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零” (13)

心傷,但你這些年所作所為,實在令為師失望。今日說這許多廢話,只是希望你始終能記得,自己所姓為天,身負吾一族興亡。倘若有朝一日,必須刀兵相見,情之一字與家國大義當如何取舍,想必你心中清明,無須為師贅言。”

他面生愧色:“師父……教訓得是,晗兒記下了。”

當說之話點到為止,我自嘲般一聲哂笑:“無論你這八月間所去為何,終是違了我門下規矩。錯則當罰,罪則當罪,乃是吾族天門,不更之理。雲初外出辦事,今日的責罰,為師,便親自賞給你了。”

他抿了薄唇,苦笑着與我拜下:“是,徒兒恭承師尊賜責。”

=========================

言閉,晗兒于書架上取了教具,回到榻前跪奉予我,其後寬卻外袍,自封靈脈,起身扶着矮榻,後臀稍稍擡高:“有勞師尊。”

大半個過程都堪稱自然而然,他一聲不吭地挨,我一絲不茍的打,時隔多年,我發現自己,果然心硬不少。

打到八十來下,素薄的底褲洇開豔紅,又見他指尖在桌沿上摳得甚緊,大有破皮滲血的趨勢,我拽過他的胳膊摁到矮榻上趴着,挑開底褲一看,青黑紫紅起伏成丘,當中嚴重處已綻破了皮,果是傷得不輕。

“還受得住?”我難得多問了一句。

他點頭,喘息道:“徒兒沒事。”

我松開手,他從矮榻上滑了下去,在地上跪了半息,系好褲帶,扶着矮榻起了身,站回了方才的姿勢。

其後的二十下,我已是七分留情,待我停手後,他小心扯開被血水貼在臀上的薄褲,垂臉屈膝,恭敬拜下:“敬謝師尊教誨,徒兒先去跪省思過,三日後再向師父請安。”

我将竹板咣的一聲扔到他面前,“去吧。”

他挪騰着起身,套上外袍,放回竹板到書架,瘸着步子往門外走。

将将走到門口,恰好和梓生撞個滿懷。

梓生先是驚喜:“師兄回來了?!”旋即就炸了毛,手往我臉上一指:“你又挨打了?!他個老不死的憑什麽打你?你……”

Advertisement

晗兒順手制住他靈脈,揪着他後領往外拖:“走,陪師兄思過去。”

尖聲叫嚷從廊道裏蕩來:“憑什麽他個老不死的打你我幫你說話你還要怪我,師兄你腦子有病啊!”

對于那日之事,而今回頭想來,我竟嘆笑失聲。

若是心生情愫,他怎會連半點羞澀都不曾顯露,奈何彼時我也是一知半解,認定他必是羞于提及此事,又怕我怪罪了他,所以寧肯皮肉受苦,始終不願坦白。

事後我曾讓雲初尾随他前往上界,奇怪的是,在那之後,原本關系稀松平常的兩人,卻莫名的親近了許多。我甚至還撞見過兩人躲屋子裏喝酒,你一壇我一壇,碗碗相碰不亦說乎。大驚之下我破門而入,拎着晗兒就往外跑:“敢和雲初喝酒,你腦子莫不是被水淹了!”

========================

晟歷一萬零七百年,歷經長達四百餘年的征戰,吾族六萬英武軍,肅清盤踞于魔域大陸數十萬年的暗魔部落,統領五部明魔歸順我族,于影月林地以北,虛空大裂谷之南,東極焦土以西兩千餘裏的刀鋒平原建城集居。

在晗兒與諸多族人的努力下,五部魔族染習我族民俗,造紙、織衣、識琴書五藝,興歷法典律,耕植靈木靈草,馴養良禽走獸,不出百年,其文明程度已與我族不相二致。因魔族多擅咒法,于臨陣對戰上多具天賦,晗兒說服五部統領成立聯軍,編制于無荒英武軍名下。其後五部魔族以晗兒為共主,奉我為魔尊,吾族合議會為魔族設席,承認其盟友地位,将之視為吾族名正言順的附庸。

因吾族人口日漸繁榮,彼時已愈二十萬衆,六大族城俱是人滿為患,而擴建工作受制于地形等因素,始終不得章領。是以吾族于林地邊界,新建兩大城池,和風城,溯水城。既有新城,自也有新的族城合議院成立,加上五部魔族的五把交椅,合議會由十八擴增至二十九席。于我而言,除卻多了幾張奇怪的面孔,變得愈加的聒噪之外,倒是無甚區別。

晟歷一萬零八百年,以族律之經典為憑,經吾族族民推舉,晗兒正式登基二主。

吾族浩瀚史河,成此事者,亦不過他一人而已。

那天他身着墨色的錦服,我在高臺上遠遠地看他走來,賜冠,攜手,同登帝座受萬民拜頌,除卻二十餘萬吾族族民,還有十餘萬魔族代表前來慶賀,場面浩盛之至,遠超他當年登儲時的景象。然而,或許是因為早有預料,或許是因為年歲見老,我再也找不到當初的興奮與激動,擡眸間空山天廣,雲生雲散,原本皆是稀松平常。

晗兒登基二主後,曾兩度與我在東極廢土無人之地切磋技藝,第一場大戰轟塌了歷瞿山的山頭,第二場大戰撐破了東極裂谷,第三場切磋,我說來場文的,只作陣圖,不啓陣法,就在曜忝殿書房裏比。

十輪小試,他輸得一塌糊塗,每輸一輪,我便拿鎮紙往他手上敲個十記,兩天下來,他左手腫得饅頭高,右手也挨了小二十下,透紅發亮,險些握不住筆。

最後一輪他又輸,我握起鎮紙,往桌案上輕輕一磕:“手。”

只見他抿着嘴伸過手,神情是多年未見的不甘。

被我當小孩子般教訓,終歸可恥。

啪,啪,連着兩下,皆是使了十分的力。他猝然縮了手要往衣服上揉,生生頓在半空,咬着嘴唇看了看我,又顫悚地将手攤過來。

第三記落下,他猛地用左手來托,可憐那左手傷得,指根都腫紅了一圈,幾乎要動憚不得,如何還握得住右手?于是只能将手腕墊在手臂下做個支撐,硬扛着挨完剩下的七記。未待我放下鎮尺,他已将右手護在胸前,痛苦得躬下了腰,勉強用手肘撐着桌子,閉着眼蹙着眉,半天沒個聲響。

我扣下鎮紙,手扶在桌上:“知道為師為何打你?”

可嘆他少年天才,于陣術一途掘古震今,不知怎的,幾百年的仗打下來,智商和年齡成反比,越活越回去了。

他仍埋着脖子,極是切懇地點頭,片刻之後緩過了勁,兩步退後,屈膝俯身朝我拜下:“徒兒謝師尊教誨。”

我記得不能再清楚,那便是此千年牢獄前,我最後一次,親手予他教訓。

及至于雲初故逝,他抱着我的腿,聲淚俱下地一聲又一聲,師父,都是晗兒的錯,您打晗兒,您罵晗兒……

我終歸,都不曾再碰過他。

☆、【天昶篇】三十五

三十五

想到雲初……

我伸手撫向眼前的墓碑,潾潾碧火下,細膩散碎的白紋,綴飾着黝黑而樸質的石,就如他的人一般,鋒芒內斂,風華絕代。

這塊石頭,乃是我親手從西山的黑曜礦裏鑿出,其上的字,亦是我用鋼鑄的釺,一筆一劃刻下。當年我立下這碑時,墳裏是空的,然而如今,墳裏,依然是空的。

就像如今的我,空空如也,一無所有。

晟歷一萬九百九十七年。那是我預想中,堕世之戰的出征之期。

十萬英武軍集結在東極裂谷,四十九道穿梭陣已經布下,待先行的英武軍在仙界開辟陣地之後,吾族族民與盟部亦将陸續經由陣法傳送至上界,我和晗兒,以及族中僅有的幾位大乘祭司,在引陣傳送完最後一位族人後,突破虛空界限,自行前往上界。

然而,一切工作停滞在拉緊的弓弦。

我族合議會,于重大決策上須進行公決,過七成人數贊同方可以實施決策。彼時合議會,計我與晗兒在內,共三十一張席位,而堕世之戰的出征命令,恰巧被十五張反對票壓在桌上,懸而未決。

兩年間十場議決投票,反對票縮減到十張,贊成票二十一張,結果仍是否決。

合議會的反戰派俱是幾個族城長老,本是被我用攝魂咒收得服服帖帖,千年來不曾給我惹過麻煩,不知為何一夜間擺脫束縛,活蹦亂跳重操舊業和我對着幹。

施放攝魂咒始終有風險,要在人不知鬼不覺時施放攝魂咒,尤其的有風險。要想從新令合議會聽命于我,得另謀良方,然而那堅拒不從的十張反對票裏,恰巧有晗兒的一張。

只要他點頭首肯,何須再苦費心機,我想,是時候和他好好談談。

結果未出所料,我與晗兒,不溫不火地磨了半日,毫無收效。

實則上,晗兒并非反戰派,堕世之戰的準備工作,他出力甚多,對于堕世之戰的種種謀劃,他也頗為盡心。之所以捏着反對二字,乃是因為,他認為若是預言中的災禍并未發生,堕世之戰,也就暫時沒有發動的必要。

彼時雲初為我二人置了茶點,而後便立在我身旁。

我轉頭看向了他,而他,則看着晗兒,神色很平靜。

對于晗兒持票拖延出征一事,我亦曾與雲初交談,怎料雲初卻道:“您既不肯對二主施用攝魂咒,說明您心裏,并不是堅決反對他的行為。”

後來的一小段時間,我便時常回想着他這句話。

是呢,除了不忍心冒險控制晗兒的神智。

我确實并不是決意的反對着他的選擇。

畢竟,即使進入長夜,三兩年內,族民的生活不會陷入絕對的困頓,魔域乾坤中的魔氣,也不至于影響到穿梭陣的施展,換句話說,我族必還有足夠的時間出征。

那日的一番長談,最後竟成了難得的閑茶,只記得閑談間,我似曾無意地問及“長翊”這個名字。

晗兒回答說,長翊多年征戰功勞頗豐,彼時在軍中,已升任副将之職,為晗兒的直系屬下。

我撇着茶沫,碗蓋擦出呲呲細響:“想他當年那般待你,你還能容他忍他,論肚量二字,為師自愧不如。”

晗兒慚愧道:“師父謬贊了,晗兒心中亦時常有耿耿芥蒂,只是而今大戰将至,任人唯能乃是制勝之本,晗兒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致錯失賢才,誤了師父的宏圖大業。”

那時聽他之言,我猶有細小的擔憂,世間最可怕者,非無德無才之輩,而是無德有才之輩。可想到畢竟是晗兒自己一路提攜的部下,晗兒對其,應當是知根知底。且晗兒行事素來嚴謹,縱便有宵小之輩在側,又興得起什麽風浪呢?

如今想來,卻是一着不慎,險致滿盤皆輸,悔之何用。

晗兒告退之後,雲初忽然對我道:“尊上,前些時日,二主曾去領過敕誡,此事您可知情?”

----------------------------

我手中茶杯哐啷一聲砸落,方沏得上好的玉龍十三味流了一桌。雲初并無意外地收拾桌案,蒸幹桌上的茶水,換上新的茶碗。

書房裏溢滿茶香,沁人心脾,然而我卻呆坐榻上,失神許久。

敕誡,那種感覺實在太過銘心刻骨,我何敢想象我的晗兒會去承受那般苦痛,且若所猜不錯,他受誡的原因必是和我有關。

又聽雲初道:“那次您派屬下尾随他前往上界,未過多久,他便發現了屬下的行蹤。其後屬下告知他,若是他膽敢作出任何背棄吾族之事,不管結果如何,您都可能因他而受敕誡。屬下亦告訴他,除非登臨尊座,否則并無資格領嘗敕誡。自殿下成為二主後,便幾次與屬下談及此事,直到前些時間,屬下在合議庭中查閱奏報,才知二主,确實已受過誡,三日,至于原因,誡呈上說,是自省。”

我翻身下榻就想去找晗兒,尚未走出房門,定住腳步,折返回來,繼續沏我的茶。

雲初又道:“早些年間,屬下擅自派駐在二主身邊的暗衛多達百人,而如今,已盡數撤去,但您若想繼續監察二主,屬下仍願為您效力。”

我肺腑冷到齒間,予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我讓你替我照顧晗兒,你倒确實,很是盡心。”

----------------------------

晟歷一萬零九百九十九年,除夕前的傍晚。

大戰之前的年關,勿論身在何處,周遭的氣氛總顯得格外沉重,曜忝殿的常駐祭司如往常般忙于灑掃整點,人們小心翼翼,屏息不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明日的極星是否升起,預言的時刻是否會降臨。

我,晗兒,雲初,二十九位合議會領袖,齊聚曜忝殿懸臺。

布滿整個懸臺的觀星陣,每一筆紋路,每一道符文,在我們足下熒亮出皎白的柔光。待極星下山之後,我與晗兒将發動此陣,以測算此次夜晚的長短。

我們遙望着最後的光明,一寸一寸消逝在遙遠的北空。

夜沉了,天深了,黑暗,如期而至。

未待我與晗兒走到觀星陣陣環之內,周圍族城領袖窸窣低語而後猝然喧嘩,擡頭環望四空,卻見十二魔星同時懸在天上,赤星是從未見過的紅得曜目,鬥星是森冷如雪的白,還有鬥星,亢星,虛星,還有每隔數百年乃至數千年才現世一回的紫惑,危角,邊支,翟畢,或青或藍或紫或白,或高懸中天或危沉山巅,它們雖不耀耀奪目卻是那般的攝人心魄以致令人窒息。大驚之下我埋頭看向腳下陣法,原本已經過引陣工作,原本已經灌注了足夠的元靈,然而此刻,巨大的觀星陣,如死亡般沉寂。

魔域上古史載,十二魔星同現,乃是末日喪鐘。

======================

晟歷一萬一千年至晟歷一萬一千八百年。

吾族史稱黑暗紀元的八百年。

最最不願回想的過去,最最不能直面的歷史,從那裏開始,一直延續至今。

一切的靈力進入絕對的凋零,唯有我和晗兒,以及修為極為高強的大乘祭司,能夠在那般嚴苛的條件下使動靈力。傳送族人前往上界,開展堕世之戰的計劃,只能擱淺。

絕大數的族民,在族城的庇護所中進入沉眠。為保護吾族領地不受疫瘴侵蝕,為保證族人能活到解救的一刻,晗兒同時支撐七十二道境界陣、迷魇陣、禦靈陣,整整七百年,未曾離開懸臺半步。

到第七百年時,他的元靈終于接近枯萎。即使有神魄加持,恢複起來也需上百年月。

我在懸臺上,循着既定的方法,接替他的工作。片刻交割時,我拍拍他的肩膀:“族民現在大都休眠,并沒有太多雜事……守陣不宜分心,若有何事難決,可以喚醒雲初,讓他幫你做決定。”

他給我一個放心的回答,而後退出陣心,在我的注視下,行禮,離去。

那時的我,從心,到表面,都很平靜。

慶幸于對魔族的清理整治,餘留的五部魔族,也是極為聽話,并未生出什麽外患。七百年時間,雖未理出破解末日災禍的頭緒,好在我和晗兒俱有神魄,輪換着交替工作,至少可保吾族在沉睡中安穩延續。

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也沒有什麽好責怪的,即使從今回頭,我仍覺得,黑暗紀元的頭七百年,仍不算最糟糕的年月。

然而我守陣未百年,一場變故,徹底打亂了計劃的一切。

那天,晗兒強行将守陣的我喚醒。

他喊醒我時,我尚未聽清他說着什麽,便已意識到問題極嚴重。因為,我在極遠處便感知到,他負着傷,很虛弱,甚至連神魄都處于怠止的狀态。肉體的傷即使再嚴重,也不可能令神魄怠工,他應是動用了什麽非常兇險的咒法或陣術,傷到了自己的魂魄。

晗兒撲在我腳下,喚我:“師父,師父您快去,雲先生,師伯,他,他……”

-----------------------

守陣的工作是不能停的,即使是一刻的分心,也已開始有了異動——不知多少族人會因為我這一刻的分心而遭遇風險。然而晗兒的話,我豈能聽而不聞?!

可他受着傷啊,連神魄都怠止了,如何能接替得了守陣這樣危險的工作?

晗兒強制将我拉出陣法,沖到陣心處撐持起陣法運作,只在一瞬間,留給我一句:“師父您快去玉華池,晗兒可以堅持一會,您快!”

------------------------

我沖到曜忝殿二層,充盈着靈力的池沼裏,不見五指的迷霧盡頭,雲初卧倒在水畔,蒼蒼白發散落水中,緊閉的眼如一勾弦月,仿佛再也不會睜開。

☆、【天昶篇】三十六

三十六

淚。

那是我萬餘年泛海沉浮,第一次落淚。

我将雲初抱在懷裏,頭埋在他的胸口,那已近不可聞聽的心跳,如同隔江十裏的鐘聲,空曠而寥遠。

三魂将散,元魄已滅,萦繞在身體的,只剩最後幾縷牽挂,他在等我。

來到玉華池前,我已明了一切。

原因,不過是那道,我一直不願,也一直不敢動用的陣法。開天陣,我所留最後的底牌,獻祭神魄,重塑星軌,在短暫的年月裏将極星固定在魔域上空。

跳下懸臺的同時,我看到極星的光耀,斜在南空三竿之上,澤被了這片黑暗的土地。吾族的子民,将在不久的将來相繼蘇醒。

雲初睜開眼時,我已淚落闌幹,他輕聲喚我:“師弟。”

我趕緊一把抹掉淚,卻怎麽也止不住它繼續流淌。

“這是師兄的意思,不要怪小晗……”

我趕緊點頭,抱着他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此前他沉眠之前,無數次向我讨論過開天陣的可能,我說,運行此陣,我和晗兒,必有一人消亡。若此,堕世之戰将沒有絕對勝算,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行此險舉。

我不曾告訴他,還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在頂冒着超過七成失敗的風險,以雲初的元魄獻祭……畢竟,他的修為,雖未及神位,也已離成神不遠。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哭什麽。”

好,好,我不哭。擠出的笑容,猶墜着兩道苦澀的水痕,我問:“你還想喝酒麽,我偷偷藏了壇玉樓春,等着大功告成的那天,和你一起喝的。”

他那半睜的眼,平和溫雅,一彎靜潭:“我不喜歡喝酒。”

我愣了。

“平素喝酒,只為壯膽,今日,反正要死了,用不着了。”他終于阖上眼簾,嗫嚅着蒼白的唇,似要将最後的精力,都交付在這兩句話上。語聲愈發弱了,淡了,一絲一縷,缥缈得無法捉摸:“師弟,好好走下去,不要辜負師父……”

他的話,戛然而止。

“動手吧。”

忽如其來的三字,讓我深陷在錯愕。

眼前茫茫的,是漂升的濃霧,模糊了他的面容。我恍然明白,他是在讓我趁着他尚未散魂,抽走他的元靈,煉化他的神骨,以助長我的修為。

我如同跌進了冰冷的水裏,抖得不成樣子。我做不到,我怎能做得到……當年雲山仙海,當年玉樹桃花,當年同執杯酒相邀明月,即便留着枯骨,好歹也可以聊加憑懷。我搖着頭,顫抖着模糊的聲音,連連吐出幾字:“不……不……”

錯愕之間,卻聽他迅雷般吟出此生最後的咒文,熾烈的白光如破曉初陽刺得我本能地閉眼:“讓師兄,最後再幫你一次。”而後我手上猛地一空,回神時他已化作一抹餘燼飄散,溫暖的元靈滲進我的肌膚,與我的軀殼融為一體。

當着我的面,他煉化了自己的神骨,焚盡了自己的屍身,蕩然無存。

而我,自始至終都怔楞在淚海裏,不曾料到,竟連他最後一面都留不下。

紛灑在霧海的熒灰,消散,逝去。

萬餘年生死相依,到盡處,唯剩回憶。

==========================

三月後,舉族遠征。

二十餘萬族民相繼投身虛空裂谷,前往三千仙界的邊緣,凡界東海之上,一處名為望山的島嶼。

我與晗兒,以陣法護送族人們相繼離去之後,在雲初墓前,祭奠,道別。

灑下那杯清茶,我輕吟道,“師兄,我們走了,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以後若有機會,師弟會回來看你。”

我心如止水,思索着遠方的未來。雲初大概也不會再願,看我在他面前落淚。

晗兒對墓九拜,擡首時,卻已淚沾襟衫。

------------------------

兩月之後,吾族在望山島架起第一道護界法陣。長達百餘年的戰争,拉開前奏的序幕。

因為久居魔界,吾族之人已不太适應上界的生活,縱然有豐沛的靈氣,亦有自當年創世之神開天,便不曾從天地間散失的濁氣。與魔域的魔氣不同,濁氣并不能藉由靈力和咒法屏蔽,因而,我們并不能在凡界裏蜷居太久。

八十年時間,吾族英武軍恢複戰力,萬全的準備之後,便是計劃的第二步,拿下三千仙界,劍指九天神域。

梓生和部分族人留在了望山島,此一戰破釜沉舟,望山島,便是我等的江東之界。

七十餘年時間,吾英武軍相繼攻破三千仙界領土。

我和晗兒,必須保存實力,以迎接與神主的一戰,是以先期的攻伐,大都由英武軍率命當先,自然,在絕對的實力碾壓下,三千仙界凡有抵抗者,大都屍骨無存。

英武軍實際的指揮權在晗兒手中。對于放棄抵抗的俘虜,晗兒在三千仙界中挑了幾處廣闊的區域,将他們圈禁其內。

那天我見到晗兒時,他站在仙山昆吾的頂端,望霧海無垠夕陽一線,玄衣翩翩氣宇超然。我飛身前去,走到他的身旁,卻見那浮動的霧海下,隐有悸動如江中暗流,只一觀間,便令我心下暗驚,手心生寒。

晗兒說,霧海下是成天界,有數十萬仙人聚居在彼……堕世之戰後,若是願意歸順,他無意于取那些仙者的性命。

對于他的決定,我向來甚少插手。因為我心中只有一個目标,而細枝末節,但凡無傷大雅,我一向懶得管。

然而那時,我心中畢竟不屑,要知将來與神主一戰,未準便是天翻地覆山海傾頹的景象,這些蝼蟻……終是難逃一死,至于怎麽死,勞不着我去費心。

-------------------------

晟歷一萬兩千年前的一百餘年,恰是神主遁入“無”界的時間。這是雲初在彼七千年失蹤之期,經由多番演算和證實所得的結果,亦是他留給我等最最重要的情報。在這段時間,神主不在神位,十二主神亦無法出兵為戰,整個神族幾乎陷入癱瘓。此等境況,每萬餘年方出現一次,乃是冥冥之中,注定予我等的天賜良機。

我萬萬未曾料到,那場本應被我翻覆掌中的戰争,卻會迎來那樣的終局。

那一天,我身在通天神柱之下,看一柱擎立直通九霄,身後是十萬英武軍的駐地,身前是我們最後一戰的通途,神主尚未現世,他麾下的神族,根本沒有與我等一戰的能力,我笑看寰宇浮塵,終将拜服于吾族神威之下。曾經遠不可觀的六界天地,曾經高不可攀的神主之位,曾經統禦這片宇宙長達十餘萬年的神之一族,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我身後風聲驟起,一騎飛報如驚雷襲來——

報——!禀報尊上!二主攜三千麾下部衆,于今日晨間離營叛逃,下落不明!!!

沒有傳信。

沒有解釋。

甚至于,沒有半點征兆。

臨陣脫逃,視為叛逆……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晗兒……呵,我的好晗兒。

有屬下問,尊上,可要派人去找、勸二主回來?

我搖着頭,聽身後旌旗鼓動的嗚嗚聲響,我的心,仿佛被割開了無數的裂口,卻要強忍着,不能流血,不能憤恨……冷靜,是我謀下這場大局,最後的資本。

“不必了,随他去吧……”

——————

三日之後,我在通天柱下,十萬英武軍,整裝待發。

然而我看見,通天神柱之上,五彩璀麗的天穹,裂開一道恢弘的門扉,一個人影從那裏走來,先是豆大的身影,逐漸延展到遮蔽了天穹的裂口,愈發明晰而熟悉。

一襲玄衣,奕奕神采,我的好晗兒,走到我十步之外,俯身撫懷:“師父,徒兒在此,謹代三千仙界,與凡間億萬生靈,懇請師父,下令退兵。”

———————

“徒兒,從未想涉足戰争,只因堕世之戰,可能是我族最後的活路,因而與師父同程至今。”

“徒兒已找到更好的選擇,只需師父撤兵離去,三月之內,徒兒必給師父,給吾族子民,一個滿意的答案。”

“三千随徒兒離去的部衆,已為此選擇而犧牲……徒兒此擲一注,必将求得,最好的結果……”

直到吐出那最後的一句話,他的聲音,都那般平靜而溫雅,帶着身為一族之尊應有的風度與涵養。他對我款款再禮,眉眼裏飽含歉意的笑:“請師父……信徒兒最後一次,只因證據,尚還需三月時日才能現世,然而師父若不允許,徒兒絕不願助纣為虐,以六界生靈為代價,給我族換取,本就不應存在的未來。”

———————

雲初生前游歷六界,回到我身邊之時,曾與吾言及。無荒一族之所以被神族忌諱,極有可能,只因吾族自起源開天之日,便注定與六界生靈不可共存。創世主神隕落之時,親自施加戒印,使吾族蜷居于無荒仙界,畫地為牢勉以存續。奈何前代仙尊,為求成神修為,妄自奴役妖界,打破戒印,為吾一族引來殺身之禍。

我身為尊主,只能逆天而為,取神代之,為吾族博取最後的希冀與生路。

因你捏着那張反對的決議,致使戰期一再延後,直至末世災禍降臨。雲初為彌補過錯而死,而你,出征之前長跪九拜恸哭泣血絕不辜負你師伯的信任與栽培!

三月之後神主歸有,其傾天之力,孰能保得萬無一失!你如今卻擋在我的路前,告訴我你從未真心與我一同前行!

我笑,仰天大笑,聲音蕩開層雲,拓出一幕無垠廣天:“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你明知我所求為何,你明知我所做為何,你明知我為何不得不如此選擇!千年承教膝下,以吾族之供奉而成不死神魄,你曾在祈天臺上信誓為吾族奉獻此身——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

雖然是如此臨近的過往,千年前的那段時日……我真的已快要忘了……

為阻我領軍出征,晗兒與我武決,他說,他從未忘記我的教誨,只是不能接受,用六界生靈塗炭,換我族錦繡前程。他說,他從未想過要叛族,若不是萬全的結果,他絕不願阻止我的去路,他說,他視我如燈塔,如永明的太陽,只是……多年上界游歷,在他眼中,六界萬物并無高下貴賤,一切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他做不到,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億億萬萬多姿的世界,終要因我族的存在,湮滅無痕。

他說……“晗兒只是想求兩全之法,從未想過要背棄族人,求師父信這一次,晗兒萬死謝恩,事後聽憑師尊處置!”

然而他說着這樣的話時,淩厲如九天烈雷的咒法向我劈來——乾元誅神,我雪藏多年留與神主的絕招,有朝一日,卻被使向了我!

我不敢相信他會如此,他怎可能會如此啊!腦海空白之前的一瞬,毫無空隙的打鬥間,我甚至還在仔細揣摩着他的話,判斷着是否要與他繼續談下去。直到咒法劈裂了我的神魄,打散我近五成元靈,我才反應過來,我才反應過來!我的晗兒,這是我的好晗兒,他要我死,為了那些與他素昧平生的“無辜之人”,為了那些曾欲置我族于死地,絕不願與我族共存于世的六界生靈——當年護界戰争,三千仙界何曾有一人一仙,為我族鳴冤叫屈,給過我族半點同情!可,就為了這些蝼蟻草芥,我的晗兒,使出弑神的絕咒,他要我死!!

憤怒沖滅我最後的理智,血色在我眼前渾開,我本能的反擊,用最凜冽的毒咒,最強大的陣法,通天神柱被我的咒刃劈出裂痕。翻滾的雷雲熾烈的火焰,轟轟烈烈要荼滅整個世界。就當我怒號着問他:“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神柱之上,那些五彩的神光盡處,有琴弦笙歌,鼓聲陣陣,卷雲頃刻覆滿穹天。

視線暗了,天地陰了,繞着神柱的頂端,旋開層層彩雲,神光璀璨如華燈傾下,一個聲音,喚醒所有世界——“你,終于來了。”

☆、【天昶篇】三十七

三十七

你,終于來了。

“天命之災禍,萬象之厄難,堕世之劫,你,終于來了。”

高不可及神柱之巅,遙不可攀的九天神座,那個聲音,空渺如絕響天籁。

黻黼其美,懿彩搖搖,五光十色裏,重重疊雲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