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零” (3)

羞處。

我意味深長地嗟嘆:“我還沒開始呢,你這就急着穿上,待會又來脫?”

一道如電如刀的眼神朝我臉上甩過來。

而後繼續若無其事地打理他的排骨,當我不存在。

我又笑:“你再不過來,可得漲價了。”

卻見他就此暴跳而起,化作一道黑風往鴖鳥所在的方向沖,不過片刻之後,再度死透了似的被我按在斜石上,一動不動。

我自使了七分勁,揮起樹枝隔着底褲就是一下:“還跑不跑?”

他強扭着脖子,苦大仇深地瞪我,呼哧呼哧地喘上兩口氣,怒道:“你個死傀儡,還真當自己是師兄了?你憑什麽打小爺!”

這話裏有話,我如何聽不出來。

我凝神盯住他憤懑不休的眼睛,未過半息時間,手上狠勁一按,指頭掐進他的肩胛:“死傀儡?什麽意思?說!”

他吃痛地吟了一聲,哂道:“你這三魂六魄和元靈,全是硬生生被咒法縛在師兄的身子裏頭,尤其你這元魄,根本不是天生的本體,小爺我暫且看不出你的命魂到底是誰,哼哼,你是不是我師兄,還真得兩說。”

我?

縛在他師兄的身子裏?

傀儡?

難道,我還有可能,不是天晗……?

那我,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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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是一股巨力掀得我險些失穩,我霎時醒了神,三下五除二再度将梓生抓回斜石上,驚魂未定地冷笑:“你小子,昨日才說我命還是自己的,今日又編些話來耍我?”

“小爺我說的可是,勉、強、是你自己的!”他再度擰了脖子,斜了眼角,瞄着我:“若不是你還有師兄的元靈,單憑這幅殼子,小爺我才不信你就是師兄,現在麽,最多信一半。”

倒是怪了,緣何方才,我竟會那般在意自己是不是天晗?

若是,想必師父自有他的考量,又何須我妄加揣度。

若不是,可是少了多少重負,又何必非要證個明白。

‘勉強’作為一個傀儡活着,比之昔日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豈止好上萬分。

我還有何可挑可揀?

我緩緩松開他的胳膊,撚掉枝條上的杈枝碎刺,淺聲微嘆:“就算我不是你師兄,師父叫我帶你回去之前教教你規矩,你這一口一個小爺着實須得改改……”

他雙肘往上一撐又要興風作浪,我哪肯再給他半點機會,當即捉了他兩只小手壓到腰後,順口下得三道封咒:“這毛毛躁躁的毛病也不怎麽好,這次一并給你收拾了,你看如何?”

他那半明半暗的鬼臉睚眦欲裂端的煞是可怖,我心頭直是一橫,揮起手中枝條往他臀上疾風驟雨般抽落:“你到底改是不改?!”

那些個什麽枝頭抱香肝膽如鐵,也就不過轉息之間,統統化成了風雨伶俜柔腸百結。但見他眼畔兩顆偌大的水珠子往下一滾,死咬着牙偏過頭去,伴着枝條入肉的噼啪聲響,兢兢顫顫忍了片刻,終是折去了那點可憐的氣節:“行,行,我改,你贏了,我認輸,輕點行不!”

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說的可就是他這種!

我将手頓在半空,強自放冷了聲調,一字字道:“五十下。”

他淺淺扯上幾口涼氣,緩緩側過臉來,瑩瑩碧眼楚楚一望,恰若西風凋碧樹,刮得我滿心好不蕭瑟:“我,我認錯,我改,可以少點嗎?”

☆、【時雨篇】九

心頭繃緊的弦就此一松,卻又即刻醍醐灌頂般醒覺,這小子臉變得不要太快,莫不是裝出來博取同情,心頭想的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還未可知。

“不、可、以!”

此時心軟,豈非前功盡棄!

那張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小臉霎時一灰,丢了魂似的凝在那裏。

我松開他的爪子,手中枝條挑着他的手肘:“放上去,別礙着我,亂動重來。”

這家夥,一會梗着脖子催命也似,一個轉眼又變成烏龜蝸牛,兩條手臂半寸半寸地往上挪,磨得我牙關直是癢癢,索性又将他雙手逮過來摁死,對着他臀上肉厚的地方一頓狠抽。

但見那些青紅陳雜之上再添淩亂交錯,未得許久已尋不得幾處好肉,疼到厲害處,自是難免掙紮不休,口中嗚咽聲聲啼啼切切,間雜着不清不楚的幾字:“輕點,輕點,疼……好疼!”

将将打得二十來下,我手上力道一失,枝條生生斷成兩截,由是松了他的手,返身兩步揀得一根新的,回頭卻見他側着身子,雙腿微蜷,右手一抽一抽地探着傷處,小臉半斜,銳齒輕咬,細眉微蹙,眼角猶還吊着兩串淚珠。

我踱回他身邊,自顧理着枝桠上的短杈毛刺:“知錯了?”

他瑟瑟地瞄了一眼我手中的枝條,趕緊點頭。

“以後不亂叫師父名諱了,不一口一個老兒老兒了?”

他顫悠悠地吸了口氣,咕哝道:“我向來,很敬重,師父他老人家……”

呵,這口改得,夠識時務。

“既是敬重他老人家,你當和我早些回去,免得他老人家擔心,知不知道?”

此刻他已止了抽噎,勉強能将話說圓整:“我,我還有事沒忙完,攸關十萬性命……”

十萬性命?

我無荒一族栖于靈力充盈的山野林地,歷經千年才繁衍至七十六萬人口,卻不知除我族外,如今魔域之中還有何處拿得出“十萬條性命”?

我且信且疑地将他盯着:“此言當真?”

熒光悠悠的眼裏揉着些遲疑,忽又斜斜地撇了我一眼,七分可憐,三分可氣:“若不是為了這事,我為毛還回來找你,實話給你說……”吸溜半根鼻涕,繼續道:“我可能需要你幫忙,看你有用,所以才回來,否則,否則就算你是我師兄又怎樣?”

看我有用,所以才回來?着實有夠直白。

這到底算個什麽态度?找人幫忙有他這樣的?

也不知那天晗得是如何腦子短路,才慣得出他這般怪脾氣。

好在聽這話中之意,倒也不像尋個由頭來诳我,由是強自收了那股子險将再度騰上腦門的愠氣,沉聲問:“既是有事,緣何不早說明白?”

“左一個師父長,右一個師父短,我怎知你……師父那老……人家是不是急着抓我回去,本來打算明早上把你騙上賊船再說,哪曉得你這麽厲害,我打不過你……去還是不去,随你。”

我似是無意地将手中枝條在半空一揮,破出好不凜冽的一道風聲:“你且先将來龍去脈與我說清楚,我須得考慮一下。”

大部分時候,刑具上身之前的那段時間,聽着那些金木鐵石碰撞出瑣碎聲響,可謂最是艱辛難熬。真真到了熬刑的時候,反正也撐不了許久便昏死過去,反是可能沒那麽難受。

這小兔崽子說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使點手段豈不被他牽着鼻子走。

他果是縮了縮身子,極是警惕地盯着我手中物事,顫顫道:“你去看一看,自然就知道,哪需要我廢話。”

我微眯着眼觀察他片刻,瞧這義憤填膺的小眼神,似乎當真不是虛言。

“我若不肯答應,你待怎樣?”

“愛幫不幫,我又沒求你,別攔着我就行,事情忙完,我自會和你回去。”

分明是滿面不甘不願,嘴上可真是硬得好一派風骨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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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性命,勿論是我族民,還是魔族餘孽,按理來說,都可算是一樁大事。

若是魔族餘孽,勢當趕盡殺絕,若是我族族民,則必忘死相救,這便是身為我族之人,刻于骨血之中的信念,亦是支撐着我族歷經萬年颠離,始終折而不屈,斷而不絕的緣由。

我雖已從籍冊中除名,畢竟身在師尊座下,就算無心插手此事,至少也當過問明白,回去也好向師父一一細禀。

不過,緣何我總覺得,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

我欺身一掌壓在他頸側,右手攥了他的領子,狠聲道:“別跟我玩花樣,回去再說!”

他似被我駭住,猶含着兩分可憐的碧眸直直對着我的眼,瑩瑩幽光漸漸沉淡,顯是有些悵然:“好,好……我和你回去。”

“怎麽,那十萬條命,是死是活,不管了?”

卻是些許遺憾顏色爬上他的臉:“我還能管得了麽,算了算了,比起十萬顆魂魄,看來師父還是比較看重我的命,哼哼,就是不知這次,他又打算怎麽用我。”

由是,我漸将右手松開,站直了身子:“我可以和你一去,但是,不要指望我會出手幫你。還有,你若敢玩什麽花樣,定不輕饒。”

哪知他卻只是毫無意外地哂上一聲,又問:“那你還打不打?不打我起來了?”

我折了手中枝條扔進火堆,反身尋着方才的凸石落座:“等事情忙完,再和你好好算賬不遲。”

他在斜石上揶揄了片刻,翻身趴着,磨蹭着扯弄他的褲帶,忽地放開嗓門嚷嚷:“喂,給我解了封咒啊,疼啊!”

奇哉怪也,昨日兩個陣法五道咒也沒見困他多久,怎的這會反而應付不了了?

我拾起地上的羊腿,揮指彈着上頭的泥渣,懶得理他。

果是其然,不出兩息的時間,他騰地自石頭上爬了起來,三兩下着好衣褲,兩步跨到我面前,搶了我手上的羊腿,反身一坐罵罵咧咧:“你的心髒還是我師兄的不?師父給你換了塊石頭還是塞了坨牛糞,啧啧,多半還是前幾天的牛糞,又冷又臭又硬。”

嘴裏一面罵,一面還不忘将肋排小心地擇個合适的角度,架上火頭繼續烤。

我自籲懷咨嗟,微微搖頭,算是給他一個否定的回答。

這千年來什麽髒話不曾聽過,只要你罵的不是師父,其餘随意,你高興就好。

其後幾許,他似對我的反應興味索然,難得地安靜片刻。

我拾了半截木棍撥着柴灰,他自在那裏拾綴着肋排糊透了的邊角,喃喃自語:“再來點鹽就完美了,可惜,可惜,鹽瓶子也在路上給弄丢了,真是可惜。”

言罷從火堆上取下烤得肉香四溢的肋排,扔了一塊過來。

我本能地将來物接下,又即刻朝他丢了回去,手上直如給火苗子舔過般疼得火辣,念上半句靈咒才得消停。

娘的這小子知不知道什麽是燙?

他似反應過來,又将肋排撿了根樹枝穿上,再度遞到我面前。

“這可是峳獸身上的精華诶,我今個上午忙活半天就弄到這一頭,你不嘗嘗會後悔的。”

肋排被烤得微有些焦黃,散發着足以令人垂涎三尺的淳厚香氣。想是多年不識肉味,我到底還是有些心動,堪堪将樹枝接到手中,尋得一處好下口的地方,正欲咬将上去,卻是如此一幕景象毫無征兆地閃過眼前——

[眼前是昏黃的光,還有那些模糊的影子。

刑具,人,被吊在半空的自己,我半睜着眼,看着它們,綽綽憧憧,纏綿悱恻。

火盆上烤着一塊肉,碳火星子舔出滋滋的聲響。

一個聲音傳來。

再來點鹽,豈不更好。

要有鹽……就完美了……

那肉烤得半熟,被一只鐵鉗夾着,湊到我眼前。

“吃吧,吃……”

我咬緊了牙将頭偏開,卻有另一個獄卒掰住我的颌骨,燒得發亮的鐵棍貼近我的臉,滾燙滾燙。

“吃!”

那時的我還未曾流淚,那時的我已不再掙紮。

那時我仍然活着,卻忘了到底為何而活。

我終是把那塊肉吃了下去。

囫囵之間,只嘗得淡淡的腥味,微有些鹹甜。

明明是久違的甘饴,我卻如鲠難咽。

我聽到獄卒們熟悉而刺耳的笑,而我,也試着,笑了一下。

沒有什麽值得悲哀,不過是一場新的游戲,我,罪有應得。

鈍挫的刀刃,再次割上我的臂膀。

我蹙緊了眉頭低聲嘶吟,抖得如同風中的葉子,纏在身上的鐵鏈,嘩嘩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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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人影虛虛實實,在我的視野裏淩雜缭亂,耳際裏全是那些尖利的笑聲,高低相間,近近遠遠。

我抱住雙膝縮緊了身子,手中的食物再度落地,僅存的半點神智支配我俯身去拾,卻是不慎跌到地上,抽搐着蜷成一團,不住地幹嘔,撕心裂肺,翻江倒海。

“喂,喂,你怎麽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掙紮着匍上凸石,單薄的底衫被雨瀑般的汗洗得透濕,貼在我的身上,涼意絲絲瘆入骨髓,又被溫暖的元靈一一驅散。

梓生蹲在我旁邊,拍着我的肩膀,又問:“你怎麽了?好點沒?”

這場惡魇,來得突然,去得也很快,我微喘着氣,轉過臉,對他颔首,在他的攙扶下,再度坐了起來。

篝火仍是鮮明而熾烈,熒白的雪,沉黑的泥,眼前的一切,真實得可以觸及。

那些記憶很快被壓進了深處,我挂着滿額的冷霜,搖了搖頭:“沒事,我……”

我從地上拾起了那塊猶然香氣四溢的排骨,遞到他的面前:“我只吃素。”

他并不伸手來接,警惕地注視我的雙眼:“你到底怎麽了?”

本以為早已從噩夢中解脫,到底還是差了點火候。好在現今這噩夢的頻率确是大大的減了,自上次以來已過了足足五月,且不過這片刻時間便恢複過來。

我愣了片刻,抿開一絲清淺的笑:“真的沒事……想是一場夢……有點太過深刻罷了。”

梓生那張生動的臉,頃刻間冷硬如鐵。

他将我手中的肉排擱上柴堆,坐回原處,龇牙咧嘴視若仇雠地啃着屬于他自己的那塊。

伴着密匝的咔吱脆響,排骨被他尖利的牙齒咬碎,時而扭過脖子,呸地一聲,将口中的碎骨吐進火堆。

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沉重的神情,死了親娘也似。那啥,我還活着呢,雖然可能只是副殼子,好歹人還在這裏。而且還全須全尾地在這裏,斷掉的骨頭少掉的肉,也早已好端端地長了回來。

忽然,他似喃喃自語:“業獄,對麽?”

我如墜冰窖般齒關輕顫,趕緊搖頭:“什麽業獄?”

他擡眸深深看我一眼,冷笑,繼續啃他的排骨。

只這一眼之間,我仿佛看遍了千山萬水滄桑輪回,三生三世情怨似海。

從他矜倨桀骜的臉上,澄碧如洗的雙眸裏。

可,就算我當真是天晗,就算這千年業獄乃是師父所賜。

我又還能怨誰?

再看梓生這反應,就算嘴上被我打服了,心底又當是個什麽光景?

好在他終究弱我半籌,在我眼皮子底下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風浪?只求他不要回去突然和師父翻臉,拉着我墊背一起挨揍就好。

正要開口編些由頭讓他寬心,他卻随手将啃到一半的肉骨扔進火堆,背身側卧曲肱為枕:“我睡會覺,你幫我守着,火別滅了,我怕冷。”

言罷不再動彈,未過幾許,已是淺淺地打起小鼾。

我無奈地搖頭,孑然守着這簇火,時而往裏添上兩支幹柴。

長夜漫漫對影成雙,每至此情,難免思長慮短。

不願再去糾葛那些陳雜的傷痛,卻有何物能夠與我遣懷?

我又想起了臨別之時,師父予我的兩封信。給梓生的那封前夜被他燒了,唯剩的半片殘頁還被我藏在腰間,小心取将出來,細細撚開,仍是那幾只殘缺的字眼,忽卻覺着,開頭這“含”字,筆鋒截斷,似是少了小半。

含……晗?

淺淺吸得半絲涼氣,再度将它揉回腰襟。

複又伸手摸出仍然完好無損地藏在內祍裏的信,就着火光翻覆拾綴。

師父挺隽的字跡□□自現,寫的卻非我的名姓,而是“切勿輕啓”。

心念微動,指尖劃到封邊,長聲吟嘆,搖了搖頭,終是小心收回懷中。

☆、【時雨篇】十

翌日南空微白,我與梓生同乘他的鴖鳥“小羽”,向着東極煉獄之地,一路向前。

本來昨日還想,這鴖鳥肥成這樣,能當個臨時代步的物事便已算是不錯,哪知展翅騰空之時,竟頗有些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千裏的勢頭。

由是在我眼裏,它的八根翅膀終于不再只是八根肥嫩的烤翅。

據聞馴服異獸乃是難如登天的技藝,更莫說鴖鳥這種生性殘暴的巨禽,行至半途,我撐開一道小小的境界阻絕那些狂冽的風聲,如是問梓生:“這鳥可是你昨日擒的?”

梓生躺在柔軟的鳥背上,小腿翹得一晃一晃,顯是一派惬意:“師父沒給你說過麽,我出身鬼族,天生能與禽鳥獸類心意相通,小羽今年才四歲,拐個四歲的小姑娘,能有多費勁?”

有點意思。

“那,昨晚上吃的那兩塊肋排的主人,死前可說了什麽?”

“啥都沒說,它們死的時候還在睡覺。”

“可你畢竟聽得懂它們的話……也算半個同類,當真還吃得下去?”

“師父教得好啊,我憐其物,孰能憐我,弱肉強食本是天經地義,凡事物傷其類,豈非自絕生路。說起來,師父那麽多廢話,我也就那幾句聽得順耳,這是其中最順耳的一句。”他瞄我一眼,又道:“好像當年師兄不是很喜歡這句。”

我挑了挑眉頭,倒是未嘗覺得師父此言有何不妥。

恍爾又想,梓生也當親歷過當年往事,有些問題,師父避而不談,或許,梓生能給我一個回答?

“你可知道,當年堕世之戰,你師兄為何會對師父倒戈反目?”

“我天生體質受不得上界的清氣,堕世之戰我沒有跟着一同前去,只記得……臨走之前,師兄就似乎有什麽心事,卻不肯和我說。百年之後,師父和幸存的族人比師兄先回來,師父神骨斷了大半,神魄也險些散逸,傷得很重很重。師父說,師兄背叛了他,背叛了族人,那時候師父的眼神,啧啧,想想都覺得可怕。”

然則話至此時,他的眼中卻并無多少恐懼的神色,反是糅雜着幾許蔑然。

“師兄一個月後才回來,也受了點傷,但是比師父情況好很多。師兄回來的時候,剛好趕上五部魔族聯手叛盟,長翊領軍征戰,卻是師兄出力最多,如果沒有師兄,當時無荒一族說不定已經覆滅,可後來,就因為師兄放跑了全部叛軍俘虜,功勞全算在了長翊頭上,師兄連個将功折罪的機會都沒有。再後來就是審判,師兄什麽解釋都沒有就認罪了,其實如果他不認罪,師父和族城裏那些老不死的東西也不可能把他怎麽樣,但他還是認罪了……”

聽他如此平淡地絮叨這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倒和聽着說書故事并無兩樣,這些微的恍若隔世之感,甚至不曾于肺腑中化出半縷太息。

“你曾說你親眼見他被師父咒殺?”

梓生轉頭看我一眼,只道:“我當時便曾懷疑那只是個替身,且是用時雨的軀殼做的幻形傀儡,但是畢竟沒有證據……我本來想逼問師父,哪知師父拿了師兄的元靈據為己有,到底還是打不過他,然後我就跑路咯,不然也肯定是死路一條。”

我再欲問他,他卻将頭偏了過去,不耐道:“這些陳年舊事,想起就煩,別問了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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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當年師尊堕入魔道之後,曾在鬼火魔獄之中修煉千年,終得魔軀神魄,是為魔神。而這鬼火魔獄,正位于虛空裂谷的起端,東極焦土的腹地之中。

不過半月行程,落入眼中已是一片荒敗到無以複加的景象。平曠遠袤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皲裂的地縫時而噴瀑出熾紅的岩漿。遠方一處巨山聳入猩紅的天空,缭繞翻卷的雲煙遮掩了半片赤空,沉沉地好似随時都将墜落下來,吞噬整片曠野。

若非極星懸于南天,仍是那般湛白皎潔,我如何還能相信,此處亦是我等生活多年的世界。

據聞萬年前魔族十二部落統治此界之時,縱橫上千萬裏的魔域穢土,唯此東極煉獄之地始終鮮有人跡,卻不知梓生與我言道的十萬性命,到底與此處有何關聯?

在我的再三追問之下,梓生如此解釋,說:現今有一部溟魔部衆,欲往東極取得魔火,襄助已然修成真魔之身的溟魔首領枭玄對抗長翊的十萬英武祭司。若是此舉得逞,我族這十萬祭司,性命危矣。

可這家夥,不是将将才因為對族中祭司出手,被長翊的咒縛捆得和粽子也似,忽然變得如此體全大局,也未免忒奇怪了些?

怎知這一切的異常,并未能抵過我對那十萬性命的上心,兼之我到底是有些托大,以為幾番交手已經将他的虛實探了個透徹,只當他頂多不過一介靈魔,總歸是逃不出我的掌心。

而當我想起師父臨行前的又一句囑托,徹底明白自己被他诳得有多離譜的時候,已然太遲太遲。

“梓生之言,十句之中最多只可信得兩句,其餘皆當細細斟酌,否則遺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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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無眠的夢裏醒來,睜開雙眼,周遭是一片純然的赤紅色。

這是一所處處透露着雄奇而粗犷的殿堂,穹頂帷幔,燈臺屏盞,紅彤彤的成了片,幾方用作桌案的石臺與地面卻又是一片純粹的墨色,望之皆是悃質無華,不事雕修。

這是何處?

我為何會在這裏?

東極之中,有一處名曰鬼蜮的所在,此地正在東極最高的歷瞿山,拔地而起,聳峙曠原,高萬仞,山麓之上,魔域瘴氣與火山灰煙集聚而成的黑雲經年不散。歷瞿山腹之內,乃是熔岩深池,其萬丈深處,便是當年師尊修煉千年的鬼火魔獄。此處積蓄着整片魔域大陸最為濃厚的魔氣,縱是魔族土著也不敢輕易涉足,非修為高深者,近此山百裏內,立地斃命。

在歷瞿山巅環繞的重重黑雲之上,卻有一塊徑長百丈的嶙峋怪石以魔域瘴氣為憑懸于半空,巨石上聳立着一處殿堂,名曰熾焰穹殿,巨大的禁界華彩萬變,阻絕了來自歷瞿山的炎熱與魔氣,若從遠處高空觀望,恰若一顆渾圓的明珠,綴飾于這片廢土焦墟的東極之巅。

進入鬼蜮的界限之後,梓生非但沒有因為抵禦魔氣而顯出半分不濟,反是猝然變了副模樣,眸子成了與師父相仿的赤色,卻比師父的血瞳更加妖豔攝人,一身形容裏的落魄之意,頃刻被熾烈的靈光掩得不餘分毫,換卻多少睥睨蒼生的狂野之氣,矚目視之,豈非正乃一句,金鱗豈非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我察覺異常,當即與他動手,起先他還處處讓我,抽得閑空還與我雙雙叫罵不休,一句狗兔崽子一句死傀儡,唇槍舌劍淬的可都是見血封喉,未過多久,他終于罵不過我,索性就将我一咒拍暈過去。

再醒來時,我便已身在這熾焰穹殿之中。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報還一報,蒼天饒過誰。都說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我、認、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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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梓生這等缺乏教養的人不同的是,我能夠正确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窘境,打也打不贏,逃也逃不掉,就算罵服他又有什麽用,于是我從表面上乖乖放棄了一切抵抗。

梓生全天候無間隙地把我守着,比跟屁蟲還粘人。

此刻他正坐在我身旁的石臺邊上,換了身幹淨的墨色短衫,亂蓬蓬的頭發也已打理幹淨,被紅色的綢帶束成一股,素白的臉上猶含幾分狷介,倒與我想象當中師父那般絕傲的神姿,頗有幾分相類。

石臺上擱着一副精致的茶具,他聚精會神地調着茶。

手忙腳亂了大半個時辰,他捧着茶托,走到我面前,遞給我。

我眼皮微擡,将他手中的茶盞瞄上一眼,閉了回去。

“師兄……”

他弱弱地喚了一聲,求道:“你說句話好不好……”

自從回到他的這處老窩,終于不一口一個死傀儡的亂叫了,直接改了稱呼,叫師兄。

顯然,趁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應是用了什麽手段,認定了我的三魂确是天晗本人,滿足了他求知欲的同時,也等于給我下了終審判決。

沒錯,我就是那個當年在堕世之戰裏臨陣倒戈,害得師父身受重傷壯志未酬,害得十萬族人殒命神域魂飛魄散,害得魔界永世脫離六界之外的逆賊天晗。

數月的遭遇點點滴滴串連成線,明澈得如同雪山冰泉,哪還由得我多生半分懷疑。

在過去的五天時間裏,我終日在這方黑岩斫成的矮塌上枯坐,阖目不語。

倒不至于憂思忡忡,只是閉目養神罷了。我畢竟不是那般想不開的人,有些問題,還是當回去問問師父才會有答案,徒自思量,除了自讨苦吃,怕是一無所用。

顯然,梓生壓根就不準備放我走。

頭兩天,他不斷地采用非常強硬不容置喙的語氣在我耳邊念叨如下幾條內容,試圖讓我相信,我确實不應該回去。

一則,師父對我用了攝魂咒,施行此法可以篡改受術者記憶,更進一步,便可操縱其心智,使其終身聽命于施術者一人。亦即是說,師父試圖将我做成如同竹醉臯月那九只一般的傀儡。

而且,攝魂咒乃是六界禁術,即便是精擅靈術的梓生,也不敢妄測成敗。一旦有分毫偏頗閃失,受術之人當即魂飛魄散,永世不得重生。顯然師父亦沒能完全成功,我的天魂因受此術影響而殘缺,由此我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師父甘冒奇險對我施行此術,其用心若何,不言自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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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則,他堅決不肯相信,我當年确實背叛了吾師吾族。

他說,“師兄當年最愛的,就是族人和師父,在師兄心裏,不可能有任何事,任何人,超越這兩個存在,你讓我怎麽相信師兄會背叛他們?這裏面一定有天大的陰謀,說不定只是師父卸磨殺驢的伎倆罷了。”

三則,師父狠心将我關進業獄千年之久,據聞進此獄者,大都不過十年便不堪折磨神智盡喪,縱使出得牢獄,也無外乎引咒自盡求得解脫,而或瘋瘋癫癫了卻此生。憑此一條,師徒情誼何存,他還有何臉面自稱為師?

他唠唠磕磕喋喋不休,廢話多得讓我耳朵裏老繭蘑菇也似地長,我偶爾伸出手指将耳廓掏上一掏,擡擡眼皮嘆口氣,懶得理他。

什麽攝魂咒,被老子腹诽的時候師父還不是只能看着,看不下去還不是只能用辟天抽,也沒見他直接給我腦子裏塞上一團抹布;什麽卸磨殺驢,前幾日才說老子當年是親口認的罪,還能有假的不成;什麽瘋瘋癫癫神智盡喪,除了想宰了他這個狗兔崽子想得發瘋,老子現在清醒得很!

然而我很無奈,梓生所說的那個溟魔首領成沒成真魔我不知道,梓生現在是真真正正如假包退的成了傳說中的真魔。其修為遠在靈魔之上,傳聞整個魔域大陸數千年才出得一只,乃是僅次于魔神的存在。

好在真魔有一近乎人盡皆知的軟肋,那便是,一旦離開其修煉的域,他的魔魄便無法動用,和普通的靈魔并無二致。若說魔神可稱一世霸主,真魔,頂多算個地頭蛇。

可我現在,偏生就在梓生這條地頭蛇的地盤上。

顯然,我現今的修為,并未有當年天晗那般不可一世,壓制一個區區靈魔雖是沒有什麽問題,但是身在老窩裏的真魔,我端的是束手無策。

不不,豈止是束手無策,簡直連半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和一只被人捏在手裏的螞蟻差不多。

瞧瞧他這身亮到瞎眼的靈光,恐怕縱有師父在此,也不能輕易奈他若何。

從第三天一早開始,他終于把口水磨幹,開始和我冷戰。

只是他怎可能靜得下心陪我打坐養神,一會在幾尺方圓裏踱來踱去,一會唧唧嗚嗚地背着咒文,一會又弄出些淅淅瑟瑟的聲響,擾得我不得安生。

眼見如今,這第五日都已快過得差不多了,他終于按捺不住,又來繼續惱我,一聲一聲的喚我師兄。

我一概假裝聽不見。

“師兄……”

他又喚了一聲,語聲愈發的軟了。

我半睜了眼,卻見他跪在我面前,将将沏出的一盞清茶捧在手心,熾紅的眸子裏噙着兩點波光,巴巴地望我。

呵,呵呵。

我要再和他多說半句廢話,我就是狗!

☆、【時雨篇】十一

“師兄……梓兒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好不好,你說句話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煩我很煩。

“你,梓兒……梓兒真的是為師兄好,師兄,求求你別回去了……”

呵呵,你不放我回去,我回得去個屁,你對我可真好,三言兩語騙過來,二話不說就軟禁,半句不對就動手,連師父都沒這樣限制□□,我衷心謝過你狗姥姥。

“師兄,你嘗嘗梓兒沏的茶好不好,這是師兄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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