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零” (11)
于,連片刻解脫的想法,都不敢妄求了。
見我不語,他又問:“還沒正式祭典,晗兒找您撒個嬌,不算犯戒吧?”
我饒得興味:“嗯?”
“您今天終于忙完了?終于有時間來看晗兒了?”
語聲悶悶的,像被捂住了口鼻,來得不甘不願。
我冷笑:“待祭典後,禁閉三日。”
他臉色驀地一白,梗着脖子仰起腦袋,眉眼裏帶着央求:“師父……”
我笑得愈是冷了:“還有一月時間,反悔還來得及。”
他極不順意地垂下目光,半張臉陷在枕頭裏:“行,行,反正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遲早要看煩,您快走快走。”
我轉身拂袖,擡步便走,身後一聲輕呼:“師,師父!”
臨到門口,我方停了腳步,留得好不生冷的一句:“好生歇着,這幾日,為師當真未必有空來看你。”
将将踏入廊道,恰逢雲初前來,身後跟着一名随侍,端着碗香氣馥郁的清羹。
對我這掩飾不住的愠色,雲初顯有訝異:“主上?”
在他身畔止步,我搖頭示意無礙,轉身向那碗羹,淺嘗半勺,果是他的手藝,分毫不減當年。
擱勺入碗,面無神色地吩咐:“晗兒喜甜,下次多放些糖。”
旋即翻越憑欄,往正殿首層議事廳俯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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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昶篇】二十九
二十九
其後九日,日日入夜時,我準時守在晗兒門外,短則兩盞茶,長則半刻鐘,待雲初領着侍從呈送餐食過來,問問晗兒境況,檢視送來的點心是否合意,旋即離去。
自晗兒年幼,每當我聊得閑空,便時常親自下廚為他烹制點心,食材裏多有蘊含靈力的藥草,籍此逗他開心之餘,還可以助長修為。亦是因此,他喜歡什麽口味,我或許比他自己還要清楚。
或許是私心作祟,縱然明知他定是想見我,有不少話想和我說,可我實不敢進去看他。一想到他說的那句“晗兒找您撒個嬌,不算犯戒吧”,一看到他乖巧着望我的芒芒星眸,我就心痛如絞。
不算犯戒,當然不算犯戒,可臨到彼時,我已不得不拿我門下規矩約束他,還有一月便是祭典,他必須有他應有的樣子,除非他忽然想通了,懸崖勒馬。
可哪還勒得住啊!
我居然還妄圖用三日的禁閉唬住他,偷雞不成蝕把米,平白無故要讓他吃苦頭。
君言驷馬,覆水難收,後悔是來不及了,得另想法子才行。
待到第十日傍晚,送來的玲珑紫晶糕和春草冬菇羹,總算是全然合了要求。
也不知晗兒能否看出這是我為他配的食譜,不過,想必他定會喜歡。
他喜歡就好。
眼見侍從進了房門,我腹語将雲初叫住:‘雲初。’
他回轉過來,對我俯身一禮。
‘随本座來。’
騰身越窗翻到書房,從沿牆書架上取下一只形似鎮尺的竹板,扔給雲初。
那一瞬,他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迷茫。
屏退兩只守門的祭司,待槅門合緊,我在四壁架了境界陣,又兩步跨到書桌邊:“師兄,我知道你想揍我很久了,給你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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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初立在原處,約是看穿我的意圖,嘆笑不語。
我斜眸瞟他:“師尊當年如何打你,你便如何下手,休得放水。”言閉我撩過長發披到胸前,收了靈脈,扶桌而立。
哪知,耳畔不深不淺蕩來一句:“師尊當年打師兄,向來是脫了褲子打。”
難得聽他改個自稱,我心中寬慰,卻作佯怒之色:“我待晗兒,豈能如師尊那般粗野?”
些許停頓,又是一句:“若是要試輕重,看不到傷處,事倍功半。”
鬼煙揭了鍋蓋似的往頭頂冒,我狠狠吸口惡氣,咽下,三兩把扯了外袍褪掉底褲,再度扶上桌案站定。
“打多少?”
我肅色道:“當年我欠你的債,你随便收,收夠,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片息之後,啪的一聲劇痛上腦,我緊蹙着眉閉眼忍了片刻,心道當年師尊可真下得去手,這打法落凡人身上不消十下鐵定打成瘸子:“輕點!”
于是又一聲,落得輕了三分,仍是疼,疼得我手肘打顫:“再輕點!”
再一下,我牙根發着軟,出口之聲像在示弱求饒:“師兄……”
“在。”
待那陣痛勁過去,我天人交戰了幾合,不确定道:“再,再輕點?”
“不行。”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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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起臉,望向蕩蕩的空牆:“為何不行?”
他的聲音,始終溫和如風,柔淡似雲,然而說出來的話,卻像刀劈斧砍般,淩厲得不容回旋:“您那位徒弟,看似乖巧玲珑,恭順懂事,實則膽大包天軟硬不吃,若不趁早削去棱角,定然後患無窮。”
沉吟,我埋下脖子,點頭:“好,你繼續。”
其後時間,那竹板毫不客氣地往我臀股間落,一下下入肉入骨,徹心徹肺。
大約是被他看慣了,也大約确實是疼,原本惱在面上的雲霞,沒得幾分就給清了幹淨,并不急促的捶撲聲裏,我清晰地聞聽呼吸愈發沉重,感觸到凉汗浸滿鬓額,呵,想這板子,日後可是要往晗兒身上落……我二人的關系,也定難再複昨夕。只但願某朝塵埃落定時,他還能記得,當年的我,曾經待他如何。
每隔十下,雲初便與我報個數,停上兩拍時間,待我颔首示意再作繼續。
“六十。”
我已不得不躬腰駝背,小臂撐在桌上,雙手攥在一起,骨節透着森白。
“見血了。”
我伸手往臀後探了探,一片滾鍋似的熱辣,卻并未摸到濕血,想必只是些微的破皮罷了。由是搖頭道:“無礙。”
“繼續。”
這只是陳述,并不是提問,想必他也覺得,還不夠。
略作思忖,我點頭:“打到一百停手。”
接下來的四十挨得略感艱辛,乃至于板子落完,解開靈脈,散了薄汗愈了傷,我仍伏在桌上,虛喘了好是一陣。待到淩冽的疼痛全然褪盡,調理氣息着衣正襟,轉過身子,端回平素的姿容,直視着雲初的靜潭無波:“以後你替本座執教刑,縱是天大的過錯,最多以此為界,懂?”
他與我謙謙一禮:“是。”
須臾沉默,我惜嘆道:“一應賞罰責度,雖經你手,卻是出自我命,他之于我,必然日漸疏離,以後,有勞師兄,替我好生照顧他。”
待他俯身領命,我又稍厲聲色,補充道:“還有,打晗兒的時候,給他留個薄面,褲子就不必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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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歷九千三百年,九月三十日,晗兒登儲祭典前夜。
縱是三千七百載歲月無情,斷我柔腸,白我烏鬓,斫卻了多少情愫思憶,我仍如此清晰地記得,彼時彼夜,一幕一景,歷歷如昨,刻骨銘心。
天雲微晚,明燈初上,于房中梳洗更衣,绾青絲,佩玉笄,懸珠旒,着黼黻,披玄裳,理袖衽,正玉冠,面鏡而照,可還是那個萬年前的自己,晬顏不改,心已先蒼。
時辰尚早,未及動身,我屏退左右調琴消憂,雲初前來拜谒,攜着一盆蘭草。
我離座起身,愕然:“這是?”
纖纖細葉,碧華離塵,魔界上古傳聞中,可聚天地靈氣,盈四海奇香的風芷蘭?!
他和顏莞爾:“再過幾日便是您萬歲壽誕,別無長物相贈,年前回來時偶得此株風芷蘭,希望您能喜歡。”
怎會不喜歡,怎能不喜歡?!我真是恨不得撲到他懷裏,告訴他這一萬年裏,可有何人如他這般懂我!然而接過那盆蘭草,我卻莫名地局促起來,半晌過去一動未動,倏爾回神,一笑間揭過萬般慨嘆:“師兄……謝謝。”
他撫胸一禮,是要告退的意思,我猛提了口氣:“師兄。”
待他長身立定,不解地看我,我鼓足千萬分的勇氣,道出那個醞釀多日的述求:“以後無人時,不若還是叫我師弟,如何?”
片許凝滞,相對無言,空有淡漠的風,拂過一晚涼辰。
他微微躬身,輕吟道:“屬下逾越,抱歉。”
幾分長情還未舔到礁岸,頃刻便淡了,無味的淡。
我将蘭草放下,對他無妨地搖頭:“是本座随性,你不必自責。”
本就沒有多少期許,倒也談不上失落,我扔下一句:“本座去看看晗兒。”轉身甩袖,揚揚而去,再未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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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響晗兒房門時,正當入更。
聽聞侍從說,自一應整點完畢,晗兒便獨守在屋內,并無他人相伴。
寬僅六尺的門并未落闩,虛開着半指的縫,然而我撇開旁人,靜靜地等。
未待多久,有人影遮了過縫的光,又是片刻,那門徐徐地開了,一室清輝洩灑,他立在我面前,青裳垂發,端恭肅穆。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颀長的身姿,卓絕的容顏,配上這琳琅流蘇、爍爍靈光,真如瑤環瑜珥,玉樹瓊枝,自古天姿人間少。
這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亦是我曾經的摯友,我将親眼目送着他,一步步身登青雲,一步步君臨天下,直到承我衣缽,成為我一生的驕傲啊!
忽地,我再也忍不住,欣悅地笑開了,快步上前要将他攬入懷裏,他卻似驚弓之鳥迅速退開半尺,單膝跪地:“徒兒見過師尊。”
一怔一默間,但見風過栊紗,搖曳碧火,幾縷散發半掩了他的臉,映出絲絲熒光,交織參錯。
我蹲在他面前,扶住他臂膀:“起來。”
與他雙雙起身,又見他滿面訝異,不安地捏着衣角。我仍是那般悅然地笑着,撫過他額前亂發,望瞻一目間,任往昔幕幕穿梭眼前。
碌碌浮生渺渺一粟,得你攜手,夫複何求!
終于,我将他抱進懷裏,緊緊地,再也不要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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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猶記,那時的他,暗蘊着淡樸的溫香,如瀑的玄發既柔且長,渾身洋洋的散着暖意,往我心底鋪灑陽光。
若是時光可以駐留,便讓它停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可這世上,最無情的,莫外于命運,莫不過光陰,我這一生抗之争之,挽之重之,到頭來,空得個孑然人去,零落飄離。
彼時,他木然在我懷裏,任我順着他的發,拍着他的背,一動不動。
“抱歉,這場試煉,本無意讓你吃這許多苦,奈何以後,你的路,定會走的比這半年更加艱難,但望你好自珍重。”語聲微頓,我停下手中動作,又道:“作為補償,為師許你個承諾,想要什麽,盡管說。”
他遲緩着,伸手環住我的脖子,小心地踮起腳尖,見我沒有反對,十足惬意地蹭蹭我的臉,在我耳畔低聲問:“師父……您以後,再也不能抱晗兒了,對麽?”
我淺嘆不語,等他繼續。
“晗兒會好好守着規矩,好好做您的刃,您的劍……”說着說着,聲腔拐了個彎:“哪天晗兒不經用了,您要丢掉晗兒的時候,可不可以再抱晗兒一次?”
這,怎會說出這話來了?什麽叫不經用了?什麽叫丢掉?
驚愕不過半息,忽就想起那夜一番狠話——“他日刃折劍斷,必當棄如敝履。念及百年交情,可以留你全屍!”
可嘆彼時的我,仍得幾分桀骜在,不知前路會是何等颠離,回答的語聲,竟可以那般平淡無奇:“行,為師答應你。”
整整三千七百年,我可曾食過一言,可曾許錯一諾,嘆天意弄人身不在己,不外于此,不過如此!
☆、【天昶篇】三十
三十
晗兒登儲後,很長時間裏,我亦一直以為,只要我還記得當年的事,當年的他,不管将來有何遭遇,我與他之間,始終留得情面在。
我發誓要給他的,定會給他,發誓要守護的,也定會守護,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這一路磕磕絆絆,走到哪裏,歇到哪裏,唯願能給他一個最好的結果,若能如此,死亦無憾,若不能,也當要無悔無怨。
縱不能一起走到最後,那時的我以為,最壞最壞,不過是他畏懼勞苦,選擇離我而去,若真如是,我斷不會留他,也絕不可能責問他叛師叛族的罪過。
頂多,不過是天涯兩別,至死不見,只要他此生幸平,我也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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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儲尊的晗兒,在修煉之餘,可以領受我與合議會派付的任務,主持一應祭典、決斷俗常雜務、組織應對各種突變的災害,乃至于持節為使、領軍出征。但凡涉及族城安危、民衆利益,無論任何事由,我從不允他有半點罅漏。嚴令苛行的結果,便是如我所料的日漸疏遠,表面上師親徒恭,背地裏,我是個什麽滋味,他未必懂,他是個什麽滋味,我也未必盡懂。
我們忙碌着各自的忙碌,奔波在族城,林地,整個魔域,為攫取靈力彌補所需,應對亂紀長夜及常年的旱災,他還時常尋着機會前往上界索求蘊含豐沛靈力的寶物,一去少說數月不歸。如是本已聚少離多,而在一起的時日,也大都耽誤在指引他修煉,而或與他一起研習咒術陣法,總歸是容不得多少閑空在。
每每久別未見,晗兒總會先為我奉一盞茶——我雖從未親自教他這些旁門左道,然而僅憑尋常目染的點滴,他的茶藝已是日趨高絕,某日忽然端出玉龍十三味,端的是将我駭得不輕。連雲初都不得不贊嘆,晗兒在“偷”之一字上的功夫,包括偷學東西,着實是震古爍今。
及至後來,只要與晗兒同在曜忝殿,我二人之間,唯有的交心,只落在一碗茶上。
逢他高興時,奉上的茶,清氛氤氲,水色透潤,至臻無瑕。
若他不高興,茶裏總會少點什麽,玉龍十三味或許就成了十味,八味,若是剛挨了打受了罰,端上來的茶看似與尋常無異,聞起來,也勉強還帶着點茶味,待入口中,就剩了個苦字,透心燎肺。
無論他奉個什麽茶,我都會認認真真地品鑒,沏得好的,細呷慢咀,若是太苦,便一飲而盡。每每喝了苦茶,我也就與他一笑,還他一杯茶,是苦是甜,憑心而定。
早些年間,晗兒若是被我還了苦茶,還會和我生悶氣,連着幾天不愛說話,一應禮對不過嗯、啊、哦、是。可越到後來,越是不形于色,出則謙雅虛己,入則溫良恭順,表面已得了我當年為儲時七八分的樣子,至于內心……
呵,千恨萬恨,也不過是恨沒有早一日懂他。
因他愈漸不愛說話,而我,自古是個懶得說話的人,由是我二人的交流愈來愈少,相處的光景,也日漸枯蒿,好像這世上的事,本就該一個人去經歷,好像這一條長路,本就該一個人去走。
臨到終末回頭去看,才知本可不必如此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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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歷九千八百年,歷時三千餘年之久,我終于完成吾族七禁陣之首——蔔天陣的修撰工作,進行首次蔔天祭。
本意是測算下次亂紀元的時日,以便早做準備。然而那些玄妙的符文呈現的結果,卻是一場比之百年長夜更為兇惡的絕頂奇災——大約于彼時的一千二百年後,亦即是晟歷一萬一千年左右,極星将永遠沉沒,再不複起。
為驗證祭祀結果是否精确,其後十年間,我不斷挑戰神魄的極限,接連行了三次蔔天祭,其結果不出其二,魔域大陸将永沉黑暗,濃烈的毒瘴将溢滿乾坤,以魔氣為食的暗魔部族将迎來前所未有的盛世,而吾族族民,縱已得半魔之身,也絕不可能在那般惡劣的情形下茍延圖存。
蔔天祭乃是我秘密為之,第三次祭祀完成時,祭壇之上,唯我與雲初二人。
得知結果後,他負手而立,仰觀穹宇諸星,良久,卻與我道:“回老地方,好好談談。”
他所說的老地方,便是我如今所坐之處,曜忝殿旁,西山崖頂。
崖頂之巅的這座墓,彼時已在,墓前的這座碑,一如往昔。
墓碑上的題字,摯友雲初之墓,晟歷七千一百年五月十二。
他失蹤七千年後,于晟歷九千三百年回到我身邊,其後不久,我便帶他來過此地。
對于我給他挑的這個冢位,他甚是滿意,對于我給他立的這塊碑,他也歡喜有加。總而言之,并未有我預料中的驚訝與嗔怪,倒更像是在喬遷新居。
趁着給自己第一次上墳的機會,他和我喝了兩杯好酒,難得地吐上幾句肺腑之言,還拉着我的手說,師弟,師兄如果當真挂了,你會不會有哪怕一點想師兄啊?
我見他目有□□,趕緊抽了手,幹笑:你想得真多。
其後兩千年間,每當需要商讨何等要事,我和他,皆會不約而同想到此處。
對他而言,在自己的墓碑前舉杯邀明月,好似別有一番意趣在。有時為了置菜方便,他還會将墓碑拔了,權當桌案擱杯盞,酒足肉飽,再将它插回去。
我也就豎着滿身寒毛,笑吟吟地看。
蔔天祭後的那夜,我二人在這碑前相對而坐,我置酒,他布菜,碳烤肉幹,枭獸的肉,取的最是勁道的外脊,幹烤十二個時辰,配上魔域特産的香料,夢葉草和石南花,拆開紙封撲面是濃厚的脂香,伴着烈而不辛的花草香氣,頗有欲教谪仙墜凡塵的意思。
然而吃着塞牙,我不太喜歡。
我看他一條一條撕開肉幹,擱進盤子裏,細細碎碎的,也分毫沒有吃的意思。
他一面撕着肉,一面,則與我似道平常地,敘說着有關他、有關我的幾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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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那時,他的聲音是軟玉的柔,他的微笑是流雲的淡。
那時玉木華蓋下,他在說,我在聽,記憶斷續的殘章裏,只記得他似乎一直在暗示我,他知道我想做什麽,也知道我需要什麽。
講罷許多的話,落筆點題時,他說,在生存二字上,只有勝負,沒有對錯。
其實那時以前,我已決意要以武用強,定奪六界乾坤,終結吾族長達萬年的掙紮。生,當有尊嚴,死,當有氣節,吾族與諸神已勢不共立,非一戰不可圖久安。而蔔天祭所昭示的災難,不過是給了我一個期限,一千二百年,彼時我想,不算匆忙。
我認可他的話,深以為然地颔首,與他斟酒相碰。
然後,他又與我分析,我手中的權勢,我所需的籌碼,我可謀的良策,我應留的退路。彼時他之所言,每一句每一字,都與我心中勾勒的謀圖,渾然天成的契合。然而不知為何,我總能從話裏聽出些不滿的意味,針對我的。
眼看他撕出半盤子肉條,趁着他說話,我有心無意地取了筷子,夾起一根,放進嘴裏,咀嚼,吞咽。
脂香四溢綿軟化渣,一瞬間所有的味蕾欣悅地綻放,再看那盤中之物,簡直堪比淮揚煙柳的美不勝收。
于是他一邊說,我一邊吃,偶爾啜口小酒,便是滿足的笑掠到唇邊。待他将話說完,我手中的筷子,恰巧點住他擱落的最後一條肉。
他微蹙着眉,眼神從筷尖移上我的臉:“屬下的話,您當真在聽?”
我輕哂,擱下筷子攏手回袖,挑揀幾條重點,冷幽幽答給他:“修令法,集君權,惑民心,治亂之本在衡勢,欲攘外夷必先安內,你真當本座這幾千年都在陪合議會過家家?”
最後一條肉,終是被他私吞了下去,且還露着甚是不屑眸色:“那您是準備萬全,随時可以和神主叫板了?”
我一聲輕呵,歪了脖子斜眸睨他:“神主老兒都不敢妄測天命,本座,盡力給吾族一個交代。”
彼時我修為尚僅神主七成,充其量能登上阚世臺,有資格與他決個勝負。若想全身而退,我還差得太遠。至于如何令修為尚淺的族人也能突破虛空的鴻溝返回上界,更個久懸未決的疑難,想想那些堆積如山的經文撰稿,我腦仁疼得厲害。
歷經七千多年的謀劃,我以為,自己當真已經盡力了。
若是有些事注定無法完美,那便只能搏上一搏,只要結果對了,七成的勝算,和絕對的勝算,又有什麽區別。
“手,伸來。”
我莫名地把他瞪住,而他,也就那樣平靜地注視着我,既不嚴肅,也不像玩笑。
俯下目光,卻見他執着一支銀筷,碧青的光映在上面,隐有森寒。
片晌遲疑後,我右手攤在他面前。
那銀筷化作一道光,急而準地落到手心處,痛意雷電般掣上心頭,我未忍就收緊了眉,聲調擡高三分:“為什麽?!”
☆、【天昶篇】三十一
三十一
話出口時,縮到半途的手已再度攤好給他,從以往的經驗看,他不會無故打我,我也沒有不受教的道理。
所謂口嫌體正直,不過如此。
又一道銀光劃落,他笑:“您做得還不夠好。”
我右手顫了顫,收下這記疼痛,輕呵了一口氣,閉上眼。
“謀事,永遠可以更細一點,更準一些。”
第三下,當真不客氣。
“努力的方式,遠比努力本身重要。”
頓了半瞬:“以上。”
我睜開眼簾收回手,甚感後怕地摸了又摸揉了又揉,還好還好,骨頭還沒斷,不需要吟咒去治。
雖未留傷,仍有餘痛,從手到心各種不自在,片刻間強作鎮靜,我冷顏厲色:“到底哪裏做得不夠,你倒是說個清楚!”
他放下銀著,斟酒自飲,一杯方盡,再續一杯,儒雅含蓄的笑意,濃了兩頰醉雲:“都到這時候了,您居然還想跟合議會那幫流氓講道理,您怎就……這麽天真可愛啊。”
如此冠冕堂皇的雞蛋裏挑骨頭,我咬了咬牙,哼出一聲悶氣,吞下滿腔嘶吼:
當年不正是你,抱着那本老掉牙的帝經給我說,拯救流氓于無賴之中乃是身為尊主的我職責所在!!
眼見他又将一杯子酒吞下肚,行雲流水地繼續斟,我豎眉,順手撈走酒杯:“不準喝了!”
壺裏的酒空灑了幾滴,浸潤出淺淡難辨的水痕,他手足無措地趴臺子上尋摸半天,似想動點歪門邪道的腦筋,将酒從石頭疙瘩裏挖出來,嘴裏不住地噓唏哀哉:“這,這,這可是九千年的懷古釀,比那壇子玉樓春還嬌貴的啊,師弟啊師弟,你為什麽一定要和我的寶貝過意不去呢!”
呵,幸好我反應快,連稱謂都改了,再配上這晃而不倒的姿态,不消多喝半杯,雲初又要變淫畜了。
我吟咒封了酒瓶,收進腰間乾坤袋:“尚有要事待議,喝酒難免誤事,我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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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後半,我與他并肩懸坐崖邊,我在左,他在右。
風也靜,夜也靜,延綿群山之上,有三兩魔星,或青或紫,或缺或圓,危懸在彼。
不知何時,他的左手摸上我的右手:“師弟,等你撬了神主的寶座,還我無荒一個公道太平,然後,我們就去隐居吧。”
我收手藏到袖子裏,頭正目不偏,一派自得清風滿襟懷。
“凡界裏有座山,名喚長白,好似,比我界裏的九韶山,還要峻逸幾分,我看那裏就挺好。”
長白。
經他所語提醒,我恍爾想起,書房的某個暗格裏珍藏已久的那副崇山圖,亦即我畢生最為得意的畫作,裏面的山,可不正是長白。
倘若當真能得善終,那裏,确實挺好。
然而我揮手朝他一甩,嫌棄道:“什麽破山頭,誰愛去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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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長談的三月之後。
雲初背着我,組織成立聖門教。
約便是自那時起,我與合議會之間,日漸一團和氣。
亦或許,便是那時,族民開始對我生出令我滿頭霧水的景仰。某日我在族城小居,擡腳出門便是一地香燭紙錢,數十族民對我三跪九叩,上去一問才知,某教傳言,信我逢賭必贏逢考必過求愛必成萬事大吉。
再定睛細看居然全是女子,我當即把身邊的筱昱推搡過去:“你們拜錯了,這才是尊上。”
要知在那之前,彌漫在族城的可都是這樣的八卦蜚語,譬如尊主近來又犯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尊主近來又裝病,怏怏的好幾天不理朝政,尊主大人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打他徒弟……
一夜之間變了天,我渾身上下不自在。
總而言之,雲初用他的實際行動,向我準确而無情地诠釋這樣一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用他的話說,養民當如養豬,圈之喂之,管飽了事。
然而我并不十分高興,扔給他一本《帝經》:三天,背不完差一字十下!
真是一報還一報,可知當年,他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只字不差。
不久之後,與他再臨西山,同是星高天遠夜廣寒,同是并肩共坐危崖畔,我如是對他說:吾族憲令法度,一應以民意為基石,你如此行事,既是在左右他們的自由,也是在為我埋下禍患。也是如今情勢所迫,不得不如此,然而終不能一直如此……希望你,知道什麽叫适可而止。
怎料他轉過頭來,卻是深長而欣然的笑:“您,可算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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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就這樣在我腦海裏汩汩地淌着,時而澎湃,時而涓細。
我偶将思緒停上一停,挽起垂落的蒼發,看着黯淡星輝沿着發絲映灑的銀白,可嘆我在他眼中,一萬餘歲時才算長大,而今不過三千年,卻就這樣老了。
晗兒帶走了我的神魄,三月前他離去後,我一夜白頭。
剩給我的時間已不多了,然而,晗兒還是沒有回來,我想,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
我往遠方的曜忝殿瞭望,那裏是千年未見的燈火通明。現今十六族城的領袖,還有我的幾位“手下大将”,為了找我,大概已亂成一鍋粥。
我輕輕地笑,繼續撿拾我所剩不多的回憶。
曾聽人說,人愈是老,則愈是喜歡回憶少年時的往事,而對于臨近的當下,卻往往十去其九。
此言當真,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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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歷九千八百年至晟歷一萬一千年,那一千二百年的記憶,已是瑣碎而模糊。
除卻終日不可開交的忙碌外,唯還能記得幾件不可能忘的大事,卻遠不如早年的記憶那般,一筆一劃,清晰可觸。
未免引起恐慌混亂,我不可能告知族人末世災難的近在咫尺,然而戰争的準備與謀策卻不可有半點懈怠。我所能獲取的幫助,僅來自雲初、晗兒,與唯有的兩位知交,淩霞城主筱昱,暮昭城主九襄。
随着限期的臨近,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頂受着前所未有的壓力,而更令我無奈懷傷之事,我的神魄縱是再如何強大,能夠驅使的元靈,始終受限于骨體本身,難進寸步。
雲初曾與我提過一個解決此問之法,然而,只将聽他把話說完,我破天荒地甩去一記耳光,挾着雷霆萬鈞的靈咒,可将人立刻拍成肉泥的那種。
他翩翩一個側身躲了開去,扇骨半開掩齒一笑:“屬下只是與您說個可行之法,行與不行,決斷在您,何須如此動怒。”
我笑吟吟對他招手:“你過來。”
他笑,搖頭:“抱歉,屬下不蠢。”
我大步上前一拳揍到他胸口,冷眼看他踉跄着退卻三尺,佝腰捂胸嗆出一地的血。
“你把族人們的命,到底都當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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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得渾身發抖的我,為防怒急傷人,一個人跑到懸臺上發瘋。
那憤怒很快歸到我自己身上,因為我反應過來,雲初他所說的法子,用數十萬族民的全部元靈,借以陣法換我瞬間的突破,在彼時看來,确是實實在在且唯一的可行之舉啊!
怪只怪我無能,怪只怪我不夠強大,到底是我做得不夠好!我無論再怎麽謀,再怎麽算,就算用盡千般妙計萬種良策,就算當真得了比他神主更高的修為,一場大戰下來,怎可能逃得過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可我還能怎麽辦,眼睜睜看他們坐在魔域等死,還是帶他們前往凡界,在那渾濁的世界裏一點點磨消修為直至滅絕,不,不,整仙界凡界都在神族的掌控之下,那些天神們,怎還可能任我們逍遙在他門前!
若不奮力相搏,一旦前往上界,我等唯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