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零” (5)
入體一命嗚呼。本意令他求饒,我加以應承,藉此演上一出君親臣恭,既可對他略施薄威,亦可止了這場意料之外的笞責。
哪知聽我此言,雲初卻只淺淺一笑,與我腹語道:‘立威,也不可錯失分寸,臣下此命,尚還有用,不宜随意走險,您當另取良策。’
得,人沒唬住,反被教訓上了。
我唇角一搐,澀笑道:“靈脈且留着,下衣褪了,也算折衷抵過。手上悠着點,就如輔座所言,意思意思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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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語一出,周遭臣民大都面有駭然戒懼之色,我的兩位近臣,雲逸城主風荷,碧霄城主昀禺,正欲雙雙上前來勸,兩人話未出口,雲初卻先聲奪人:“臣下,恭承尊上賜責。”
幾聲噓嘆低低地飄入耳際,在我冷定的注視中,兩位城主亦只得躬身一禮,退回原位。
須臾之後,雲初被我的部下反扭雙臂,撩起寬袍,扯去底褲,摁倒在地。
幽暗的火光下,兩片嫩白的臀瓣,煞是醒目。
二十記棍子幾無風聲,落到皮上,激起輕脆的噼啪聲響,道道紅痕淺淺地漾開,轉瞬便已徹底消淡。
他側着半張俊楚的臉,些許羞惱之意浮萍般地飄在表面,始終不着痛癢。然則縱使如此,我猶不忍多看,目光草草地掃到邊上,又被他一句腹語給勾了回來。
‘方才您那一腳,着實有損儀表,下次不可再犯。’
側目視之,卻見他微仰着脖子,望着我的眼,一如既往的溫良與謙和。
我微起愠色,交疊雙手,抿着雙唇,稍頓片刻,道:‘記下了。’
‘您下令褪衣,可有責切臣下僭越之意?’
我冷笑,答,‘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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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一記棍子落到痛處,他輕吟兩聲,蹙了眉頭,卻仍在與我喋喋不休:‘錯在臣下,臣下自當擔承,但此維難之時,如此砥砺重臣,未免有些過了……’
‘一再讨打的也是你,嫌我罰重了的也是你,你到底想鬧哪樣?’
‘臣下只是被打得有些疼,而且,這褫衣受辱,實在難堪,所以,難免抱怨兩句。’
我……
并不冗長的一頓笞責很快落定,我走到他面前,低聲腹語:‘師兄,下次要來幫忙,提前跟師弟商榷一二,如何?’
他微擡鳳眸,唇邊含着些難以揣摩的意味,堪堪理好衣物,與我俯首下拜:“敬謝尊上恩澤。”
我正欲委身相扶,陡然被他掃上一記寒冽的眼神,右手在半空中猛是一縮,旋即拂衣轉身,厲色道:“若是再犯,必當重處……”
幸得我反應快,這場戲還沒到唱完的時候,若是當真扶了下去,回頭免不了又被他侃上兩句……濫施懷柔,威儀不肅。
時值彼時,他早已不敢以兄長之名欺我,但因我的儲尊之位乃是出于他拱手相讓,縱有君臣名分在先,萬衆俯仰在後,我仍是放不下這點芥蒂。總覺得在他面前,自己始終都只是那個未曾長大的師弟,經歷數百年戰火洗禮,我所練就的淩霄之姿,擢秀之才,在他眼中,也不過如此而已。
曾幾何時,除卻為族人謀求興盛昌平之外,我最最魂萦夢繞之事,怕是不過能令他真正服我一回。
楚天千裏,遙岑遠目,可記當時少年,不知天高幾許,愁深幾何。
萬餘年後的今日,我倚着他的墓碑,環膝而坐,淚眼婆娑。
☆、【天昶篇】十四
十四
我族涉足影月林地之後,藏身于密林之中一處水源與靈力相較豐沛的谷地,深居簡出,韬光養晦,同時亦小心窺探此界風土文明。
十數年的探查摸索,我等得出如此結論:如今魔域之中,唯影月林地可供吾等勉以栖身,而且,林地之中蘊藏的靈力僅夠供給吾一族所需,斷不可留二虎在側。
彼時占據着影月林地的厲魔一族,其領袖名喚殊英,有真魔之身,乃是頗有威名的一方霸主。
依據計劃,我領族中百餘高階祭司繞行數千裏,突襲殊英修煉的本域。我孤身上前叫戰引開殊英,其餘厲魔失去庇佑,自無力與我族諸多精擅仙法的祭司一戰。
與殊英周旋三日,我終于尋到機會引他出巢,此後一路且奔且走打到東極焦土,幾經周折将他踢下歷瞿山的熔岩腹地,孰料他竟自毀元魄引發歷瞿山熔岩噴發,趁我不意之時将我拉入山腹。
歷瞿山中,鬼域魔沼,上古魔神修煉之地,亦是一切生靈畏之不近的魔火煉獄。
墜入鬼域的剎那,烈火侵噬周身,元靈焚毀殆盡,我甚至未曾發出半聲呼喊,便已失去知覺。
昏沉的意識裏,不斷重複着同樣的夢,我站在神界的瞰世臺上,遙望通天神柱的頂端,璀璨的神光之上,十二天神睚眦俱裂,神主居于天座,聲音空靈飄渺。
[你……終還是……來了……]
漸複清醒之後,我任由魔火鍛入骨髓,劇烈到無以複加的疼痛,卻令我笑得張狂。
此後千年,日日生死煎熬,于我而言不過啖茶食漿。
我天昶一日不死,便會一日強過一日,他朝出得此地,定要九天翻雲,神界傾雨!
千年之後,我終于修成神魄,掙脫魔沼熔岩的禁锢,縱身重霄,涅槃而出。
然而,将将脫身鬼域之時,我并不知曉,此一去,竟已是千年歲月。
昔日聊以暫居的谷地被一群青毛緋瞳的牯魔占領,我遍尋族人的行蹤無果,于左近一處聚落中拿下此部首領脅作人質,耗費年餘時間研習此部言語文字,與此同時,役使他等為我尋覓族人行蹤。
至今猶然記得,彼時正值一場冗長的暗夜,深紫的天穹低低地罩着群山茂林,幾縷微雲托着孤圓的鬥星,我席地坐于樹下,那只牯魔首領為我舉着火把。憑着晃晃的火光,我仔細地探究着一塊魔族記事所用的石板,幾番思辨之下,又尋來另幾塊石板,與其上被我刻下記號的部分加以比對。
那些如同蝌蚪般歪歪扭扭的文字裏,記敘了如此一場曠世之災。
未知多少年前,一群號稱為“郢”的魔族統治着包括影月林地在內,整個虛空裂谷以南的疆域,奴役其餘魔族,淫威盛極,不可一世。彼時魔域經歷了長達百年的黑夜,長夜之末,歷瞿山忽然噴發,魔氣與火灰席卷天地,整片魔域大陸陷入死寂與混沌,郢魔一部亦就此滅絕。而我所俘獲的這些牯魔,均是在那場浩劫之後,自西北二極遷徙而來。
在我終于解開石板所敘之事竟是發生于我陷身魔沼之後的年月,疑惑,震驚,絕望,悲憤之中我仰天長嘯,奔湧騰卷的靈力摧平了谷地林海。
我的族人,就算不曾罹難于魔族之手,又如何抵擋得了此等曠世之災?
本以為歸來之時可以開得一方太平,報得一世血仇,誰料竟是這般結局?!
我的腦海裏,除卻懊悔與歉疚,唯還有出離的憤恨。劇怒攻心之下,我随手抓過那只牯魔首領,抽卻元靈,撕成碎塊,焚毀,抛棄。
此起彼伏的驚嚎聲裏,我開始了桀逆的屠殺,直到谷地之中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直到幽碧的靈火彙成了海,熊熊地燒到崇山之外。
我看向自己沾滿魔血的雙手,笑,大笑,聲震霄宇,橫肆而恣妄。
[縱是登天為仙又如何,縱是隕身成魔又如何!我族唯求一立命之所,遍尋六界乃至堕入魔域而終不可得,何為天道何為正邪,茍爾蒼天,曷其有極!
吾乃魔尊天昶,以此身此命立誓,勢将踏足神界,伐罪神主,替天證道!
此願不成,誓不罷休!]
未知過了多久,火海殘燼猶存,天地一片幽寥,我坐在血泊與泥灰之中,籌謀着此後的計劃,望天無言。
黯淡的火光裏,一個潇然若仙的身影,款款向我走來。
我屏住呼吸,睜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搖頭。
“這麽多元靈,用來融納修煉多好,就這麽燒掉,未免太過可惜。”
一別千載,生死兩離,再會之際,竟是如此一句朗月清風的問候。
彼時彼夜,皎皎星輝之下,硙硙崇山之間,我與雲初,執手淚眼,相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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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固然令我驚喜,然則幾多牽挂仍是危懸于心,了了寒暄幾句,雲初一面問及我的境況,一面帶我來到谷中一處隐蔽的山洞。
籍由層層境界鎖閉的洞口之內,乃是豁然開闊的洞天奇境,溶石鐘乳,淺流潺湲,渺似細燭的靈火飄零四處,幽深而鬼祟。
洞內平坦的空地上,數千族人于陣法的籠罩下深陷沉眠,唯有十餘祭司與風荷城主職守在各個陣眼關隘。
我的歸來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騷動,畢竟,守陣之時須得身心合一,容不得半點差池。
從雲初口中得知,我陷身鬼域的千載年歲,魔界歷經了持續百餘年的長夜,氣候酷寒到無以複加,兼之乾坤靈力委蔽,再難維持族人生存所需。雲初與幾位族城領袖及時帶領族人避世休眠,幸得如此,躲過了厲瞿山噴發的滅世之禍,僅有十餘族人罹難于毒瘴疫病。此後,他與幾位城主輪流值守,每隔數年外出查探一番,直至如今,林地之內的瘴氣仍是過于濃厚,不适于族人生存。
我族于創世之初歷代傳承的法術中,有七道可逆天而為的禁陣,不止需要耗費頗多元靈,尚還需足夠強大的“魄”,于施陣之初加以驅使,方能得成。若是施陣者本身修為不足,而或稍有分心,後果皆可能不堪設想,故而非萬難之際斷不可能輕易使出。
如今風荷與十餘祭司正在值守的迷魇陣,正是此七陣之一。此陣可令族人陷入沉眠,藉此保全元靈、延續壽命,上古時期天地混沌,吾族正是憑借此陣度歷種種浩劫,方能存續至今。然而此陣每次施行之後,僅能支撐不足七十餘年,便須重新布陣,且此陣瑣細苛煩,險害雜多,吾族除我以外,怕是無人能保證自己于施陣之時萬無一失。
與我一同投身魔族的六位城主,十二長老,彼時已去其三,皆是于施陣之時,以身殉難。
我以灌注元靈的石塊接下了幾位祭司守陣的工作,與他們一一見禮。從他們的目光裏,我可以領略到近若發狂的欣喜,也難免有些許責備與埋怨。
短暫的會面過後,我将分批喚醒族人的工作略作安排,風荷躲在遠處哭到失聲,雲初難得地面有哀思之色,與我道:“風荷城主與禺昀城主連理八百餘年,将将育有一子,禺昀城主便殉陣了。”
雲初還與我道,他幾度以身涉陣,有驚無險活到彼時,而那次,禺昀實不忍心屢番讓他犯險,故而搶先一步,結果……
我嘆息着,搖了搖頭。
若非我此去彌久,何至于此。
因從迷魇陣中蘇醒乃需數日之久,我得了片刻空閑,與雲初坐在一塊光滑的乳石上,聽他細細分說這些年的種種遭遇。
從占領林地安邦建國開荒拓野,再到長夜之中的烽火硝煙,眼見紀元混亂到無法控制,肆虐的魔瘴之中,伺伏多年的魔族部落聯手來犯,為求盡力保全吾族血脈,他帶着族人們藏身于這處山洞,此後便是五百多年的守候,他說,他一直相信,我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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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雲初讓位予我,令我登臨尊位,蒙受族人敬奉,此後我之修為平步青雲,而雲初,數百年來始終進益寥寥。
歷代尊主嫡系,處此高位,自當擔負庇護族人的責任。然而此萬難之時,守護吾族之人的,卻非我,而是他。
我閑冷地凝注着數丈之外,如同小山般鱗次突兀的乳石,竭力斂藏着躁動的心緒,輕聲道:“謝謝。”
他半側着臉,與我微微一笑:“總之,你回來就好。”
身畔忽然傳來一個尚還帶着稚氣的聲音:“清兒拜見尊主。”
轉過頭去,一個清秀少年拜倒在我身側,風荷随在他身後,欠身道:“清兒今年恰逢百歲,還請尊上,能不吝垂愛。”
我知道,這是我與雲初的故識,禺昀和風荷的孩子。
以吾族之禮,族民降世之時,由各城長老賜福取名,行年百歲的初夏時節,由尊主親自主持加冠之禮,并依據其出身與師承,賜予族姓。
我走到他的面前,撫上他的額頂,呈上那些久遠得無從考據的祝詞。
與此同時,我亦與他的魂魄根骨,有了一次神交,清兒神骨天全,與我和雲初一樣,乃是千年難遇的好苗子。
簡單的祈福之後,風荷對我盈盈下拜:“夫君生前遺願,望尊上能将清兒納入門闱,授以長技,但求他日能承其父志,襄助尊上,為吾族萬古昌平奉獻此生。”
雖然,并非所有尊主的徒弟都可以有幸莅身尊位,然而即便是外傳弟子,也大都當得起名師高徒四字。歷代城主長老,多出于尊主門下,即便是最最不濟的,其才其學,也足以擔當高階祭司的職銜。
或許是出于歉疚和補償,我很快答應了她的請求。
數十年後,影月林地再度被我族收入囊中,那些稍得安樂清平的年歲裏,八千族民的見證之下,我為清兒主持冕禮。
由此,他成為我的第一位入室弟子,亦是我族曾經的儲尊,天清。
彼年彼時,我初為人師,以為只要盡我之能傾囊相授,自可以令他身俱長才。更遑論于,比之師尊那般放羊式的教育方法,我自認對天清可算是盡心到了極點,時時噓寒問暖,坦衷以待,恨不得将心窩子統統掏給了他。
立儲之初的一百來年,一切亦向着我理想的方向進行。天清骨體奇佳,聰慧過人,不過百年便修出靈魔之身,真仙之魄,也算是我族族史中可堪一載的異數。
未曾料到,天清這孩子,別的毛病沒有,唯一懶字,可謂清新脫俗,嘆為觀止。年紀小時,尚還有幾分聽話,一身懶毛藏得隐晦,随着年歲的增長,卻是愈發放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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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兒的懶,絕不是單純的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修煉的時候拖拖拉拉,讀書的時候吞吞吐吐,至于派付給他的任務,十之八九,都變本加厲的還到了我的頭上。
按理來說,此懶則彼勤,人生在世總得有個上心處,否則也未免太過無趣。天清卻是真真實實不摻雜質的懶,只要我不予他施壓,他可以終日無所事事地四處浪蕩,一會拈花惹草,一會逗魚戲鳶,即看不出他喜歡個什麽,也瞧不出他在意個什麽,總之只要不是正經事,他都可以小有興致地沾上一沾,卻又不過三刻便失了興致,甩手一扔,尋找別的樂活去也。
我一再問他,你若是有何心儀之物,能使得三分認真,只要行在正途,為師不會阻你。
他支支吾吾,從琴棋書畫,到禮樂詩書,每次都能給我截然不同的答案。
某次,他竟來求我将他逐出門牆。
我強耐着滿心燥怒,與他道明其中利害——儲尊廢立乃是我族一等一的大事,須得要族中長老的一致許可。儲尊一旦被廢,當歸還藉由族人日夜供養而修得的元靈,并且締除尊姓,淪為無姓之人,此後半生,境況必當慘淡不堪。
其實,若是換做別人,我大可就此随了他的心思,将他清出門牆。偏生我與他父母皆有舊情,他父親還為我族罹難,唯他一條血脈留于世間,我又如何舍得讓他受人唾棄?
饒是我說得口幹舌燥,他始終四顧左右充耳不聞,忍無可忍之下,我對他動了唯此一次的師門教刑。
我老鷹捉小雞似地追他,差點沒掀了整個曜忝殿,最終将他按在卧房的床上,抄起半路順來的鎮紙,使得七八分的力氣,一面撲之責之,一面還不忘與他說教:“你到底覺得為師何處對你不住?!你若說得出個所以然,此界天高海闊,為師斷不阻你!”
他張口便是哭腔:“娘……娘……”
未過得半盞茶的功夫,他終于啞了嗓子,連連認錯求饒。
見他那般可憐,我到底于心不忍,又想這般折騰,怕也得不到什麽收效,于是令他去清心室思過,而後摔門而去。
哪知,他卻趁此往雲逸城娘家一躲,數月不歸。
其間我抽空去了一趟雲逸城,與風荷一番秉燭長談。
及至彼時,我二人皆已明了,天清并不适合儲尊之位。奈何當年情勢,她一心令天清繼承父業,并未多想入我尊主一系的門闱,便可能有頗多身不由己之時。其後諸城領袖一力保舉天清登位儲尊,我等也并未想到會至于如此境地,以為只要盡力而為,自可以勉力助他勝任此職,是以縱然心有猶慮,仍是未做阻攔。
凡此種種,我二人,終歸無可奈何。
長談之末,我讓她轉告天清,若是想明白了,自可回來,我不會再苛責于他。
彼次事件之後,我對教導天清一事,徹底失去信心。好在我修得神魄,有不死之身,且那些年歲裏,魔域的境況勉強合宜,吾族族民的生活也漸有起色。是以我也開始對他得過且過,聽之任之,但求他壽終正寝之後,能趁早挪個坑出來,讓我再好好物色一個堪當大任的後繼之人。
孰能料想,不過千載,天清便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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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夜輪轉千年,又一次長達百年的亂紀之夜,悄然降臨。
我于厲瞿山中修成魔身,能不懼魔氣瘴疫,彼時數百年間,我以自身魔氣染化族民,使得吾族之人皆成半魔之身,對魔瘴的耐受能力大有進益。饒是如此,面對如此之長的暗夜侵蝕,吾族中人,仍是力不從心。
長久的休眠絕非萬全之策,幸而在彼之前,我從殘存于古籍之中的祈天陣尋得靈感,耗費數百年月,勾勒出可以開辟天日的祈天神陣。以吾之神魄驅使,撥動極星軌跡,至少可保得此界數千年的晝夜恒定。
然而,除我之外,還需一人自願以元魄獻祭,方能催動此陣。
多番論證探究之下,吾族之中,能夠堪此重任而不致殒命者,唯天清與雲初二人。
即便如此,亦不能保證萬全,若是雲初獻祭,其生還的概率不足五成,然而以天清的修為,獻祭之後,至少有七成勝算可以全身而退。
那夜祈天臺上,我刻下最後一道符文,仰望着衰頹的天地山色,良久無言。
天清遲遲未有現身,雲初交顧頗久,與我道:“實在不行,不若還是臣下來行此事?”
彼年風荷已與世長辭,天清仍是喜歡往雲逸城的故居跑。那是我惟一一次去雲逸城捉他回來,一路上他與我生悶氣,我也懶得理會。及至上了祈天臺,我當着十二長老的面,對他道:你身為儲尊,受吾族人供奉,方能成今日之修為,為師今生只強求你這一次,此次祭祀過後,你是去是留,為師絕不勉強,且始終留得師徒名分。然而今日,你若不想即刻被為師逐出門牆,治你叛族之罪,祈天一祭,你必須勉力為之。
他終是耷拉了腦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雲初,點了點頭。
整個施陣的過程裏,我寧願置己身于萬險,亦全力保他無虞。未想他竟于最最緊要之時,再度生了退卻之心,趁我不意踏出所在陣眼,只此半步,卻令他自絕最後的生路。
祈天祭勉力得成,而他,亦已魂魄消散,只記得臨終之前,他倒進我的懷裏,如此吟語:“師父,清兒,真的不想做儲尊,這下,你們總不會再逼清兒了,對麽……”
☆、【天昶篇】十五
十五
天清的死,在我心裏種下了濃厚的陰霾。
乃至于彼時以後,縱使各城城主與長老齊齊逼宮,我始終堅壁自守,寧死不從。一場拉鋸戰持續了七千多年,吾族族民由八千之衆繁衍至近十萬,六城城主與長老也已換了個遍,我的門牆之內,仍是空空如也。
彷徨與失意,成了一枚難以解開的枷鎖,甸甸地壓在心頭。那時的我總覺着,或許,我确實不适合“師父”這樣的角色。也或許,尊主這份啖之乏味的苦差,就當由我操持到天荒地老。
天清去後未久,雲初不辭而別,我竟就此淪落到惸獨鳏寡的境地,每至星朗天闊,總當觸景生情,一觞濁酒,一枚紫毫,筆力所及,竟都帶着幾許傷風悲秋。
此等窘境,久續難消,直到三千七百九十二年前的那日,我與晗兒,在淩霞城的河畔柳下,匆匆邂逅。
彼時的數月之間,我小居淩霞城中,指導族城祭司加固護城陣法。難得半日餘暇,又見極星高照,我化作一幅青衣小生模樣,在淩霞城中信步閑游。
淩霞城與別的族城,最大的不同,莫過于其間建築,大都并非如曜忝殿那般由陣法幻化而得,而是貨真價實的磚石砌築,其上覆以璃瓦,其下綴以草木,自遠處望之,可見檐角鱗次,流彩輝映,比之凡間蘇杭,尤添了幾分超然,比之仙界瓊樓,又少了幾分孤清。
城中有一淺河,水至清,河中飼着七彩雀魚,時而群聚朔流,徉徉而上,時而零落四散,自得一隅。河畔種着兩排細柳,想必是酷愛此樹的前任城主筱呈,從上界帶來種子,在此落地生根。
東風過處,先作滿城飛雪,我抖開手中折扇,正自憑景抒懷,卻聞小兒争辯,自遠及近,嚷嚷而來。
“禦化陣,起陣十三符的第七符‘震’,和湮陣十三符第五符‘兌’,本來就是沖突……”
我唇角掠起笑意,手中扇骨半阖,輕緩地敲着掌心。
“《縱論》第七章,分敘了震符和兌符,在‘隐’這個大類的陣法裏,不可以交對相化,但是我昨天瞧見,城西祭壇上那禦化陣的陣符,好多都和這個不符合,要不是那寫書的有問題,要不就是那布陣的有問題……”
這聲音顯是稚嫩,我轉頭去看,卻見三五小兒,豎褐垂髫,結伴而行,其間說話的那只,星目璨璨,眉似柳裁,熠熠神采不可逼視,換句行話,神骨天全,且是一等一的骨體,我自認,尚且弱他半分。
若是僅憑骨體,我頂不過多瞅他兩眼,然而他之所言,卻令我頗感有趣,無它,但因他口中一句“要不是那寫書的有問題,就是那布陣的有問題”。
好巧不巧,那寫書的,是我,那布陣的,也是我。
又見一孩童面有譏諷之色:“你可想的真多,聽說這次來城裏布陣的可是位大人物,連我們家祖師都要禮讓着的,他布的陣怎麽可能有問題,難道是你看的那書……”
“诶诶,小零看的那書,是我從館子裏借的呢,不是手抄的殘次本……”
“咦,真的是去借~來~,不是去偷~來~的麽?”
眼見幾只孩童愈走愈近,我吟吟地笑了上去:“這位小兄弟,可否借步一敘?”
孩童們甚是詫異地朝我望來,而那名喚小零的孩子,被夥伴嘲笑了一通,顯是有些不悅,知我意指在他,怏怏地擡頭,問曰:“這位大叔,您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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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大大大,大叔?!
我眉梢一翹,極不自覺地往颌下摸了摸——奇哉怪也,此番出門之前,可是對着鏡子照了又照,白面朱唇,玉簪長衫,且這一摸,也确實沒有胡子。
難不成這小子辨得出我的真身?!
可,我的真身,雖說因為修為太高,靈光太盛,總是給人年老成精的錯覺,然而實際,也不過就是一瑤林瑜玉的世家公子。
更何況,他看上去不過七八歲年紀,怎就會有了此等眼力。都說我族孩童早慧,可這小子,早慧得沒邊了,莫非是被催熟的不成?
“大叔?我們急着回去,您……?”
這幾只孩童都背着竹簍,簍子裏皆是蘊着靈氣的藥草,顯是要送到城中的清韻館,給族人療傷治病所用。是以,我謙謙一禮,問曰:“幾位可知,這清韻館……所在何處?”
此後一路,我幾度欲與小零搭讪,又幾度被另幾個孩童岔了過去,直到城中一處矮山半麓,碧樹環繞的庭院之外,我拐騙良家小兒的宏圖偉業,居然未得半分進展。
未過幾許時分,一方朱漆大門已在咫尺之外,幾只孩童匆匆地進了,我卻被守門的祭司攔下:“不知這位公子所訪何人,有何要事?”
都說無巧不成書,我正猶豫是該擇個由頭保存體面,還是索性不請自入,卻撞見朱門之內,淩霞城的城主筱昱,與此間幾位祭司,齊齊走了過來。
眼瞅着筱昱險作驚鴉撲騰,我趕緊俯身禮曰:“見過城主閣下。”
只那一瞬,落針可聞。
筱昱的尴尬犯得很是厲害,闊步上前,頓在我三尺開外,禮也不是,不禮也不是,兩手在胸前搓了又搓,笑曰:“啊,這,這位,天,長先生,竟有空來此……”
我呵呵一笑:“是啊,今日天高氣爽,閣下真是好生雅興,來此清韻館視察工作?”
筱昱那張潤白清透的臉,僵成一塊生硬的鐵皮:“啊哈哈,是啊是啊,長先生也是好生雅興,卻不知長先生此來,所為何事啊……”
我面呈和悅之色,目光在他兩側祭司身上劃了一道,筱昱果然不笨,即刻吩咐:“你們先去城北主祭壇,本堂稍後便至。”
待到幾人騰空禦靈而去,我長長地籲了口氣,捏着扇柄的手竟都生了些濕汗,也顧不得那兩只守門的祭司奇怪的眼神,扯了筱昱的衣袖便往一旁的林子裏拽。
“這這這,長先生這是……”筱昱這厮,眼見推脫不得,竟與我扭捏作态:“朗朗乾坤極星在上,先生自重,自重啊……”
在林木之間尋得個隐蔽的落腳,極星漏過樹葉,傾下幾束斜光,我将将松開筱昱的袖角,他慌忙在我面前拜倒:“臣下參見尊上。”
我清了清嗓子:“平身。”
他謝恩起身,雙頰到耳根一片緋紅,渾身都散發着恛惶的氣息,也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勁,勉強保得這番恭肅之姿,與我躬身作揖:“不知尊上……是有何事……”
我險些忍俊不禁,背轉過身,放冷了聲調:“本座要你幫忙查一個人。”頓了半息,又道:“這清韻館中,有一藥童,名曰‘零’,旁人喚他小零,你且去幫本座查證,此人生辰年月幾何,身生父母是誰,如今可有師承。”
聞他連連答應,我又道:“此事須暗中為之,決不可令任何人,包括他本人,知曉本座身份。”
“尊上這是要……?”
瞧他此等心猿意馬,我哪敢再與他多言半句,甩過一聲輕哼,喚起靈咒,禦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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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下午,我于城內幾處設防關隘聊作巡查,回到寓所之時,恰當傍晚時分。
我所寓居之地,乃是城西山下一處僻靜的院落。
院外布着幻境之陣,若是外人踏入此間,唯見得野嶺荒僻,霧障彌漫。院內卻是亭臺玲珑,山水相依,逸韻高致,其間一兩層疊樓,樓頂乃是闊達數丈的露臺,北側平原曠袤,西有山川聳峙,南則星華入江,向東瞭望,整座淩霞城盡入眼底,碧瓦朱檐,鱗萃比栉。
聊得閑暇之時,于此臺上撫弄宮徵吊古追今,抑或把酒臨風俱興暢懷,皆是我最為怡然之事。
吾族六城皆有我的行轅,唯此一處最合我意,前任城主筱呈将此院贈予我時,我嘗與他即興繪得一幅崇山圖卷,聊表感謝。此畫後來被他絹帛裝裱,懸于堂前,某次我行至他的府邸,又覺畫作着實俊雅,竟是再難出得第二幅的絕品,不由心生惋惜。
彼時我為了讨回那幅畫,可謂機關算盡,後來卻是雲初不知用得何等詭計,給我要了回來。
如今,那幅畫正束于我書房高閣,與晗兒所留的兩幅字畫,并懸一側。
早些年間,随我奔走各處的侍從時常變動,彼時在我身邊的,乃是流闌與曲颉,均有高階祭司的身份。
我回到寓所時,他二人已于樓中書房,置上一盞靈火,磨得一硯厚墨。桌上堆着兩疊各城送來須由我加以定奪的案卷,均是未以紅皮加急的普通折本,略略看去,應不是太多。
我行到桌旁,流闌呈上一封信箋,道:“這是方才筱昱城主着人送來的。”
呵,竟來得這般快,筱昱此人,看似嬉嬉賊态,辦事卻是利落。
拆信閱之,其中所述,果是那名喚小零的藥童一應生平。
寥寥幾語被我草草揭過,靈火燃透紙頁,我未忍一聲嘆息。
小零,生于晟歷九千二百年十月,彼時不過七歲。未及□□之年,父母雙亡,被清韻館收作藥童,聊加撫養。
無父何怙?無母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