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零” (4)
梓兒一直有在好好練習……”
不嘗不嘗,煩煩煩。
“師兄,你看梓兒有沒有長高一點?梓兒現在兩千九百歲,師兄今年三千八百歲零一歲,整整比梓兒大九百零一歲,師兄你還記得嗎……”
“師兄,你說句話啊……你罵梓兒也好啊……梓兒真的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繼續繼續,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能裝。
“師兄,梓兒真的沒有騙你……那個長翊,他在用轉魄之陣,吸取溟魔一族的元靈,真的是十萬條活生生的命。溟魔當年也是無荒族的盟友,堕世之戰過後,五族聯合反叛,只有溟魔一族沒有對影月林地出兵。而且,雖然長翊也是族人,但是,他這樣做,可能會讓他蛻變成邪魔,就是那種完全沒有人性的那種魔啊。”
“梓兒想去阻止,所以才傷了他的手下……但是梓兒真的沒有殺人……而且,梓兒真的想請師兄幫忙,一起去收拾他,但是,梓兒真的不确定,師兄是不是被師父控制了思想,所以才不敢給師兄說實話,所以才騙了師兄……梓兒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眉頭驀地就是一蹙。
你他姥姥的不知道這種重點應該比那些廢話先說出來麽!
媽的智障!
“但,但是,現在梓兒不想管這些,梓兒不能讓師兄回去受苦,梓兒只想好好和師兄在一起……就算師父過來抓我們,梓兒也可以保護好師兄的……”
“梓兒,真的好後悔,沒有好好修煉,好後悔,沒帶師兄一起逃……梓兒答應過師兄,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好好活下去……梓兒真的做到了,而且,梓兒現在,真的可以保護師兄了……”
“梓兒……這一千年,天天都在想師兄……梓兒,梓兒猜到師兄可能沒有死,可能,被藏起來了,梓兒為了打敗師父,進了鬼火魔獄,被魔火燒了一千年……一千年啊,每一天,梓兒都以為,活不到明天了,梓兒會死在這裏,可是為了能從這裏爬出去,去救師兄,去給師兄報仇……梓兒不敢死啊……可是,可是為什麽……梓兒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師兄……師兄你卻不要梓兒了……”
“求求你,師兄,你說句話好不好……”
直道是,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
娘蛋,我居然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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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雙眼,卻見一團模糊的影子伏在面前,猶在不住的竦淅啜泣,聲聲摧腸。
我下了矮塌,拾起被他擱在地上的茶盞,茶水清澈,被四遭光影染成柔暖的橘色,平靜的映着我的眼,分明幾多不忍猶憐。
以他的性子,怕是不會喜歡這講求清寡的茶道,然而此茶的沏法卻乃朝拾白雲,雖不比玉龍十三味那般至臻絕境,也算是頗為繁複講究的茶藝。兼之這幅顯是刻意添置的素花杯盞,真真好一片良苦用心。
可,我到底該說些什麽才好……
梓生巍巍地從地上跪了起來,扯着袖子将涕泗抹得滿臉花,我想去扶他,躊躇着,卻轉到了桌案邊上,點出一簇靈火,靜默地煮我的茶。
未過幾許,又一盞朝拾白雲置在石臺上,梓生仍然呆呆地跪在原地,仍是被淚水洗得透濕的模樣。
我道:“過來坐吧,我們好好聊聊。”
少頃,梓生坐在我的對側,時而扯上兩個小嗝,時而裹起衣角揩他的鼻涕。
我二人面前都置着一碗茶,別無二致的清淡如許。
我盡量讓我的問話的語氣柔和一些,畢竟,他方才的話語,着實太過令我悚容,我覺着,現下正是時候真心地和他交流交流,解決這些歷史性的重大遺留問題。
“若如方才所言,你與師父之間,當真已無舊情?”
那凄苦的小眼神果就極不自在地往身旁斜了斜:“師父,哼哼,他一直就沒把我當過徒弟,我的一切都是師兄給的,他敢對你不好,我就要找他報仇!”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奈何梓生,着實是個白眼狼。
“你師兄……我當年既然認罪,就說明我是咎由自取,豈輪得到你來劃東道西。”
這千年的記憶斷斷續續,偶将細想,自始至終不曾忘卻的,便是我确實罪有應得。不過千年缧绁之苦,抵過如此重罪,我還有何可将抱怨。
梓生雙手忽就撐上了桌子,在我冷淡的目光裏,又生生縮了回去,撰成拳頭,咯吱作響:“你說過你不悔,九死不悔!你肯定是被逼認罪,你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就算師父不信,就算天底下沒有人信,但是我信!你是被冤枉的,千古奇冤!”
九死不悔……
認罪,但是不悔?
我仰頭望向廣闊的窗外,讷讷地曠了一陣。
幾輪魔星仍在半空高懸,赤白金紫,各表一方,仿似覺得,這一夜,已經有點漫長了。
于是我問:“你這有沒有星晷?沙漏?現在是幾時了?”
他這熾焰穹殿,想是依據四周地形以陣法幻化得來,也不知一應起居所需的物事是否添置妥當。果然,他搖了搖頭,往我身後的穹頂望了一眼:“沒有,大概是三更?四更?”
我只覺自己或是想多了,忽地轉了話頭,問他:“師父以前待我如何?”
不要老是拎着同一個話題,必要時出其不意反是可致奇效,這叫審訊的技巧。
自然,也是從某個地方,耳濡目染學來的。
他那爍爍奪人的眸子裏,半縷疏惶稍縱即逝:“還行。”
看來,他雖還算識趣,卻真真不怎麽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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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師父的坦誠以待相比,梓生,确實差了不少。
在與師父對話時,我的眼睛從來都可以毫不費力地直透他的眼底,對于他不願回答的問題,他會回避,會拒絕,但若只要面對着我的眼睛,他從未有過半絲猶疑,即使是最善于說謊的人,怕也極難做到如此。
但……我又何嘗感受不到梓生的情誼。
自醒來後的這五日,莫說對我動手用強,竟是連半個髒字都未再出口。遑論方才,還按得下骨子裏的執拗,對我如此汲汲懇懇,軟語相求。
我捧起茶盞,勻上兩圈,小飲淺啜,心中細細地撚着他方才所言,一條一條地抽離出來,随性地問上兩個似有似無的問題。
“當初你離開此處過後,緣何不回影月林地,反是去了極北溟魔的領地?”
“長翊現今的修為,約是個什麽水平?以你之能耐,為何會如此輕易被他擒獲?”
果見他眸子裏的光再度晃了晃,我淺淺地哂了一聲,未等他開口作答,擱下茶盞,又道:“你還是跪着回話吧。”
對于這條要求,梓生倒是承得爽快,起身兩步跪到桌臺邊上,藉着這個機會,想是少不了将心頭那些泛萍浮梗挑挑揀揀,尋得個穩妥的答案,與我道:“枭玄手中有一件寶器,名叫寒晶石,我要去找師父算賬,必須要這件物事幫忙才行,哪曉得到了極北之地,卻發現枭玄已經死了,溟魔最後的幾支族部,被轉魄陣困在他們的聚落裏,估計這會也快死透了。哼哼,長翊是個什麽水平我也不很清楚,估計,和身在鬼蜮裏頭的我比,還是差一點的。”
最後這句,勉強可信。
我又問:“此千年來,你一直在這鬼火魔獄?”
他點頭。
“你當真不怕,死在這裏?”
據聞這鬼火魔獄,縱剛玉真金入之,也不過頃刻便化作一抹殘灰。千萬年來,多少自不量力的靈魔,為求修成真魔乃至魔神,在這裏縱身一躍,臨到頭來,渣都不剩。
他那小臉極是自矜地往上一揚,眸中的瑩光頃刻凝成了刀,和着一聲冷笑,好不狷狂:“師父都不怕,我為什麽要怕,不然,我憑什麽給師兄報仇。”
我險将動容,忽卻呵呵兩聲,忍俊不禁。
你現在就算成了真魔,也只能在自己的地盤上嚣張,若是師父不親來此處,你又待如何?
你當師父和你一樣智障麽……
轉爾無奈地嘆了口氣,問他:“你看,你現在也不需要報仇了,所以下一步,你莫不是打算把我困在這裏,和你兩廂厮守一輩子?”
哪曉得,他居然想都沒想就把頭點了兩下,那些尚未盡消的夕照秋雨,倏爾化作了春和景明,在這寂暗的長夜裏,笑得如同向陽的雛菊。
他姥姥的狗兔崽子這是鐵了心要把我金屋藏嬌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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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咕咚兩口飲盡杯中水,心頭火氣蒸出半團青煙,蹭蹭地往頭頂上冒,啓齒欲言,卻是兩聲苦笑捷足先登,笑他,也笑我自己。
莫非天晗生來便與師父八字不合,專會給他惹麻煩,如今連這般差事都能辦砸,也不知回去之後,當如何與他道歉才好。
梓生忽是弱弱來問:“師兄……我可以起來了麽?”
我刮了他一眼:“你放我走之前,都給我老老實實跪着,否則,我決不再與你多說一字一句。”
他顯是有些委屈,小臉往下低了低,咕哝道:“可是,跪着不舒服……”
呵,鬼獄魔火都不怕的家夥,這才跪了多久?
“反正我也出不了你這禁陣,我覺着,你可以考慮考慮,把你的靈脈閉了。”
他惶惶地望我一眼,未過幾許,周身那熾盛的靈光,果就掩了回去,留下半道瘦小的黑影,跪得極是端正。
我輕嘶了一聲,手指在大腿上掐了掐,嗯,不是做夢。
此情此景,可是好生詭異。我被他困足在此,本該刀俎魚肉任他宰割,怎知現在跪在地上的是他,居高臨下的是我,委屈不甘的是他,恣意妄為的是我,雖然,無論怎麽看,都感覺怪怪的。
片刻的沉寂過後,我讓自己的表情展現恰到好處的離愁別緒:“師父不會害我,你至少,讓我回去和他道個別。”
他發辮一甩,噘嘴道:“下次就沒那麽容易把師兄騙過來了。”
我……
“好歹許我給師父傳個信,別讓他老人家擔心……”
他還是搖頭:“師父奸猾得很,遲早會找到這裏的,我還未必打得過他,師兄怎就不擔心擔心我……”
我氣得笑出了聲,你姥姥的奸猾得很,此條我且給你記着,改日把你拎将回去,收拾兩頓怕是都不夠看了,務須好生回爐重造。
“你這環境不怎麽好,還缺吃少穿,我住不習慣,要不,你放我下山購置點合用的物事?”
“師兄需要啥?梓兒去幫你買就好。”
“那你總得考慮考慮我的心情,整天面對你這張老臉,實在是令人作嘔,我寧願回業獄去蹲着,好歹每天都有新的花樣。”
話都狠到這份上了,他仍是無動于衷,兩只小手在腿上揉來揉去,分明渾身不自在,仍要死梗着脖子,一副和我纏到天荒地老的勢頭。
虧得我還妄圖與他憑茶交心,我不是狗誰是狗!
除了嘆氣,還是嘆氣,我實在是沒轍,索性将沏給梓生的那杯朝拾白雲也灌進肚子,回到矮塌上繼續打坐。
偶将仰首一望,視線透過镂空的穹頂,攬得多少夜靜宵長。
愧之于師,怨之于己,卻不知他此時,可也在睹物思人,形影相吊。
其間愁怨,恰當一句,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時雨篇】十二
十二
梓生膝行了兩步,欺到我面前,開始新一輪的軟磨硬泡。
一會給我講他和天晗的往事,一會對我控訴當年師父對他多麽多麽不好——我聽來聽去也就聽出師父因為犯錯打了他幾頓,且還未經同意取他的血另作他用,唯此爾爾二條,他也能聲淚俱下,嗚呼惜哉,端的是好不痛心疾首。
我決意晾他一陣,阖目入定,充耳不聞。
“師兄,你又不說話了……”
未免他又哭得我心焦,我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師兄……梓兒真的不能讓你走,至少現在,真的不可以……”
“師兄……師兄……”
我微睜了眼,眸光垂落,卻見他微傾着身子,小手撐在膝頭,昂着腦袋,怯怯地望着我。
“你真的是,很欠收拾。”
肺腑之言,不若如斯。
梓生的領悟能力出乎我意料的好,我話音方落,他那東倒西歪的脊梁再度挺得筆直,未曾安分的爪子乖乖地捏上衣角,嘀咕道:“師兄,師兄別生氣好不好,你要罵梓兒,打梓兒,梓兒都受着,可是你,別不說話啊。”
罵?有用?
打?我若打疼了你,你還不還手?你不還手,憐你千年艱辛,報得此果,我心疼,你若還手,我又豈能打得服你?這等白費力氣的蠢事,我安能做得出來?
饒你心有七竅,又豈會連這點因緣都想不通透?
我冷笑,再度合上眼簾,總歸無事可做,又覺心緒擾人,為求安穩,我在腹中将那一月裏背的書,一字不落地又過了兩遭。
睜開眼,梓生果是跪将不住,箕踞而坐,埋頭索思着何事。眉目之間,猶還留着三分的委屈,七分的欠扁。
擡頭看,一幕深似滄淵的紫穹,窮極目力,望不到盡頭。
這夜,似乎真的有點太長了。
自我默下第一字,少說也是三兩個時辰過去,虛星,亢星,籍由穹頂的輪廓參照,竟是分毫未曾傾斜。
涔涔的汗從鬓角滲出來,呼吸亦是愈發的急促,梓生發覺我的異動,趁起身子,問:“師兄,你怎麽了,又想起什麽不好的事了?”
我收緊了眉頭,問他:“你當真未曾覺得,這夜有點太久了?”
他呆呆地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天,十足自然地搖頭:“師兄你是太無聊了,所以覺得時間過得慢嗎?”
不,不對。
如此明顯的異變,他怎可能察覺不到。
亂紀元的漫漫長夜,至今已有千年未曾再現于世,辟天……師父……難道……
我的手,不自覺地摸向懷裏……不,不可能,師父難道,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才給我留下此信?
猝然自矮塌上起身,一把揪住梓生的領口,将他雞崽子似地拽起來:“你若不想我恨你一輩子,老實說話!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他怔忪着撇開目光,扯出些澀澀的笑:“師兄,你一定是想多了,東極這邊,夜本就比南方的林地要長,沒什麽好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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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此時,竟還想瞞我欺我,梓生啊梓生,你真的是好生令我失望!
我一把将他扔開,厲聲喝道:“給我好生跪着!”
他吐了吐舌頭,磨蹭了好長一陣,仍是跪得搖搖欲墜。
我繞着他踱了兩圈,停在他背後,長吸了一口氣,将懷中之信,緩緩取出。
短暫的一息之間,我心中豈止閃過萬般念頭,這會是一封什麽樣的信,所寄之囑,所付之言,又将與我昭示,何等前程。
封皮撕裂的細碎聲響,襯得我心髒跳動的聲音愈發清晰,小心将內物取出,卻是足足三頁整隽小楷。
筆鋒透紙,字字如刀。
“天晗青覽:
三月相知,衷心拳拳,然汝心中之憂之擾,吾不願一語開示,其中難言之處,實不足道。此千年牢獄之苦,非他人所致,吾不欲見汝亡命于斯,乃取此下策,得諸城主長老許可,囚汝萬年,以償十萬族民之命,汝亦無二話,與吾行萬年之約,其後慷慨赴之。未料此別,不過千載,陵谷滄桑,竟至如斯。
此千年間,吾日日扪心自查,試問吾師徒二人,道心所向,本無二致,緣何不得善始而終。
辟天歷經千載始得人形,與吾道出當年密辛,吾愧甚矣,親往相救,汝卻已了無生願,兩度擅行誅神之咒,險致萬劫難複。吾自耗神魄勉力相保,萬不得已施行攝魂之術,本意與汝心意相通,孰料反致汝抛盡前塵舊事,獨餘千載艱苦難以忘卻。幸而如是,汝亦少卻幾許心結,吾之憂尋,稍得偏安。
此月餘間,汝所學尚淺,吾之神魄可庇汝于沸釜危巢,然世事萬變,仍需汝明察自鑒。吾實不願對汝稍加苛切,然非如此,亦不敢輕言相別。如是三月,得與汝荏席宴宴,閑茶憑衿,可含笑九泉爾。值此風雲際變,不敢妄測成敗,留此信以保汝萬全。随信附虛空封印罅縫所在,拆此信後,切勿瞻顧,須速往上界,自謀安生。
故舊千結,一紙難書,唯嘆此生,無緣與汝親表歉忱。空談來世,亦是虛妄,但望勿因對吾之怨恨,抱憾此生。
絕筆于此,珍重。
天昶。”
作者有話要說: 白話版信件:
天晗:見信如唔。
回首三月往事,你我二人一片衷心赤誠,然而你心中憂擾,我始終不願加以回答,只因其間頗多難言之處,實在不足以與你說道。
你這千年的牢獄之苦,并非他人所害,而是因為,當年我不欲見你以死謝罪,與族城城主及長老商讨之後,依據律法,取了下下之策,将你囚禁在業獄萬年,以此抵過十萬族人性命。你當時欣然應允,并無二話,與我約定萬年再會,其後慷慨以赴。不曾想到,此別不過千年,陵谷滄桑,竟至于此。
這千年裏,我每日扪心自查,試問我師徒二人,道心所向,本無二致,緣何不得善始而終。
辟天歷經千年,化出人形,對我道出當年密辛,我知曉真相後,萬分愧疚,親自前往救你出獄,然而彼時你卻已了無生願,兩度趁我不意,以誅神之咒自盡,險些萬劫難複。你自盡未遂,身受重傷,我耗費神魄救你,為防你再次自盡,對你施行了攝魂咒。本意與你心意相通,怎料卻致你記憶全失,唯剩千年的牢獄之苦不曾遺忘。幸而你由此也忘卻了許多心結(可以不再輕生求死),我心中憂慮,也稍稍得安。
月餘之間,你所學尚淺,我的神魄可以在危難之時保全于你,然而世事易變,仍需你自己多加甄辨。我本也不欲對你多加苛責,然而若非如此,又實在不敢和你輕言道別。如是三月,能與你荏席宴宴,烹茶抒懷,我已可含笑九泉。
值此風雲際變,我不敢妄測成敗,留下此信保你萬全。随信附上此界封信的縫隙所在(絕密!),拆開此信之後,切勿瞻前顧後,應立當前往上界,自謀一世安樂。
紛紛往事,一言難盡,唯獨感慨,此生無緣親自與你道歉。空談來世,也是虛妄,但望你勿要因為對我的怨恨,抱憾此生。
絕筆于此,珍重。
天昶。
☆、【天昶篇】十三
天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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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閑時跡山野,煙雨任平生。
狂歌驚林鳥,淡語評世人。空嘆霞光盡,醉言值幾文。
數月長夜,影月林地乃至整個魔域,暗潮宕湧。我卻置身世外,在雲初的墓冢,孑孑長守。
山巅風勁,天地蒼莽,清酌庶羞,焚草以祭,漆黑的石碑上,凡三十二言,勾仄崚峋。
我踞于碑前,撫上久遠的字跡,仿若記憶裏雲初的臉,躺在我的懷裏,冰冷而蒼涼。
“師兄……你看,本座,終是放晗兒走了……”
“這一次,望他莫再回來……”
“還是舍不得,怎可能舍得……”
夜空下的林海濤聲赫赫,如浪如潮般拍打我的心扉,不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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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荒一族的傳統裏,尊主座下的首徒,向來是個微妙的存在。
當年我與雲初同在仙尊天微座下,俱是有實無名的外傳弟子,我晚他幾十年拜師,論修為才學,略遜爾爾。彼時師尊尚未立儲,我将他視為勁敵,時時懸梁椎股,不敢稍懈。然而師尊擇徒之時,他喝得酩酊大醉,将祭天用的太牢啃得七零八落,躺在祈天臺上睡了一宿。
待他醒來,我已獲賜天姓,成為儲尊天昶,而他,被施了一頓大杖,鎖了靈脈,關在清心閣裏,整整八十一日。
他向來是個溫雅如玉的人,緣何會在如此緊要的時候,行下大逆不道之舉。師父想不通,族人猜不透,我亦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那日醉酒之前,瓊華谷裏,蒼溪之畔,漫天飛櫻落華之下,他斜倚玉樹,散發憑風,與我如此說:“這儲尊之位,既是萬人之上的副主,亦可能,只是一枚被師尊與民意執在手中的棋子,用之棄之,皆不過一念之間。我,怕是挑不起這等重擔。”
我奮發多年,臨到頭來卻要勝之不武,多少有些失落乏味。本想勉言相勸,他卻仰天大笑,拂袖而去,甚是潇灑。
其後的八十一日,每日早晚,我都會抽出些閑空,瞞着師父,去一趟清心閣。
按理說,清心閣應是個罰跪思省的地方,然而我見到雲初時,他伏在冷硬的地上,枕着我給他的褥子,抱着厚厚的一冊書卷,看得極是入神。
他見我來,面有喜色,稍稍撐起上身,喚我:“殿下,您可生……”
我在他身畔蹲下,兩指戳了戳他臀峰,他渾身一抽,嗷嗷地叫:“師弟,別鬧,疼疼疼……”
我修為尚淺,解不了師父親下的咒縛,連以咒法替他治傷都做不到,好在,我略通歧黃之術,竭己之能配了一劑活血生肌的藥,日日給他上得兩次,也算略有成效。
他任着我褪卻底衣,整張臉陷在堆起的褥子裏,戰戰兢兢地哼哼:“師弟你輕點啊,千萬輕點。”
紫黑的杖痕,自骶骨以下,齊整羅列,直到膝上三寸,皮破之處仍未結痂,暗紅的血肉袒露在外,甚是猙獰。
我以綢布沾着藥末,仔細地塗灑在傷重處,逢上未曾皮破的淤腫,小心揉捏,他本是氣若游絲的□□愈發銳冽,忽地揚起脖子,嘶聲道:“師弟,你可快些住手吧,殺豬也沒這麽折騰的,疼……疼死我了,喔……”
待上完藥,他似被活活剮掉幾層皮,單薄而無力地貼在地上,半斜天光,暈染他的素衣墨發,寥寥數筆,栩栩如生。
那副圖景長久地留存在我的印象裏,不斷提醒着我,雲初那人前一副溫良馴順的外表,裹着一顆何等倔強的心。
我亦曾懷疑,他并非只因懼于擔負重任而選擇放棄,然而他的性格與他的外表一樣,都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以致很長時間裏,我都以為,他骨子裏,确實是個不堪大用的浪蕩公子。
就如他墓碑上刻下的五律短詩,形骸放浪,恣意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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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儲未久,師尊故逝,一場驚天之變,來得令我措手不及。
神界的使者遞傳一紙檄文,無荒一族萬餘多年的安生日子,就此告罄。
歷代仙尊以陣法汲取妖界靈氣,修煉靈魄的同時,也藉此支撐無荒仙界屹立中天,跻身三千仙界之列。此舉在我看來,不過是春耕秋收采納所需,然而那些吃飽了沒事做,替神主行‘道’的諸神,卻并非如此認為。
檄文之中,神主要求我等立當停止奴役妖界,遷往凡界居住。然則我族久居碧落之上,雖是肉胎,卻大都天成神骨,修有仙魄,壽長數千載,算得名正言順的仙人。這一紙檄文,不問緣由,不分青白,欲将我等逐落凡塵,就此簪蒿席草,五谷為餐。
神界此舉,看似留給我等一條活路,然則我族之人,須以摯情相結,歷經千載辛苦,方能孕出後代,倘是淪落下界,日日耐受俗塵濁氣,歲壽勢必衰減,縱使修為高深,也活不過千年風霜,如此一來,與滅頂之災有何二致?
非只我不可接受此等無端之罪,族民之志,亦即我之志,無荒一族,寧死不屈!
其後數百年間,我族與天界仙神歷經大大小小百場戰役。籍由繳沒而得的元靈與法器,族人修為日盛,而我更近煉成神魄。為防萬一,在此期間,我亦令部下于仙凡二界四處尋覓可供栖身的福地,然則直至決戰之期,仍是毫無成效。
終于,主神座下十二天神親來剿滅我族,激戰之中浩蕩的靈力震開魔界裂縫,眼見無望茍全,我以整個無荒仙界為籌碼,行下一場豪賭。
散布于無荒仙界的九十九道隕天陣發出奪目的赤光,染透了滿天碧霞,任何一個陣法,都足可毀滅凡界。在我的預測裏,以此陣引動仙界密集而充沛的靈力爆裂,當可劈開魔域之門。
臨行之際,我與願意随我而去的族民,目睹了故鄉的隕落。
自創世之初,我族世代安居的無荒仙界,在那場足以毀天滅地的爆炸中,分崩離析,蕩然無存,唯餘不多的碎片,化作流火墜入凡間。
爆炸的震蕩阻開了神界的追兵,亦在虛空之中撕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層雲碧空之下,黝黑的深淵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明,傳說中劫火廢墟累砌而成的魔域,已向我等敞開大門。
八千無荒志士,縱身而入,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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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入魔界之時,我等恰好落在東極焦土之上,極目遠望,除了時而從地縫裏噴出的火山熔岩,再也見不到半點鮮活的景致。
空氣中的靈力幾近微不可察,魔域的瘴氣卻十分濃烈,如此下去,我等就算暫且不致凍餓而死,也難免死于這毒瘴引發的疫病之下。
我派遣多名高階祭司四下查探,同時帶領族人憑借預感往南方前行。
此一路中,我們時常遭遇世居在此的魔族,非只言語不通交流不暢,大部分時候,都是不說二話直接刀兵相向。好在,這些所謂的“魔”,不過些些烏合之衆,直至臨近影月林地之時,八千部衆,尚得保全。然而一路颠沛流離,辛苦之至,終是大大超離了我等預期,諸多臣民舊部,面有怨晦之色。
途中某日,稍事歇息時,雲初在我身邊,極是張揚地牢騷:“辛辛苦苦幾千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列祖列宗哎……”
我一腳踹上他的腿,喝道:“把輔座拖下去,賞他二十板子,再有惑言亂語者,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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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之處,左右交耳的臣民與部下,全都屏了氣息,讷讷地觀望過來。
我的兩位貼身近侍,松鶴與聆風,面面相觑:“可是主上,我等……并未帶板子出門啊。”
彼時我等身處崇窿的矮山之上,四下裏稀稀拉拉地杵着些枯朽老樹,雲初大咧咧将手一揮:“尊上想拿臣下立個威風,爾等速速去取兩根枯枝爛材意思意思,莫要掃了尊上面子。”
我尋了一塊石頭落座,意味深長地看他。
他單膝跪在我面前,平和的笑容裏稍有些得意。
彼時,雲初身為吾族大祭司,亦即我之輔座,相當于凡界一國權相,豈能随意折辱,聽我二人之言,人群裏自少不了一番騷動,幾位城主正欲前來勸說,被我輕輕一瞥,齊刷刷縮了回去。
我确實想拿他立威,當然,我也知道這裏并沒有板子。
時值艱絕之境,已無後路可退,若是縱容蜚語亂耳,輕則殊離人心,重則禍起蕭牆,我正愁找不着個合适的機會斬除禍端,雲初就如此恰到好處地送上門來。然而如今境況,也不宜寡恩施仇。所以在我的預想裏,此後的劇本,應是我叱他兩句以儆效尤,而後将這頓板子暫且挂起,随時可取,留作後用。
哪曉得,他居然自己來讨打。
須臾之間,我和雲初的對望,簡直堪稱刀光劍影。
‘怎麽,和本座置氣?’
‘臣下豈敢?’
‘那你給個解釋?’
‘臣下這是在行苦肉計。’
我難免生起惱意:‘有這個必要?’
‘以而今之勢,堕入魔界,乃是我族留存延續的唯一通途,然則魔域如此荒頹境況,難免令人心生還悔,若是怨由在心還好,就怕枯柴逢火,勢不可收。如今,您乃是我族最後的希望所在,您之所言必踐,您之所行必效,不可容半分置喙,不下狠心殺雞儆猴,怕是起不到彈壓流言的效用。’
我輕吸一絲涼氣,笑出了聲,又與他腹語道:‘你又幫我做了一個不錯的決定。’
這是雲初的老毛病,根深蒂固,病入膏肓。自我登基以來,日日皆免不了犯上兩次。換作往常,我亦不與他深究,然而如今……
他的眸色愈顯迥邃,平和而安靜地等着我下半句話。
我腹語與他:‘嗯,不錯,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待會不如……’
他神色微動,張口欲言,幾位部下已取來兩根勉強算是圓直的木棍,挽起衣袖,準備将雲初按到地上辦事。
我擺正了顏色,悠悠道:“挨打,也得有挨打的規矩。”
此句乃是有意唬他,所謂挨打的規矩,除了一應不得叫喚抗刑之類的文規,還有條鎖閉靈脈的武矩,然則此處荒蕪曝涼,若是收了靈脈,保不準便是毒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