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零” (9)

開始,我便想過要替晗兒承下此責。

縱是晗兒開口求饒,縱是弈午承情相寬,在我看來,不該免除的罪,必當有人承擔。當年護界戰争,我界與天界懸殊霄壤,能強撐三百餘年不致覆滅,紮根魔域死地後生,胥賴于衆志成城萬衆一心,亦仰仗一事一理行于法度。

公允二字,原是我治族之本,又豈可壞在我的手中。

盡管此理甚是簡單明了,弈午方臉一綠,僵了。

稀疏的私語斷了半拍,隐約之間再度複燃。

我輕輕一嘆,搖頭不言。

他們定然不懂,此等事由若是落到合議會手裏,便是有權讓我去受敕誡的把柄。雖可加以駁斥,然則把柄這東西,總歸是令人芥蒂。

權衡之下,莫說一百刑杖,便是再将那五十鞭子一并領下,尚且穩賺不賠。

怎奈明日要起駕回城,若是傷得太重,怕是經不住一路颠簸。神魄在我身受險地之時會自發運作,一旦神魄發動,傷口不治自愈,便會失去受責的證據。各個族城皆有合議會的屬部,萬一逢上兩個要求驗傷,這頓打豈不就白挨了去。

回頭還要與晗兒劃規立矩,那五十鞭子,不若留到彼時并算,也省得多生麻煩。

交耳之聲愈發切迫,弈午起身一步奪到我面前,兩手叉在腰間,來回重重踱着圈,踱着踱着,咬牙切齒“嘿呀”一聲,噗通一聲跪得幹淨利落。

他五官擰得難看,面如傅粉的白,粗着副破公鴨嗓:“尊,尊,尊……”

我慣常地抿着笑意:“将軍手執軍法,還望秉公遵行。”

那張白臉猝地臊得通紅,左右四顧間撐着膝蓋站起,擡起一腳要跺,又緩緩落下,一個反身坐回座位,揚起右手一甩:“打吧打吧,快打快打,打完了事!”

我自顧埋頭解着錦帶,那弈午又蹦出一嗓子:“看看看,看什麽看,該怎麽打怎麽打,喊叫抗刑昏闕重來,你們別放水啊,千萬別放水!回頭要報合議會的,尊主等着收奏報倒打本将一耙,打輕了怎麽好意思上報,給本将好生打!”

我咬着半口惡氣,強忍着沒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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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紋繡邊玄袍,織錦窄袖中衣,一件一件褪下,疊置妥當,手指撫到底衫領口,我遲疑着看向弈午。

本座如此配合,這點面子,可否給本座留得?

卻見他眼綻精光,右掌往桌上一拍:“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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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結扣,褪底衫,我撷下發尾絲帶,青絲絞成一握,束作短辮垂落。

片刻屏息之後,滿座噓枯嗟唏,我靜默地疊着底衫,與袍衣置在一起。

擡頭卻見弈午盯着我腰際,目光如炬如鈎,犀利得很。

我眸色驟冷,緩聲言道:“褫衣受杖不是定規,還請将軍留情。”

你有幾層皮夠本座扒的,敢讓本座褪底褲!

他醒覺,咂巴着嘴,索然道:“哦,好,行。”

我對他欠了欠身,收閉靈脈,俯卧于地。

反正上衣褪盡,也沒必要撐着個老臉跪受,趴着挨總歸要輕松得多。方才真是失策,只因看重這點薄面,倒讓晗兒多吃了苦頭。

我并攏雙腿,兩手交疊胸前,目光平視着地面:“有勞三位,請。”

三人躬身一禮,退開半尺:“行刑。”

杖影在我眼前起落,挾着呼嘯的棍風,激開促急音調。随之是無法忽視的鈍痛,來自後背的肌膚,以及挺直的脊骨。

細加品味之下,比之于鑽心蝕骨的敕誡,比之于歷瞿鬼域的焚煉,不過如此。

五,十,十五,二十……

一杖砸在腰臀之間,我猛地打起激靈,糟了!

将才怎生忘了,明日閉着靈脈,根本無法禦風飛行。可若是要騎座駕,這臀上挨了板子,如何坐得安穩?

“将軍……”

我擡頭望向弈午,這家夥,咧着一嘴白牙,看大戲般的搖頭晃腦。

未等我把話說完,他一掌拍向桌案:“喊叫不敬,從頭打!”

恰當一杖落到臀峰,我輕嘶半口涼氣,捺住浮雜的惱意,不再說話。

既要重來,照例可以歇上片刻,有赤衫白袍的副将跪到我身旁,求情道:“将軍,尊上顏面關乎君威,就算尊上不與将軍計較,将軍也該體全尊上的苦處……”

側眼看去,乃是個臉廓秀隽的少年,腦後系着長長的馬尾,頗得幾分英氣,若未記錯,他似是弈午的師弟,好似叫,弈辰?

呵,長得倒是比弈午周正,可惜也是個榆木朽腦。

果然,弈午騰地燒紅了臉,兩眼瞪得圓直,怒道:“老子執的是族律軍法,法典裏頭寫得明明白白,尊上替徒受過,就該把他當作他徒弟,剛才是誰說要秉公遵行的,你,還有你,是不是想趴地上一起挨板子,啊?”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回頭望去,不知何時長翊也跪了過來,還未來得及吭聲。

我扶了額頭,嘆道:“将軍一應行事,理據俱在,天昶受之無怨。”

我人還光在地上,忍着萬般不堪,唯求快點挨完這頓去看看晗兒是否安好。都說身傷易愈、心傷難合,他方才受了那般好打,也不知冰玉咒用得是否到位,傷處可還疼痛?心中可有埋怨?

萬一他想得通了,不求做這儲尊,我還指着與他繼續做朋友,倘若當真傷了他心,可該如何是好?

眼見情勢堪憂,爾等還旁生枝節,到底是幫我還是害我……

少頃,刑杖再複起落,除卻落杖與唱數,四周再無響動,連雲初都不與我腹語兩句,幫我解個煩悶。

虎紋錦毯被我抓出褶理,又趁着歇杖的間隙撫整弄平,間起的唱數聲撥開了時間的廣度,我寥落在地上,虛沉而孤獨。

阒然有清風拂來,宛如春水沁涼,臀背的火辣方得稍解,旋即有久遠的回憶,浮萍般飄上腦海。

☆、【天昶篇】二十四

二十四

幼年時,我總是一個人,獨坐傾天臺上,仰觀九天繁星,靜對清風只影。

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族人們對我避之不及。曾幾何時,我以為,自己注定孑然一生。

當年我尚在襁褓,無荒仙境來了一位神使,攜着神主的谕令。

谕令說,有災星從虛域降世,呈大兇之兆,将覆通天神柱,戮六界生靈。他們一路追随,在鈞天失去了災星的蹤跡。

虛域,乃是魔界與天界之間的橋梁,據傳那裏是絕對的“空”,一切存在,包括神主,都無法輕易涉足。那裏也是九天繁星的溫床,所有的星,包括凡界的日月,都在那裏輪轉運佐,生生不息。

谕令上記着災星墜世的時辰,而那個時刻,我恰好出生。

我被嚴密地看照起來,直到十餘年後,許是那神使覺得,我看上去太正常了些,絲毫沒有惡貫滿盈的趨勢,于是便離開了。

神使離開後不久,我的父母雙雙死于非命——母親修煉時岔了路,父親為了救母親,擅自用了禁術,結果,我一夜間成了孤兒。

父母的慘死,或許也正好佐證了什麽,人們看我的目光,變得諱懼不安。盡管那時還小,可我也懂,我命格刻着兇字,乃不祥之人。

無荒一族向來師門為大,對于家族觀念比較看淡,我俯仰無親友,也一直找不到願意收留我的師門。茕茕獨立,無可憑依,我終日在族城的邊郊徘徊,聽城內梵歌笙鳴,玄籁清簫。

我怎能打擾他們的清平宴樂,幾次行到天衢城外,望向那高懸在清輝中的匾額,我在心裏嘆息着,不若離去,不若離去,天涯何處夢回還。

無意之中,我來到無荒仙界邊境的傾天臺。

此後一坐多年,與我相伴,唯有晚涼的風,高懸的月,霧屏雲幔,銀河西轉。

因為沒有修煉,神骨未曾開化,元靈集聚得很慢很慢。那時我想,我會死得很快吧,一千歲?兩千歲?或許,不過幾百年,便會死去。

等我死了,會有人替我收屍嗎?下一世,我又會輪回何處?做一匹馬,一只鳥,還是一只小小的蚍蜉?

繁星輪轉在命運的軌跡,恪兢畢守,亘古不息。

可我的命運,又在哪裏?

那樣的歲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某日,師尊來傾天臺,發現我的存在。

他說,走吧,做本座的徒弟。

我說,我是災星,會給你們帶去厄運,讓我呆在這裏,我一個人呆着就好。

師尊蹲在我面前,用他溫暖的手,撫上我額稍。

仿佛又遇見我的父母,跨越生死的長河,撫慰我的孤獨。

他握着我羸瘦的小手,說,命運不在天上,而是在你手裏,在你心中。

你可以是族人的希望,帶給他們永恒的光明,與不滅的信仰。

于是,我終于找到自己的歸宿,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在師父的教導下,我的修為一日千裏。習得天經後,元靈會為我保持着絕對适宜的溫度,其後數千年歲,竟是再未體會過這般清寒。

“七十……七五……”

痛意愈發的深了,□□成股壓在喉頭,時而吞入肚腸,時而溢出齒關。過往的回憶被痛覺割裂,碾碎,湮殓成灰,留下一聲嘆息,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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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上。’

刑都快受完了,雲初終于發現我無聊,與我腹語。

‘嗯?’

‘您明日起駕,這臀上受傷,當真不打緊?’

恰逢一杖落在臀股,我指尖掐進掌腹:‘還好……’

滿額冷汗愈發的急了,成縷成撮滑落鬓頰,滴出清巧的啪嗒聲。料想這臀上,怕已難剩幾處好肉,可雲逸城的例會,就在十日之後,此處過去騎着離魅也須五日時間,更遑論例會之前,定還有成山的奏呈等着我禦覽批複。

又是片刻将息,我自顧理着稍顯紊亂的呼吸,竟覺腦子有些不清不楚,這可怎麽辦才好?怎麽辦?怎辦?

我狠狠搖了搖頭,深深吸得口氣,傷痛像是一下子蘇醒過來,好似千萬把刀在割。

看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願屆時回到族城,我還能留得半條命在,可千萬別使動神魄,又得趴地上重新挨過。

‘當真還好?’

我眉頭糾作一團;‘當真。’

‘打您這頓,可比方才重得多了。’

我輕嗤:‘知道。’

憑借落杖的聲音,我早知它是實打實的十分力。弈午說要好生打,可當真是好生在打,秉公遵行的打,法不容私的打!

鬼知道他腦子裏裝的是包什麽草,真以為我心胸大度腹可撐船,不回頭使個絆子弄死他丫的。

呵,可惜,我當真不會。

公報私仇非我所為,何況與智障較真,我虧。

最後一輪,卻是先着落在腿根,三五下又多爛了幾寸肉,我咬牙恨弈午一眼,卻見他半身斜倚矮幾,右手撐着腦袋,悻悻然把玩茶杯,壓根不曾看我。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不把他扒皮抽筋焖油鍋千刀萬剮剁肉泥我枉姓天!

落到背上的十餘杖倒不難捱,待那數唱到一百,我長呵了口氣,顫着已經僵麻的雙臂,挪着近乎脫力的腿,蜷起雙膝,伏跪在地,擡手一把抹去唇角血跡。

兩位偏将上前來扶,我搖頭示意不必,自顧套上衣衫,起身站穩,拾起餘光睨向上首右座:“後事一應明細,速着奏呈上報,本座今夜不便會客,有何事務,不妨明日再說。”

言罷轉身擡步,徑直往門外走。

疼痛被扯得變了調,我腳下險些失穩,蘧然頓在半路,強摁着牙關裏的寒戰,沉聲道:“今夜之事,還望諸位,小心緘口。”稍頓片刻,又道:“雲先生……且随本座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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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九尺矮塌,一案堆成小丘的奏呈,另有桁架挂着衣物,半箱書卷靜卧在側。我所暫居的帷帳,簡明整潔,位于主營偏東,某個僻靜的邊角。

我喜靜,受不得鬧騰,是以無論赴任族城,而或随軍出征,我都喜歡獨自尋個不起眼的落腳處栖身。人道我生性高冷,其實,不過是習慣如此。

彼時我受完足足百二十杖,硬咬着牙若作無事地回了居處,赤條條癱倒在床,任由雲初為我擦洗血污。

從頸至股疼得火急火燎,渾身最後一絲力都給抽幹淨了,壓根不想說話。腦子裏有的沒的,除卻擔切着晗兒的傷,便是與雲初的那些過往。

當年登儲時,我尚還年少。恰逢十年一度的盛元祭,無荒仙界數十萬族民齊聚天衢城,我向師尊告了一天假,滿心歡喜走上街頭。想去試試文客雅仙的燈詞賽,想去看看曼妙婀娜的萬花會,想要暫別孤獨的人生,融入熙攘的人群,和他們一起歡歌燕舞。

然而,無論走到哪裏,人們發現是我,旋即敬而遠去。

我仿佛天生帶着無形的牆,隔絕了世間繁華,師父說,我身負使命,終有一日會名震宵宇,卻也注定要孤身齲行。

我一直懷疑,師尊只是在安慰我罷了,真實的原因,不過我是災星。

也所以我宵旰攻苦向着儲尊之位,縱然知曉其中艱辛,仍是意堅志決。我想證明自己可以帶給族人幸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命由我決而非天定,師尊的話,我深信不疑。

對那時的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除了雲初。

那次盛元祭,雲初與他的狐朋狗友相邀游玩,數日方歸。回來時他帶着一身酒氣,而我,秉着幽碧的火,抄了整日的玄經。霜白的紙灑了滿滿一地,黝黑的墨耗了一柄又一柄。他推門而入,挽過我的胳膊,說,走,師兄陪你喝兩杯。

荷芰風搖,蘋蘩波動,一池露華正濃。天聖宮後瑤池畔,他尋出最好的藏酒,置兩碟誘人的糕食,喋喋不休那些渺遠的盛世花火,末了,握着我的手,滿面夭夭桃色:“你放心,師兄一定好好替你享受這些快樂,唉,誰讓你一定要走儲尊這條路呢,可惜可惜,真是可惜。”

那時我才知曉,喝過酒的雲初,禽獸不如。

由此我看他的眼神都帶着鄙夷,可他一如既往的拿我當朋友,時而做個和雅的兄長,時而做個放浪的騷客。直至我登基為尊,護界之戰爆發,他卻搖身一變,成為我麾下最為得力的大将,談笑帷幄退敵千裏,殺敵百萬血不沾衣,連十二天神都對他聞之色變,曰,此仙有廣才,不可輕與。

我對他的鄙夷升華成崇拜,他送我幾本凡界裏搜來的兵書,說,爾虞我詐雖然不好,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其後入魔界,開疆土,我陷身歷瞿煉獄失蹤千年,他為我守得族人平安不離寸步,當時合議會以我失蹤之由,要他繼任尊主之位,他堅拒不從,說,相信我會回來。

許長時間裏,我真的很懷疑,離了他,我當如何走下去,可我越是怕他離開,又越是希望他離開,我明白他的性情,權勢地位非他所愛,仗劍天涯才是他神往所在,可我每次暗示他,你若累了就早點滾,他總是對我笑,說,這大祭司做着挺好玩的,且讓臣下再多玩兩天。

初次祈天祭後,他留給我一壇玉樓春,不辭而別。我心有感怆,卻又懷着欣然的慰藉。他為我付出得夠多了,有些責任本就不屬于他,卻接二連三地壓在他的身上,祈天祭雖未完全成功,好歹可換得幾千年的太平,他該走了,我替他高興。

可他一走,怎會如此之久啊!韶華白首緣起緣滅,一去就是七千多年!

晟歷七千一百年五月初三,他八千歲誕辰,我看他多半是回不來了,在西山上給他磊墳丘。一抷土一句罵,狗姥姥的到死都不捎個信,等你回來本座一定賞兩頓板子讓你長個記性。

我還為他立了碑,其上的題詞,便是當年他失蹤前所作的最後一首詩。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閑時跡山野,煙雨任平生。

狂歌驚林鳥,淡語評世人。空嘆霞光盡,醉言值幾文。”

彼時我還不覺得哀傷,魔界尚未被諸神封印,他修為甚高,腦子也不笨,應是會想辦法回上界安息,死後可以輪回轉世,總歸是有個念想。

而今,我依舊坐在這一尊碑前,他卻再也回不來了,魂魄湮滅,蕩然無存。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是信不信命的問題。

反正我是信的。

☆、【天昶篇】二十五

二十五

狂風散了我的發,幹了我的淚頰,我望向幽邃的穹天,沉淪在記憶的深海,難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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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入師門後,我常在瑤池泡澡,藉此助長修為,雲初亦然。

起先我羞澀得很,下池子必裹着一層底衫一層素袍。而他,向來□□。

瑤池畔是連天的桃花,風灑墜櫻灼灼其華,籠罩着他是氤氲的霧,與湛白的光,不可亵渎的清絕無瑕。

那時他元魄與元靈修為俱高,乃是貨真價實的真仙,而我,尚未登入師尊座下,靈光是綠的,元魄還弱,元靈修得雖快,充其量不過是個天仙。

我嫉妒地撇着眼,心中窩惱得很。他未登儲,師尊便教了他秘傳不外的玄禦經,還将族人的靈力背着合議會分給了他,就算給我五百年時間,這儲尊之争,我又有幾成勝算?

他察覺了我的目光,遠遠地對我笑,宛若池中靜蓮,濯清漣而不妖。

我不安地移開眸子,望向碧油油的天,耳畔傳來他輕緩的語聲:“天蠶絲可阻絕靈力傳導,師弟你莫非只是想洗衣服,又舍不得脫,所以穿在身上洗?”

我氣紅了臉,偏生無奈得很,瞥了他一陣,半寸半寸地往下滑。瑤池的水沒過了我的肩,沒過了我的頸,直到沒過我半只腦袋,涼得沁心。我小心地解着衣物,蹑手蹑腳地脫下,擰成一團擱上岸邊。由始至終,我警覺地注視他一舉一動,而他,就那樣把我看着,一派微風拂雲。

漸漸地,我與他日漸熟絡,也就不那麽怕被他看,再到後來,泡澡時他離我越來越近。某日,我揉洗着柔長的發,他趴在我身後岸邊的石臺上,撐着腦袋看我。

我甚至能察覺到他呼吸的溫度,背後汗毛蹭蹭直豎。趕緊往左挪了兩寸,回頭睨一眼,再挪兩寸。

他蜷腿側卧面對着我,半敞的絲袍透着瓊脂的肌膚,每一處線條都柔和得恰到好處。我心中有些微妙的悸躁,自顧理着如墨的長發,他忽然跳下水,半截身子靠着石臺,十足惬意地攤開雙臂:“師弟,來給師兄揉揉肩。”

猝然是狂怒襲腦,我在心中不住地罵禽獸禽獸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他居然是禽獸,手掌往水面拍出丈餘高的水花,念起冰咒化水為刃,疾風驟雨的冰箭嘩啦啦往他身上一頓亂捅,他翩翩然飄了開去,單足點水浮在半空,一面揮手禦咒遮擋我的攻勢一面左閃右躲尋着間隙要近我身:“師弟住手,快點住手!”我哪管得他那麽多,心中只想着此番定要替天行道,一時間雷雲翻滾天光失色,天聖宮後院刮起千年未遇的特大風暴,風暴過後殘花遍地,豔豔的桃樹禿着枝幹,難以言喻的凄清慘淡。

猝然間被一道驚雷截下,師尊天威凜凜降臨在我倆之間:“孽畜,休得胡鬧!”

回到天聖宮正殿,我和雲初并肩而跪,因為反應過來是自己莽撞敏感,心裏頗多不安,再看雲初定若處子,臉上還挂着未愈的淺痕,乃是方才被我的冰刃劃的。

先動手的是我,先傷人的也是我,我想這下真完了,一片天地蕭索。

師尊背對着我們,氣得兩肩發抖,沉着蒼啞的聲音:“說,怎麽回事!”

我滿背冷汗心慌意亂,嗓子裏像是梗着棉花,嘶啞得着不上調,空闊的殿堂靜得詭秘,我聽着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的跳。

雲初忽然開口:“徒兒先動的手。”

我訝然擡臉,他仍是平和着的,仿佛不知道師尊的板子多厲害。

師尊當然不信,轉過身來,負着一只手,凝着隽挺的眉目:“為何?”

雲初平視前方:“師弟不理徒兒,徒兒心中惱怒,一時情急對師弟出手,師弟只是自衛,錯在徒兒,請師尊責罰。”

将将按下去的怒氣又給燒了起來,我頂天立地大好男兒幾時要你憐憫施舍?當即甩臉一哼:“師尊,您覺得若是師兄先動手,受傷的還會是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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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師尊賞來一頓板子,打得我嗚呼哀哉,挨完打後靈脈被封,我倒伏在床任人宰割。雲初給我抹藥,一邊抹一邊揉着高高腫起的地方,時不時還戳上兩戳。我疼得頭昏眼花,額角後背層層疊疊溢着汗,終于忍将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師兄,你這是要揉死我嗎?!”

他宛嘆:“師父要你傷好了再解靈脈,若不揉掉淤血,這腫處少說要疼半月,你忍着些吧。”

旋即也不加商量,一道縛咒制了我的手腳,繼續揉。我疼到狠處心煩意亂,忍不住破口便罵:“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授受不親為人不齒不仁不義無恥之徒!”

他任着我罵,時而挑挑眉梢輕輕一笑,等我罵累了,忽然道:“師弟你看,師兄讓你揉揉肩你不幹,現在師兄倒過來給你揉,你也不開心。”

我冷冷給他一哂,轉過腦袋不再理他,呼哧呼哧喘着氣。

“那師兄再給你揉揉肩?”

我再度燒紅了臉,正欲義正辭嚴死證清白,他的手卻已按了上來,瞬間是物我兩忘的舒悅,渾身每一根汗毛都慵懶地展開,徜徉在仙鄉柔海。

連臀上的傷都消停了,跟着肩背的骨骼一起歡歌。

我欲拒還迎地掙了掙胳膊,終于徹底做了鹹魚,死透了的那種。

那時我想,要是可以一直這樣,一直這樣,一直一直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我缥缥缈缈地想着,漸漸陷入沉睡,醒來時已是滿室天光,我蓋着暖實的絨被,身着齊整的衣衫,床頭置着我喜愛的書卷,另有兩碟精致的茶點,而雲初,早已不在。

其後五百多年,我再未被師尊責罰,倒是他時常因為些蒜皮雞毛的小事,惹得屁股遭殃。每每給他上藥,我都想學着他的樣子,給他按按肩膀揉揉胳膊,算作給他的安慰和報償。

然則不知為何,只要碰到他的肌膚,我便會難以自抑地面紅氣喘。縱使隔着衣衫,也仍是不明所以的窘澀難安,乃至于直到他死,我都沒能還上他當年一揉之恩。

而此一事,終成我今生再難了卻的遺憾。

林花謝紅太匆匆,朝來暮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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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兒登儲之後,很長時間裏,我一直以為,晗兒會成為我最最得意的傑作,他是我的劍,終将弑主成仁的一把劍,我為他負盡罪孽,許他一個光明的前程,而在那之前,他需先為我上決浮雲,下絕地紀,外攘戎狄,內定乾坤。

其實,我還曾有另一把劍,輕易不示于人。

那把劍,按之無下,舉之無上,向之無前,揮之無旁。他落入我手中時,便已是絕世利刃,其光如鏡,為我鑒明得失,斫盡所有的玷瑕,其利斷金,為我開山劈石,拓出弘闊的前路。

那把劍,便是雲初。

晟歷九千三百年七月十二,分別七千年後,他回到我身邊。

族史延續了千萬年歲,多少陳聞往事淹沒在浩繁卷帙,他回來之時,縱是修撰族史的文衡祭司,怕也未必記得清楚,我族最後一任大祭司,姓雲,名初,出自前任仙尊天微座下,乃是我同門兄長,于晟歷兩千五百一十三年五月辭職,旋即失蹤。

實際上,他并未正式辭職,而是留給我一壇子新藏的玉樓春,走得潇灑徹底。

身居高位不辭而別乃是渎職,要被族籍除名的大罪。我與合議會吵了三天三夜,迫使族史裏給他記下正式辭職的終筆,保下他名籍的同時,也累得自己心力憔悴。

重逢之日,他已是一介庶民,與我有雲泥之別。然而縱是如此,我替晗兒受刑之後,僅僅稍作遲疑,便将他喚了過來,幫我治傷。

那一點遲疑,也只是怕他會拒絕了我,并非其它。

見面還未半日,便再次赤身裸體被他擺弄,我羞憤也罷,不甘也罷,心中只道,比起讓侍從來弄……總歸好得多了。由是我極度地配合,抱着枕頭一動不動,無言沉思往事。他亦默然,畢恭畢敬到無以複加。

若說離緒別愁,不外乎無人盡日花飛雪,東窗未白凝殘月。游絲落絮的神思,一會飄到天邊,一會又被火急火燎的疼痛扯回,驀然清醒時,我挪了挪深凹的繡枕,側過腦袋看他。

修朗的眉眼一如昨夕,額角卻飄着一縷霜白,那可是歲月的明證呢,他到底是老了。

鼻尖泛起些許酸苦,我柔眸安然地笑:“真想不到,你竟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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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心中所想乃是——你還活着,真好。

久別故知,他鄉重逢,我寡獨,他落魄,好不容易兩相獨處,本該抱頭痛哭一場,然而都是活了幾千上萬年的妖怪,我嘴硬如鐵,他也不怎麽熱血柔腸。

半臉藏影,半臉迎光,雲初的笑,融着些複雜的味道:‘讓尊上久等了。’

少頃無言,我又問:“當年不辭而別,是怕本座不放你走?”

他擡起目光,靜滞在我臉上,少頃,點頭,躬身搓洗布帕,水聲潺潺響了片刻,埋頭繼續他的工作。

忽有語聲自帳外傳來:“徒兒求見師尊,勞煩代為通報。”

“主上說了,今夜暫不見人,少主請回吧。”

我心頭一顫,望向那厚實的氈簾,晗兒醒了?

聽這聲音,倒不是特別急促,反是帶着些許遲疑,想來,我替他受刑一事,暫且還瞞得住。

寥寥兩句再無動靜,我閉着靈脈耳目不靈,只道晗兒或許當真回了,于是暫且不去管他,目光随性地落回枕畔,苦笑着搖了搖頭,理罷思緒,望向雲初,千言萬語,只作恻切一句:“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

緣何不留片字,緣何不寄尺素,緣何……

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可你去了何處,我總是有資格,也有必要問個清楚。

他手上又停了片刻:‘去一要緊處,證一要緊事,尋一要緊物。庶民年初回到魔域,也是其後才知,此去竟是七千年之久。’

‘要緊處?要緊事?要緊物?’若是沒有休眠,他豈非和我一樣,也該九千多歲了?可他雖修了尊門嫡系的玄禦經,有個上等的真仙之魄,到底沒有成神。勿論七千年裏他去了何處,也不該只白了這幾絲鬓發。

我興致陡升,屏住呼吸,等他給我回答。

他又道:‘此地隔牆耳雜,腹語終歸不便,不若等回去,慢慢再談?’

好罷,好罷,七千年的事由,怎是兩句說得清楚?确實應該等回去之後,置上一壺好酒,就着一宵良辰,慢慢的談,細細的談。可聽到回去二字,我心中凄風大作,急飕飕地刮。如今這形容,連走路都困難,可怎回得去?趴離魅上給馱回去?讓弈午派人把我擡回去?還是幹脆就不回去了?

想着想着,不僅臀上疼,背上疼,連腦仁都開始疼起來。

雲初擦洗到臀上,恰巧是傷得最重的地方,我給烈痛激得渾身打顫,咬住枕頭不吱聲。

或許是察覺到我異樣,他下手又緩了三分,如是我倒舒服稍許,可時間也磨得愈發單薄。待到處理完傷口,恰逢巡營的祭司敲過更鼓,仔細一聽,已是夜中子時。

雲初将浮在半空的水團收回靈珠,還回我枕畔,轉身往桁架上取來白布,蓋在我身上。随後小心地給我罩上一層單被,掖好被角,退後兩步,跪地撫胸:“庶民告退。”

言畢起身要走,我趕緊喚道:“雲初……”

他跪了回來:“尊上有何吩咐?”

我,我,我真是顧不上自己的老臉了:“你且留下……陪陪本座,明日背本座回雲逸城。”

☆、【天昶篇】二十六

二十六

話将出口我便悔了,那個瞬間我真是悔,從來都不曾那麽後悔過,萬一他笑我怎麽辦?萬一他不肯答應怎麽辦?萬一這事有個閃失,落入他人之眼,又該怎麽辦?還不如舍了某處皮肉,自個騎着離魅回去,十日過後又是一條好漢,最壞不過再挨一頓,總也勝過如此難堪!

可我仍是那般懇切地望着他,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一定不會拒絕我,也一定不會笑我,因為,在我的記憶裏,他一直都是那個春風般和暖的兄長,縱使千萬年月,從未易改分毫。

果然,我看見他的笑,宛若菡萏靜好:“是。”

鬥深的帷帳變得敞亮,傷處也不再那般熬人,我惬意地蹭了蹭枕頭,正欲喚他過來坐,卻聽他道:“尊上,殿下還在外面候着。”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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