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零” (7)

是蕤蕤翠海,浩蕩百川的景象。我自是高興得很,正待要誇他兩句,他一個跟頭栽了下去。

不僅元靈消耗過度,且還帶着幾處內傷,本魄險些碎裂。為了替他療傷,我亦耗了頗多精力,乃至數年才得複原。他睡了十幾天,醒來過後,還沒來得及穿衣下榻,與我唾沫橫飛地紛說他在上界的見聞,我笑吟吟地聽了半日,待他終于将口水說幹,将他掀翻在床,甩開巴掌便是一頓揍。

我手上挾着力勁,沒得兩下便将他打到流淚,其後自是與他好說歹說,出去玩可以,別把小命玩進去。他答應得倒是痛快,至于到底聽進去幾分,以日後所效看來,寥寥可數。

未過三月,他又騎着我将将收伏不久的神豸離魅,跑去西極荒土浪了一圈,帶回兩只祗魔幼崽,說要養做寵物。那祗魔一身瘴毒,他以靈魔之身,自是不怕,若是讓別人沾了,可怎生了得。

随後我又把他揍了一頓,自然,也是用手,點到即止。

如此如此,比比皆是,總而言之,我怎可能相信,如此能玩敢玩且能變着花樣玩的晗兒,與族城裏那些糟糕家夥們打交道,且還是去參與那些形式主義的無聊試煉,會覺得“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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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片刻無言之後,晗兒端坐榻上,神情極為認真:“晗兒一直把師父當做最好的朋友。”

怎突然扯到這上面來了?

我亦擺正坐姿,與他相視一笑:“為師,也一直視你為知己。”

卻見他右手托着下颌,疑惑道:“師父揍晗兒的時候,也把晗兒當知己嗎?”

我險将岔了口氣,反問:“你四處惹是生非時,真把為師當朋友麽?”

他搖頭苦笑:“晗兒真心想為師父分憂,可是,師父一直不給晗兒機會,所以只能自己想辦法……”

我亦未忍笑了出來,分明自己貪玩,還非要冠冕堂皇一下,随便撿個光輝事跡,怕都能讓他臉紅:“上次那兩只祗魔?”

兩片淡淡的彤雲,果就飄上他的臉頰:“上次師父說,攝魂一系的咒法,必須要能夠通靈的生血做引子,晗兒想着,祗魔雖有劇毒,卻是我界裏最善于馭使靈獸的一族,或許他們的血,可以幫到師父。”

微微一怔間,我仿似想起,那日料理了兩只祗魔過後,他自己來尋到我,說:“晗兒給師父惹麻煩了……師父要打晗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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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不曾發火,只是覺得他行為太過乖誕,便将他摁上桌子,順手拍了幾下。

完事時他捂着走光的紅臀,還來與我商量:“師父,晗兒已經要成年了,下次打晗兒,可以不脫褲子嗎?”

這……我竟錯怪他了?

一番斟酌之下,我正欲向他道歉,卻見他再度堅定了目光,如是言道:“您于晗兒,是朋友,是恩師,亦是……永遠不落的星辰。晗兒真的希望,能做您真正的徒弟,接受您的教導,承襲您的志業,即便如您所說,艱辛遙阻,困苦坎坷,甚至可能為此付出生命,晗兒玉壺冰心,絕不言悔。”

我深深看他一眼,側臉望向窗外。

夜色初籠,雲浮星淡,一簾疏疏淺淺。

七千年來,我又何嘗未曾想過,雲初之後,還有何人,能與我同秉夜燭,甘苦與共。

然則一旦承此重任,為免天清之覆轍重蹈,勢必對其行嚴令苛,他童年如此舛噩,我又如何能輕易将他推向這些難釋的憂責。

屢屢與他分說此間疾苦,他始終一副犢不怕虎的架勢,及至臨近成年,見我仍舊無意答應,居然自作主張,與諸城渠魁裹成一團,齊齊将矛頭對準了我。

诶,真是好乖好乖的晗兒。

我悠悠然籲了口氣:“這一天,果還是躲不過了。”

晗兒面有喜色:“師父答應了?”

我抿出一縷淺笑:“依據我族法典,你還須通過為師派予的試煉,方有資格争取這儲尊之位。為師也不為難你,你若做成此事,為師,賜你天姓,傳你衣缽,若不能,以後便休要再與為師提及立儲一事,如何?”

聞聽此言,晗兒咧開一排雪白的牙,啄木鳥似地點頭。

然而,我卻無力地撫上了額頭:“至于給你的試煉,為師暫時還沒想好,改日再與你吩咐不遲。”

三十六計以拖為上,萬事不決改日再說。彼時,我抱好了心思,要在晗兒立儲一事上,如同之前橫拖豎拖七千年不納徒一樣,與各個族城繼續拖它個天荒地老。反正我是個老不死的,你待把我怎樣?

怎料得那次,族城裏的小兔崽子居然前所未有的齊心協力,卷起鋪蓋輪崗職守在曜忝殿首層合議廳。當然,他們也不敢對我如何如何,每早在我面前露個臉,就足以令我看什麽都似蒙着灰,再将那些陳詞濫調煮煮好,往我耳朵一塞,于是整日裏腦袋便似灌了鉛,徹底荒廢。

我強忍着耐了幾日,吩咐左右閉門謝客,他們抱着掉渣的法典簇了過來,說,尊主每日問聽臣民疾安,乃是分內之事。

出差避難,他們窮追不舍,稱病休養,他們貼身奉陪,偏生我還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沒辦法,誰讓我當初發過誓,族人的意願,便是我的意願,違背不得。

未過兩月,筱昱住進了曜忝殿。

自打在合議廳裏落了鋪,他終日和晗兒眉來眼去,時而在懸臺上提燈賦詩,時而在廣庭中揮灑筆墨,時而起舞清影,時而擊缶作樂,時而伐刀論劍,時而對酒當歌。

我吩咐部下,悄悄往晗兒房裏放些別有意趣的圖冊,着他的貼身侍從細加觀察。

晗兒的表現,始終一派正直,毫無掰彎的可能,讓我深感欣慰。

那日,我正端坐于書房矮榻,批着一摞紅皮急折,窗栊外飄來一股異香。

我藏了七千年的玉樓春!

那可是雲初失蹤之前,贈與我最後的禮物,是我對雲初七千年的懷思所在啊!

約是半刻鐘後,晗兒越窗而入,跪坐在我身旁,帶着熏熏醉态,淺笑嫣然:“師父,師父找晗兒?”

九十餘年袍澤之交,我第一次被他氣得失态。

手中筆杆啪地折斷,點點細墨濺到臉上,我顧不得伸手去擦,扣下半截斷筆,起身兩步搶到書桌旁,厲聲低喝:“過來!”

興是酒勁上了頭,他晃晃地直了直身子,旋即倚着窗棂癱坐下去,癡笑着看我,右手晃晃擡了一擡又落下:“師父,您看,晗兒喝您一罐酒,您就生氣……”

那個瞬間,我胸中何止萬馬奔騰,半股子元靈攜着風嘯雷掣,撒了缰似地沖了過去。方還一派酣暢姿容的晗兒,化作一道白影,堪得從榻上閃到屋內,轉眼再看,他方才置身之處,已是殘瓦斷牆的肅殺景象。

被靈咒轟飛的雜物落到窗外,劈裏哐啷又響了一陣。

屋內重歸靜好,心中飛沙初定,我轉臉向門口呆若木雞的兩只侍從:“你們先退下,着人将外面收拾收拾,把那些折子撿回來。”

槅門關合,我若做無礙地理着領衽,撇開淡冷的笑:“怎樣,七千年的玉樓春,可配得上你的品位?擾你賞酒鑒月,倒是為師不對了。”

興是動用元靈壓下酒勁,晗兒臉色已經恢複如常,須臾沉默間,目光從我胸前移到我的臉上,帶着幾分意猶未盡的悵然:“酒是好酒,可惜區區幾輪魔星,哪比得上凡界玉鈎清明,如今我族同胞,又有幾人能和晗兒一樣,有幸見一見上界錦繡風光。”

我心口猛地一窒,搶上兩步,抓過他的肩,一拽一掀,按到桌上,抄起鎮尺,對着他臀後便是一記抽落。

猶如石擊水面的脆響,跟着便是輕微的顫抖,和低低的吟嘆:“師父生什麽氣,您如今大權在握,翻雲覆雨,而且擁有不死之身,六界往來自如。至于族人在這魔界裏活得如何,您又何須在意?”

我指節猛地一收,翻騰的怒意再度貫入腦海。

自堕入魔界以來,已是八千載歲月,當年經歷過護界戰争,與我一同揮淚拜別故土的族人,盡已老病而逝。這些新的一代,僅憑史書上片紙薄言,何能知曉當年我族經歷的是何種絕境,又是抱着何等決心,才甘心堕入魔界。

坊間巷尾的靡靡之音偶得入耳,卻是責備我當年不該貿然與神界為敵,不該以我族之前途存亡為賭注,行此險舉!

稚子之言,宵賊之語,我不與他計較。卻是萬萬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會從晗兒的口中,聽出此等意味來。

我視民如子,如弟,如血肉手足,九千年宵衣旰食,我耗盡心力,憔然一身,為吾族吾民死而後已,我此生唯有一志,便是曾經許給族人的河海清宴,永世昌平,為付此志,我不惜殒身歷瞿煉獄,不惜萬年苦心盡付。

他與我交心這許多年,何不知道我之艱辛,卻還說得出這般狼心狗肺之言?!

☆、【天昶篇】十九

十九

伴着咔地一聲輕響,凄冽的□□打破我腦中懵懂,深吸口氣定住目光,卻發現晗兒雙目緊閉,秀眉深蹙,一洗墨發掩去半面蒼白,右手死死抓着左肩,幾乎要将肩胛掐作一團。

我自感左手攥得發僵,松開指節,卻察覺自己竟生生掰折了晗兒的臂骨。

大驚之下替他吟咒療傷,青碧的靈光沿着他修長的胳膊來回游走,足有半盞茶的功夫,那張白蒼蒼的面容方得稍有緩和。

他嘗試着活動手臂,渾身猶還浮着虛弱的氣息:“師,師父,您若果真如此在意,又為何不願讓晗兒也略盡薄力……”

我眸光微動,未經意地望向排滿壁櫥的書冊,當中夾着一溜粗線糙皮的草案,乃是我多少年心血所在——數千萬言的《述靈經》,不可計數陣法圖稿,為的,只是讓每一個族人,都有機會穿越虛空天塹,踏上重返上界的征途。

又是須臾,他将雙手在桌上撐直,微躬着腰,自言自語般說道:“懂了,晗兒懂了,真的也很想,能夠帶族人去看看上界的日月繁星,湛海碧天。可師父如今貪戀權座,倒是……唔……”

臀上又被我抽了一記,他再次悶聲□□,半彎兩肘,竦栗着支了片刻,終是折将下去,嘴上死不饒人地繼續:“聽聞上界儲君,與天子素來貌合神離,甚至有弑父□□一說。晗兒跟您這麽多年,都沒有機會染指族內事務,您是有多怕晗兒動了您高高在上的龍祚……”

我手上使了七分狠勁,揚起,落下,啪地一聲,他兩條腿猛地一蜷,險有要往桌上跳的架勢,旋又緩緩松弛下來,悠悠地打着顫。

尺尖在他的腰後一劃,挑起素淨的衣擺,又放下。

他顫得更是厲害了,額角的冷汗凝成了珠子,瑩瑩透亮。

我笑:“你的好哥哥筱昱,還教了你什麽?為師聽着很順耳,你不妨一起說來。”

連奇怪的小畫冊都羞于多瞅兩眼的家夥,何來膽量與我這般尖牙利齒,枉我起先還白生兩口惡氣……呵呵呵!

見他默不作聲,鎮尺輕輕往他臀上敲了一下:“你這幾日,喝光為師整窖的好酒,果是腦子都給喝傻了?居然想用這等方法激為師,嫩得跟顆豆芽似的!”

四遭詭異地寂靜下來,他那細密的喘息延成一條線,輕而急地搖了兩下腦袋,似在做着什麽十分艱難的決定。

“怎不說話?趕緊一并說完,為師等着和你好好算賬。”

他将頭埋了下去,忽是笑了起來:“筱昱哥哥還說,您若還是把晗兒當朋友,晗兒不能随您打,等您氣到頭上,要記得提醒您,若是要動教責,得先認徒弟入門才行,不然,晗兒可要跟筱昱哥哥跑了,反正晗兒只是個外傳弟子,私奔又不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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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提到胸前,猛就卸了下去,我笑得出了聲,十分順意地将鎮尺擱到桌上:“私奔愉快,好走不送。”

約是過得半個時辰,穹頂之上的懸臺,我,晗兒,還有筱昱,對案而坐。

一炬碧火,兩尺案臺,銀質的镂架上,砂岩水壺汩汩噴着沸騰的霧。

紫穹遠罩,赤星低圓,彼時一夜,已綿綿地續了半月,再過兩日不見極星,我又當要趕赴各個族城,主理諸多要務,不知何日得歸。

念及如此,那些紛至沓來的折呈,在腦海裏擾擾地舞着,随又想到方得完成三成的陣圖,提筆過半的文稿,以及各個族城讓我前去講學的延請,還有排到十年之後的祭禮與公務……

我從淺短的冥思中醒轉,取下茶壺,置兩只杯盞,沏水過半,傾之建水*,撚茶入杯,再沏半杯,濾水棄茶,再沏滿杯,得兩盞流雲對月,推到桌案對側。

筱昱和晗兒,面面相觑。

向來飲茶如牛的晗兒,捧起杯盞,細細地呷了一口,眉眼間的愁色,卻是更深了。筱昱看了看晗兒,又看了看我,手指碰到茶杯,又縮了回去,滿臉新媳婦上門的拘謹顏色。

我故作無意地繼續沏茶,眼角含笑地瞥過去:“愛卿何須客氣,請。”

筱昱捧着茶杯的模樣,大約和捧着一杯毒鸩相類。

我扮出半幅矜容,自認還算和善:“你二人如今情投意合,門當戶對,芳齡妙華……”

未等把話說完,晗兒手中茶杯砰地一聲碎落在地,筱昱噴出半口茶,嗆得上氣不接下氣,趕緊将茶杯擱上案桌,而後,兩人果就齊齊地跪了過來,一個面如死灰,一個恛惶無措,一個跪地磕頭,一個俯身額拜:“師父!師父聽晗兒解釋……”“尊上恕罪!尊上恕罪啊……”

就這膽子,做賊都拙計,還私奔。

我停了手中動作,婉顏而笑:“這麽緊張作甚,起來。”

又是片刻,兩人在我的勸慰下,坐回了桌案對面,桌上又置了兩盞茶,仍是流雲對月。

我以柄杓取水,淋于蓋置,再取一勺,傾于壺中,伴着淙溶的水聲,我的語氣不徐不緩:“晗兒雙親早逝,本座不僅是他師父,也可算他半個父親……他的終生大事,本座,自也是做得了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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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意識到我不過與他們玩笑,這兩人終是勉強坐住了,筱昱不安地搓着爪子,擰着兩條筆眉:“尊上,您,知道,臣下,已有,意中之人。”

呵,筱昱身為淩霞城城主,為我座下六城城主之一,他的婚妁之事,乃須由我親自首肯,豈有不知理。我若當真發诏許下他和晗兒的齧臂之約,禦筆朱批君言九鼎,他二人都斷不可能輕易推脫,雖不至于當真兩相厮守到終生,鬧個全族盡知的風流笑話,搞臭他淩霞大公子的名聲,倒是沒什麽問題的。

我作訝異狀:“愛卿既有意中人,怎會與晗兒相約□□?”

筱昱笑得極是晦澀:“尊上定是哪裏誤會……”

“師父……”

我訝然偏過臉,卻見晗兒直直地跪了起來,秀目含光,驚濤暗藏,合着兩肩都在打顫:“師父,您若當真要趕晗兒走,晗兒走便是,請您不要再為難筱城主!”

一襲晚風,輕撥壺上水煙,袅袅地隔在我與他面前。

我埋下目光,翻過一只杯盞,取過置茶的碎花镂雕木盒,自顧往裏揀着細小的碎葉。

自堕入魔界後,我的茶友,暮昭城主九襄,耗費三千餘年才培育出上界帶來的茶種,産量至今不盡人意,彼時一兩茶,更是抵得上珍玉華寶的身價。而那盒新出的秀尖,乃是九襄特意為我挑拾的珍品,到手後沏過一次玉龍十三味,便再也舍不得動用。用來款待兩只夢蟲,還給他二人摔毀了兩杯,也真夠算得上暴殄天物。

真真是……暴殄天物。

我忽就輕輕笑了笑。

“筱昱,你師父筱呈,可有與你提過天清此人?”

筱昱凝眉,答曰:“提過……”

我合上茶盒,取下水壺,緩緩往杯中沏水:“你給晗兒,講講天清此人生平……順便,将後事也一并講來。”

接下來的片刻,我自得怡然地行着玉龍十三味的手藝,似有似無地聽筱昱潦草地陳述那段久遠的往事。

“……當年祈天祭,因為此人一步踏錯,極星軌跡并未能如預料中得到撥正,反而行向了無法預測的虛軌……此後,我們不得不多次進行周天陣彌補過失,殒命其中的祭司,已達十餘之多。經由族城合議庭決議,以及尊上首肯,天清此人,已被褫奪尊姓,從我族籍冊除名。”

杯中水,眼前人,靈火的光與影,靜默在徐緩的風裏。

且執茶盞,輕撇浮沫,我含着一抹笑:“愛卿還有一事不知,當年天清死後,他的骨體被本座煉化,助本座漲了半成修為,至于所剩殘軀,本座就地給他燒了。”

抿得半口清茶,我擱下茶杯,合上眼簾,細細回味:“今日,你不妨自作決定,是要平安一世,縱情此生,還是魂魄湮滅,屍首無存,甚至蒙受身後怨責……若是前者,為師,視你如友,如子,如手足血肉,若你執意選擇後者,為師,只能視你如刃,如劍,以堅石摧磨,烈火錘鍛,以求一日之用。他日刃折劍斷,必當棄如敝履,念及百年交情,為師,或許可以留你全屍。”

這樣的話,竟也能說得如此無味的寡淡,彼時我想,或許,我真是活得有點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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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餘年的記憶斷續相間,許多往昔早已淡逝,然而,總有那樣的一些事,一些話,注定銘心刻骨。

“晗兒,願為師尊掌中利刃,恭請師尊切磨砥砺,任憑師尊驅遣策使,骨血以瀝,肝腦以塗,襄助師尊斬天問道,開我無荒萬世太平!”

那句話,如同錘落的鐘杵,字字铿锵。鐘聲激蕩的心緒,又是何樣?感傷?凄然?悵惘?

時至而今,我仍難一言道盡其中滋味,只記得當時,我捧着茶盞的手,就那樣不經意地一顫,杯中清泉漣漣地起了波瀾,漾開我玄黑的鬓發,蒼白的臉廓,血紅的眸眼。

薄露沾衣,絲絲縷縷泛着凉,我翻過萬千思緒,勾起唇角,語聲裏帶着寒意:“明日辰時,為師會親下令诏,予你試煉任務,但願你,不要令為師失望。”

而後,我仰頸飲盡那盞玉龍十三味,由是得知,原來,即便如此究絕的茶藝,終還是有些澀苦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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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晗兒的試煉,乃是讓他襄助上将弈午,驅逐來犯我族領地的影、殇兩部魔族。

派付此任之時,我許給他一年之期。

影殇兩部,首領俱是真魔修為,且其領域距離林地邊界俱不過數百裏。此等任務,縱我親去也未必馬到功成。之所以開口便是一年,就是為了有個讨價還價的餘地。一衆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果就不屈不撓地與我砍價,曜忝殿首層曠闊高肅的合議廳,險就變成了白菜蘿蔔的市場。

最後限期敲定為三年,我心裏盤算着,這時限略顯寬松,怎麽也得使些絆子才行,就算不能逼他知難而退,也得讓他明白,所謂“重任”二字,豈有那般容易擔承。

哪知臨行前與我拜別,晗兒卻如此道:“晗兒若不能于一年內凱旋,自願放棄儲尊之位,聽憑師尊發落!”

而後,躍上他的豸獸離魍,絕塵一騎,淩雲而去,留下我無奈嘆息。

求的便是他莫要完成這任務。

如此這般,倒省了擔心麻煩。

甚好。

約是兩月之後,亂紀長夜仍在繼續。

我前往位于林地西北的雲逸城主持事務,借機往林地邊緣的前線溜了一圈。

據弈午說,晗兒古怪得很。

将将抵達前線營地的半月,晗兒整日窩在堆積如山的軍務戰報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派付給他巡防、守陣之類的任務,一概假意推脫。前些日子,忽然未經通報擅自離營,待得七八日後方才歸來,奕午是個出了名的毛躁脾氣,再也顧不得我的面子,當即對他動了軍法。

主營的領帳裏,奕午在一方繡錦絨毯上踱出成串淺淺的腳印,忽然面對着我停下,方方正正的銅臉上漲了一層潮紅:“臣下知道您老人家和合議會的意思,可這打仗又不是過家家,軍隊的規矩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殿下這任務做不做得成,可……”

我虛咳一聲:“本座沒有責問愛卿的意思……他還沒有登儲,愛卿這口也改早了。”頓了頓,又補充道:“本座不老。”

他瞪了一雙渾圓的眸子,不明就裏。

我從主座上起身,款步往帳門走:“小晗現在何處?”

一側的侍者答了話:“就在西側的副營,軍案庫裏。”

我微蹙了眉,昨日才受了軍法,按照軍中的規矩,若非緊要之事,十日不可療傷自愈,他不在營帳裏好好休息,去堆積陳宗雜案的軍案庫作甚?

☆、【天昶篇】二十

二十

片刻之後,我立在營地西北,軍案庫的帷帳外,再三确認自己的形容——青衫黃袍,素帶系發,皮面也是事先易整得上好,兼之靈光一斂,便是毫無回頭率可言的普通祭司模樣。

方要掀起簾布入內,卻聞見內裏傳來語聲。

“看來,殇魔這次,确實是為了奪取墜星湖的靈氣,滌洗他們的魔晶石而來……但是影魔的目标麽,應該是這個。”

顯然是晗兒的聲音,略有些沉啞,我的手頓了頓,仔細地聽。

另一個清朗的聲音問:“你和那只厲影打過照面了?情況怎樣?”

我心下猛地就是一凜,厲影,前任影魔部族首領,號稱荒沙之主,曾于多年前率領他們一族精英,夥同六部魔族,兵臨我族雲逸城界陣之下。彼時我親征前線,亂戰中一路追到厲影的本域,打散他的魔魄,由是他從真魔退回了一介靈魔的修為,他的弟弟厲邪修成真魔之後,他便将首領之位讓了出去。不過就算如此,比起如今的晗兒,怕還是要厲害那麽幾分的。

“嗯,和此前……”

興是發覺了我的存在,談話聲生生地斷了,我遲疑了一陣,擡手撩開帳簾。

一盞殘燈如豆,鋪開滿帳古樸的橘色,四周環着十餘書架,其上盡是累疊齊整的卷冊,晗兒與另兩個祭司裝束的家夥,圍着當中一方矮幾席地而坐。

矮幾上散着的圖冊紙筆,這些家夥,難道在這裏商讨什麽方略不成?

三雙眼睛整齊地擡到我身上,除了晗兒之外,另一個略顯清瘦的年輕祭司令我甚感眼熟。我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此人,由是故作鎮定與他們颔首示意,尋到角落一處書架,有心無意地拾點起其上書冊。

透過書冊的間隙,我的眼珠子止不住往晗兒身上瞟。

他的臉色着實白得瘆人,卻還能若無其事地與人談笑,彼時情形,看得我心頭陣陣發毛。

晗兒忽從案幾旁起了身,往幾處木架上的書卷裏尋了一遭,順着道便走到了我身旁。

我作沉思狀,順手取下一冊雜本掩人耳目。

“這位先生。”

身旁傳來如此一聲輕喚。

“您好像……拿的是殇魔舊志的分冊。”

我暗自籲了口氣,側過身,将手中書冊遞予了他。

他那虛白的容顏驀是一怔:“長先生?”

我心下暗驚,深深看他一眼:“這位小朋友,莫不是認錯人了?”

須臾四目相對,他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您确實,有些像我家大叔。”

或是因為我的存在,兩個祭司各自尋了理由,抱着一堆案卷走了。那有些面熟的家夥,臨走之前還把着晗兒的肩膀,與晗兒道:“你快去休息,我待會要跟着伍長去巡陣,晚點過來看你。”

晗兒與他點了點頭,旋即埋頭整理一堆繪着地貌與陣符的圖紙,眼見簾帳裏沒有外人,我兩步走到他身邊,沉聲道:“衣服脫了。”

空氣裏血味太濃,我不放心他的傷。

晗兒卷起圖紙,起身站直,一派寒枝抱香的從容:“大叔,去晗兒的營帳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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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是半刻種後,主營南側的一處帷帳,地上鋪着兩層席墊,晗兒赤着上半身,擁着一疊絨被,軟趴趴地伏在上頭。我跪坐在地,于半空凝出盆大的一團靈水,沾濕了棉布,為晗兒洗着傷口。

一,二,三……九,十。

十條鞭傷全都長達尺餘,交叉着斜在背上,翻開暗紅色的肉,積着成片的淤紫。就這形容,光是看上兩眼都令我齒關生寒,可這小子,居然都不将傷口打理幹淨,也不怕膿血惹上疫瘴,屆時還得徒費靈力去治。

晗兒偶爾低低地吸口涼氣,随着我的動作打個顫,待到傷口打理得差不多了,忽然撐起腰肢,修長的手指戳向水球,好奇地與他自己的倒影大眼瞪小眼:“師父,現在已經半個多月沒下雨,這麽多水,不像是能随便喚出來的啊。”

擦幹他背上殘存的水漬,我從腰間掏出一粒光圓的靈珠,将剩餘的靈水收進其中,扔到晗兒手裏:“萬一回頭又給弈将軍收拾,說不定還用得着。”

他毫不客氣地将靈珠壓到被褥下,将将要翻身坐起來,被我一把按住了肩膀:“傷口不疼?”

清冷的靈光透白了他的臉色,額角的冷汗自始至終未曾幹徹,和他咫尺相望的瞬間,我真是恨不得順手賞他兩耳刮子。

他笑:“還好,晗兒受得住的。師父不是教過晗兒,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我一巴掌拍到他臀上,啪地一聲脆響。

晗兒吃痛地吟了一聲,微偏着腦袋:“師,師父,這是……”

我又是一掌賞給了他:“聽說你和厲影交手了?厲害得很嘛!”

“說過多少次,要玩可以,不準玩命!”

“為了做個儲尊,犯得着拿命去換?”

“這麽大個人,還不會照顧自己?!”

“等回去再和你好好算賬!”

我每說一句,便是一掌落下,他将頭埋進了絨被,跟着我的掌風一顫一顫,待我打完最後一下,忽地便揚起脖子,嘀咕道:“師父……最後這下,好像不太合理。”

于是第七下啪地送了過去:“等你做了儲尊,為師才懶得和你說這麽多廢話,打多少你都得受着。”

他極是郁悶地哦了一聲:“那也得您允許晗兒做儲尊才行……”

啪!

這第八下落得甚重,我冷笑:“你若一年內辦得成事,為師自會收下你這把好劍,好好地給你開個光。若是辦不成,你自己許的諾,不必指望為師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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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出完這口悶氣,那些缭亂的鞭痕再度刀一樣地割上我心頭,趕緊奪了他的絨被,兩下抖開,将他半截身子嚴嚴實實地罩進去。

他轉過臉來望着我,眼含一泓清波,笑出淺淺的弧度:“師父,晗兒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小時候祭司哥哥打晗兒,晗兒從來不哭,軍鞭很疼,晗兒從來都沒有這麽疼過,也還是能忍,但是每次被您打,就算只是用手,都總是忍不住想流淚。”

這話還沒說完,果就是一顆碩大的水珠子滾了下來,順着鼻梁蜿蜒成線,我伸手替他抹了,順便手欠地撫了撫他的額發,想說點什麽,一時不知當如何說起,由是只得輕輕一笑,表示我在聽。

“師父,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在清韻館,你跟晗兒說,要做一輩子的朋友……但是,晗兒真的很希望,能夠成為您的徒弟,能夠做更多有意義的事,能幫到更多更多的族人。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真的很對不起師父。”

我笑:“既然選都選了,再說對不起,又有什麽意義。為師不曾怪你,只望你,不要後悔便好。”

因着戰局深陷僵持,又逢紀元亂象已久,我挂心于族城一應事務,并未能與晗兒多說上兩句閑話,忽便有外人前來,我亦就借了個由頭,起身離開。

那個眼熟的年輕祭司再次與我照面,我對他颔首示意,他卻只漠然瞥我一眼,蹲到晗兒身邊,一陣噓寒問暖。

撥開帳簾時,我又回頭去看,晗兒的表情似有古怪,對于那年輕祭司的問候,顯是頗為不耐。又兩個小祭司拉開了帳簾,我側身讓過,帷帳裏霎時便熱鬧起來。

我微嘆口氣,大步地走了。

離開大營之前,我尋到弈午,以尊主之名對他下了一道明诏:毋論如何,小晗乃是本座徒弟,務須好生保他周全,否則本座唯你是問。

甫一回到雲逸城,我就收到暗報,弈午将晗兒軟禁了。

不錯不錯,甚好甚好,看來,這弈午雖然毛躁,腦子還算機靈,做事還算靠譜。

寬心不到半月,收到一封急報,說,東部設防關隘遭受魔軍突襲,弈午率衆支援,交戰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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