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零” (14)

,成群成列的“神”們,身着各異,雲袖流蘇,衣袂飛揚翩跹起舞。

身為神主的附庸,他們有不死的肉身,不滅的靈魄。他們,這個世界永恒的主宰,執掌神主的意志,翻覆萬物的枯榮,享有六界的景膜,與六界永世共存。

他們來了。

直至那時,我才看到,晗兒眼中的驚惶……

“不,不,怎會這麽快,怎麽可能這麽快……”

而我,強咽下喉中腥甜,平複我洶湧的思緒,定定地望着天際,許久許久,緩緩念着句句清心的咒文,讓自己平靜,冷靜……

他們來了。

不出我所料的,帶着最最淩厲的殺意,操使最最恢宏的靈力……重雲不斷地翻卷着向我們滾來,那些“神”,化作一道道五彩的流星,墜向我身後十裏層雲,碧落之上,屏息無聲的英武軍陣。

我聽見弈午高喊着,“列陣禦敵,禦敵!”

然而一聲驚呼後,鴉雀無聲。

晗兒沖下碧落雲間,展開延綿百裏的無形境界,我看到那些英武軍将士們,直至此刻,仍保持着井然的陣列,盡其所能幫助晗兒撐持陣法。然而那墜下的流光如冰雹砸出密匝的砰砰聲,裂痕從出現到迸裂不過瞬間,我聽見晗兒的聲音傳徹雲天:“撤!回望山島!快點撤!”

有渾身罩在金光的“神”,飛過我身畔,傳來風鈴的笑聲:“不愧是神主大人挑中的骰子……”

震耳的爆炸聲響起在身後,靈力澎湃排山倒海沖得我一個趔趄,回望無垠的雲海之間,虛空張開了血盆大口。

仿佛回到當年護界之戰末尾,引爆無荒仙界的那一刻……

晗兒被神主種下咒符,成了引爆的火線,仙界的靈力爆炸,足以吞噬所有無荒将士的靈魂……

淚灑雲霄,怒海濤湧,我咆哮着沖向神柱之巅,奕奕華彩中神主的王座,義無反顧。

Advertisement

======================

持續八十一日的戰鬥,我和那個無形的神,在宇宙的邊際,世界的穹頂。

成團的塵雲,碎裂的殘片,漂浮在一片虛無的混沌之中,那些是死去的星辰殘骸,象征着這片宇宙數億年的風雲歲月。虛域的星辰在我們腳下盤旋,如流如織,如亘古的星河。當我擡頭之時,神主溢出的流光覆滿了我的視線,靈力與咒法的碰擊聲中,我記得他說了很多話,卻不記得他都說了什麽。

我畢竟已受了太重的傷,我的元靈如傾覆的江水,那一戰,我拼盡全力,也已不過如此。

其實,在晗兒叛變之後,十萬英武軍的元魄,仍可以讓我暫時地突破瓶頸,獲得與神主一戰的能力。用十萬族人的性命換一個勝局,在晗兒成神之前,乃是雲初謀給我最後的底牌,然而我宿命中的敵人,利用我的晗兒,滅絕我所有的勝機。

記憶與未來,化作齑粉,紛飛湮沒。

在昏迷之前,我已懂得,我敗了。

-----------------------

我蘇醒在雲端的邊緣。

雲層之下,望山島如一葉扁舟,漂浮在如鏡的海面。

島嶼不遠處,撕裂的虛空,黑暗的門扉,已只剩下一道窄縫。晗兒跪在我身邊,笑意微然,說:“師父,梓兒,筱昱,還有望山島的族人們,他們都已經回去了,您也先回去吧,晗兒稍後也會回來……”

在他的攙扶下,我無力地站了起來。胸口熱潮奔湧,腥甜的味道湧上喉頭,血,順着唇畔流落而下。

晗兒念着清心咒,青綠的幽光劃過我眼前,我被迫平靜,蹙着眉頭,帶着些哂然的味道:“很好。”

很好。

真的很好。

甩開晗兒的手,我深吸上一口氣,半閉的視線裏,雲層之上,一線廣天,蔚藍如海。

這凡界天地,本已碎裂在我和神主的曠世之戰,然而我敗了。

以神主傾世之力,重鑄一個凡界,不過舉手之勞。

而我,卻連為我族謀一片天高海闊,都做不到。

我平靜道:“你走吧。”

“自此以後,恩義兩絕。”

“不要回來,不要再回來。”

--------------------------

回到魔域,從虛空裂谷飛身而上,頭一眼,便是看見極星傾斜在荒原之上。

那時我想,這世上,總不會何事都如此決絕。既然極星已經重新升起,最後的生機,畢竟尚存。

回首再看,虛空裂谷裏那些原本由上界投來的光,已經黯淡難辨。

堕世之戰結束後,神族對魔域施加虛空封印,自彼時起,魔域與上界,再無瓜葛。

面對那扇原本通往上界的,卻将永遠合上的大門,我閉上眼睛,輕輕一笑。

師兄,我回來了。

這一次,再也不會分開了。

-------------------------

提着唯存不多的元靈,我越過林地的邊緣,向着我的族城,向着曜忝殿,且停且走。

卻聽見,動地的戰鼓,在山的那頭。

躍上山巅極目遠望,成山成海的魔族大軍,如翻滾的熔岩,碾向族城天墉,我族最後的庇護之所。

=========================

因為晗兒的竭力作保,本應被肅清的五部魔族,成了我族盟友,與我族共存于魔域之內。即使是亂紀長夜,他們也能在此間生存,故而并未與我族一同前往上界。

堕世之戰前,在我的引領之下,無荒一族舉族遷離影月林地,我布下禁陣使整個林地籠罩在幻境內,非我族之人而不得入。百年堕世之戰,我不知這些魔族是否曾經觊觎這片豐腴的沃土,只知他們即便來此,也無法突破禁陣的限制,染指我族領域半步。

我回到魔域不久,便發現禁陣已然失效。

那時我無力去思考緣故,直至多年後,方得知是我那作死的小徒兒的功勞。

他帶着第一批族人回到林地,自己卻無法進入禁陣,只得用蠻力破了陣。魔族的大軍得以跨越林地的三江五湖,直抵林地深處的天墉城。不幸中的萬幸,值此大難當頭,梓生勉強有我徒弟的樣子,帶領族人們守在城內。若非他出力甚多,天墉城,或許早已是一片焦土。

因為晗兒的叛變,英武軍近乎全軍覆沒,我亦身受重傷,無力保護我的族人。我站在山巅之上,瞭望孤弱的天墉城,仿若茫茫天地一粟米,靜默在延綿的川谷。

-----------------------

我趕到天墉城,才知十萬英武軍尚有數百人幸存,除卻梓生之外,晗兒手下的副将,弈辰,帶領尚有能力控使陣法的族人們,守衛着我族最後的疆土。

我的回歸,并未讓情勢變得好上多少,魔族很快退撤到林地北隅。在我之後,長翊帶着數百族人繞道回城。從上界回到魔域的過程裏,他們在虛空的風暴中迷失方向,故而晚了一些。

大約月餘之後,極星未能如期在清晨升起。林地陷入深邃的黑暗,又一場不知所期的亂紀元降臨魔域大陸。

戰争,比我想象的還要酷烈。

我雖有自保的能力,卻已無法阻止族人們犧牲在我的面前。興許是堕世之戰末尾,晗兒引發的那場爆炸實在太過震撼,那時的我發現,對此情形,自己已有些麻木了。

那天我與長翊守在暮昭城樓上,不遠處外是橫貫林地的大江昭水,十餘萬魔族軍隊與吾隔江相望,幽碧的靈火延綿如地獄冥河。

我想起了凡界裏流傳千年的空城絕響。

可惜,魔族并不多疑,他們能用眼睛看清靈光,能用鼻子嗅辨靈氣,我們這些堅守在城牆之上的人,到底有怎樣的實力,他們一覽無餘。

他們不會誅神的咒術,只能讓我在封印中永世長眠。而用于封印我的魔晶石,在十裏之外昭水畔,瑩散出血紅的光輝。

那時,就連梓生都負了重傷,我竟真的連最後的仰仗都沒有了。

對錯是非,怨怒憤恨,我無心再去想那許多。當年千萬人中,師尊為何獨看中了我,當年千萬人中,我為何就錯選了他……或許真是天意注定,我一生掙紮反抗,最終一事無成。

寒風呼嘯冷徹萬裏昭水,靈火碧光燒透大江北岸。我坦然品咀着絕望的滋味,坐看流年輕度,拚卻鬓雙華,徙倚望滄海,天淨水明霞。

----------------------

倏然間,江水環繞的苣山之外,有熾光如流星飛至,有聲音如洪鐘放鳴。

“昔年吾尊上慈悲,與貴族連理百年各相平安,而今汝不念舊情越界于此,其罪其過已不可饒恕!以此昭水為界,過之者死!十日之內,撤離吾林地邊界,否則吾必開殺戒,不容一人茍存!”

========================

晗兒,回來了。

降臨在大江之上,籠罩他的,仍是那奪目而熾烈的靈光。

我就那樣遠遠地望着,漫長的對峙之後,魔族軍隊緩緩撤離,而他則一直在昭水上空,堅守到魔軍不見蹤跡。

我和他,相隔十裏,一夜無話。

那時,我想起許多久遠的往事。

當年他神魄初成,曾有整整三年了無音訊,回來之後,便與我一場争執。

每隔十年,他必然失蹤一段時間,卻始終不與我言明原因所在。

雲初曾尾随他前往上界,後卻與他成為知交……

那年他成為二主,瞞着我去領過三日敕誡。

曾聽聞,人與人的信任,恐怕是這世上最為脆弱的存在,一句不經的話語,足以終結三生三世的同衾同穴,一次小小的誤會,也足以抹殺生生死死的相惺相惜。

縱是再如何小心翼翼,有些東西,一旦出現裂痕,終将失不複得。

更何況是如此決然的背叛啊!

其中多少蹊跷,終被那時的我,總結成神主的蠱惑,一笑置之。

-------------------------

晨曦微明的清晨,晗兒回到我身邊。

暮昭城外,望川城樓,瞭望臺上,他回到我身邊。

見禮,問安,未待他跪下去——啪!

一掌攜着我所有的力勁,他未收靈脈,生生地接下了,就地打個趔趄,又落膝跪好,無言直視前方。

“你說,三月之後必給本座,必給吾族一個滿意的答案,那麽,答案?”

我還願意與他說話。

大概,不過就是在等,他許給我的這個答案。

若未有這句承諾在先,若未有這最後的希望可等,我要他死!!!

極星吐出的明光,自南山之上,輕靈地瀉下。

而我的晗兒,擡起他凄茫的眼睛,任兩行淚落臉頰:“晗兒……有負師父栽培,有負吾族信任,此罪……萬死不辭!”

他重重一叩,沉悶的聲響如鐘缶般,激得我心中一股巨浪沖到腦頂。

幾乎未作他想,我揪起他的衣領掐住他的脖頸,對着他已然渾濁無光的眼眸,顫抖着我的手和聲音,元靈在我周身翻騰,誅神之咒字字吟出,只差最後半句,他就将湮滅無存。

然而,我放下了。

“你的意思,沒有答案?”

晗兒微閉着眼,晶瑩如珠的淚,肆無顧忌的落下。

“師父,可還願聽晗兒解釋?”

想來,那時的我,那時的他,都很明白。這個解釋,所含的意義,已不過空剩為他自己脫罪。

須臾沉寂,北風散發,往事如幕遠去在我的腦海。

——晗兒,願為師尊掌中利刃,恭請師尊切磨砥砺,任憑師尊驅遣策使,骨血以瀝,肝腦以塗,襄助師尊斬天問道,開我無荒萬世太平!

骨血以瀝,肝腦以塗。

無論彼時,而或如今,我相信他在說出那句話時,如我一樣,絕未料到最後的結局。

我松開攥得流血的手,任他滑落在地,拜倒在我面前:“本座,不配做你的師父。”

我傾盡一生努力,付出所有摯愛,卻換來如此結果。

我想笑,開口難言,想流淚,卻已無淚可流。

我無話可說,早已無話可說。

我,守不好這半寸江山,不配做我族尊主。我……教不好你,不配做你的師父。

我說:“你走吧,快走。”

快點離開,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他猛地擡起頭來,怔怔地望着我。

他嗫嚅着想說什麽,卻又欲說還休。

終于,他鼓起他的勇氣——“尊上……天晗此去,您怎麽辦?”随即向前膝行兩步,似想來拉我的手,就如當年的那個晗兒,總喜歡這樣求得我的原諒。

我族之制,徒弟之過,亦即其師之過,他此一去,所有的罪,我必替他承擔。可你若一早想得到我,何至于讓我落入如此境地啊!

這個後果,我擔不擔得起,已經與你無關。

你要再不走……是真的要逼着我親手殺了你?!!

“你走吧。”

遙看千裏碧天,一如昨夕,分毫未改。

我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仿佛把一生的夢想,一生的精力,一生的所有,都丢棄了。

就那樣,一無所有。

☆、【天昶篇】三十八

三十八

打破沉默的,是從半空而來尖銳的呼喚:“師兄!!”

我真是不知該如何訴說當時情形……梓生帶着一行人,沖到瞭望臺上:“師兄?師兄回來了?!”

然後抱着他師兄的脖子跳着繞圈圈:“師兄你終于回來了!梓兒好想你啊啊啊,你你你你怎麽了?他們說你叛了肯定是假的對不對,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師兄你快解釋清楚啊!師兄你為什麽不說話?!”

而他身後,正是當初那場爆炸的幸存者,包括長翊,也包括筱昱。十萬英武軍,僅六百餘人幸存,他們都親眼目睹了晗兒所為。據他們說,晗兒引發靈力的爆炸後,極快的反應過來,支撐起陣法和咒術,全力挽救着身邊的人,但為時已然太晚,最終只來得及救下當時離他最近的族人。

即便為晗兒所救,他們眼睜睜看着晗兒帶去的符咒,毀滅他們的親人,屠殺他們的摯愛,又如何能夠接受晗兒并不知情這樣的說辭啊?

我看得見他們眼中的怨恨,或許是大難當前、未到算賬的時候,或許只是在等着我表态。直到晗兒回來前,我們都保持着脆弱的緘默。

而至梓生開口,一語擊起千層浪,這場沉默,終于無法繼續。

筱昱淡然面對着我,輕嗤:“合議會,等着您的答複。”

随後轉身離去,留下決然的背影,三尺華發如雲如瀑,他已五千餘歲,是個老頭子了。

長翊遠遠地禮了禮,他身後一名赤衣白袍的将領發出咆哮,怒吼着要沖過來,被另幾人攔下拖走。

所有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他們都在等着,我的态度。

與晗兒對視片刻,我最後重複一次:“滾吧。”

“別讓本座,再見到你。”

若我還有當初的氣魄,攆他到九霄雲外,送他去和神主比翼雙飛,又何必再用那般無能為力的言語。

而今我才明白,那時的我,真的已經老了。

空有不死的軀殼,心,死透了。

——————

魔軍有去而複還之勢,晗兒與長翊一同領軍,逼退魔族至裂谷以北,其後回到曜忝殿。

他在合議庭中,一跪十日,僅存的十三位族城領袖,圍堵在我書房,喋喋不休。

族人們在凡界望山島生活了數十年,他們渴望着上界的安樂,卻被晗兒送回這荒蕪殘破的魔域。落差帶來的埋怨,和背叛引發的憤怒,在彼一時,如火如荼。

合議會的意思,以我族制,晗兒非死不可,然而我不願殺他,除卻我,也無人能殺他。

因為承受晗兒的誅神之咒,那時我傷病未愈,連說話都能扯起渾身的痛。

我不願去見他,也真的不想再見到他,我只盼他快點滾,越遠越好,永遠也不要回來。

可他就是不滾,跪那裏也不說話,幹耗着不知到底想幹什麽。梓生來傳過一次話,大概意思,晗兒有冤,他想和我好好談談。我問,他到底悔不悔罪,梓生梗着脖子:“師兄他沒有錯,他為什麽要悔!”

于是我拽起梓生衣領,毫不留情扔出窗去。

我只能和一群老不死的族城領袖繼續周旋。

一遍遍翻拾過往的記憶,記憶沉重到讓我無法呼吸。耳畔雜亂的聲音更令我連思考的力氣都提不起了,可我就算提着最後一口氣,也必須和他們争辯。晗兒畢竟曾經有功于吾族,并且也有盡力彌補過失。無論如何,他罪不至死。

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無論如何,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寧願為他承擔所有的罪過,只要他能醒悟,只要他能悔過……

我至少,還願意視他為朋友。

晗兒叛族已經坐實,或許是因為我尚還有用,他們急不可耐地撇清我和晗兒關系,竟然無人提及,我是晗兒的授業之師,我是有責任,要與他同罪的。

那場艱難的談判最後。

我等各退一步,得成無奈的妥協。

他,萬載刑期,我,敕誡三年。

——————

晗兒入獄之前,我去與他送別。

他抽出自己全部的元靈,灌入天界取來的玄石,交給了我。

無言相望,将将失去元靈的他,看上去虛弱如一頁空白的紙,随時可能随風而去的單薄。

臨走之前,他問我:“不知萬年之後,可還能,再喚您一聲師父?”

未等我回答,他對地九拜,幹淨而灑落地走了。

他,與押送他的兩位祭司,乘着各自的靈獸,從曜忝殿的懸臺離去。

一襲白衣漸去漸遠,消失在沉暗的天幕之下。

那天難得地下着雪,未過多時,已覆上我的腳踝,冰冷徹骨。

因為民憤太大,這個結果,除幾位族城領袖外,并不為他人知曉。傀儡時雨做了假的軀殼,一場公開的審判,那個沒有心智的傀儡,替晗兒承下了所有族民的憤怒。

包括梓生,都被瞞了過去。

那天他紅着眼怒號着向我沖來,被我再次毫不費力地擒住。他龇着他尖尖的利牙,質問我:“師兄為你出生入死這麽多年,你連解釋都不願聽!師兄他怎麽可能背叛!都是你!你個老不死的狗東西!你有什麽資格做師兄的師父!我殺了你!!”

對于他,我一向沒什麽耐心。他說什麽,我一向,也是過耳即忘。

“若非看在你師兄面上,你本就該是玉華池裏一具傀儡。對本座而言,你的用處,只是你的血而已。”

我命人将梓生看押起來,未過多久,他便逃走了,一去千年,再也沒有回來。

-------------------------

晗兒走了。

魔域的境況很不好,百廢待興,紀元也仍混亂,時常有連月的黑夜,天寒地凍,瘴氣彌漫。

我每天都忙,除了在忙,就是在受誡。敕誡是紮在心脈上的一根針,針上帶着咒符,領誡的時候,有專負責持咒的族城領袖陪着。

為了不影響工作,三年的敕誡,斷斷續續,隔幾日領一次,整整受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後,我領完敕誡不久,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

我丢失了一段記憶。

直到不久之前接晗兒出獄,我才漸漸意識到,那時,我應該是對自己動了攝魂咒。篡改了自己的一部分記憶,強迫自己遺忘有關晗兒入獄的所有事由,同時強迫自己相信,晗兒已經死了。

直至如今,我未能回想起,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為什麽會對自己動了攝魂咒。

我只知道,我确實對自己動了攝魂咒,這千年歲月裏,我并不知道晗兒進了業獄,我以為他已經死了,是我親手殺了他。

—————————

大約是晗兒入獄後三十多年,長翊獻上辟天,說是在神座之上拾得,一開始只當是個無用的玩物,彼時忽然現出靈光,似乎不是尋常寶器。

得到辟天後不久,我便發現,這确實不是尋常寶物。

它,由九天樊石鑄就,可呼風喚雨轉移山海,更有着足以操控虛域星軌的力量。

不過十年,我便掌握了它的脾性,在曜忝殿懸臺之上,成功讓它終結持續半月的亂紀長夜。

看着極星從南山升起,看着這黑暗的世界重現光明,我跪坐在地上,喜極而泣。

神器現世的喜訊傳遍族城,族人們舉行着各種慶祝的典禮,他們歡欣鼓舞,他們載酒載歌。這是何其值得高興的時代啊!他們不必再在陣法裏休眠,不必再擔憂致死的瘴疫,他們可以有用之不竭的靈力,尋他們的長生養性之道,修他們的萬歲不老之身。他們不必再擔驚受怕,他們不必再恐懼夜的寒冷,也終于不必再日日夜夜地祈盼明天的極星是否升起。

無荒一族終于告別上萬年颠沛流離,迎來屬于它的繁華盛世。

然而那時,雲初不在了,晗兒不在了,筱昱,九襄,這些昔日故友,也都已老病而逝。

連那個惱人的小徒兒,都毫無眷顧地離我而去。

這世上,已經沒有能陪我享受這份喜悅的人了。

——————————

紀元恒定,風調雨順,我清閑了下來。

因為那三年敕誡,我一直都很虛弱,雖不至于影響到元靈的恢複,不至于影響到日常的工作,可只要我有任何動作,渾身就如千刀萬剮似的疼,疼得滿頭大汗,直恨不得一輩子躺床上,再也不要動上哪怕一根手指。

從那時起,我便時常呆在晗兒房裏。

坐在窗臺邊上,看那一盆幽幽蘭草。每一片纖纖碧葉,散發着淡淡的芬芳。

那盆風芷蘭,是雲初送給我萬歲的賀禮,晗兒九百歲時,我又借雲初的手,轉贈給了晗兒。

當年多麽要好的三個人。

到那時,卻剩我一人活着。形單影只,茕茕無依,不生不死的活着。

——————————

那時我并不太願意相信,晗兒已經死了。

可攝魂咒的力量,幾乎是無可違逆的,我一邊不斷的告訴自己,晗兒只是逃走了,他在上界活得好好的,說不定和那個該死的神主老兒裹成一團相親相愛呢………

每每想到如此,我總會咬牙切齒地恨上一陣,恨得帶氣的笑,恨得渾身發抖。

可未過多久,我便彷徨了。

晗兒死了。

我殺了他。

我親手殺了他,殺了我的晗兒,殺了我一手養大的孩子,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僅存的親人。

☆、【天昶篇】三十九

三十九

那時我記憶錯亂,但凡想到晗兒,化身成晗兒模樣的時雨臨死前的情形,便會在我腦海裏反反複複地浮現。

我始終不敢相信我殺了他,可我又不得不信,晗兒的“死”實在太過真實,我觸及,我聽見,我看到,記憶裏甚至還有晚風的冷,甚至還有“晗兒”的軀殼化作灰燼後焦臭的味道。那些記憶,真實得根本不容我懷疑。

可我如何能信啊!

又是十幾年歲歲朝朝,林地的風光愈見明媚,我從晗兒寝居的窗臺上眺望,雲卷雲舒春夏枯榮,偶爾又将是一場雪來,我朦朦胧胧地,會想起某個似曾相識的圖畫。晗兒騎着巨翼的鳥飛走了,那一去,再也不回來。

他怎麽會離我而去呢?

他怎麽會死呢?

他怎可能會死呢,他一定是逃走了。

我開始有了一些相信,晗兒或許真的沒有死,他逃走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不知道的地方,這一切都是夢,我一定是記錯了什麽,我怎可能會殺了他?

漸漸地,我真的分不清事實到底如何了。

我遣散曜忝殿的的祭司,留下十二個傀儡在我身邊……可那時,我又奇怪地發現,時雨和長天,這兩個最得我喜愛的幫手,都不知去了哪裏。

出雲仍是在的,臯月松風他們都是在的,唯獨時雨不見了,以及,象征着我自己的長天,不見了。

我問唯一會說話的出雲,出雲說,他不知道。

直到後來晗兒出獄,我想起了一些細節,推測出時雨可能是替晗兒死去了。

而長天在哪裏,我至今回想不得。出雲和長天也失散了,就如我和雲初,再也不見。

自從辟天現世,族內一切安好,安好得……讓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合議會剛剛重組,許多我不認識的新面孔,我實在沒有和他們興致閑話家常。我向合議會遞了呈告,我累了,休息一段時日,除了控使辟天維持日夜,我卸下所有工作。

他們很快批準下來,其後不久,合議庭搬遷去了天墉城,曜忝殿徹底冷清,只剩了我,九個不會說話的傀儡,以及一個一問三不知的出雲。

我每日守在晗兒的房間裏,等。

我等啊,等。

我對着那盆蘭草說:

晗兒,好好照顧自己,不管在哪裏,師父不恨你……

你要是想師父了,偷偷回來看看,好嗎?

師父等着你回來……你真的不回來了嗎?真的不肯回來?

你怎麽就不回來了呢?

你沒有死,你怎麽會死呢?

你倒是給個信啊,哪怕罵師父,和師父生氣,師父真的不怨你。

可你怎麽就死了,你怎麽會死呢……?

——————————

那時我常做一個夢。

我夢到血淋淋的小晗兒,在我的懷裏哭,哭聲尖利得令我心如刀割。

師父,師父我好疼……小零好疼……

師父救救小零,小零真的要堅持不住了……

師父你在哪裏,在哪裏啊!!!

一千年。

整整千年,我将自己放逐,流浪在過往的回憶,終日不斷尋覓。

我在晗兒房裏,尋到木雕的劍,我送與他八歲生日的禮物。我們初識不久,他才及我腰長,木劍和那時的他一樣高。我說,好男兒仗劍四方心懷天下,別總是把自己泡書堆,要多出去走走。

我在晗兒桌上,尋到夾在書中的字。

亦餘心之所善,雖九死而不悔。

晗兒死前似曾說過,他有罪,但他不悔。我生他的氣,忍着沒給他幾個耳光。可找到那幅筆墨,看着那般決絕的字眼,我卻只是落淚,提上晗兒的名諱,讓臯月裝裱精致,挂在書房西牆。

一千年裏,晗兒的房間,一直是他離開前的樣子。

我曾以為,我會一直在那裏,陪伴着記憶中的晗兒,等着他回來,等到海枯石爛,等到地老天荒。

我等他,我可以一直等下去,我不信他真的抛下我了,我不敢信也不能信啊!

——————————

我坐在窗臺邊睡了一夜,醒來是清晨,風芷蘭葉垂着兩滴清露,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我靜靜看着那風芷蘭,卻發現身邊多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驚了一跳,轉頭看去,是個長發垂髫的少年,一身簡短的衣物,瘦瘦小小的,像極了當年初識的小晗兒。

他是半透明的,我的視線輕松穿過他的身影,看到他身後的靜物。他跪坐在地上,惺忪着眼,一副睡不醒的樣兒,打個小小的哈欠,無神地面朝着我。

我想起古籍的記載,神器久而生靈,譬如通天神柱的“靈”,就在神主身邊做跟班,于是我明白了,他是辟天化出的靈,還是人形的,很難得。

我又想起,這些神器的靈,唯有神器的主人才能瞧見。

神器不會随便認主,雖然它不一定只為主人所用,但它終生只有一個主人。主人一般是鑄造神器的人,而辟天,卻是長翊從上界撿來的。它怎會認了我呢?

它一動不動,也并不說話。

我打量他片刻,心中隐隐浮起不安,試探着問:“辟天?”

遲滞了幾息,他緩緩點頭:“唔。”

聲音,也像極了當年的小晗兒。

他會說話,真好,我可以問一些困惑許久的問題。

“你的主人是誰?”

“您,天……昶……”

他竟知道我的名字。

我又問他:“你從何處來?是誰創造了你?”

他似有些難以反應,讷讷地滞了小會,斷斷續續地回答:“九天虛域……玄……天晗……”

剎那間猶如天雷貫耳,我眼前黑了片刻,扶着窗臺險些昏厥。

辟天,由九天樊石鑄造,而樊石來自虛域,那個雲初曾耽身其中七千年的地方。辟天,他是晗兒鑄造的神器,它為何會出現在我身邊,它為何會來到了魔域,我就是再怎麽糊塗,也知道其中關聯啊!

它就是晗兒給我的答案,卻落進長翊的手中,難怪他無話可說,難怪他從不反駁,雖不知其中細節,可我知道他真的有冤屈,我沒有聽他解釋清楚,就把所有的罪都歸咎給他。

許久,我漸漸清醒過來,哆嗦着又問他:“天晗,他鑄造了你,你是不是……能感知他是生是死?”

他張了張嘴唇,緩緩一字——“生。”

晗兒還活着!

我簡直高興得無法呼吸,跪在地上伸過手,可又觸不到他,更遑論抱住他呢。我只能激動地問:“那他現在在哪?!”

“……”

———————————

聽到業獄兩字,我昏厥了。

醒過來後,迫不及待去救人。那一路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麽一定要瞞着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