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零” (12)

是,就算再好的辦法,也終不可能萬全,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已經盡力了啊!

天上覆着厚厚的雲,像是極星吐白前的晦暗,雨點啪嗒啪嗒落下來,頃刻便密了,淅淅瀝瀝的,濕透我烏絲衣衫。

我跪倒在地上,仰天長嘯直到聲嘶力竭,不曾停歇的風刮起涼意到心底,漸漸地,我冷靜下來,頹唐的任自己沐浴在風雨裏。

俶爾是甘苦自知的笑。呵,我這是和誰過意不去。

某些事上,我當真不如他。

雨停了,風歇了,擡頭看,卻是一頂靈力聚成的罩子,無聲無息地保護着我。

晗兒坐到我身邊,渾身裹在柔白的靈光裏,不無擔切地問:“師父……您還好麽?”

我點頭,念咒蒸幹了滿身的水,望向天際層雲,吸上一口氣:“好久沒下雨,忽然有點興奮。”

“雲總管與晗兒說。”他有些遲疑地微吟:“您老毛病犯了,讓晗兒來看看您。”

老毛病,什麽老毛病?

我甚不忿,泰然自若爬起身:“為師看他才有病!”

那次事件後,我的心,是愈發的冷硬了。

未過幾年,我漸漸便接受了那樣的現實,堕世之戰,吾族必有犧牲,最壞的結果,不過就如雲初所言,拿十餘萬族人的性命去換個勝局,我想,勉強值得。

然而戰争,必然罪惡,毋論結果如何,我,注定不得善終。

☆、【天昶篇】三十二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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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千年的歲月裏,當真能讓我欣慰稍許的事,唯還剩兩件,一則是,晟歷一萬一百年,擁有鬼族靈血的梓生來到我身邊。

我收他做了徒弟,令晗兒教導他。

之所以不親自教他,一則實在太忙,二則,他實在是,和我有些八字不合。

當然,最最主要的原因,不過是我懶。

我在晗兒身上已經耗盡了一世的耐心,又逢大戰在即,實在沒有精力去教第二個徒弟。更何況一開始,我對梓生的态度,只不過是物盡其用而已。

利用他的靈血,我可以施展攝魂一系的咒法,操縱他人記憶與心智,主要的目的,自是拿來保證臣子屬下的忠心不渝。

若要發動堕世之戰,吾族上下必聽我之命為我所用,不可有半點偏失抵牾。然而我族的傳統政權并不容許我集權而制,任何改革又勢必引來無謂的流血犧牲,且,我也不打算讓皇權成為我徒子後代的桎梏,是以權衡度量下,利用攝魂咒強迫合議會乖乖聽話,是為最便捷也最有效的上上之策。

再後來,我還讓梓生尋着些可堪一用的瀕死之人,幫我做了十二只傀儡,用以做一些,不太方便親自為之的事。

十二傀儡的前十只,皆是徹底失了本來神智的啞巴,我以十個月份的雅稱命名之。而最後的兩只,會說話,有簡單的思考,能夠做一些更加複雜的工作。

我以自己和雲初的名字,為他們命名,出雲,長天。

當年晗兒入獄後,我遣散了殿中所有的侍從,梓生也不知所蹤,陪着我的,便只剩了這些,看上去呆呆傻傻,根本算不上是人的傀儡們。

那時候,我時常拉着臯月的手,問他,晗兒去哪裏了?

他有留個信給我?

他,還會回來嗎?

晗兒,我的晗兒……真的不會回來了?

而今時雨已替晗兒死去,長天不知所蹤,其餘都還在我身邊,他們陪我度過了千年的伶仃孤寂,或許,也将陪着我一起,步向生命的終局。

來年墳前春草生,伴我飨我複何人。就算魂飛魄散,我也會孤單。

即便只是傀儡,我或許,終還是更願意視他們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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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千年間,另一件更令我欣喜若狂之事,則是晟歷一萬三百年,晗兒突破大限,修成神魄。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僅不過一千一百歲,他做到了,如此輕而易舉又理所當然的做到了。

我入歷瞿煉獄終得成神,或多或少有機緣巧合,而他,卻全然是靠自己的努力,依據我族上古典籍遺留的方法,憑借族人供奉予他的元靈,修出屬于他自己的神魄。

當年始尊據此尚差一步,我族數萬年族史,成此事者不過他一人!

傳聞當年神主抛棄我族,選擇十二天神及其族民,便是因我族骨體不如十二天神純質無瑕,然而直至如今,十二天神均未修煉成神。卻是我和晗兒,成為了真正的神祇,達成通天修為,驅策宇宙輪化,更可與天地同壽,不老不死,永世長存。

因為并未如我這般沾染過多魔氣,晗兒的靈光,乃是純粹的金色,那天他出關之時,整個曜忝殿,整個天墉城,乃至于整個影月林地都浸沐在那昭昭煌彩之下,我仿佛看到他高居神座之上,如極星朝陽般普照世間衆生。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翩跹飛舞的發,流風卷雲的衣,朗目劍眉的每一處輪廓都漸漸清晰可辨,他在長道的那頭喚我,仍是那清朗柔和的聲音,師父。

如纖歌,如玉鳴,如一江春水暖徹冰心,我竟激動到險要流淚,這是我的晗兒,是我親手養大的孩子,還有什麽事,能比看着他振翅起飛的一刻,更能令我發自肺腑的高興!

更何況,他能修出神魄,無論對我,抑或對族民而言,都是何其有幸!

只嘆年年物是人非舊人西去,歲歲朝花開落今不複昔,永生之路何其凄零,因為晗兒,我終不必一個人孑然獨行。

更因晗兒,我可以不再掙紮于要用多少族人的生死去搏一個勝局,若他加緊修煉,千年之後,與我奪下神主之位不過探囊取物,我族,也終可以來去于洪荒宇內,淩駕于六界之上,再不必屈身茍存于魔域廢土,颠沛潦倒,朝不保夕。

我就那樣呆愣着看,仿佛那便是天下最大的至寶,怎麽看都看不夠。我甚至忘了自己該上去抱住他,再不吝惜美言地誇贊,直到他終于跪到我面前,才發現,有些東西,終已不複曾經。

我俯身扶他,拉起他雙手握在掌心,平凡本真的一笑,說,很好。

很好,真的很好。

毋論如何,我終于可以長長松上一口氣,享受到哪怕片刻的安寧。

可哪知,也真的,真的只是片刻安寧。

晗兒成神後,與我說,想出去走走看看,我欣然應允,囑咐他多加小心。

孰料他一去三年不歸,回來後似就生了心事,某日裏,忽然來問我:

“師父,您預言的那場災難……真的會發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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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是白晝初明的清晨,蒼山翠海環繞在側,霧霭缥缈遠銜青空,曜忝殿穹頂懸臺,我和晗兒,劍拔弩張。

不錯不錯,真不錯,彼時之前,我可從未料到自己也會有和晗兒武決的一天,什麽天大的事不能杯酒言和釋前嫌,更不可思議者,他與我争執的原因,竟不為自己不為族人,而是為魔族十二部的蝼蟻請命。

他說,就算蔔天祭絕無漏算災難已近在咫尺,就算堕世之戰已是不可不行的決策,就算為了留下退路,魔域必須為吾所控不留禍患,對魔族趕盡殺絕,絕非仁者所為。

彼時他雖成神魄,修為還遠不足以驅使蔔天陣,親去求證此事。然而除此之外,我也确實沒有證據,令他相信蔔天祭的結果非我刻意杜撰。而至于其後一應謀劃,肅清魔域,踏平仙界,直搗九天神座,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差池,所需收之于囊中者,豈止魔域而已,将被荼毒覆滅者,豈止魔族而已?!

他既能為魔族求情,下一步,是否該為凡界,為仙界,甚至為神主老兒求情?如此行事,這仗到底打是不打?趕緊掘個墳把自己埋了萬事大吉豈非妙哉?

可笑,可笑,着實可笑。面對他的指難與質疑,我當真無話可說。

既無話可說,還能如何?武決二字,倒是我先提出來,說不服,只能打服。

雲初和兩位長老做了見證,我的條件,他任我處置,他的條件,給魔族以歸順投降的機會。

直到那場武決,我才意識到,他出走三年,恐怕絕不只“玩了三年”那麽簡單。他雖生性柔善,好歹也曾為我提槍上馬鏖戰沙場,什麽樣的場面他沒見過,死在他手下的魔族異類又豈止千萬之衆?遑論他為儲千年,何曾對我的決議有過半句二話,緣何到了彼時,卻生出那般尖銳的伶牙俐齒,和我說起什麽“仁王天下,衆生平等”來了?

啧啧,一別三年不見,翅膀硬了,見識廣了,腦子鏽了,膽子,也是愈發的肥了。

因是有意試探他修為高下,我耐着性子和他來來去去上百個回合,他倒也好玩得緊,明知自己毫無勝算,堅決不肯跪地認輸。五花八門的咒陣法術使喚得風生水起,為保懸臺上的看客不為他所傷,我大半的精力着落在接擋他如暴雨冰雹漏空而下的咒刃,表面上看,他在攻,我在守,且,守得并不輕松。

恰逢個間隙處,他把住我故意露出的破綻,從懷裏掏出把紅光逼人的匕首,頃刻是漫天血雨嘩啦啦地砸了過來,駭然一望的瞬間,袍衣袖管已被血箭劃得七零八落。

沾衣的血頃刻蔓延成大片的血漬,隐有陰冷刺麻之感,由肌膚,到骨髓,所過之處漸失知覺,再是片息之後,我似被無形的手扼住咽喉,眼見着呼吸都已困難,而那血箭織幕之上,尚有電雲如巨石壓來,大驚之下再不敢與他玩笑,放開神魄沖破束縛,連着三道禁咒将他捆成麻花拖到身畔,不費吹灰之力拎回懸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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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刻厲雷熾火翻天動地,後一刻山高樹遠雲白風清,清晨高臺之上,微風似水拂人面,祥和得很!

晗兒耷拉着肩膀低垂着臉,矮矮地跪在地上,兩只手往衣角搓了又搓,我擺弄着手中蔫嗒嗒綠得黯然的匕首,呵,這上頭的符文,居然是冥帝老兒尊姓,幽。

不怪于他一去三年,為這把可以存儲靈血驅使血咒的血玉匕,怕就耗費了不少功夫。

“師父,您教過晗兒,有些事情,該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他輕聲低語了一句,深深地吸口氣,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天晗……認輸。”

那日午後,清心室。

我難得地讓侍從置了把椅子,坐看雲初替我磨劍。

五十下鞭子打完,晗兒還能跪得端正,只是那面色,被幽冷的靈火襯着,已實在是難看到極點。彌漫着血腥氣味的房間,吊詭地靜了片刻,唯有他的喘息,或長或短,或輕或急,淩亂不堪。

我慵懶地擡起眼簾,指尖在扶手上緩緩地叩:“說起來,為師這些年,确實把你保護得太好,連魔氣都舍不得讓你多沾。你如今雖有魔身,到底是更像凡人,靈光也如此幹淨,不怪上界的凡夫俗子,還能對你如此友善。”

此先盤問的結果,并未出我所料,他這三年,少不了勾搭幾個狐朋狗友,歷幾度風雲跌宕,嘆幾番壯志難酬。未盡的言談裏,似還有什麽風花雪月,畫兩朵桃紅在頰,留給我多少懸想餘地。至于血玉匕的來歷,他說,乃是無意間拾得,我權且做一回白癡,勉強信上一信。

我說完話後,他仍是足足滞了半盞茶的功夫,待到呼吸漸複平穩,才稍擡起臉來,眼睑半張,閉口不言。

我難免存疑:“知錯了?”

他忽就梗直了脖子迎着我的目光:“不知!”

片刻對峙,見他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我先慫為敬地低下臉,撫了撫下袍的皺褶:“當真不知?”

“徒兒所求不過一個公道,濫殺無辜非道義所為,徒兒何錯之有!”

公道,什麽是公道,當年神族戗伐吾族趕盡殺絕可有半點公道可言,初入魔域為求立身以命相搏試問公道何用?!無辜,什麽是無辜?吾族死于護界戰争的數十萬子民無辜不無辜,你那殒命在亂紀長夜魔瘴之下的父母無辜不無辜?!

這些澎湃在胸中的話,在喉頭上滾了兩滾,終是被咽下了。

有些事,當真無法強求。

長嘆間我啞然失笑:“劍有雙刃,傷人害己,至鋒至利,則生靈性,如今看來,果真如是。”言畢起身,極是平靜地踱到他面前:“為吾之劍,吾之原則,就應是你的原則,吾之底線,也該是你的底線,原以為,這麽淺顯的道理,你早該明白。”

他氣呼呼地撇過腦袋,甩給我不屑的一瞥。

齒關裏的寒意,已是令聲音都顫得變了掉,然而我仍是在忍,沒有人比我更想看個明白,三年的疏忽,三年的放縱,到底會還給我一個什麽樣的晗兒!

“今日所見所聞,為師,當真對你失望透頂!”

他将臉埋進了陰影:“兵行險招才能出奇制勝,徒兒也就是想試試,到底有沒有贏的可能而已。”末了,哼唧一聲:“而且,您那麽強,怎麽可能被徒兒……”

啪!

他摔倒在地上,撐着身子兩下跪了回來,左臉突兀地紅了,腫了,青了,嘴角的血蜿蜒而下,他不敢去擦。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涼得前所未有的徹底,就連吟出的字,都已冷冽成冰:“欺師滅祖,弑君叛門,天晗此劍,二心已生,不可駕馭,如今,只能棄之不用。”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徒兒可為您率兵歸王,但絕不為您濫殺無辜,徒兒這條命是您給的,你要拿,盡管拿去!”

“好,好……”我渾身都在抖,抖得根本就要站不住,眼前的人在晃,影在晃,門扇空牆天旋地轉,我一把攥起他頭發,強迫他面對着我失了調的憤怒咆哮:“最後問你一次,認不認錯?!!”

那低垂的睫影裏,半瞬悲愁傷逝,宛若昨夜銷香,卻已無人垂憐:“死在師尊手下,晗兒,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好一個無話可說,當真是無話可說……

既然無話可說,我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我還能如何?!

于是,我就那樣冷眼看着,自己的手,向他穿胸而過。

☆、【天昶篇】三十三

三十三

滾燙的血噴瀑而出,我閉上眼睛卻不曾躲閃,緩緩抽出手,任由他滑落下去,無聲無息。

提袖擦卻迷了眼的血,擡眸間已是何等淩落的景象,地上,牆上,我和雲初的衣上,或濃或淡或聚或散,全是淋漓的血,刺目的血。雲初蹲身将晗兒抱起,神情是我前所未見的倉皇:“你,這……”

門被嘭地撞開,梓生驚呆在門口,兩步失了力跌撞到晗兒身邊,跪倒在地,顫抖着手摸向那張蒼白的臉龐:“不,不,師兄,師兄……”忽是魔氣飛騰卷滿空室,他暴喝一聲化作黑電向我沖來:“你賠我師兄的命!”

我食指劃過冷光,濃黑到障目的魔氣消弭無形,梓生從半空跌下,被我拽了胳膊制了靈脈施了痹咒,随手扔到一旁。

雲初驚魂未定地念着咒,翠綠的清霧萦繞在他指間,我踏着血泊兩步上前攥起他手腕,怒喝:“你幹什麽!”

驀然一驚之後,他遲疑着放下手,滿目生疑而又驚魂未定地等着我,胸口起伏得明顯起來。

而我,蹲到晗兒身畔,摒住了氣息目不轉睛盯住晗兒,那道猙獰的窟窿埋沒在血裏,如惡獸厲鬼般攝人心魄。

詭谲的靜默猝然炸開驚雷:“天昶老兒我跟你沒完!!”

眼角餘影裏,梓生掙開咒縛,化作黑影再次沖來,我随手一揮将他扔向牆角,連帶着懾魂奪魄的毒咒,頃刻令他失了知覺。

雲初的目光在我臉上滞了片刻,張口繼續吟咒救人,我揮手縛住他靈脈,卻被他反握住小臂:“你瘋了麽?!”

舉在半空的右手已是純然的殷紅,收窄的袖口濕成一片,仍在往下滴着血。啪嗒,啪嗒,一聲一聲,不絕于耳。

我咬緊了牙關,冷笑着抽回手來,旋即又暴睜着眼瞪向晗兒胸口。

那血仍在流,決堤似的流,沒完沒了的流。

呼吸起伏如驚濤泛海,心跳幾乎要破喉而出,猝然一陣驚顫令我險些摔倒,以手撐地的瞬間,又見蔓延的血已是泛流成河,我長喝着氣連連搖頭——我瘋了,我想我真的要瘋了。

最好的時機已經快要過去,難道,我……我……

不,不行,不行。

救他,救他,趕緊救他!

我近乎是出自本能地念起咒,甚至顧不得在冰玉咒玄玉咒寒玉咒裏挑揀個上下,甚至根本不知自己到底在念個什麽,然而将将念到一半,晗兒周身金光乍現,刺目如晴空朝陽令人無法睜眼,唯感覺到滔天的靈力如火如荼奔湧四溢,又在瞬間悄然止息。視線再複清切時,晗兒安然躺在雲初懷裏,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都已完好如初。

目可及處,有雲初的白衣,有五彩的石地,一切皆是純然的幹淨,就連我手上的血,都已消失無形。

伸手到他胸口,觸碰到穩健有力的心跳,我再也支撐不住,任着癱軟的身子,跌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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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瀑的汗頃刻蒸幹,寒涼與餘悸卻難消弭,只覺這片刻時間,竟比當年入歷瞿鬼蜮還要驚心。指尖到發根,僵成一片冰鑄的窟窿,許久許久,才終于恢複知覺。我站起身,理一理衣祍袂角,對着無言的雲初哂笑:“本座,只是想試試他的神魄,順便讓他體會體會,死,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旋即繞開兩人,自顧往門外走:“以後,你也多替本座費點心思在他身上。”停在半路,瞥一眼昏死在牆角的小東西:“把那家夥也弄回去,找本……找本《清心經》給他,抄上十遍,三日之內,不許他離開寝居半步!”

那天夜裏,卻是晗兒來找到我。

他端着盞茶來,玉龍十三味,約是傷後虛乏,步子有些慢。

我專心繪着陣圖,餘光瞥見他的存在,總算松下最後的半口氣。只想那初生的神魄,果不是那麽靠譜,再過些年成,應該就不至于發動得那麽遲緩了?

奉完茶後,他跪到桌前,不說話。

我繼續繪我的圖,墨筆朱筆,粗毫細楷,一筆一鈎,一撇一弧,為了取角方便,時而繞着桌子轉上半圈,其間端起茶碗,細細一品,十三味全然無缺,呵,真是乖覺。

夜漸深,風漸冷,寬大的罩衣襯得他些許瘦削,眉目裏的神采,淡漠似新曬的空紙,飄飄渺渺的,甚至讓我,生出一瞬遠不可及的錯覺。

想起那個乖巧在我懷裏的小晗兒,心尖上莫名的浮着酸,停筆端詳圖紙,檢視一二并無錯漏之處,折起紙頁疊到一旁:“你如今神魄已成,本座殺不了你,也不想再看到你。滾罷,越遠越好。”

“師父……”

他苦笑着喚我:“您為弑殺神主,苦心專研多年所得成的乾元誅神咒,不正好在晗兒身上試試麽。”

沒等我把這話消化幹淨,又是一句:“晗兒身為儲尊,除非一死不可出門而去,倘若晗兒無故失蹤,您又打算,如何向合議會交代?”

我……

我真是……

提氣入肺又卸下,轉眼又見他擡頭望我,塑眉淡眸裏,有看破紅塵的超脫出世,也有睥睨衆生的疏狂乖張,還有一些,游走在微光裏的歉意,明明淡淡,若現若影。

這,這,這可真是我教出來的好晗兒诶!

在他不可察覺的程度,我無痕的微嘆,搖了搖頭。

就算無話可說,還是得說點什麽,冷場太掉架子,總歸不好。

“以後出門,勿論去何處,行何事,半年之內,必須與為師交代,想來以你的能力,做到此點,應該不算難事?”

他略有疑惑:“是。”

“以後再有違逆抗命之舉,當如何處理,你自處理了便是,不必再來禀報。”

“……是。”

“你這軟硬不吃的樣子,為師看着,真是糟心得很……”

“晗兒沒有……”

手中鎮尺啪的一聲落在紙上,他趕緊噤聲。

我挽起衣袖,執筆沾墨,繼續輕描淡寫地問:“現在可知錯了?”

“師父曾經教導晗兒,凡事須親見,親辨,親斷,然後才可以定是非,明對錯。我族雖與魔族不合,然而魔族之中,也有善惡之分高下之判,如溟魔、烈翼等等部族,天性溫良,與我族素來秋毫無犯。而今魔域的境況,我等與魔族,也遠談不上你死我亡不可共存。只憑師父您并無證據的推斷,就要對魔族斬盡殺絕而後快,您難道,就不覺得殘忍和荒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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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說着,他明顯加快了語速,聲調也愈發高亢,将将擡眸之際,便見得刀兵劍戟毫不客氣地沖殺過來,分毫不給人退避的機會。

我,真是一點也不想再和他說話了。

由是一笑置否,擱下筆杆翻開茶碗蓋,卻見內裏已是空空如許,順手朝他扔去:“去,再給為師泡杯茶。”

約是半個時辰後,我挪了個窩,端坐在臨窗矮榻。

和晗兒行一局快棋,處處落子皆是刁鑽狠辣。晗兒的棋風以穩健見長,我這般下法并沒有太大勝算,只是欺負他不敢輕敵,瞧着他悚栗到汗不敢出的樣兒,稍許久遠而熟悉的親切,淺淺地浮上心頭,令我稍感寬慰。

行子間簡單問得些三年中的遭遇,他與我唯唯諾諾一一作答,倒是與此前所言,并無出入龃龉。

順着話頭,我道:“至于魔族孽障,你此次領兵出征,剿殺還是勸降,一應決策,可以便宜行事。”

只此一句,就害得他手中的棋子落錯了位置,我趕緊一子接上,含笑不語,制定江山。

他投子認輸,收拾盤面,不急不切地跪回我膝下,俯身一拜:“晗兒,替十二魔族子民,謝師尊不殺之恩。”

我一聲嗤笑:“蝼蟻草芥,謝又如何,不謝又如何。”

埋下目光,果就和他的疑惑對上了眼。然而等了半息,他并不開口提問,反是将臉低下去,似在等着我不問自答,又似,壓根就不指望我給他回答。

須臾,我望向滿窗空遠的夜景,聲色如風冷冷清清:“在為師心中,這些賤薄之命,怎可能比得過你重要。就如你,終也比不過吾族吾民,你當知道,為師尚還能容你留你,并不因為你姓甚名誰,而因為你我,還算走在同一條路上。”

我下了榻,走到他面前,手指勾起他下颌,迫使他仰望着我:“毋論如何,希望我二人,不必有反目成仇的一日。倘若真有,為師,定會親手教你知道,什麽是代價。”

臨到離去,我将血玉匕扔回給他:“此物乃不可多得的至寶,可助你和梓生,修習血系咒術。為師用不着,你們自己留着。另外,好好管管你那師弟,養的都是個什麽臭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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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時間裏,我都天真的以為,晗兒是在堕世之戰的末尾,才受神主惑語迷心,與我心生罅隙。

而今回頭細想,才知大約是那時開始,某些令我痛心疾首的結果,早已初現端倪。

那三年的時間,晗兒究竟去過何處,遇過何人,又是因何緣由遲遲不歸。

我始終不曾知曉真正的答案。

只記得晗歸來尚未兩月,雲初約我到西山崖頂,對我提及,晗兒應曾去過天界,進入過虛域,甚至,可能與神主有過接觸。

我與他吵了一架——“晗兒只是太過柔善磨煉幾年自然就好,我一路看着他長大,怎可能不知道他本性,他予我予吾族,忠心赤誠絕無變移。就算當真叛我負我,也定是有他的苦衷在,我願意信他!”

雲初對我嘆着氣,搖着頭,無言而去。

其後不久,傀儡出雲對我禀報,說,雲初私下找晗兒談過話,內容很激烈,險些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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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雲初的時候,他平和而淡然的面對着我:“屬下,只是确認一些事。目前看來,殿下,暫時沒有令您失望……”

自那三年過後,我再不過問晗兒的修業廢勤,事功成敗。

及至彼時,我已幾乎将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其後造化只在他努力與否,我所能幫他之處,已是寥寥可數。而在我心中,他也終于算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生,以後的路該怎麽去走,終不是我所能随意左右。

令我稍感欣慰的是,其後幾百年間,除卻一直堅守的某條底線,晗兒也終于收藏了所有的鋒芒,唯我之命是從,再不曾有過半句二話。

我想他應是懂我的,明白我希冀着什麽,明白我追求着什麽,至于道義向背,善惡是非,我不求他茍同附會,只求他能始終不忘初衷,在助我得成大業後,安安穩穩地,享受只屬于他的尊崇與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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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歷一萬零三百年,吾族四萬英武祭司,兩萬随軍助祭,以及主帥天晗,正式踏上一統魔域的征程。

那數百年的歲月裏,我耽身于完善堕世之戰所需的一應陣法,以及處理繁多的族務,時常閉門不出。

毋論戰局如何激烈,毋論紀元如何混亂,毋論多少事務擺在案頭上,晗兒每隔十年準時失蹤一回,短則三兩月,長則大半年。

問他所去何處,只說是去上界探查,既不細說去了哪裏,也不道明探查到了什麽。有時候一去太久,回到軍中已是大堆的爛攤子,他也不作辯解,軍鞭軍棍該是多少便是多少,頂着一身的傷處理軍務,幾度沾染疫瘴重病不起,最後還是靠神魄給拉回來。

而每每回曜忝殿,谒見我後,必去找雲初領罰,禁閉思省三日。

擔心之下我時常前往清心室看他,他跪在暗沉沉的鬥室裏,下衣浸開成片的血,仰頭望着空牆懸字,安安靜靜的,一語不發。

某次,恰逢歇戰休息的年成,他失蹤了足有八月,回到軍中一應忙碌,至次年年底方得空返歸曜忝殿。

我得了報信,在懸臺等他,遠遠瞧見八翼鴖鳥撲翼而來,他躍下坐騎,發現了我的存在,微是一怔後,唇畔眼角裏,掩不卻久別重逢的欣悅,大步向我走來,至三尺外立定,下拜:“徒兒拜見師父尊駕。”

回到書房,他奉上茶盞,跪在榻前,與我稍略分說了近來一應事由。

彼時,暗魔部族已僅餘兩三殘部,約是三五十萬魔族聯軍駐守在極北之地,奴役着溟魔部族為之賣命。晗兒說,雖已有條件速戰速決,但他仍想盡力保全溟魔的族民,是以拖沓了一些時日,日前計劃已制定完成,三年之內,必盡數絞殺暗魔,劍指盤踞西極的饕魔領部,完成一統魔域的大業。

我放下見底的茶碗,優哉游哉地合上碗蓋:“這次去上界八月,怎還沒把人給帶回來。人帶不回來,總也該帶點特産回來。如此空手而歸,究竟成何體統?”

☆、【天昶篇】三十四

三十四

許久以前,晗兒每每去上界,總會帶着富集靈力的寶物回來,解決吾族的燃眉之需,我總喜歡稱之為特産。然而,約是成神後不久,晗兒雖仍時常去上界,卻大都是空手而回,我只道三千仙界的寶物,但凡能偷的,都該被他偷得差不多了,是以也不曾與他細究。

聞聽我的提問,晗兒卻似面臨了天大的疑難,默了足有小半刻鐘頭,方與我答曰:“徒兒,确是去見了一位故人,可那故人,并不能離開彼處,更不可能和徒兒回魔域。徒兒此行有些倉促,也沒來得及搜羅寶物。好在這些年林地雨水充沛,尚還不需要法寶補充不足。若是有災,晗兒定會盡力排解,您不必擔心。”

回眸細看,果是有濃愁在眉,壓得他眸色格外深重。

長嘆自肺腑發來,望窗外南山兀立、雲高天寂,心中莫名的生出些空落之感:“為師這輩子,一個人過慣了,不懂得男女之情到底是何滋味,只是從古人辭藻裏得窺一二,也知其必是,令人沉醉。”

片晌無言間,唯聽微風細吟,轉身坐在榻沿,我似不着意地理着下擺:“不知你喜歡的那位,是仙?是神?若是凡人,當早已故去了罷?”

晗兒愣得透徹,半晌回神,支吾道:“師尊,晗兒沒有……”

彼時我之所感,若要一言以蔽,大概就是,眼睜睜看着養了幾千年的大白菜被豬拱。

心疼得要透不過氣,還得作滿面慨而慷之,道兩句語重心長:“你可以永生不死,然而你所愛之人,卻注定逃不過生死輪回。為師這許多年,始終不敢對何人盡付衷情,一則身在此位,不可因私廢公,二則,也确實有些懼怕,不能與所愛之人長相厮守,注定天人永隔的悲痛。

紅顏多生禍水,耽于其中者,敗事者衆,成事者稀。為師不欲棒打鴛鴦給你徒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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