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零” (6)
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此等身世,如何不令我唏噓。
我族首次祈天祭,因為天清的一步之失,并未能謀得料想中至少四五千年的晝夜持恒,僅不過兩千年,亂紀之夜便再度臨世。好在長夜大都不過三月辄止,尚未至于非得行使祈天祭的地步。而彼七千年間最最漫長的一次黑夜,從晟歷九千一百九十二年,至九千二百年,持續八年之久,恰巧銜着小零出生的年份。
小零的父母,應正是于那場長夜的疫瘴中遇難。
信中還提及,零這名字,也不是族中長老所賜,乃是館中的主持祭司為他取的小名。亦即是說,他暫時還未載入族藉,是個不折不扣的黑戶,只有等何人将他收入師門,而或認作義子,方能給他一個正式的身份。
端居案前,提起朱筆,卻久久定不下心思,再看一側奏疏,忽覺好似一座小山,突兀地隆在桌上,煞是礙眼。
我往椅背裏一靠,擡手揉揉額角,吩咐流闌裁些四尺見方的紙頁,随性繪起陣圖。
寥寥數筆,陡生一念,又道:“流闌,你且将這屋子收拾收拾,去筱昱那裏搬些《玄策》《天化》之類有些年頭的書過來。把這些折子撤掉,別讓人一眼就瞧得出本座在族裏任着什麽職務。還有,這靈火熄了,換兩盞燭臺過來。”稍是一頓,又道:“順便,你讓曲颉去一趟城裏的清韻館,設法将一個叫小零的孩子帶過來,切記不可驚擾旁人。”
繞費口舌一大通,流闌應聲諾下,又與我道:“主上,您……緣何搞得這般麻煩,另去尋個碰頭之處,或是親去一趟,不就……”
我不由蹙眉:“你這多嘴的毛病,何時能改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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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是入更時分,我獨倚欄杆,遙望穹天碧星,城山一色,正待要大發詩性,吟兩句悠悠天地壯哉我心,遠處忽地飄來一個細弱的童音:“可是,大哥哥,我真的不能出來太久……”
聞聽此言,我趕緊整饬衣衽,理順袖口,又在鬓角頤頰之間撫上兩圈,确認這幅青衫公子的模樣與白日并無二致,自得滿意地颔首一笑。
未過須臾,那個令我一度心尖發癢的小孩兒,果然端端正正擺在了我面前。
曲颉對我俯身:“主上,人已帶到了。”
小零瑟瑟地往曲颉身後挪了半寸:“噫,你不是白天那個大叔嗎?”
我揮手将曲颉趕走,待要湊過去拉小零的胳膊,又覺此舉大是不妥,于是,合着半面微笑,挂出幾許純良,欠身一禮,曰:“在下長天,乃是寓居于此的旅客,來自南城絡華。白日聞聽小兄弟議論縱橫,頗覺有趣,匆匆一見,未來得及與小兄弟細加讨教……如此突兀相邀,還望小兄弟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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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我族中領地人口稀薄,治安嚴明,尚未有過拐賣兒童一說。是以縱使半夜被綁匪劫持,小零清靈的小臉上,也只是挂着大大的一幅茫然,并未有多少惴恐之色。
約是驚訝夠了,他也與我欠身回禮:“庶子小零,見過長先生。”
舉手投足之間,何其乖伶慧巧,真真是……我見猶憐,我見猶憐!
我牽住他細小的手腕,領着他往內屋走,掀起門簾的瞬間,果然瞥見他一雙明眸,直直地瞪上了牆角一架書冊,小嘴大大地張了片刻,忍不住就來問我:“先生,那些書,小零可以看看嗎?”
直鈎釣魚,何須吹灰之力,我唇角掠起一絲得意,揉揉他的發頂:“當然可以。”
這個衣若懸鹑的小孩,仿似見了什麽絕世奇珍,眸子裏明光忽綻,歡呼着朝那書架撲了過去,一行複一行,從下而上,直到踮起腳,趴上架子當中的一格,轉頭對我:“哇,長先生,這些書都是您的嗎?這本《玄策》——”說話間,他從櫃子裏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小心地翻開扉頁,滿面喜色簡直璀璨奪目:“書館裏也藏着一本,小零一直想借,一直都借不到的呢。”
我循到桌旁,自方才繪出的一疊陣圖裏取得一頁,故作無意地檢點:“此本《玄策》,乃是原版的絕本,着實有些貴重。”
那束明亮的光彩,果就稍稍黯然了些,小手不舍地撚起扉頁,翻到一半,頓住,又合了封皮,蹑蹑地擱回了原位。
正待他将目光轉向另旁的書卷,我一聲輕咳,道:“小零,過來看看,你白日所說的禦化陣,可是這個樣子?”
好似又聞見了什麽新奇的玩意,興致盎然地奔将過來,接過我手中陣圖,霎時便有了幾分莊雅之态,細細閱過兩遍,仰首對我,面有惑色:“好像,有哪不對。”===========================
我取筆沾墨,遞到他面前:“何處不對,你可能改上一改?”
這陣圖,确是我故意繪錯幾處,小零接過筆,将圖紙鋪在桌上,踮着腳尖,三兩下間盡數圈改過去。其間,他指着兩處陣符,與我道:“這裏的震符,我總覺得應該改成乾符……這裏是一個兌符,不過,我覺得應該是坤符才對。”
我并不評判對錯,另取了一只小楷,于他所指之處劃上兩條弧線,将陣圖裏的幾道圓環連成一體:“若是如你所說,此處陣眼,可還行得通麽?”
他甚是不解地在我的筆跡上觀望片刻,忽作醍醐灌頂狀,将那陣圖捧于手中,如獲至寶地看了又看:“對诶對诶,我怎麽沒想到,确實應該是這樣!哇,先生您好厲害,您怎麽想得到……這幅陣圖可以送給小零嗎?!”
我微笑颔首:“當然可以,你若喜歡,待會這些草圖,你盡可拿去。”言語之間,取過他手中圖紙,折疊齊整,擱于一旁,又取來另一張陣圖,鋪在他面前:“這避風陣,也似有何不妥,你可能改之?”
其後時間,小零共與我改了十五幅陣圖,除卻漏過極為隐晦的兩個錯處,此外一應塗改,竟是分毫不差。他時而自言自語似地問些問題,我亦一一與他作答。每每得解一惑,他眼中的光芒便會亮上三分,待到一應陣圖诠改完畢,那雙朗朗明眸,已是好一幅星輝燦然。
疊好最後一張陣圖,我無心地問了一句:“你平素讀書之時,可有何人指點?”
小零仰着脖子,對我眨了眨眼:“沒有呢……祭司哥哥們都不喜歡和小零說話……”
“那,你可曾試過拜入何人門下?”
這個問題,卻似戳到他的傷心事,小手扶在桌沿,低垂着臉:“本來,小零已經通過了書館岳祭司的入門考試,可是,他嫌小零不聽話呢……清韻館的幾位祭司哥哥,都覺得小零不夠乖,所以,小零還沒有找到喜歡小零的師父。”
我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把住他的肩膀,懇切道:“要不,我帶你去尋個中意的師父,如何?”
他眼中劃過些許詭異的失落,往後縮了半步,連連搖頭:“謝謝先生,小零現在寄名在清韻館,不能随便拜師父,要館裏的主持大人允許才行。”
恰當此時,瞅見他胸口衣衫隐隐隆起一道棱角,我唇角微揚,兩指迅疾往裏一鈎,取來一物,乃是擱在書架上的古本《天玄》。
他仿佛凝成了石雕,呆呆地把我望着。
我無害一笑:“看你方才的手法,不是第一次了吧?”
他松了半口氣,咬着下唇,點頭。
“你可知這樣不對?”
分明面有不甘,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下次繼續?”
他腼腆地抿着唇角,右手摸上腦勺,澀澀笑曰:“如果遇到喜歡的,借又借不到,當然要想辦法嘛。小零會還回來的,而且……一般都不會被發現……”
趁他這一動作,我又往他頸後一探,順着領口觸到某物,撚至手中,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那絕本,《玄策》。
☆、【天昶篇】十六
十六
他猛地抽了口氣,往後退了半步,小臉紅是一陣白是一陣,明明張着嘴,卻是好半天也倒不出句辯解的話。眼見他就要急得掉淚,我無害的笑意愈是深了,拉過他的右手,将兩冊珍品塞回給他:“今日有勞你與我改這許多陣圖,這兩冊書,便算給你的酬勞。”稍是一頓,又道:“不過,這《玄策》一書,實是有些貴重,你還須得答應我兩件事,這筆交易,才算得公平。”
又是一陣不可置信的呆愣,他将兩本薄薄的冊子緊緊抱在懷裏,忐忑地等着我開條件。
“一則,從今日起,你每日抽一個時辰空閑,來幫我做些事……為免你家祭司哥哥誤會,每日我會令人去接你。作為回報,我離開此城之後,這裏的書,你可以盡數拿去。”
一彎彩虹雨後初霁,霎時将他丢了魂的小臉映得鮮活。趁他腦袋點得愉快,我又道:“第二件事麽……以後你若需要借書,務必事前與人說清楚,免得令人誤會……若是借不到,當是想辦法去掙,而不是不請自拿,懂麽?”
他停下啄米似的動作,抹着兩頰餘霞,認真地與我相對而望,而後,再次重重地點頭:“小零懂的!”
少頃,露臺之上,目送小零與曲颉禦靈而去,我抖開一扇風騷:“憑高酹酒興悠哉,淩霞煙柳待人來,若說江南盛景,怕也不過如此……”
“主上,屬下今日去借書時……才與城主說過……這些書,可是要還回去的……”
流闌這厮,一向喜歡給人興致當頭潑冷水,然而今夜,我卻難得地覺得他不那麽讨厭。兼之聯想到筱昱得知此事過後,心碎成渣的樣兒,不由深感得意:“不就幾本舊的掉毛的破書,回頭你抄幾本新的給他便是。”
身旁人的呼吸聲明顯歇了兩拍:“主……主上,您明明喜歡這孩子,幹嘛不把他留下來……這樣,屬下也就不必……”
我眉頭微蹙:“你又不是不知……”
“屬下才收到消息,就這出巡的兩月,殿裏催您收徒立儲的折子已經連書閣都堆不下了,幾位長老還派人卷了鋪蓋在議事廳堵門,就等着您回去……”
長嘆若斯,我收起手中折扇:“你還是滾罷……”
翌日,我改了副白衣年少的模樣,在淩霞城南的幾處祭壇晃蕩,忙完一應事由,回到居所之時,夜已見深。
掀開門簾,果見那瘦瘦小小的影子,守着一架書冊,在一本老得掉牙的書裏迷得深沉。
我走到他身旁,抽過他手中的書,一看,卻是本古版的《天經》。
他猛是一駭,擡頭見得是我,複又喜形于色:“咦,大叔今天看上去好嫩。”
我差點沒哽岔氣。
我很想誠摯的拉起他的手,十分懇切和他讨論一下大叔和嫩的問題。然而,端了九千多年的架子,當真不是說放就放得下,于是,只輕冷一笑,将書還予了他,惑曰:“昨日還稱我先生,怎又改回大叔二字了。”
他翹了翹嘴,道:“小零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大叔好聽一點,城裏書館的祭司大人們都是先生,可是他們都沒您這麽老……”
我嗆出了聲,呼嚕他一頭軟發:“你如何知道我老?”
他抱着書,遮了半張臉,露出眼睛圓圓地瞪我片刻:“小零打出生的時候,就能見得到靈光。您的靈光好亮好亮,都快把這屋子給燒了……”
我正打心底洋洋得意,又聽他道:“您修為這麽高,年紀一定不小,所以肯定是裝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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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嫩?!
我給這兩字撩得滿頭淩亂,暫且斂了靈脈,換回真身,而後屈膝一蹲,把住他兩根細細的胳膊,十足誠懇地問:“怎樣,大叔我這嫩得,還需要另外裝麽?”
他雙手分明地掙了一下,眸子裏劃過些痛苦的神色,不過瞬間,又作驚然之色,小嘴張得足可以塞進半只拳頭:“哇,大……大……神仙姐姐!诶,诶,好像是平的……”
今夜的風,怎生如此涼得應景。
我很是下得些力氣,方能扯出和善的笑:“你還是,叫我大叔罷。”
因着他奇怪的反應,且自方才見面以來,就一直未曾察覺他的元靈。我回神之下,當即拉過他的手,小心撈起卷着毛邊的袖口。
一道觸目的血痕落入眼簾,我倒吸半絲涼氣:“怎麽回事?”
他本能地縮着手,我借勢将他的袖管往上一捋,幾多半指粗細的殷紅傷痕,蚯蚓也似地爬滿他枯瘦的臂膀,華麗麗地割得我滿目生疼。
再得下細一看,每一道傷口兩側都泛着些許淤青,中間破皮之處尚未收口,紅得甚是刺目。從傷口蔓延的角度看來,手臂怕也只是幕燕池魚,真正的傷處,應該在前胸,而或背上。
好似看見本應捧在掌心細細雕磨的美玉,卻被人以開山鑿岩的粗鄙之物,粗莽地一通亂砸。我心底疼得發酸,手上甚不自覺地失了力道,正要與他解開靈脈,他卻借機将手抽回身後,惶惶道:“大叔,大叔別亂動,小零還在受罰呢。”
我不由蹙眉:“為何要受罰?”
才七歲的孩子,什麽錯能犯得上這樣敲打的?我當真好奇得很!
他緬腼地紅着臉,手指在衣角搓着圈兒:“昨日借大叔的書,祭司哥哥以為是偷的……小零……小零……”
“你怎不解釋?”
他顯是有些委屈:“小零解釋了,可是,祭司哥哥說,不能随便拿這麽貴重的書,所以讓我還回來……然後,小零帶祭司哥哥來這裏找大叔,卻發現這裏的房子不見了,祭司哥哥不信這裏有幻境陣,以為小零騙了他……”
見我又欲擡手,他連着退了兩步,急道:“大叔別,小零沒事,小零不疼,而且,祭司哥哥也沒有冤枉小零,小零本來就是想偷的。雖然大叔送給小零了,但是小零知道這個書很貴重,小零不該要,哦哦,對了……小零已經看完啦,謝謝大叔。”說話間,将手中書冊擱上書架,又從懷裏掏出兩本泛着枯黃顏色的素皮冊子,捧到我面前。
再看他的臉上,可是好一副晴波映雪的笑容。
帶着誠然的感謝,與……十分的滿足。
我不覺起了憐癡之意:“且讓大叔替你解了靈脈,待會讓曲颉哥哥送你回去,順便給你家哥哥解釋清楚,如何?”
他卻稍有遲疑:“真的可以嗎?不會給大叔添麻煩嗎?”
我揉了揉他的額發:“當然。”
那笑容果然再次綻開,仿似春風過處,遍野花香。
彼夜,我二人于書架旁席地而坐,就着古本裏的泛泛之言,時而抵玑珠談,時而伐筆斷章。
放得縱情之處,雖在方圓之內,逸游化外盈虛,何其妙哉。
知音者誠希,念子不能別,行行天未曉,攜酒踏明月。待到流闌前來換上新的燈燭,提醒我等時辰不早時,南天已經泛開魚肚微白。
小零從幾本厚似磚頭的咒書裏醒了神,猛然擡頭,驚呼:“啊,小零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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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一去,甚是匆忙,屋子裏霎時冷清下來。我兩步跨向門外,遼望極星出山,宇內昭昭,手掌往欄杆一拍:“七千年啊!我終于等到了,終于等到了!”
流闌跟了出來,甚是奇怪地問:“主上,您今日是要去定武壇那邊布陣,還是先去與筱昱城主一晤?”
我搖頭:“不,不,都不。”
“那是要……?”
“去、搶、人!”
一個時辰之後,我與筱昱二人,浩浩蕩蕩奔往清韻館所在的山頭。
萍水相逢,兩日相識,乃至一番抵掌知交,我對小零,亦即日後的晗兒,縱有千般歡喜,萬分不舍,仍是未能捅破那層最後的薄紗。
畢竟,尊主嫡系的門闱,象征着的,絕不只是簡單的師徒二字。他若入我門下,縱是藏得再好,也難免被脅上儲尊之位,其後,吾族之社稷,定會成為他此生再難卸下的桎梏。
所以,我想着的是,給他就近尋個好的師門,謀個可靠的倚仗,待他出師之後,再與他結成金蘭之交。若他願意入仕謀職,我自能助他成一世功業,若他不願,也可不拘來去,自得逍遙。
而這拜師的對象,筱昱,便是上上之選。
一路禦風騰躍,筱昱不住地與我唠嗑:“尊上啊,您說您白費這麽多力氣幹什麽,直接沖過去要人不就得了,這般鬼鬼祟祟,難道……這孩子是您的……”
我生生頓在半空,順着風勢睨到他臉上。
他亦在我身旁停下,滿臉谄笑:“玩笑,玩笑,尊上連臣下都瞧不進眼,又怎可能……”
我似吞了蒼蠅般怄心,本欲将他踢飛,恍似想起雲初多年前的教誨,旋即拎起他的脖子,順手抛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循着筱昱墜落的軌跡,下地落定之時,眼前十丈之外,已是清韻館半敞的門扉,由是,我甚感怡然地撣着襟角:“此子前途無可限量,本座當然要給他尋個門當戶對的師父,免得糟蹋人才。你雖是邋裏邋遢不着普調,而且還……有些猥瑣,勉強可以當此重任,本座,便将他賜給你了。”
筱昱在地上哎喲着折騰兩下,興許覺得無趣,起身之間拍去塵泥,怏怏道:“可臣下最不喜歡這種書呆子……”
我冷幽幽地瞟向他,勾起一絲笑。
他右手扶着胸口,搖頭直嘆:“明明自己喜歡,非要塞給別人,還不準別人不喜歡,包辦婚姻喪天害理,臣下好無辜,臣下心好累……”
都說他淩霞城筱姓一門,亦即大名鼎鼎的雪竹門,卻是專出逗逼。自他祖師筱籬以下,三代徒弟我盡皆認識,當真沒幾個正經。只不過,與這些人兒相處,小零必是能活得歡愉一些……至少,比起入我門下,定是要強得多了。
未至午時,清韻館外堂。
一應事由交涉妥當,小零與負責監護他的那位“祭司哥哥”,卻是遲遲未有現身。
主持吩咐門仆去尋,我心中隐有不安,亦是跟着在清韻館裏找起人來。
萬未料到的是,當我循着某種奇怪的動靜,在後山的小徑裏尋得兩人時,落入眼中的,竟會是那般令我震怒的景象。
☆、【天昶篇】十七
十七
深深林木間,吊在樹上的身影,谑笑着揮舞藤枝的祭司,時至而今,猶然歷歷在目。
我腦子裏白了一瞬,旋即氣得渾身發抖,淩空俯沖将小零搶進懷裏,閃身退開數丈。
空氣裏夾着硝煙的味道,未免怒急之下失手傷人,我在面前三尺劃開界牆,而後将小零的傷勢稍作查看。
近乎瘦到骨節嶙峋的身軀,殷殷血痕參差交錯,恰似一夜秋雨,遍地殘紅。
由始至終,他睜着一雙淚眼,直視前方。沒有喜悅,沒有哀愁,就是那般怔怔地看着,亦只是那般怔怔地看着。
那雙迷失在絕望裏,再也無法自拔的眼睛,曾經兩度深深刺痛我的靈魂。
彼時一幕,便是其中的第一次。
我憤然擡頭,仇火焚心,卻無法不顧一切與那祭司做個了斷,一腔怨怒在肺腑裏騰起又按下,死掰着牙關,愔愔地笑:“他又冤枉你,是不是?”
一只小手顫顫地觸到我胸口,淚水嘩嘩地流。
我領會過來,亟忙為他愈卻創傷,緩緩将他放下,解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待得少頃,他還是無聲地哭,眉眼裏好不容易有了些神采,卻盡是些悲楚哀涼,哪有半點三尺童蒙應有的模樣。
年輕的祭司板着張輕狂的臉,将我一番打量,咬牙切齒地笑道:“這小賤賊拖累我五年,今日總算尋着個甩手的下家。”
扔卻手中的藤條,轉身信步而去:“你若容得下小賤賊,最好趁早帶他滾。”
“站住!”
我拍拍小零的腦勺,埋下目光,對他露出一個和善得不能再和善的笑:“大叔幫你報仇,好不好?”
小零愣愣地瞠着眼,扯上一個小小的嗝兒,沒有搖頭。
不過片刻,祭司被我捆上樹幹,連着下了三道鑽心噬骨的毒咒,唇齒咬得滲血,猶然半聲未吭。
那張瘦白的臉上,一雙褐色的深眸死死盯着我的眼,仇意如刀,剜心切骨。我竟不由得心生佩服,甚至于有了些好奇,他到底想對我說點什麽。然而話到喉頭,卻作吟吟一笑,附到他的耳側,低聲道:“靈脈一個時辰之後自會解開……你若要去正刑司告狀,而或想來尋仇,不妨記住,區區在下,姓天,名昶。”
随後,我抱起小零,踏上歸途。
林子裏明光散落,映出一路曲徑幽長。枯枝敗葉被我踩出哧哧細響,時而有飛鳥撲翼,窸窸蟲鳴。伴着步步緩行,我漸複平靜,小零卻哭出了聲,夾着些低低的嗚咽,和悲戚的話語。
“疼,好疼……小零好疼……”
我停下腳步,與他柔弱的元靈聊作神交。
皮肉之傷已經痊愈,也并沒有發現別的恙疾。想必傷在心中,并非靈咒可以及顧。
這般急着回去,怕也不宜為他引見師父。
由是我将他放回地上,摟着他的腰,為他揩着洩閘的淚,幾度欲言又止,實在不知該如何勸慰。
他猝然撲進我懷裏,哀聲喚道:“大叔……大叔……為什麽爹爹不要小零,娘親不要小零……小零很努力了,小零有很乖,小零很堅強,可是為什麽……他們還是不肯接小零回去……”
“小零,真的好想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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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昨夜,他還曾對我笑着,說:“娘親去世的時候,希望小零開心地活着,所以小零要開心一點呢!”
他分明知曉自己的身世,卻還是躲在那樣的幻想裏,幻想自己有家,有愛他的父母。
他一直都在努力,因為他知道,父母希望他,做一個善良而堅強的孩子,笑着活下去。
那雙眼睛裏,曾經展露的華光璀璨,與将将抹去不久的痛苦絕望,不斷拷問着我的內心。
何其希望,能夠看着他,一天天快樂地長大,一天天睿智而成熟……在我隕身成仁之後,能夠繼我之志,承我衣缽。
可與此同時,我又從未如此想要保護一個人,甚至于,不想見他再受半點傷害。
那條路,雖有無上尊榮,亦是坎坷跌宕,權較之下,定是辛苦更多。就算他當真樂意,我,豈能舍得?
良久糾葛,我滿心泛苦,終是搖了搖頭。
在我的勸撫下,他漸漸止住哭泣,留下斷續的抽噎,顫悠悠地蕩進我心:“大,大叔,謝……嗝兒……謝大叔……”
我用靈咒消平他紅腫的眼,挽起衣袖拭去他殘存的淚,牽過他的手,繼續向前。
未走幾步,他小心地探過腦袋,往身後瞅:“大叔,祭司哥哥……他沒事嗎,大叔待會……嗝……放了他好不好……”
我輕輕一哂:“他如此待你,受點教訓,理所應當。”
他急得又抽了個嗝兒:“可是……如果祭司哥哥不要小零,小零就沒人要了……”
“小零這麽乖,怎會沒人要。”
片刻沉默,他用細如蚊蠅的聲音,在我耳邊問:“大叔……大叔,小零真的很乖,對不對?”
“小零是我見過最乖的孩子。”
“可是為什麽……他們都不喜歡小零……都愛欺負小零……”
踏入清韻館內院的同時,我放開他的小手,揉弄着他的額發:“大叔給你找了個師父,是個很好玩也很厲害的大哥哥,就在前堂裏等着。小零若是喜歡那位哥哥,就可以跟他回去,以後便有了師門,就不會再有人敢欺負你。”
他扯住我的衣袖,緊緊地不肯松開:“可是,那個大哥哥,會喜歡小零嗎?”
“當然。”
“大叔,小零最喜歡大叔了,大叔也喜歡小零嗎?”
我頓住了腳步,蹲下身,抹去他眼角未盡的淚花:“當然。”
[何止喜歡,簡直恨不得能一直把你捧在懷裏才好。]
“那,那,大叔可以做小零的師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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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皓白的光,傾灑在他小小的身上,我撫上他的臉龐,語聲裏不無惋惜:“大叔每天很忙,沒有時間好好陪小零,而且,大叔也沒有收過徒弟,你和大叔在一起,會很孤單。”
那些懸懸殘淚,果就再度滾了下來,未待我出言寬慰,自行草草地擦了,輕咬雙唇,點了點頭。
我的心尖,不經意地,又顫了一下。
其後一路,良久默然,忽然,他弱弱地問:“大叔……可以和小零做朋友嗎?”
千載孤獨,一朝泯然,能得你為友,我三生有幸。
我拉起他的手,兩根小指,緊緊勾在一起:“做一輩子的朋友。”
無論前路如何,這是我永遠不變的承諾。
踏入內院,兩位祭司發現我二人歸來,奔走相告:“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人聲嘈雜,阻斷我與小零斷續的對話,回到外堂時,筱昱殷切地迎了上來,卻是與我執手喜笑:“長兄弟,你可算回來了~”
我方要開口,他卻急急搶白:“啊,長兄弟~我想起個很重要的事情,我門下已經收滿十二個徒弟,好像,依着我族的律法,不能再收了……”
我不由蹙眉,來之前方仔細盤問,算上出師就職的,他筱昱門下,迄今也就收過八個弟子,怎一下說滿就滿了?
筱昱身子一側,右手一攤,我餘光瞥見,他身旁站着的,可不正是那日與小零初會之時,有過半面之緣的四個藥童。
“你看,這便是我剛收的四個小徒兒,是不是很可愛~”
我輕飄飄地笑:“不錯,不錯。”
我居然差點忘了,吾族六城六位城主,十二長老,可有哪個不希望我早日收個徒弟回去。
縱與我私交匪淺,他到底也有他自己的立場,更遑論,我對小零的歡喜溢于言表,他又何來膽量奪我所愛。
埋頭便瞧見小零頗感豔羨的目光,索性地将他再次抱起,轉身闊步,潇灑而去:“這哥哥心眼壞,不配做小零師父,我們走!”
由于筱昱的旁敲側擊,淩霞城兩位長老,也紛紛找足了由頭,不軟不硬地将小零拒之門外,乃至于,整個淩霞城裏,但凡我看得上眼的門戶,竟無一人願意收下這般乖巧的徒兒。
因此,我沒能在第一時間将小零送走,而待數日之後,我二人已是情同故知,肺腑相映,再也舍不得放他離去。
晟歷九千二百零八年,三月廿五,在筱昱與兩位長老的見證下,我認小零為徒,取夜盡天曉之意,名之曰——“晗”。
縱是三千八百年後的今日,歷經如此之多的風雨劫難,甚至一度以我族之存亡為注,與他刀兵相向,殊決生死。我從未後悔昔日之決定,能成為他的師父,乃是我一生最為自豪之榮耀,亦是我此生,最最珍重之幸福。
☆、【天昶篇】十八
十八
曾記否,初識之後的數十年間,每逢外出歸來,晗兒總會在曜忝殿懸臺上,不等我躍下坐騎,風一般撲進我懷裏:“師父——!”
那可是,傳說當中,回家的感覺啊……
嘆落花逝水,韶華易老,最不堪留是春宵。
晗兒九十九歲那年,同是一別數月,回到曜忝殿,山是那片山,樓是那幢樓,疊嶂屏翠,巍巍重檐,晗兒遠遠地與我見禮,起身,垂手伫立。
我定在原處,看了他一會。
青絲半束,白衣卓铄,翩翩年少,豐容綽俏,不過數月未見,又添了幾分沉穩端肅,即刻想起,他已近百歲,以我族的傳統,當是要成年了。
那個記憶中的小晗兒,終是不複存在了麽。
甫一回到殿內,我便得到消息,說,晗兒已通過六城十二長老的試煉,諸長老聯名起書,提議于晗兒百歲之時,行封儲之禮。
猶記那時,極星北沉,天色将晚,書房裏燭臺初上,我坐在矮塌邊緣,合起那聯足數千言的紅皮折本,擡頭便瞧見,晗兒立在我身旁,眉睫微垂,若有所想。
靈火頃刻将折本燃成一把灰,我拂去桌角細塵,淡淡道:“怎不過來坐。”
恍爾之間,他在矮塌另側危坐:“怕師父生氣。”
大約是被他這态度按住了脾性,我竟維持得了滿面雲淡風輕:“你怎知為師會生氣?”
“師父一再要求晗兒,不得理會那些長老的試煉邀請,所以……”
“所以,你還是去了。”
他撓了撓腦袋,扯開好不牽強的笑:“晗兒只是覺得好玩……”
我輕哂:“好玩?”
呵,若說晗兒的玩法,那可真是不少,九十歲那年他修成靈魔之身,又得了足夠強大的元魄,跑來與我說,想去上界逛逛。我由得他去,哪曉得,他竟跑去仙界,給我偷了個水靈珠回來。
彼時林地正逢久旱,得了那件法寶,借以陣法驅使,一場雨下了個通透,轉眼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