一場交易,而這交易背後,便是那代價沉重的真相。

單三元原來也只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劍客,他年少與蘇元思結識,兩人志同道合很快成為至交好友,行走江湖一同精進劍術,江湖之中也頗有名氣。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落于人後,認為自己不應該就是這樣平凡一生,想像司言那樣站在武林之巅,成為劍術之宗。

中原與天雲教沖突過後,司言一戰成名,卻也被天雲教視為眼中釘。大戰過後,司言與中原劍客雲隐山論劍,天雲教就是這個時候找到了單三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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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單三元已然被貪婪和欲|望沖昏了頭腦,天雲教與他交易,答應他只要天雲教入主中原,就能為他帶來盛譽,帶他到他求而不得的武林之巅。他要做的就是保護天雲教撒在中原的“火種”——麥吉克的兒子,裏克。除此之外,便是要在合适的時機将中原武林攪亂。

于是當司言廣開山門收徒之時,單三元便假裝慕名而去。他特意邀了同樣好劍的蘇元思,兩人與早前相識的唐景舟和許如詩夫婦一同拜到司言門下,同他們在雲隐山鑽研劍術。

原本天雲教要他等待火種長大,他卻因為司言要将聽風和清羽傳給唐景舟夫婦大怒,“先斬後奏”盜

走鑄劍譜,奔逃西域。麥吉克怕他一朝行錯便要連累天雲教滿盤皆輸,本是要殺了他以絕後患,可那時火種已經播撒,麥吉克找不到比他更适合的人選,深思熟慮之下再次答應“幫”他,但從此以後他便要唯天雲教是從,再無自我可言。

即便是這樣,單三元竟然也接受了這一條件。

唐景舟和許如詩落入單三元的陷阱,被抓到了天雲教中,麥吉克得知所有的徒弟中司言最看重唐景舟夫婦,便打算殘忍地将其獻祭給伊拉努爾,同時也是向司言“複仇”。

見許如詩懷有身孕,但有了早産的跡象,獻祭之前麥吉克仔細算了她生産正逢八月十五滿月之日,且占星蔔出這未出世的孩子命格完美至極,甚至讓他動了別樣的心思——他認為這孩子是命中注定要成為伊拉勒的人,比起自己的親兒子,更能成為天雲教的希望,要求唐景舟将自己的孩子“讓”給天雲教,成為天雲教的大祭司,成為人間的月亮,為天雲教完成神聖的獻祭。

唐景舟夫婦出身名門正派,一生行俠仗義,做事光明磊落,決計不可能與這樣的邪教勾結。他們寧願與未出生的孩子一同葬身西域,也不願看到親生骨肉成為天雲教的傀儡。最終在十七年前滿月之夜,被惱羞成怒的麥吉克推上了祭臺。

可最後一刻唐景舟反悔了。在他以命相搏的激烈反抗下,為許如詩和她腹中的孩兒争取了一線生機。

江季文趕到之時,許如詩已經身受重傷從天雲教逃出,強撐着生下了幼子托付給他,并将清羽和聽風的鑄劍譜一同交給了他。

許如詩生怕麥吉克找到幼子,要将他拖入萬丈深淵,更怕遠在中原的兩個孩子受牽連,便懇請江季文無論如何不能讓麥吉克發現幼子是自己和唐景舟的骨肉。

這一點上,江季文當初其實并未向唐昀撒謊。

單三元若無其事地回到中原,聽從天雲教的安排靜靜地等着所謂合适的時機,司言的“既往不咎”卻給了他伺機而動的機會。

唐婉建立憑樓閣的初衷是為了調查當年父母慘死西域的真相,她受了司言悉心教導,為了報答司言了卻父母最後的心願,也想将流落人間的鑄劍譜找回來,可她萬萬沒想到,從憑樓閣建立之日起就伴她左右的前輩、父母的摯友,說了要幫父母照顧她的單修明,就是天雲教殺害自己父母的最大幫兇。

時間一長,她與程青懷慢慢地朝當年鑄劍譜失竊之後的真相靠近,數次觸到了十七年前那個夜晚,然而就在她将要發現單三元的真面目查出父母死因之時,就被單三元殘忍殺害。

彼時唐婉明白未知的一切充滿了危險,從來都叮囑程青懷不能向唐昀透露一星半點,因而唐婉死後,無論唐昀怎麽問,程青懷都對他三緘其口,甚至到死也不願唐昀陷入同樣的危險,仍是只字未言。

如今唐昀知曉了所有真相——從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幕後真兇的口中,他得知了唐婉對他萬般隐瞞的一切,看着站在火海之前的麥吉克,他腦海中竟然一片空白。

麥吉克平靜地将故事從十七年前講到現在,從那一場未完成的祭祀,講到熊熊烈火燃燒的此時此刻,他面上或是笑,或是遺憾,旁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是蝼蟻,是蜉蝣,是一切眼前一晃而過的無關緊要的東西。

他眯着眼睛打量唐昀,說:“我們的計劃本來很完美,但我不該把裏克送去中原,你殺了他,殺了伊拉努爾的孩子,就要付出代價。”

無人知曉這代價是什麽,唐昀也無意計較這所謂代價。他心口堵了一縷真氣,手腕不斷地發熱,渾身翻湧的氣血都往上沖,撞破他的理智後再分散到他的眉目和心髒,而後是四肢,他只覺得耳邊嗡鳴,周遭寂靜無聲。

而麥吉克的故事太過

真實,誰也沒能第一時間從那鮮血淋漓和白骨累累中将自己抽離。高舉火把的天雲教教衆突然開始圍着祭祀地跑動,白秋令聽見一道聲音便本能地轉身望過去,火光之中他看到了熟悉的少年身影,朝這邊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

“哥——”

江月輝到底是何時出現的,故事又聽了多少,在場沒有人知道。他飛身過去撞開僵在原地的唐昀,白秋令只看到他有這樣一個動作,而唐昀也只看到他飛揚的衣角,而後便感覺有幾點溫熱濺落到了自己左邊臉頰上。

他先是在耳邊的一片寂靜中擡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掌心觸目驚心的紅讓他一瞬間恢複了正常感知。

白秋令稍快一些,已經向江月輝伸出了手,——可麥吉克比他更快,權杖一掃,差點打在他面門,他迫不得已後仰躲過的這間隙,江月輝就被抓了。

唐昀來不及查看一番江月輝的傷勢,也沒能喊出那一聲“阿月”,祭祀陣就轟然開啓。他只能從滾落在地上仍在燃燒的粗壯木頭判斷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那一根将江月輝撞得暈過去的木頭原本應該是要打在他身上的。

他從那一片寂靜中醒來,立即運轉內力踏月逐雲朝前飛掠,麥吉克足尖點地輕功後撤,一把抓了江月輝的背心,将人拎着一同騰空而起,站在了主祭臺中間最高的立柱上。

司言左右看了看,那大火裹着的木頭還在周圍來回飛蕩,他眼明手快一手扣在白秋令肩頭,大喝一聲:“走!”二人便也是足尖點地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翻飛着躲開那越來越多的燃燒的木頭。

唐昀飛身追到立柱頂端,看到江月輝略顯蒼白的臉,不禁擔心他的傷勢。他一掌向麥吉克打去,另一手伸過去想将人搶過來,不料麥吉克冷笑一聲,竟是把江月輝往身前一帶,要用他來擋下這一掌。

收回皓月掌之時,那一掌的內力反向沖撞了唐昀的心脈,他心口一痛,整個人随着回撤的掌風在空中翻了個身。而這一翻身,他視線便自然向下落在了身下一片火海之中。

他心頭一緊,借力踏上與麥吉克相對的立柱,站在那立柱之上,他白色的衣擺随風而動,淩亂的發絲和烈火擾了他的視線,只能勉強看到白秋令的身影在那火海中飛快的閃過。

“你和拿清羽劍的男子,是愛人關系。”麥吉克一手握着權杖,一手拎着江月輝,也順着唐昀的視線向下望了一眼,“但是你的弟弟在我手裏,我知道你很難選。”

唐昀調息了體內亂竄的真氣,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他冷聲道:“我為什麽要選?”

“當初你們的父母,也很難抉擇——但他們後來都選擇了你的弟弟,尤其是你的母親。”麥吉克道。

江月輝像是慢慢轉醒,他輕聲咳嗽,睜眼也是一片火海。

他回頭看了一眼将他拎着的麥吉克,竟還半開玩笑說了句:“這位好漢真是好臂力,咳、咳咳,能單手将我、将我拎着,也...也不嫌重......”

“我能一手舉起最健壯的牛,你——”

“但是我這樣...這樣趴着...确實不太舒服,不如你把這柱子......分一半給我站。”江月輝話音未落,反手一把抓了麥吉克的手腕,他在月色之下火海之上,半空中翻了個身,一腳點在麥吉克腳下的立柱之上,掙脫了他的手掌後,轉身便要輕功掠走。不料麥吉克實在是太快,當即順着他逃走的方向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将人往下拽。

江月輝差點被拽得直接落下去,他餘光瞥見他哥一把扇子已經比人先過來打在了麥吉克的手腕之上,感覺腳踝上力道松了些許,他就此翻了個面仰躺着,另一條腿便正好一腳踹上麥吉克的肩膀。

這一腳踹得不

重,卻讓麥吉克失了重心,麥吉克只得飛身退開。

唐昀正好從對面的柱子飛過來,一手把江月輝撈起來,随手扔向了對面的立柱,低聲吼道:“過去站穩了!”

江月輝脫困,唐昀便再無顧忌,他望着半空中手持權杖的麥吉克,又問江月輝:“傷得怎麽樣。”

“哥我沒事,這人殺了爹娘,我們一起為爹娘報仇!”說完江月輝就蓄勢待發要沖過去,唐昀及時轉過頭瞪他一眼,愣是将人瞪了回去。

江月輝踩着立柱狠狠地晃了好幾下才重新站穩,不解地望向唐昀。而唐昀見他生龍活虎的樣子,這才松了一口氣,道:“下去救人。”

麥吉克仍是想要抓江月輝,唐昀剛說完便看到那人手持權杖朝江月輝沖了過去。

江月輝輕功騰起避開,而後翻了個身閃躲到另一根柱子上。唐昀當機立斷飛身而去,一掌打在麥吉克腰間,将人推得偏離了的江月輝所在的方向。

“哥,那你小心,我下去救嫂子他們!”

聽見他這稱呼,唐昀下意識便彎起嘴角笑了笑,聽着下面燒得劈啪作響,又高聲叮囑他一句:“當心一點。”

麥吉克站在立柱上與唐昀對掌,唐昀能感受到他深厚的內力,推擋之間也不敢掉以輕心,此人能在司言全盛之時與之一戰,确實不容小觑。

他眼底還是熊熊燃燒着的一片火海,來回百招之間,便又想起了方才故事裏同樣的月圓之夜。

他對父母的印象已沒有十分深刻,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他和唐婉相處的時間是最長,大多數時候父母都是出門在外。但也正是那些為數不多的相處的時光,讓他倍感珍惜,也愈發對眼前這人恨得入骨。

皓月掌殺意越來越重,麥吉克化解他兇悍的一掌過後,沉聲道:“你可知祭祀陣一旦開啓,破無可破,要将這方圓幾十裏燒成灰燼才肯罷休!”

“為了殺我們幾個人搭上你上千教衆的命,你不覺得這筆生意太虧?”唐昀踏月逐雲反身掠開,麥吉克一杖掃空,他已然在遠處的立柱上站定。

麥吉克看了眼權杖上月亮一般的夜明珠,回應道:“這是獻祭,獻祭就一定有生命消逝——但我能讓祭祀火陣停下來,并且我可以放你和一個人走。”

“哦?又不想做賠本的買賣了?”唐昀笑道。

麥吉克随即搖了搖頭:“司言來去自如,即便是這祭祀火陣也傷不了他分毫,但如果他想救人,就是難上加難。當年你父親武功高強,卻也被獻祭,因為他要幫助你的母親逃跑,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們可以走,但你們不能一起走。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必須要留下來成為伊拉努爾的祭祀品,你的弟弟,或者是你的愛人。”

立柱之下大火越燒越旺,有火星飛旋着由下至上,在唐昀翻飛的衣擺之間熄滅。他緊緊握着手中折扇,向下望了一眼,而後冷冷說道:“虧本的生意我不做,今日天雲教的人一個都跑不了,該做選擇的人——是你。

“選擇一下是不是要向我跪下求饒,向我父母長姐請求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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