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零”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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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還在外面?
不,不……我早該猜到,他一直在外面……
“您是要傳他進來?還是?”
我閉了閉眼,腹語道:‘有勞你,幫本座包紮一下,本座出去見他。’
未過片刻,我被白布裹成一粒活生生的粽子,披衣穿戴,束起發尾,一應打理整潔,踩着一深一淺的腳步,出得帳門,門口果然跪着個晗兒,白衣束發,眉目疏朗,眼角還挂着兩串清淚。
簾外碧火如燈,照亮了眼前的路,眼前的人。我與晗兒的對望,星移鬥轉山海變遷,我無言,他無言。
驀然回首,惝恍隔世,早知他意堅志定要做儲尊,我何必兜這麽大個圈子,最後害了他,苦了我,累了一衆跑腿的部下,還給人看了好大的笑話。
罷了罷了,還能如何,我搖首淺嘆,并未有別樣的神色。
卻是一嗓子幹嚎打破了空寂的夜:“尊主又怎麽樣?老子的管轄權在合議會又不是他手上,他憑啥在老子地盤上撒野?!他要老子幫他教訓徒弟老子配合得很,又有哪點不尊重他了?!”
“可是師兄,師父說你要再惹是生非,等仗打完就讓我把你抓回去……”
“老頭子一天窩茶園子裏頭載樹苗苗快樂得很,找老子回去自讨沒趣做鳥?”
“師父是讓我把你抓~回~去不是把你找~回~去啊……”
說話的兩人走得急,未過多久便只留下斷續而遼遠的聲音,我轉頭對雲初:“弈将軍和弈副将,同出暮昭城長老弈戎門下,和劣徒比起來,不相伯仲的欠打。”
雲初退後半步,對我款款欠身,并不答話。
倒是守在門口的侍從,流闌,噗嗤一聲笑。我回頭瞪上一眼,他作嚴肅狀,立定站穩俯首垂眸,一雙杏目怯生生瞟了瞟我,趕忙埋下臉,一個沒忍住,捂嘴繼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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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理他,目光落回晗兒身上:“起來說話。”
晗兒啞然,淚水洩洪似地往外倒,雙手掐在褲腿,揉出好大的一團褶子,猛地撲身拜下:“對,對不起……師尊,徒兒有負教誨,徒兒……”
我心中千般奇怪,嘴上卻厲聲斥曰:“十月初一你登身為儲,以後還敢在為師面前這般稚态,為師定打到你哭不出來為止!”
他給駭得好幾個寒戰,撐直身子仰起脖頸:“徒兒,徒兒還以為……”可這激動也沒持續半息時間,惶惶膝行過來,拉住我的手:“師父,師父您疼不疼?徒兒給您治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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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我一瞬失了神,即刻又反應過來——方才與雲初說話漏了嘴,定是給他猜到了。
可看這零落如雨的泫泫涕淚,這愧懷于表的汲汲之色,我怎可能遷怒于他?怪只怪我大意,我無能,我不該有半點松懈,哪怕是在雲初面前。
我強咬着牙甩開他手:“你真當本座說的都是廢話?!”轉身拉開帳簾,目光斜落在旁:“祭典之前事務繁多,你盡速趕回曜忝殿……書閣裏有一本《天門秩律》,抽空好生背下,反思你這段時間所作所為,回頭為師再和你算賬!”
話未落地,我已進了帳,片刻止息後,踉跄着撲到床邊,跪倒在地上,劇烈的疼痛淹沒了知覺,沉重的呼吸在耳蝸裏打着轉。可這痛到底自何而來?是皮?是肉?是骨?是心?
一時竟只覺千千萬萬的蟲蟻噬着血,啃着肉,連指尖都疼得發麻。就算不及敕誡,不及獄火,可到底也是疼啊!
雲初跟了過來,将我扶到床上,解了衣,寬了袍,塞進被褥,我猛地扯住他衣袖,腹語:‘幫我看看,晗兒走沒有……我不敢見他,給他說我沒事,讓他早些走……’
我險些就失态了,在晗兒面前失态,惶亂,焦慮,然後躁怒,我看不得他在我面前哭泣,也不想讓他知道我受了傷,更不需要他的同情,不需要他的安慰。
何況我原應是要保護他的,怎能讓他為我落淚?!
若是再和他待上片刻,我定會心軟到将他抱在懷裏,給他說,你別哭了,為師沒有怪你,為師沒事。我甚至懷疑我會和他一起掉淚,我心疼他選了這條注定沒有回頭的路,也心疼自己多少年心血付出,仍不能允諾給他圓滿的未來。
可這背後是十萬族人的生身性命,眼前是無法企望的黑暗,我手裏握着他們最後的希冀和堅守,若是讓他們知道,我也會哭,也會抱着晗兒一起哭,他們的尊主和他們的儲尊哭成了一團,會是個什麽景象?
雲初默默地出去,而後是如此對話:
“殿下,尊上身有不便,讓您早些回去。”
“雲先生?師父他真的沒事嗎?”
“尊上沒事,庶民會好生照顧他,您無須擔心。”
“可,這……”
“十月初一是您登儲祭奠,在那之前,您須與吾族諸城長老前往各城祭壇取得靈種,其後才能在祭典中獲取族人獻祭的靈力……此外還有典規、律冊,須研讀精細,祭典時您須接受族城代表的質詢,以确認您擁有領導吾族的智慧與決心。時日緊迫,您若無事,還是盡快動身為好。”
少頃沉默,又是晗兒的聲音:“有勞雲先生,轉告師父,待師父回來,晗兒一定負荊請罪。”
未久,雲初進了帳,對我躬身行禮,立在我床邊。
我問:‘他走了?’
‘走了。’
我悠悠地吸了口氣:‘本座……睡一小會,然後我們也走吧。’
‘好。’
‘此間雜餘,有流闌收拾,本座得先回族城,還有很多事要忙。’
‘是。’
‘師兄,你又想教訓我了,對不對?’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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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無妨,我聽着。’
靜默,有我自己的心跳,緩而有力,有他和我的呼吸,輕而徐。靈光鋪展在他的素衣,是春草般淺淺的碧綠,我看着他修狹的手指握了握,緊了緊,又松開,而後是不急不慢的一句腹語。
‘相別七千年,您如今這脾氣,真真極好。’
好像是在誇我,我抿了抿嘴,勉強在笑。
他雙手攏入袖中,目光壓到我臉上:‘身為一族尊首,受制法度又不擅謀術,事必躬親,甘苦如饴,嘔心瀝血養出一群大爺,真真不易。’
我只當他還是在誇我,再次笑了笑。
‘還有您這徒兒,才略俱表,膽識過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惜,和您一樣柔善,舍不得玩別人的命,只能玩自己的命。’
我豎起耳朵等他繼續,他卻住了口:‘庶民僭越,您好生歇息。’而後側轉過身,退到床尾,離開我的視線。
一聲嘆息,且落且淡,我合上發沉的眼簾,從腦海裏揀出些條理,徐徐傾之,不紊不亂。
‘這數千年觀星所得,虛域星軌,數次被外力撥動,極星數度堕入虛軌,險致數百年的亂紀長夜……此事卻非我,亦非魔域中人所為,想來,定是神族的手筆……神族亡我無荒之心不死,未知下次戰争便在何方,我……終要與神主決一生死,可我現今之能,斷不可能全身而退……非我不能掣肘合議會,不願而已,民心民意,若非真心向我,他日戰火再臨,如何保證不禍起蕭牆……我想,盡我之能,留給晗兒,一座太平江山,斯願得成,他的謙仁之心,博達之懷,反而更适合守盛世之成……’
斯願不成,他也定不可能茍活于世,只求屆時,他千萬莫要恨我,沒有盡全力,阻他踏上此路……
雲初分明在聽,卻不搭話,想必是知曉我累了,不願再與我辯斥。然而我還是要說,這些話,我憋得太累,含得太苦,好不容易可以訴與人聽,就像涸泉之魚逢了雨,哪怕只是片刻的安慰,怎能不吐個痛快呢。
每說一句,心裏便清切一分,寧靜一分,我就這樣,自言自語般說着,說着,帶着恬然的笑意,漸漸地,沉入夢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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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行程,一路向南。
雲初起先抱着我飛,我滿面冷白,時而發出兩聲虛吟,他停在枝頭問我何處不适,我答,背上疼。
于是他把我背着,雙手托着我的腿,未想如此不僅臀上疼,腰和腿也牽扯着又酸又累,比受刑時還難受幾分,沒得多久,忍不住嗫嚅:“師……師兄……”
而後他拉了我的手拖着我飛,我感覺胳膊要斷,叫喚:“你還是抱我走吧……”
結果他把我倒扛在肩,一巴掌落到我臀上,我疼得汗透衣衫,漬了傷口針紮般難受,又怕惹惱了他,只能閉緊唇齒不再吱聲。
其實以他修為,連着禦靈而行四五日不歇息,倒也無甚大礙,然而我不行,無論被他抱被他背被他扛,我隔得片刻便渾身不适,手上不留神就掐了他的肉,他無奈,也只能每幾個時辰就尋個落腳處暫歇。
趁着這樣的時機,他斷續着向我講述七千年來的經歷。
☆、【天昶篇】二十七
二十七
當年祈天祭後,我族暫無近憂,他決意于解決一個遺留問題,順便享受一下屬于他自己的人生,又怕我窮追不舍,是以不辭而別。
在一開始的設想裏,他只打算證得那個要緊事,解開心中疑惑後,便去游遍諸界奇景,撩一撩風花雪月,賞一賞美酒佳人,玩夠了就尋個安穩處休眠,隔個幾百年回來一趟,看看我和族人們是否安生。
某次在仙界閑逛,他無意聽聞了一些傳說,得知通天神柱乃是神主以九天樊石所鑄,支撐六界方圓,控使日月輪轉,而九天樊石,産自九天虛域,那個連神主都不能輕易涉足的地方。
他意圖再尋一塊樊石鑄成神器,控制極星往複,将魔域度化為我族安鄉。幾歷周折,在魔界與神界之間的虛空裏尋到一個扭曲空間的通道,“裂境”,籍此進入九天虛域。根據傳聞與考證,他探尋了多處坍陷的星辰遺跡,卻并沒有得到樊石的蹤跡。
裂境的存在并不穩定,他不得不及時撤返。本以為在虛域中不過呆了數日,哪知回來之後,卻發現斧柯盡爛,滄海桑田,七千載年歲往逝,竟只在一夢之間。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麟并鳳,雲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
彼時彼夜,林地的某處山頂,他臨于峭壁陡崖,翩翩如仙樹玉立,一曲慨然長歌,蕩回于崇嶺幽谷,廣了天宇,深了夜色,婉轉回腸,九曲百折。
我側卧在一方平石,枕着寸高的枯葦,無形的界牆隔了風,篝火洋洋的暖着。
雲初歌罷,回到我身旁,倚巨木而坐,望高天鬥星,無言靜默。柔黃的光映上他俊逸的臉,說不出的好看。
我注意到那縷突兀的銀發,忽然想起何事:“你好像有一萬歲了?”
我族中人至死朱顏不改,約四千歲始生華發,六千歲鬓發全白,是為唯一的歲月之證。撇去進入虛域的近七千年,他應當還不到三千歲,由是可見,在虛域呆的那幾日,終歸在他身上刻下了印痕。
他撥了撥篝火,笑意若有若無浮在眼角:“您的萬歲誕辰,應當也在今年十月,看來,您并沒有給自己慶壽的打算?”
聞聽此言,我愣住,半晌回神,無奈地笑笑,搖頭道:“披衣視良夜,河漢已西傾。國憂今未釋,何用慰平生。”
他的笑卻爽朗開了:“所以庶民當年死也不當那儲尊,啧,也真是難為您,辛辛苦苦幾千年,還在解放前原地打轉。”
這話說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兩下,可我向來辯不過他,連開口都懶。須臾怳惝,我翻來覆去地揣摩他所說那些虛域與仙界的境況,忽然問:“那裂境,只有一處麽?可還有辦法再進去?”
這問題也就随口問問,虛域的時空混亂成那般模樣,幾可謂有去無回,就算有辦法再入其中,就算那樊石當真還有第二塊,就算有鍛鑄樊石的方法,也絕非上策。
雲初的話音,明顯地有些失意:“裂境,乃是星辰墜入六界時,籍由巨量的靈力瞬間燃燒撕扯開的通道,就庶民的計算,即使将六界中現有的所有靈力盡皆利用,也未必能人為地開得出一處裂境,庶民所去的那處裂境,便是萬年前您降生之時,那顆墜入仙界的星辰撕開的……這上萬年降世的星辰,唯有那麽兩顆……總之,希望渺茫。”
聽他說話時,我手肘撐了發僵身子,往火堆邊挪上半寸,雲初脫下外袍披上我身,幫我扶正草枕,又坐了回去。
這下我躺得愈是舒服了,慵倦地打個呵欠,又問:“你去的要緊處,是虛域,尋的要緊物,是樊石,你求證的要緊事,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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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遠遠看我一眼,又繼續去望那渺不可及的鬥星,憑他眼中的空惘,我倏然明白,他所求證之事,并未得到滿意的答案。
果然,我聞見淺長的低嘆:“庶民一直以為,罪有因,惡有果,所以妄圖給當年護界之戰,尋個理由……”
和緩的晚風拂來,火焰缭缭地舞,枯柴燃燒着噼噼聲,襯開詭谲的緘默。
他喃喃自語,迷失在久遠的思索:“諸仙界素來與妖姐不合,為何唯獨在我界吞并妖界之後,妄加非難,甚至除之後快……當年一紙檄文,到底是莫須有的托詞,還是意在沛公的詭謀?這些問題,庶民想了何止幾千年,終歸是得不到回答啊。”
聞聽此言,我卻啞然失笑,這問題就算得到解答,我族的境地,能夠改觀厘毫?
“何為神,何為魔,蒼茫一浮塵,天地一沙鷗,所欲所求,也不過就是個立身之所。事關生死存亡,哪需要那麽多理由。”稍是一頓,我合上眼簾,清風淡語:“本座遲早踹了他的神主之位,替他收下這六界洪溟。”
當年他失蹤之前,我便有意于探讨帶領吾族重返上界的方法。七千年間,我的修煉未有一日懈怠,與神主一戰已有半數勝算,假以時日策得萬全之法,必要讓他神主知曉,天命定于吾手,豈乃旁物可奪!
對于我的志業,他未置可否,反是柔言一語:“您好生歇着,三個時辰後,庶民喚您起駕。”
彼時我想,他,确實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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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城議會後,雲初随我回到曜忝殿,那日同乘離魅,行在高天,他忽然說,想在我禦座下謀個職位。
于是,趁着在碧霄城行轅落腳,我大手一揮趕走了聒噪我百二十年的流闌,拟下一道禦诏,讓雲初做了我的管家,統領曜忝殿一百二十八位祭司,輔佐我的日常工作。
頒布這個決定時,雲初的笑容顯得有些意味深長,流闌卻是十足的欣喜若狂。
“真的嗎,真的嗎,流闌真的可以走了嗎?耶耶耶,流闌這就走這就走~~”
流闌走得極是幹脆,連曜忝殿都不必回了,當即收拾細軟歡天喜地奔往他師門老家,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還未抵達曜忝殿,合議會附議雲初留在我身邊的奏呈便遞了過來,雲初對此頗有意外:“您的貼身近侍,合議會定是極為重視,更何況曜忝殿管事之位,怎可能如此輕易許給庶民這等來歷不明之人?”
他顯然還記着在軍中時的見聞,而他訓斥的那番話,我也記得清楚得很。
我揚唇冷笑:“若是這點能力都沒有,本座這尊主,也未免做得太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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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九月初一,距離登儲典禮尚有一月,我與雲初回到曜忝殿時,正逢雨雲初霁,極星熠熠朗照南空,天是一盆水洗的青碧。
離魅降落在懸臺頂端,接駕者卻是輪值合議庭的兩位族城領袖,并未有晗兒的身影。一問方知,自取得靈種返回曜忝殿後,晗兒便一直跪在清心室,兩天三夜,不眠不休。
眼中天色刷地暗了,黑壓壓罩到諸人臉上,我衣袖一甩躍下懸臺,破窗而入沖進書房,風一般刮到同在六層的清心室,踹開虛掩的槅門,果見碧火一室,懸字一幅,晗兒面壁而跪,靈脈收閉不見華光,一襲素衣長身颀立,三尺雪脊風骨傲然。
因着忽如其來的動靜,他肩頭微動,擡臉望向那幅高懸的靜字,似在等待着什麽。
在他身側地上,置着兩件物事,一本青皮封冊,乃是我師門祖傳的定規鐵律,其中禁令八十一條,誡語三萬言。登基前由座師執之,一應責賞亦是由座師決斷,登基為尊之後,但凡出入抵牾,則有敕誡伺候。
另一物則是條鞭子,約食指粗細,黝黑而暗沉,如蛇般盤卷,尾端系着三寸赤穗。
呵,無荒英武軍的軍鞭,我如何能不認得!
此情此景,斯人斯物,我呆立在門口半閉着眼,片晌時間,已是多少無名的火氣,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
曾聞雲初談及,當時晗兒大計告成,本可以全身而退,不知為何臨時起意,返回魔族領地盜取魔晶石,其後果被魔軍圍追阻截幾乎無路可逃。當時情急勢迫,晗兒已生了成仁之心,雲初不忍看他就此殒命,方與他謀了個下策,将魔族引往我軍駐地。
雲初的用意,乃是奔回營地後,即刻發動鎮界陣,将魔族阻在陣牆之外,拖延時間等我前去相救,未料惱羞成怒的魔軍追得如此之快,這才發生了再會之時的境況。
此事只作稍想,其間任何一環,都足以驚出我滿身冷汗。
雲初時隔七千年再回魔界,恰好路過北境軍營結識晗兒,若非這天大的巧合在前,晗兒他豈非連副全屍都不肯留給我了?!更遑論當時情形,若非我果真守在軍中等他歸來,又将是何等險絕的境況,他二人,是要将我兩萬英武軍将士的性命,置于何地?!
後怕與擔忡像潑了油的火,在我心頭燒得好不熱鬧,可一想到他在這清心室裏已經跪了三夜,我……
一時間我竟當真不知,是該嘆該笑,還是該氣該愁。
笑他自讨苦吃不知天高地厚,氣他自作主張一路大錯不斷,嘆他終得志滿與我不複初見,愁,卻是愁我自己,抱着天門秩律又如何,捏着君威師嚴又如何,縱是他犯錯在先理當受罰,我當真下得去手?!
正待彼時,雲初跟了過來,立定在我身後。
我悵然而無聲嘆息,一步步踱到晗兒身側,碎石踩出沙沙響動,兩道人影在地上長短相隔。
淡綠的冷光下,那方才還挺直的脊背稍稍躬了,時不時打個顫兒,走近再看,他那明秀的側臉,透白如新曬的薄紙,兩縷青絲貼在鬓額,泛着些蒼古的落魄。
萬千思緒,只作了滿面清漠,我腳尖踹了踹他膝蓋:“跪直!”
又見他雙手攥上腿根,木樁般僵直了腰背,一粒混大的淚珠子釀足在眼眶,眼看着就要滾落下來。
我往後退了半步,繞到他面前,順手一掌賞了過去:“你還敢哭?!”
他猛地側過臉,半息滞愣後,是急促而虛弱的喘息。右手猛地抹上眼角,将那淚珠子收了,我反手一掌:“還敢妄動!”
這下掌風裏挾着力道,他腰肢彎折,捂臉的手顫在半空,又放下,揉緊了衣角再度跪直,瞪着雙發紅的眼,不可思議地望我。
一深一淺的指印,在他兩側臉頰相映成趣,我看到自己的身影,猶如無法逾越的高山,壓滿他的眼底。
我撫着發麻的手背,冷笑:“天門秩律,都背下了?”
他埋下臉,直視我的腰間,聲音悶沉而低弱:“背下了。”
好似,這便是分隔數月後,我和他之間的第一番對話?
不應該是,閑茶兩盞,河圖一盤,坐在懸臺的高風涼夜,好好敘一敘別久故舊嗎?
呵。
我微搖着頭,哂道:“請罰該怎麽請?”
須臾無言,空廖的靜默,時間點點滴滴地磨。擡眼之際,卻見槅門不知何時已被關合,雲初垂拱立在門口,兩眼平視前方,看不出個神情。
晗兒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鞭子,雙手奉過頭頂:“恭請師尊……賜責。”
那鞭子黑漆漆的,因為絞着金線的緣故,應是有些沉,晗兒的手舉了一陣,顫得愈發厲害,我卻并不着急去接,壓低嗓音:“多少?”
“聽憑師尊定奪!”
這語聲明顯發硬,石頭般的咯耳朵,像是在和我置氣。
☆、【天昶篇】二十八
二十八
手擡到半空,緩緩落下,我理順了悶糟糟的雜緒,挑起一彎冷笑:“不服?”
碩大的一顆淚,滾得極是利落,他倉皇地怔了怔,薄唇緊咬,秀臉微垂,搖着頭,不說話。
我一聲輕哂,将那長鞭接過,故作無意地擺弄:“先前欠的五十軍鞭,乃是因你觸犯軍法,不可輕恕,想必你也是為此,才帶了此物回來?”
他點了點頭。
“至于師門規矩,念你初犯,且現今尚未正式祭典,暫且記下以觀後效。今日這頓權當給你開光,那些什麽草率行事,莽撞無度,動不動就玩命的毛病,但望你,好自檢點幹淨。”
幾分惘然稍縱即逝,他蹙額,凝眸,俯身拜落:“徒兒,謹記師尊教誨。”
言畢起身,一件一件解下衣物擱到身側。在這個冗長的過程裏,我将長鞭對折在手中,與雲初無言對望。
眉眼傳不來個具體,一句清晰的腹語隔空入耳:‘天門教責,并非一定由您親自操勞。’
止水微瀾間,我悵然一笑:‘無礙,這第一次,本座自己來磨,以後再勞你費心。’
待晗兒褪盡上衣,捆緊長發,僵着副單薄的身軀,我合了合眼,緩聲道:“既已選了這條路,那便好生走下去……從今之後,為師斷不可能如以前那般縱容寬待,但望你能記得,為師,從不曾逼迫過你。”
他眼中粼粼微光,竟生出些淺淡的笑:“徒兒,謝師尊成全。”
我繞到他身後,揚起長鞭,嗖地一聲,劃落他的背脊。
一道血痕崩開,他驀地繃緊了身子,穩穩地接了下去——在我師門教條裏,無論身處何地,不可妄失儀度,即便是受罰,也不可例外。
“報數。”
半息停滞,他吐出清晰的一字:“一。”
心中默數到三,反手,揚鞭,抽落。
脆亮的聲音激蕩回旋,又一道長痕從左肩斜到腰後,綻成殷赤的血色。
他埋頸忍了片刻,十指在腿上掐得入了肉:“二。”
收回鞭梢捏在手中,我定目看着那兩道交錯的血痕,本意讓自己習慣這樣的情形,可越是看,越覺凜凜刺目,不過片許時間,已生得了一手的濕冷,心跳也愈發的急亂。乃至于第三下落手竟失了力,劃出一道淡紅的痕跡,和起先的第一條鞭痕,整齊地并在一起。
晗兒察覺異樣,腦袋側了側,又正回去,沒有報數。
濁濁的昏花越壓越密,分不清是躁是慮,是憂是驚,我撫上額稍,連着搖了幾下腦袋,方抖開些許清明。提起一口氣,退開半步,側過身子:“雲初,你身居曜忝殿總管祭司之位,有資格替本座執掌本門教刑。劣徒一應責教,今後一應由你執行。”
雲初深深看我一眼,上前兩步,雙手接過長鞭:“屬下領命。”
“今日俗務冗積,不便在此耽擱。”我一開口,又覺齒關顫得厲害,只得與他腹語:‘抱歉……’
他欠身一禮:“是。”
臨出門前,我飄飄然留下一句:“軍中的規矩乃是十日再解靈脈。你已跪了這幾日,思過可免了,挨完打自去好生歇着。”
若不是強提着一腔子未曾盡解的怒怨,這句話,怕要帶上幾分哀腔才肯了得。
未等他有何響動,我推開房門,大步地走了。愈走愈快,愈走愈急,生怕多留了片刻,毀了自己好不容易架出的尊嚴,誤了他煞費苦心謀得的前程。非只我不願再培養一個天清,合議會十八領袖,六族城三百代表,乃至我無荒十萬族民,何人不在看着,他們的下一位儲尊,當是個什麽模樣!
可臨到盡處,又猛地收了腳步,苦切着回頭遼望——通道那頭是緊閉的門,被靈火照得幽冷而深,兩位祭司靜伫在彼,仿若亘古的雕塑。
空遠的落鞭聲傳來,刀一樣紮上心尖。我雙手攥成了拳,顫竦着吟了口氣,邁開步子,逃命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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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合議庭成山的折子裏埋了一整日,與輪值在彼處的族城領袖代表就着兩個問題翻來覆去地磨叽,直到入夜時分,我終于抽了個身,回到曜忝殿頂層。
這頂層格外清靜,視野也極好,當中一道挑廊闊而長,往東是晗兒的閣樓,西頭是我的寝居,一側是低矮的欄杆,一側是樸質的木牆。
時值晚暮北沉,廊外山色陰霾,幾片微雲缈缈地撐在天際,鬥星與赤星的光,淡淡地灑進來,鋪滿廊壁。
我在晗兒屋外,來來去去的徘徊,手幾次伸向房門,又放下,長聲宛嘆。
未知過了多久,終于提起膽氣,推門而入,銀盞柔亮,滿室橘黃,晗兒趴在床上,安安靜靜的,看着他的書。
清夜良辰,玉漏淺寂,紙頁翻折的聲音,一落又一起。
我走到他床邊,擋住了燭火的光,他發現我的存在,稍得撐起上身,擡起臉來,呆愣了片刻,略有訝異:“師……師父?”
撩開柔錦薄毯,傷口被包紮上了,嚴嚴實實的,邊線處洇着些血色。順手将被子蓋攏,轉眼間,又見他右臉上橫着幾道紅印,豔豔然醒目得緊。
我挑眉一笑,抽過他手中書冊,乃是本《化外》,奇怪道:“這書,你不是背過了?”
他挪着墊在胸前的棉枕:“徒兒近來用了些陣咒,好似與這書中有出入,須得尋思一下。”
我點了點頭,将書還予他,卻見他淺垂着目光,毫不上心的翻弄着書頁,停到中間某處,捏住頁腳,遲疑了片息時間,問:“師父……您身上的傷,還疼?”
我愈是奇怪了,這靈光他當是瞧得見的,怎會有如此提問?
他偏着臉,卻是看向床沿邊上,而不是我:“您打晗兒那會,好像丢了力道,是因為傷口還沒好,所以疼嗎?”未等我開口作答,細若蚊蠅地:“對不起……”
我又想去揉他的腦袋,趕緊将手收到背後:“為師只是沒空陪你折騰,你現下如何?睡得着覺?”
十日後便是諸多忙碌,定會持續到祭典結束才得罷了。我對他頗多擔心,最最不過他這十日歇不安穩,其後接連操勞,雖不至惹出什麽毛病,總歸是太過辛苦。
只要傷痛不至于影響睡眠,便還不算糟糕。
他仰起脖頸,給我一個淡愁的笑:“還好,暫時死不了。”
嘶的一聲,從我齒關冒了出來,指節叩上他腦門:“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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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未了的後怕仍在心底藏着,被他一個死字勾了出來,瘆得我滿背生涼。想他失蹤的幾月,我日日夜夜的擔心,轉側難寐到幾度昏闕,怎能去想這個字?怎敢去想這個字?可越是不敢想,又越是忍不住這樣那樣的揣測,萬一他當真一去不回,我可怎麽辦才好?
他哎喲一聲,擡手捂住被我叩疼的腦瓜子,片縷歡欣轉瞬即逝:“晗兒知錯晗兒知錯,晗兒睡一整天,剛剛才醒。”
“腿上呢?”
他松了胳膊,軟軟地趴到枕上,側臉向我:“也還好,雲總管給晗兒拿捏過,已經有知覺了。”
我這才稍放心些,盯着他臉上的指痕看,猶豫之下,伸出手指,撚着靈咒在他臉上抹了一道,将那點輕傷消了。
微驚之中,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道:“謝……謝謝。”
紅痕消淡,換得些許暖雲,在他頰上若隐若現,我腹有千語卻難着一辭,靜待時如逝水,空緬今不如昔。
卻聞一聲淺嘆:“師父,晗兒背過那秩律,忽然就明白,您為何要阻着晗兒做儲尊……以前晗兒不懂,為何您處處都容着他們,讓着他們,什麽事都朝他們那兒去想,現在懂了,才知道,您真的好辛苦。”
此話聽來,可當真不知是何滋味。我與合議會論辯的情形,他也是見識過的,晗兒以往便時常背地裏稱呼那群家夥“糟老頭子”,我聽着很是貼心,面上還得肅然作态,呵斥他不得胡鬧。
濫觞于始尊年代的秩律,已有不少條令被我丢的丢,改的改。然而其中關乎聖門威儀,受限于吾族憲律的部分,乃是不可輕動的天條,必須經由族城公決,方可加以修葺。依此戒律,我為吾族獻身乃是理應之事,遑論容忍禮讓,恭謹以待。雖志于為我族匡定江山,然而守着這些清規戒律,人生,到底不複從前,乃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