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零” (8)
續數日……待他返回之時,營地已遭偷襲,連同晗兒在內,共計五人下落不明。
眼見着亂紀之夜持續已過半年,為保全族人安危,各個族城迷魇陣的啓陣工作陸續展開,兼之林地中部突現大範圍的魔沼地縫,我不得不禦駕親臨主持拔瘴工作。彼時一忙便是十餘日未曾合眼,乃至于,晗兒失蹤的消息傳到耳裏,我竟當場昏了過去。
那一昏也就是片息時間,将将醒轉過來的我,顧不得滿腦子渾渾噩噩,即刻下令分遣人手去尋人。最後尚能調動的數十高階祭司領命而去,耗費數月将裂谷以南的疆域掃了個遍,仍是沒能得知晗兒行蹤。又是半年過去,極星複出南山,紀元重回恒定,滿心焦悴的我抱着最後的希望奔赴前線,尚未抵達弈午的大營,迎面一乘靈豸飛來,背着奏凱的紅幡,截下來人一問,魔族退兵了。
于此同時,失蹤的五人當中,兩位年紀輕輕的小祭司率先返回,傳信告訴我等,晗兒與他的一衆跟班,已不負所望,逼退敵軍,不日便歸。
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縱是腸子悔得打結,彼時我心中,颠倒來去的也就那句,沒事就好,晗兒沒事就好。
未過幾日,晗兒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夥同他的兩只小夥伴,全都毫發無傷。
不曾想到的是,他還帶了個人回來。
一個,以為今生再也無緣相會的人。
雲初。
我族族民歲壽,大都只有五六千載,縱然修為再盛,也斷不過八千來歲。七千年了無音訊,我等他,從望眼愁腸,到心灰意冷,等無可等,盼無可盼。我甚至為他壘了墓,立了碑,題了詞,就在曜忝殿旁的西山上。
天宇沈沈,夕暮昏黃,卻是在那飛沙走礫的荒原北疆,一別如斯,動如參商。
☆、【天昶篇】二十一
二十一
隔得遠遠地,晗兒淩空沖了過來,似要給我一個縱情的擁抱,卻在半道跌了下去,跪禮問安:“徒兒拜見師父尊駕!”
我臉色确實不太好,吓到他了。
攏起衣袖,淡言淡語吩咐他起身,我的眼睛直直地勾在十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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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斯人,顏如凝玉,霜發浮雪,風鬓雨鬓,縱是七千年歲,我怎可能認得錯。更何況那熾盛的靈光湛白如月,乃是我無荒仙尊嫡系弟子,原本應有的華澤。
滿目悲秋起了又落,我潦草地拾起冷肅的顏色:“這位是?”
晗兒堪堪起了身,目光在我和雲初間一番游走,忽是喜逢故知般展顏:“這位是晗兒近來結識的雲先生,明經擢秀才量高雅,晗兒此次成事,亦是多虧了雲先生傾力相助。”
昔年吾之臯夔,經他一番形容,怎倒像是绉绉斯文的小生,我不由浮着些淺笑,泰然自若地撫平袖口細褶,連眼角餘光都一并拾了回來。
距離産生美,架子不能丢。
雲初施施而來,停在五尺開外,拂衣,躬身,屈膝下拜:“庶民雲初,恭仰聖帷。”
七千年不見,這謹嚴審慎的模樣,一點沒變。
我上前半步,虛扶了一把:“聞聽劣徒所言,此番魔族退兵,胥賴先生制定縱橫,先生居功至偉,快快請起。”
雲初起身,鳳眸微垂,卻道:“尊上,想來……有此一事,還當先說為好。”
我凝目看他,面無神色。
倒是晗兒先紅了半邊臉,低低地出了聲:“影魔和殇魔內讧,晗兒想借機把魔晶石偷回來,結果不僅失了手,反而導致敵人發現中計,那兩部魔族,現在已經休兵言和,聯手殺回來了。”
最後的晚雲沉下北空,皎柔的鬥星,暗沉的虛星,正自西北的天際吐出半角,夜色沉沉地黑了,荒野的風沙刮得我臉疼。
呵……呵呵……
感情那弈午毛躁如此,急着發什麽捷報,還好被我截了下來。
好在兩部魔族俱是習于夜間活動的暗魔,如今極星呈吉,光照了數日,乾坤間魔氣止抑,靈力充盈,且我禦駕在此,若是準備妥當,借機将其盡數剿滅,倒也……
正待想時,遠處雷鼓陣陣,一幕依稀的黑雲作壓城之勢,頃刻就卷到不過數裏之外。成千上萬熒黃緋紅的眸子,匝匝地堆滿天際。再得細看,魔軍或騎走獸,或禦飛禽,沖在當頭的兩只巨翼奇獸,乃是相當高級的魔物,馭使它們的家夥縱使瞧不清個形狀,只憑着獨特而刺鼻的魔氣,就嗅得出厲影和厲邪的名頭。
在我身後延綿數裏的平原,便是弈午營地所在,魔軍來至,地動山搖,我軍也響起了集結的號角。
我木然地往那黑雲望了一陣,心中閃過一絲詭怪。
[這兩支魔族,垂涎我族領地已久,好不容易逢上長達半年的暗紀長夜,猶且不敢輕易出動。而今極星複恒,已是失了天時良機,卻反而興兵前來……]
我面似沉冰地看向晗兒:“你是算準了為師必然在此,才敢在盜竊失手過後,不想辦法轉移他們注意,将他們引向別處,反而還挑釁他們回來一戰?”
晗兒估計也未料到敵人來得如此之快,語聲裏帶了幾分惶恐:“師父恕罪,引魔族回來,也是雲先生的意思,如今紀元恢複恒定,兩部暗魔實力大減,兼之将将經歷內亂,尚未恢複元氣,晗兒也深覺是個好機會,所以……”
好機會?!
萬一我懶病犯了拖在路上,你待是要軍中兩萬英武祭司,置于何等危絕之地?
再看如今情形,敵人來得如此之快,我尚未來得及整軍布陣,如何才能輕易退敵?唯一可行之法,便是動用神魄,行毀天滅地之力。然則此舉稍有不慎,便将殃及臨近城池的無辜族民,心中愧疚不說,回去還得生受那痛苦萬分的敕誡。
某些不好的記憶竄了出來,激得我渾身一陣惡寒。
所謂敕誡,乃是我族始尊專為後任尊主設下的天子之刑,咒刃錐心,萬毒蝕骨,比之凡界裏十大酷刑尚且過之不及。
上次嘗那滋味,可是七千多年前的事情,那場祈天祭中,天清身為儲尊,他所犯下的過失,亦就是我的過失,我必須為此受責。彼時我生不如死地熬了三日,回頭就将褫奪天清尊姓的奏呈給批了。
眼見着黑雲越壓越近,我甩下一聲冷哼,口哨喚來離魅,翻身躍馬,扶風而上,轉眼便沖到罩住半邊紫天的魔軍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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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敵當頭,孤身迎戰,傳說中我臨陣時的英姿,總是帶着些月湧大江的壯闊。
然而實際情形卻是,面對鋪天蓋地的魔兵魔将,我目送離魅驚嘶而去,落拓地吊在半空,尚未來得及架起界牆,一股夾着酸腐惡臭的魔氣撲面而至,我難受又尴尬地捏着鼻子,陣陣幹嘔。
號稱千年不洗澡的暗魔,真真名不虛傳。
看這樣子,若不使出全力速戰速決,屆時就算萬無一失地擊退敵軍,我也該給熏死了。
怎料,氣吞洪宇的元靈方得了神魄驅使,一幹傾天夷地的靈咒半句未曾出口,敵人就跑了。飛翼撲騰獸蹄翻卷,在漫天飛沙的掩護下頃刻去遠,留下一幕遠曠而寂寥的夜。
遠遠地還聽得見此起彼伏的驚聲尖喚,叽叽呱呱哓聒得很。
“是老妖,無荒老妖!”
“快跑快跑,無荒老妖來了!”
回到營地時,我耳鼻勞損,殃及口舌,半天說不出話,連晗兒親手奉上的茶水都喝不下去。
暗魔的臭氣和無荒老妖,對我的殺傷力基本和敕誡對等。
是夜,靈火徹明的帷帳內,兩排條案置了簡茶,諸人席地而坐,行上一場簡單的會宴。
弈午與雲初位居左右上首,一應軍中要員分伺兩側,與晗兒同行的四只夥伴敬陪末座。而晗兒,彼時正跪在帳中,有條不紊地紛說這數月以來的事由,以及他的策謀。
來到弈午軍中不久,晗兒便遇上了幾位志同道合的故友,且在那次出營勘測敵情的時候,與雲初萍水相逢。諸人合計之下,決定利用影魔部族新舊兩任首領之間的罅隙,以及它們對殇魔鎮族之寶魔晶石的垂涎三尺,挑起兩族內亂的禍端。一場反間計行得順風順水,烈工與厲影經由一番大戰兩敗俱傷,只餘厲邪領着兩部雜毛來戰,終已沒有與我一戰的可能。
難怪乎我能如此輕易地唬走魔軍,群龍失首,慫得有理有據。
一場大戰如此收場,實在是令我心生乏味,然則不管怎麽說,總歸是打了勝仗,還是當高興高興,慶祝一下。功嘛,定是要論的,賞嘛,也是要賞的,贓嘛,當然也是要分的。
待得晗兒話音落地,我指向那眼熟的年輕祭司:“你們,過來。”
彼時我神魄尚未盡收,一身靈光自己雖瞧不見,想必也是亮得晃眼。那四只臉上或多或少地挂着惶恐,戰戰兢兢地在晗兒身後跪成一排,
經由晗兒介紹得知,其中三個乳臭未幹的小家夥,便是當年筱昱為了将晗兒拒之門外,情急之下在清韻館臨時收的徒弟,已得了正式的助祭職銜,筱昱大概也是有磨練他們的意思,所以才送來軍中給弈午的手下做跟班。
可看這三只家夥,好歹名門出身,怎料竟是這般不禁場面,一個個頭垂得像熟透的瓜,其中一只,猶還篩糠似地抖。
我冷硬了半天的面皮,忽就抹開一彎柔笑:“當年清韻館一面之緣,也算是故交,何必如此緊張。”
然而該抖的還是抖,反是那眼熟的家夥擡頭看我一眼。
驀然間,卻是一個不怎麽友好的場景浮上眼底,想到這祭司也是出身淩霞城清韻館,我心弦未忍一緊,眼光稍稍移了移,瞟向晗兒的臉。
只見他微低眉睫,靜穆地注視着地面,并未有異樣的神情。
這是……當真放下了?
我挑起眉梢,複又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那位祭司,瘦是瘦了點,卻生得幾分伶俐的氣質,兼之疏朗的眉,潭碧的眸,俊朗得連我都平生了三分豔羨。
聽聞晗兒所言,一番行動之中,他孤身攜帶僞造的印柬前往殇魔巢穴,僅憑三寸不爛便取得首領烈工的信任,令其寫下與我族罷戰結盟的信件。那封信件經由另三只小祭司的周轉,落到影魔手中,成為兩部魔族反目的導火索。
他雖不是計劃的制定者,卻是最重要的執行者,膽識才略,智計籌謀,均有過人之處。
百年前的舊怨,絕不可能成為我低看他的理由。
“你叫……長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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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翊右手撫胸,對我躬身一禮:“是。”
“爾等此番謀劃,細致缜密、可圈可點,雖因劣徒之失險致功虧一篑,不過,本座向來賞罰分明。”言罷,我又轉頭向弈午:“上報合議會時,給長翊記首功,其餘三位,記次功,你和軍中其他人等也一并載入奏報,本座會盡快批複。”
十餘道形色各異的眼神彙聚到我臉上,唯有雲初頗是在意地看向晗兒。
旋即是寥落嘩然之聲,弈午兩步跪到晗兒身邊,單膝點地雙手抱拳,語速明顯比平時快了兩拍:“此番弈午失職在先,退敵之時也是作壁上觀,沒有任何功績可言,小晗與雲先生勞苦功高,理當記功領賞,弈午願将此功還給兩位,還望尊上成全。”
他手下其餘人等,似得了號令一樣,齊刷刷長跪而起:“望尊上成全!”
晗兒神色甚是落寞,往弈午方向側了側臉,又低低地垂了回去。自我回到營地後,他予我奉了茶水,便在我的授意之下,一直跪在彼處。跪了這麽長時間,還得眼睜睜看着我将他的功勞糖果般地撒将出去,換做是我,想必也不會怎麽好受。
雲初倒是坐得安穩,鳳目微閉,薄唇含笑,甚是自得地品着茶。
軍中器具粗簡,沏茶用的杯盞乃是此界最最普通的青木質地,我的目光落向屬于自己的茶盞,想到此茶乃是晗兒所沏,心念一動間,有意無意地撥弄茶碗蓋,悠悠道:“此番魔族退兵,劣徒便算是通過試煉,即将莅身儲位,軍功于他,已是無用。雲先生乃是本座故交,予他的封賞,本座自會考量,也犯不着爾等操心。”
聞聽此言,晗兒忽地擡了頭,難将置信地望向我,旋即激動得渾身發顫,撲地拜了下來:“徒兒謝過師尊!”
諸人面面相觑,估計都不知他在謝個什麽。弈午仰着脖子張口欲言,看了看晗兒,又看了看雲初,最後望回我臉上,咂了咂嘴,又道:“若是這樣,還請尊上将賜給弈午的恩賞收回去,無功不受祿,若是開了這個口子,以後哪還有服衆的本錢?”
看他這較真模樣,我心頭一陣暗恨,拂袖饬衽間,卻笑得雲疏月淡:“愛卿與諸将守望邊陲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份犒賞,自還是受得起的。”
言畢一道不怎麽友好的餘光送将過去,你小子想砸本座場子不成?
這一眼收效迅速,弈午的不屈不撓給生生地憋了回去,只得領着部下謝恩落座。堂中光影淅淅地亂了一陣,我端起茶碗,虛揭碗蓋,細細一嗅,淺芬沁心,回香綿細,可是好一盞流雲對月。
奇哉怪也,我何時教過晗兒此等手藝?難道是那日懸臺對談之時,偷學過去的?
擡眸再看,堂中空地裏已只剩了晗兒一人,跪得極是恭謹。寒玉般朗秀的臉上,潤着一層淺淺的笑,顯得甚是心滿意足。
我悠悠道:“既要賞罰分明,功論完了,下面,也該論論過了。”言畢就着茶碗蓋子,往桌上驚堂一扣,厲聲斥曰:“盜用将印,棄營出逃,私會敵軍将領,勾引敵軍主力進犯我軍駐地,你當我無荒英武軍的軍法是擺設不成!”
滿肚子窩火順着此句騰地竄了出來,沖得我眼前一陣昏黑。
公事公辦,私事私了,軍規家規分開算賬,我在心裏默默念叨兩句,合上眼睛理順氣息,挂回久習的清霜高月:“弈午,劣徒乃是本次事件主謀,他所犯之事該當何罪,你當比本座更加清楚,且自看着辦罷。”
☆、【天昶篇】二十二
二十二
想來這段時日,因為晗兒之事,弈午與一幹下屬少不了擔驚受怕。我說這話,即可幫他正軍立威,也算是給他一個交代。
弈午再度長身跪起,滿面忿忿不甘:“尊上高足此番居功在上,既然因為身份受不得封賞,那這軍法也該一起免了。”
我唇角微揚,冷笑:“他想要的儲尊之位,本座方才許給了他,便已算對他的恩賞。冒犯軍法乃是重罪,既然身在軍營,自當守着軍隊的規矩,愛卿此番,莫非是想包庇徇私,枉顧法令了?”
生生吞下個啞巴虧,弈午死瞪着我的眼,緋色的洶潮從脖子湧上腦門,手掌往桌子上一拍,破罐子破摔道:“軍中竊物杖一百,擅離營地鞭五十,通敵串謀是叛族之罪殺無赦,來人,将殿下拖出去咒殺棄屍!”
“愛卿。”趁着一幹人等還未反應得急,我趕緊将他喚住:“通敵串謀尚無定論,何必斷之過急。”
饒是如此,仍駭得滿座失色,一衆嘩然間盡是要起身勸架的勢頭。雲初深蹙柳眉,頗是擔心地凝視着我,就連那長翊,也倉皇着趁起身子,遲疑間又坐了回去,似作怛恻地瞅着晗兒。
三個青衫紅襟的執令祭司進來,眼見這滿帳騷動,侯在門口不敢動作。
且将茶杯端起,拾了碗蓋扣上,我又道:“明日劣徒當與我起駕歸程,但你軍中的規矩也不可免,不若如此,這一百杖在此領了,餘下五十軍鞭,待本座回殿之後,再與劣徒細究,如何?”
弈午倒像舒下去半口氣,卻又生出些狐疑顏色:“既是尊上所言,末将自當聽命。”言罷對着門口兩個執令祭司:“搞什麽搞什麽,還不快點動手!”
于是兩人轉身去取刑杖,一人立在原地恭候。
再看晗兒已是滿目蒼落,隐隐間有了淚意,緊咬唇齒強作鎮定,俯身領命:“徒兒恭承師訓,謝師尊不殺之恩,謝弈将軍容情寬宥。”
我自顧品着茶,到底是有些涼了,略顯得索淡了些,看來,只能回頭再好好與他讨教。
待得兩位祭司取了三寸寬扁的青杖回來,我忽是想起些軍中規矩,手中杯盞往桌上砰地一擱:“劣徒既當儲尊,還望将軍留他三分薄面,這一百杖,可否只杖脊背、和衣跪受?”
我實不願看晗兒衆目睽睽地受辱,若要如此,還不如我自己去替他受了!
弈午那厚實的面皮,生生地扯了扯,雙臂一抱坐壁袖手,轉眼就生出些意興盎然:“尊上的命令,你們照辦不誤就是。反正……”猛地憋了嘴,又道:“反正軍法在上,給本将好生打!”
我一聲輕哂,目光翩翩地斜了過去,看這幸災樂禍的樣兒,下半句莫非是,‘反正打的不是我徒弟,關我屁事。’
晗兒有些感激地看了看我,一語不發解褪外袍,一挽一疊置之于地,留得身素淨的底衫,緩緩拜下:“謝師尊不辱之恩。”
言畢,收起一身湛青的靈光,起身跪直的同時,撩起發束披落胸前。
靈火瑩輝,就這樣映白了他的臉。
寂靜而清淺。
負責監刑報數的祭司,敬謝不敏地分說一輪規矩:“殿下受杖,當謹記不可暈厥、喊叫、抗刑、但凡一應不敬,即刻重新打過。”
晗兒點了點頭:“是。”
于是祭司揮手:“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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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風短而急促,兩位執杖的祭司下手既快且準,力度将好地着在皮面,既全了軍威,亦保受刑者不致傷及五內,算得上一等一的手段。
饒是如此手下留情,這軍杖的滋味,此時此刻,怕也只有晗兒一人懂得。
我目光游在四座之間,回轉到晗兒身上時,他額上已起了一層瑩瑩的細汗,較勁似地咬着下唇,脊梁在杖風下倔強地挺直,竟是捱到首輪二十杖最後一下,才終于失了重心,猛地往前一撲,以手撐扶,又挪騰着挺了回去。
且看這藏鋒深眉,星芒寒目,我真真是由衷地贊嘆,看來,将他打到痛哭求饒,借機令他知難而退、放棄儲位的計謀,怕是沒那麽容易得逞了。
盡管與我的目光齊在一條線上,他并不看我,而是注視着我手中杯盞的方向。第二輪刑杖他硬扛了四五下,再次撲倒在地,柔秀的面容已帶上幾分虛白,撐在地上的臂膀,也愈發顫得厲害,我心底忽就絞起一股痛覺,趕緊收回目光,自作鎮定地旋着空碗的蓋子。
忽是感到一股不怎麽和善的眼神,順道晲将過去,卻見弈午抄着兩條粗碩的膀子,笑得甚是小人得志。
雙指一彈送去一道風刃,悄無聲息削掉他半束鬓發,他忽就醒了神,滿面生白對我躬身微禮,恭恭敬敬地坐正了身子。
唱數之聲仍在繼續,一五一十不容轉圜,焦躁的悶氣堵得我發慌,轉眼看向雲初,呵,這家夥,合目端踞,惬意得很,雖說這打的不是你徒弟,好歹是你師侄,你起來幫個忙求個情讓我順個水推個舟行也不行?
再看環座諸位,俱作閉目塞聽狀,想是看這一百杖打不出岔子,管都懶得管。
末座的三只小祭司,尚還作惶惶顏色,不時怯怯往堂中一瞟,蠢蠢有欲動之态,而那長翊,則恰到好處地将他們拉上一拉,攔上一攔,總而言之,也是沒得指望了。
眼見着三輪刑杖下去,趁着間隙時間,晗兒顫着他力有不濟的胳膊撐上膝頭,吐出一縷濕發,擦下唇角血跡,再度挺直了脊梁。
我自座位上起身,走到晗兒面前,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遞了過去:“咬着。”
這小子,嘴唇都咬破了,也不知自己想想辦法,受刑後還得閉上十日靈脈,無妄的傷痛還是少受為好。
晗兒眸有凄苦,卻仍是帶着感激地對我笑了笑,我心下驀地一抽,險做些出格的事來,趕忙回身落座,膝蓋還未沾上蒲墊,四字飄然入耳:‘尊上心疼了?’
這如空山鳥語的腹語聲,乃是我和雲初年少時,為了躲過師尊耳目特地練習,時隔多年再度入耳,真真好不親切。
堂中杖聲複起,我眼觀堂頂碧火:‘沒有。’
‘庶民瞧您方才,似想扶殿下起身。’
我……
‘想來現下,您氣已消了?’
我心念忽動,旋即一聲輕嗤:‘沒有。’
想這小子做事,膽子簡直不要太大,私入影魔領界,孤身斡旋敵營,就算有雲初接應又如何,就算他計劃周詳又如何,事成之後不盡速抽身,居然還敢二度虎穴求子,也虧得他最後全身而退,數月前才與他掏心掏肺一番囑托,他到底聽進去幾句?!
更遑論如此大計,動用軍中信物不曾事先知會,離開營地後也不與我報個平安,眼見計劃有失,還擅自将敵軍引向我軍駐地,若非我有這能力接下此招,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如此想上一通,那噼啪入耳的聲響果就順耳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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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庶民看,您這嘴硬心軟的性子,七千年來,毫無長進。’
一團火氣沖到額頂,我猛地轉臉瞪向雲初,笑:‘知我者,師兄也。’
他對我俯身微禮,唇角化開溫和的笑意:‘殿下與尊上,尚須忍耐一二。待時機成熟,庶民自會為尊上砌個臺階。’
伴着一聲冷哼,我正色危坐,索性地閉起了眼。
他這動不動就教訓人的毛病,也真真是毫無改進。
七一,七二……
……
刑杖擊打的聲音,驀然間滞了,擡起眼簾,卻見晗兒伏倒在地,血色殷殷漬染素衫,緊閉的雙眼細睫微顫,那方素絹仍被含在口中,堵住了所有的□□與不堪。
滿帳的目光彙聚在他身上,看着他一寸一寸蜷起雙腿,看着他将臉埋進臂彎,看着他渾身顫抖踟蹰不前。
我微吸半口凉氣,寒聲道:“再不起來,視作抗刑不敬,重新打過。”
他猛地擡了頭,淩落的發絲勾白他的臉頰,虛汗淋漓呼吸促亂,那些堅定與倔強終于不見了,留得滿眼的哀述離秋。
手指撫上杯沿,目光掃過四座,最終卻落上雲初那意味深長的臉:“你若果真受不住,自去向将軍求饒,想必弈将軍不會難為于你。不過,法度乃立族之基,治軍之本,本族君門誡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若吃不下這頓打,本座便收不得你這個藐顧律法,枉視軍紀的徒弟!”
‘恭請師尊切磨砥砺,任憑師尊驅遣策使,骨血以瀝,肝腦以塗’……這可是你自己說過的話,入我尊座聖門,你就當有此覺悟,趁現在還有機會,求饒,放棄,和為師做一輩子手足之交,平平淡淡安享此生,到底哪點不好!
未想,卻聽見好是不屑的哂笑,發自晗兒的口中。
轉回頭來,他竟已再度跪坐起身,十指死死地攥上雙腿,手肘微折挺胸昂首。蒼白的臉頰猶還帶着半抹笑,是我從未曾見的桀絕淩傲。
我是真的要刮目相看了。
刑杖再度落下,我和他的目光狹路相交,刀槍劍戟冰戈鐵騎,忽然,他猛地折了腰,堪堪用手肘托住身子,而後便保持蜷坐的姿勢,眼神不屈不撓地戳着地面,好似非要将那獸紋錦毯捅出幾個窟窿才肯罷休。
我緩緩合上眼簾,敗了,看來,是我敗了,心服口服。
九二,九三……
忽然,落杖聲,唱數聲,再度毫無征兆地打住,堂中嘩然四起,我猛地睜開眼,埋下目光,卻見晗兒伏在堂中,動也不動。
歷歷血色洇出幾簇寒豔,片縷青絲掩沒半面荒涼,唯見那方破落的布帕,孤零零落在他臉龐。
我窒了半口氣息,猛地撐起身子,卻逢雲初施施然飄到堂中,堵住我的去路,對我跪地抱拳:“尊上聖駕,殿下此番居功在上,受此刑責已是不易,還望尊上……”
求情讨饒的聲音此起彼落,叽叽喳喳噪了好是一陣。
不知為何,待得此時,我卻莫名地平靜下來。
将将出口的那番狠話,聽着是絕了點,卻着實是我如今最後的退路,晗兒暫且還經得住磨,這軍中的規矩,也已經放寬到極限,不可再作讓步,否則便是和我族律法、以及我門下清譽過意不去了。
當年天清未能受住此等磨砺,我确是一時心軟不忍再苛責于他,其後情形如何,當真不堪回首。
由是我心下一橫,吟出一句:“讓他休息片刻,重來!”
才着了五六分力道的刑杖都收受不下,和我談什麽骨血以瀝肝腦以塗!
☆、【天昶篇】二十三
二十三
帳內再複靜寂,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給氣氛平添兩分詭秘。四座諸人的目光,紛紛從晗兒移向了我,其間千秋,不外乎畏戒不滿,難将理喻。也有意趣盎盎看笑話的,譬如弈午,還有阖目淡然不關心的,譬如雲初和長翊。
報數的祭司蹲到晗兒身旁,撫上晗兒額頂,吟出一段清心定神的靈咒。晗兒随即悠悠醒轉,半睜着眼,氣息零落。
看那血色隐将透滿衣衫,我強定着淩銳的炬目,厲聲問:“你求不求饒?”
他神情一滞,竟似奮起所有的氣力,搖頭嘶聲:“不……”
“你覺着自己,還受得了一百杖麽?”
他訝然,讷讷地仰起臉,眼裏幾就要迸出兩股清淚,揶揄挪騰間,竟是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提不全了。
哪知,在意識到自己的窘境之後,他勉力地撐着半截身子,飽含懇切望向弈午:“求将軍,允許,杖臀。”
我右手猛地一縮,青木杯盞咯擦一聲,緩緩松開指節,卻見這硬邦邦的杯子,竟只是生了道斜斜的裂口——這一抓是何等力勁,沒有人比我更加清楚,縱是真玉金剛也可捏成灰末,可這瘦巧頑木,卻如此堅悍剛強。
堂中半晌無聲,我硬起一張臉看向右側上首。
弈午圓着一雙眸子,也看着我。
我皺眉,遲疑片刻,對他點頭。
他也遲疑片刻,對那幾位祭司揮揮手:“殿下的要求,你們也照着辦。”
晗兒似是松了半口氣,無力地掙了兩下,欲要起來行個禮數,我出聲道:“不必拘禮了。”
他停下動作,虛弱道:“謝……師尊。”而後伏回地上,兩條小臂枕着臉,自顧調着淩亂的氣息。
我又道:“你若準備好了,便吱個聲,勿要浪費時間。”
兩度行刑之間,慣例可以有半刻間隙。本以為他會捱到期限,好好思考一下如今的境況,哪知才不過三兩息的功夫,便啞聲道:“請動手吧。”
旋即摸過布帕咬緊,認命地閉上眼眸。
四處全然的靜了,近側之人的呼吸聲,明晰可辨。
帷帳正對着營地的正門,視野算好。矮山遠穹,被卷起的門簾壓成方方正正的一塊,這荒野的夜,當真是清冷得很。
青木的刑杖在我眼前交織翻動,砸在肉上的聲音,顯然比落在脊骨上要沉悶些許。
一聲低低的哀吟将我的視線生生拉了回來。
我看見他匍匐在地上,攥緊了錦毯,顫抖在深結的苦寒。
行杖之始,尚還随着杖風起落陣陣抽搐,待到二三十杖後,竟連隐約的顫抖都瞧不見了,仿佛就是一塊帶血的布,單薄而寥寞。
其間,我借着歇杖的機會,兩度問他:“還是不求饒?”“當真不求饒?”
第一次,他點頭。
第二次,他微微動了動脖頸,一聲虛吟,仍是肯定的回答。
待得第六十杖落下,他回光返照似地揚起頭來,目光幾要穿透我的心肺。
然而,終是倒了下去,再無聲息。
餘心之所善,九死而不悔,彼時一眼,于兩千七百年後梅開二度,其堅其利,銘心刻骨。
回想那時,許是被晗兒的形容震住了心神,我竟怔了好長間,才在執令祭司的請示裏醒轉過來。
“請尊上、将軍示下!”
不能再這樣下去。
罷了,罷了,認輸罷。
除了認輸,還能如何……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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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座位上站起,繞到晗兒身畔。
蹲身而下,撫上他的肩,兩道如水幽光洄旋在他周身,未過片刻,滿衣血漬消淡不見,汗漬與濕發徐徐幹徹,蒼白的臉也恢複了飽潤的色澤。
那一身湛青的靈光也浮現出來,與靈火的清輝交映成悅目的藍,如滄溟,似深海。
我用咒封了他的意識,保證他暫且不會醒來,而後,轉頭對末座幾只滿頭發懵的小家夥:“有勞你等,帶晗兒下去休息。”
目送兩個小祭司一背一扶,攜着晗兒出了門帳,滿座竊語間,我轉身面對弈午,撩衣,下跪。
“我族有律,徒子未滿百歲,其罪過可由教養之人一力擔承,今劣徒冥頑,枉顧法紀,亂我軍儀,天昶願替劣徒受過,後必嚴加管教,以正圭臬綱常!”
實則上,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