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零” (15)
呢?
我又很快明白了,他站在神主的角度上,要去保他的六界生靈,他甚至不顧十萬族人的性命,也要求他的蒼生大道。
我無奈而失徨,又想着,他畢竟沒有真的背棄我。否則他何必還帶着辟天回來?
我不會怪他的,一千年業獄之苦,也該夠了。
趕往業獄,尚未踏進牢房,我便嗅到了絕望的氣息。我只能在心中祈禱,但願我來得不是太晚,晗兒有神魄,是不死之身,我應該還有機會,帶他離開牢獄,為他做點什麽,和他好好談談。
見到晗兒的時候,他被吊在牢房裏,渾身纏着鐵鏈。
他昏着,傷得很重,蓬亂的頭發蓋住了臉,已經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我将看到那一幕,心便已碎了。
我解開他的枷鎖,抱住他,撥開蓬亂的頭發,撫摸他的額梢,沒有溫度的涼。
他太瘦了,只剩了一張皮,包着枯柴的骨骼。渾身都是血,幹的濕的,黑的紅的。血跡蓋住了傷勢,我只看得見他雙肩上幾處貫通的豁口,猙獰得令我心痛如絞。
神魄本該在他瀕臨危險時強制修複創傷,可到那時,他的神魄已經倦怠,只能為他吊着最後一口氣,保證他不致死去而已。
我念咒,我給他治傷,可他傷得實在是太重,冰玉咒斂了血,漸漸洗出他一身的蒼白,可五髒六腑裏的傷,卻沒有一處是簡單的咒法能治好。好在經過辟天提醒,去往業獄之前,我找到了藏在玉華池裏的玄石。那是他的元靈,我一直給他保存着。
元靈灌回他的軀殼,傷處以可見的速度收斂,他臉上也潤色了一些,醒過來,卻不看我。我喚他,他仍沒有反應,睜着一雙空洞的眼,望着前方——那裏是黑矮的牆,空無一物。
我不停地喚,晗兒,晗兒,你醒一醒……
然而他一直呆滞,原本如星一樣燦爛的眼,已成了兩個深深的窟窿,黑幽幽的,什麽都沒有了。
——————————
我近乎無法呼吸,淚水在眼眶裏一汪汪地打滾……我得快點帶他離開,他看上去情況很不好,我害怕他出什麽事。
Advertisement
我真的再也擔不起失去,我已失去了雲初,我不能再把晗兒弄丢了,絕對不能。
我抱着他,沿着盤旋的臺階,一步一步地走。踏出地牢的瞬間,他掙了一下。
有細細的字眼從他喉嚨裏吟出,我卻怎樣也聽不清切,我低聲說:“晗兒別怕,師父帶你回去,很快就回去……”
他安靜了,閉上眼睛,似要陷入沉眠。
我是強自闖入業獄的,我并沒有預約探監的時間。當我踏出業獄,守衛着此地的祭司,已将去路圍得水洩不通。他們不會容許我帶走囚犯,更何況是晗兒這般重罪之人。
人生唯此一次,我對我的族人下手。我毫不費力夷平了業獄,至那時我早已無可顧慮,誰敢攔在我面前,誰敢動晗兒一根手指,我便讓他萬劫不複!!
死去的囚犯和獄卒,散出的元靈燒成了火。燒透曠野的烈火尚未熄滅,卻有赤電金光掣馳而下,我乍然向後躲開半步,卻發現那金光并非向我來,而是砸向晗兒天靈,只瞬間便擊散了他的神魄——剎那間天地變色萬物沉寂,接天蔽日的赤色電光在天穹之上倏忽明滅,懷中的的晗兒發出一聲凄絕的哀鳴,我聞聽到他魂魄分裂的如碎冰的聲音。
那是乾元誅神……施放的人,正是晗兒自己,他在我懷中自殺,他醒過來,不聽我的呼喚,就那樣自殺了。
那時我腦中一片懵懂,怎來得及反應,怎來得及阻止他。
翻複在空中的赤紅電光攝人心魄,傳說中神祇殒滅才能見到的絕世奇景。
我終歸慢了半步,晗兒,神隕了。
那顆曾令我如何驕傲的神魄,那一身耀目如天神的金光。
帶着他所有的過去,帶着他所有的一切。
死在我的懷裏。
———————————
我已沒有別的選擇可做。
不止失去神魄,晗兒的三魂六魄也已開始散失。背着晗兒回到曜忝殿,我将自己的神魄強塞給他。
這是唯一還能救他的法子,我還有話想對他說,我不能再眼睜睜看着他死去,這一千年不生不死的煎熬,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醒來後的晗兒,不看我,不說話,對我的呼喚根本毫無反應,只一個勁地吟唱他的乾元誅神。
我終于反應過來,他瘋了!
我想過是否拔走他的元靈,暫時讓他虛弱着,那樣至少可以阻止他繼續誅神。可,我的神魄剛剛給他,與他的魂魄還未完全融合。稍有妄動,他的三魂六魄随時都可能散裂。就算不能行誅神之咒,他若失去元靈,也必将陷入危險。
萬般無奈,我只好決定對他動用攝魂咒,通過操控記憶讓他的心智恢複正常。可梓生不在我身邊。梓生的通靈之血,是攝魂咒必不可少的媒介。沒有梓生的血,攝魂咒的風險,大到無法估量。
僥幸之下我铤而走險,施放攝魂咒的同時,亦對他種下窺心咒印,攝魂咒幾乎完全失敗,窺心咒勉強成功。醒來的晗兒,腦子裏只剩牢獄裏的記憶,且還都是殘缺的,混亂的,無法辨別真假。他忘記有關我和天晗的一切,他說,他是零。
我也就喚他,零。
我仿佛看到,三千八百年前,我與那個小零,在淩霞城中意外的邂逅。我猶記得他第一次喚我,清脆明朗的聲音,悅耳如山鳥的歌——“這位大叔,你有事嗎?”
我不敢輕易提及過去。晗兒已經瘋了,零還是清醒的。從他的記憶裏,我知道他這一千年過得如何不堪,我害怕告訴他真相,害怕他承受不了現實,也害怕他會恨我。就算終是要給他講明白,至少,也需再等一等,等一個合适的機會。
我說,我是你的主人,留在我身邊,做我的侍從。
陪着我,好嗎?
我的神魄已給了他,借着曜忝殿玉華池中的靈力,強扮着一切如舊的樣子。
我嘗想起一位故友的詞。
恰好應對着如今的我。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我已一萬多歲,失去神魄的我,不再有不老不死之身。
剩給我的時間,已不多了。
半年之前,晗兒剛剛出獄,在玉華池睡了四十九天。他漸漸恢複過來,清隽秀朗的容顏與從前無異,身體也很康健。然而整天傻乎乎的,除了沏茶,什麽都不記得。
我想我還能堅持一段時間,大約三年五年,好好教教他咒術和陣法。所以我由着他沏茶,可喜可賀的是,他不再給我端苦茶來,玉龍十三味總是完完整整。我懶了一千年,一千年不曾嗅到那般絕好的茶香,縱使聽不到他再喚一聲師父,能再品嘗一次他的手藝,我已沒有遺憾。
借了個機會,我試了試他對辟天的控制……結果比我意料的好,他念完咒,大雨便停了。只是過程很波折,我看到辟天的靈站在我身邊,一臉嫌棄地瞅着晗兒。
雖是晗兒創造了他,他卻似和我親近得多。這大概,也是晗兒的心意嗎?
我并不急着找長翊算賬,我如今失了神魄,若離了曜忝殿的玉華池,指不準還能活幾天。族城也早已不聽我的話,這千年裏他們借着我的名號做各種事,将我視為神祇膜拜,而實際上,我不過是被架空了的泥菩薩。長翊在族人的威信超過了我,我修為衰減,無法再用武力去施壓,要他俯首認罪,我還需要準備。
月餘時間裏,我給幾位故友的徒子徒孫去信,讓出雲幫我游說。我仍是有根基的,至少可保證他們不至被挑起內亂,至少,可保證有人聽信我的話。待溟魔伏誅以後,我便要讓長翊,在族人的見證之下,親口說出他的所作所為。
他能走到今日,都因有晗兒提攜賞識,當年他對晗兒種種惡行,晗兒也從未報複于他。然而在最最緊要的關頭,他盜取晗兒畢生最重要的成果,置晗兒于萬方非難。這千年苦獄,雖有晗兒自己的過錯在先,也少不了他的功勞。他必須付出應有代價。
計劃在一步步推進,我相信自己,能為晗兒謀回應有的榮譽和自由,我也必須這樣做。
————————
變故,來臨在那個尋常的下午。
我收到長翊來信。他找到梓生,信中有梓生的頭發,應是不假。信上還說,梓生傷了他的部下,要我親自去提人。一紙素箋上,看似委婉的言辭,處處透露着敵意與殺機。
我驚訝,我喜悅,更多是不安。梓生說不定有治愈晗兒瘋癫的法子。可他怎會在失蹤千年後,如此恰好地出現?
怪異的事不止如此,我夷平業獄後,合議會也未急着來找我問罪。按照以往的經驗,實在太蹊跷。
這事情不簡單,我始終懷着警惕,他們在謀劃着什麽。
我不能再将神魄要回來,只能逼迫晗兒抓緊時間地學,甚至不惜擺出昔年的苛刻。對于幫我教訓晗兒這事,辟天異乎尋常的熱衷。每次我打了晗兒,總能瞧見小辟天臉上幸災樂禍的笑,他有時還趴在晗兒身上,小手對晗兒又捏又戳。好在他沒有實體,晗兒也不知他的存在,否則那教訓人的場面,怕是如何也嚴肅不得。
—————————
三月之前,我終于送走了晗兒,讓他去找梓生。
若再耽誤下去,長翊便要領着他的英武軍來找我了,我并不想與他正面沖突,他修為不低,如今的我,并沒有勝算。晗兒修為高他百倍,畢竟不中用,我不能一下子把他放到風口浪尖。
攝魂咒的影響是不可逆的,梓生比我更擅長精神控制類的術法,我總覺得,他或許有法子,治好晗兒的瘋癫,然後讓晗兒恢複記憶。
我給梓生寫了信,囑咐他給晗兒恢複記憶之前,定要先摸清晗兒瘋癫的原因,若不能治好瘋病,便不要讓晗兒恢複記憶。
千萬,一定,不要輕易給晗兒恢複記憶。
他雖從不聽我的話,總會為他最愛的師兄着想。不管他如何做,至少不會害了晗兒。我該讓自己放心。
—————————
未來只屬于他們。我的人生,已經到頭了。
為防萬一,我寫了絕筆信,前事草草一提,卻不知,假若晗兒遇上變故拆了信,會否怨我瞞了他?會否怨我害了他?
這一去有永別的可能,我騙他叫了我一聲師父,了卻我自己最後的心願,卻無法給他說聲抱歉。我終究是自私的,我也不想讓他挂念。
我還想着,會不會只是我多疑,想的太多了些。晗兒還會回來,還能和我一起,多待上幾天。
我還可以有機會,多看看他,多教他些東西,多聽他叫兩聲師父。
然而,他果然沒有在預料的時間回來。該發生的事,終歸躲不過。
—————————
我将辟天留在曜忝殿,出雲會誘使長翊前來,他定會将辟天據為己有。然而辟天認我為主,在我的指示下,只會聽從我和晗兒的召喚。神器是絕對忠誠的,即便我死去,他也絕不會違逆我的遺志。依照計劃,長翊私藏辟天,會被筱昱和九襄的徒弟戳破,其後合議會将對他發難,責問辟天的來歷,并由此給晗兒洗脫罪名。
無論長翊計謀為何,唯有晗兒還可以操縱辟天。晗兒若不回來,他們是死是活,我也無能為力。晗兒若回來,他們必承認晗兒是有功的,甚至不得不臣服于他。以晗兒的修為,這世上無人能奈他若何。他有時間去慢慢知曉自己的過去,去評判自己的是非對錯。
出雲帶着我的信物,在曜忝殿等我的晗兒,等着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他雖是個傀儡,卻也有不亞于長翊的修為。他是我唯二還可托付之人。
梓生定會好好待晗兒,他從不聽我的話,對晗兒卻一向極好。
當年我收他做徒弟時,便是如此做想。那時晗兒已做了儲尊,我不能再做晗兒的朋友。可晗兒會孤單啊,而且,我這一生,多半要以死成仁,我死了以後,晗兒由誰來照顧呢?
所以我留下梓生,他也果然不負我望,成了晗兒最好的、值得信任的夥伴。而至今日,他便是我另一個所托之人。
—————————
我看見赤紅如焰的飛鳥,向着曜忝殿撲翼而去,禦鳥之人的靈光,如朝陽般輝煌燦爛。
晗兒終于回來。
他沒有聽從我信中囑托,沒有去上界自得逍遙,他回來了。他心中有我,有他曾經的子民,千年歲月,分毫未改。
我在地上空坐了許久,眼前久遠的夜,即将迎來它的終結。天晗天晗,天之将明,萬物始生,謂之曰晗。晗兒回來了,我雖已見不到他,仍是開心地笑了。
當我從雲初墓前站起,一線晨曦已在南方綻開。
我該走了,雖有牽挂,也不得不離去。
但覺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風月,此外百無功。
生離別,死離別,從今再看前塵事,盡付一夢中。
☆、【天晗篇·楔子】
【天晗篇·楔子】
我時常這樣問我自己。我是誰,我在何處,我将何去何從。
身為零的我,身為時雨的我,身為天晗的我。哪一個,才應是我真正的歸宿。
我到底所犯何罪,要在黑暗的地獄淪溺千年。
我是否真的無辜,所以寫下九死不悔的信誓之言。
----------------------
師父的信,成功讓我擺脫梓生的軟禁——我當場狂暴,連帶着神魄一起覺醒,把梓生揍成了蜂窩。
他一點也不耐揍,挂在我身上咿咿呀呀地哭,眼淚多得幾乎要把我淹沒。
我疾言厲色:“跟我回去!”
我不信師父會死,師父他一定還在等我。梓生不樂意,又和我吵,我又把他揍了一頓,于是他終于屈服,駕着他的鴖鳥小羽,和我一起踏上歸程。
回到曜忝殿,師父已不見蹤影。合議會數十位族城領袖焦急地守在彼處,他們迫不及待将辟天交到我的手裏,祈求我想辦法終結這場黑夜。
披着散漫的晨光,我從懸臺回到曜忝殿的首層,大廳裏人們對我夾道相迎,一位長老告訴我,長翊勾結溟魔意圖篡逆,私藏辟天隐瞞事實,合議會剝奪了他的封號,他将接受律法的審判。
他說這些話時,梓生在一旁聽着,忽然就撒起野來,高喊着話往外沖:“他姥姥的居然敢騙小爺!他姥姥的居然害我師兄!小爺要他碎屍萬段!!!”
若非我在旁攔着,我懷疑他真會把長翊碎屍萬段,說不定還會烤來吃了。
在我再三追問下,梓生踟蹰着告訴我,他從歷瞿山出來之後,便和長翊勾結在一起,意圖幫助長翊篡位,以此對師父報仇。當然,其中夾雜了很多讨好的話,我感覺耳朵像被塞了藏針的棉花。
幾個月前,我曾在極北之地中過溟魔的埋伏,師父的禦駕,神豸離魅便是在那時死去。我至此才知,那是梓生和長翊一起設下的陷阱,他們通過那次行動确認我身上有師父的神魄。長翊即刻領軍回天墉城,企圖發動政變,然而師父早有預料,不僅做下萬全的準備,還讓合議會發覺辟天并不是長翊的功勞——神器不會随意聽人指使,辟天是天晗所鑄的器物,這一點很快便得到證實。
合議會中有不少是師父故交的後人。他們對師父仍是敬畏的,他們正掌握着族城的權力,這一番變故過後,他們将辟天交給了我,并希望我繼續守護無荒一族。
魔域能有如今盛景,天晗功不可沒。千年的業獄之苦,已足以為我洗脫罪孽,我自由了,并恢複了天晗的名姓……若我願意,随時可以繼任師父的尊位,我以師父下落不明為由,委婉地拒絕了。
長翊最後會如何,我并不怎麽關心。我更擔心師父去了哪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不信師父會死。然而梓生提醒我,師父的神魄在我身上,不再有不老不死之身。師父已經一萬多歲,無荒一族數十萬年族史,還沒見過有誰活到這麽老。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着穹頂之上的懸臺轉圈圈。梓生一再地對我道歉,我已經沒那功夫對他生氣,我絞盡腦汁想要得出線索,然而腦子都快掏幹了,也沒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梓生提醒我,找回失去的記憶,或許能讓我有辦法找到師父。
他說,我天魂雖不完全,卻與失憶沒有關系。我失去記憶是因為攝魂咒的影響,他最擅長這一類術法,有辦法讓我回想起一切。
我們來到曜忝殿二層的玉華池,踏入門扉,眼前是迷茫的濃霧,腳下是及踝的淺水。霧氣蘊含着充足的靈力,在這樣的地方施放術法,着實最為安全可靠。
梓生割開自己的手腕,粘稠的血液滴入池中,暈開朵朵鮮紅。我躺在玉華池畔,眼前的一切漸入朦胧。
這一睡去,零和時雨,便算是和我永別了。
-----------------------
我做了一個千年長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裏,那個絕望的囚籠,無邊的地獄,那個磨滅我所有的生命,撕碎我所有希望的地方。
☆、【天晗篇】四十
四十
我名為零,沒有姓。
我還曾有過另一個姓名,天晗,來自我曾經的師父,我至愛的親人。
然而現在,它已被永遠抹去。
------------------------
我睜開眼,眼前是純粹的黑暗。動一動手指,挪一挪胳膊,除卻虛乏無力之外,有渾身的骨骼有刺麻的痛意,卻不怎麽劇烈。于是我爬起來坐,鎖鐐碰擊出細碎的聲響,有短而空的回聲。
我勉強判斷着自己的處境。我想我是回來了,從刑房回來,回到牢房裏。這種刺痛,是神魄發動強行愈傷後的餘感,以此推斷,我應剛受過很重的刑,以至于險些死去。
這裏是地下七十二層,屬于我的牢房。沒有窗洞,也沒有光。這裏空無一物,常年潮濕而陰冷。自入獄後,許長的時間,我都在這裏。
若不在這裏,那便大都是在刑房,進刑房,幾乎是每天例行的功課。除此外,我也可能在地底更深處的熔岩池裏,所有如我這般不曾悔罪的犯人,每年都會被送到那裏,直到瀕死之際才會被撈回來……
很久以前我便曾聽聞,入此獄者,基本沒有活着走出去的道理。就算能活着出去,也大都瘋癫癡狂,潦倒一生。是所以,有資格進這座監獄的,大都是死有餘辜的犯人。
我也死有餘辜,所以來到這裏。
然而和別的囚犯不一樣,他們不死,乃是因為他們不想死。我不死,卻是因為,我已沒有死的資格。我有神魄,不死之身,天底下能殺了我的人,除了我自己,便只有我的師父。
我并不明白師父為何不願殺我,那日回到他身邊,他眼中的怒火,幾乎可以将這個世界焚燒殆盡。我在合議庭跪了十天,只求他能聽我說幾句話,只求他能明白我為何叛他負他,他若肯原諒我,我必會以死謝罪。他若不肯原諒,我願意承擔任何後果,直到他平息憤怒,直到他願意原諒我的那一天。
一萬年又如何,十萬年又如何,入獄之時,我絲毫不曾畏懼。
然而這裏的生活,艱難困苦到遠超我的預料,不過數年,我便陷入了深切的懷疑。
這幾度滄桑鬥轉的歲月過後,我是否還是如今的我?我是否還能記得,當初的自己,究竟是何模樣,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和願景,才來到這裏。
-----------------------
我從牆角一寸寸摸過去,摸到用鐵鐐刻出的凹痕,這是我唯還能用來記錄時間的方式。每一年我都會去熔岩之地“忏悟”,每次從那裏回來,我便記下一個數字。
熬過一萬年,我就可以出獄了。
不知到時候,梓生還在不在……師父應該還在的吧,他會願意聽我解釋嗎。
我無力地想了想,陷入了一種,如冗沉的黑暗般無望的靜默。
就算解釋了,又有什麽用?十萬條性命是我殺的,我也确實背叛了師父,背叛了我的族人。我負着這樣重的罪,最後還将一切的希望——辟天,遺失在虛空的風暴裏。
我真的是活該,真的是活該的。
牆上的印記有些不規則,我挨着數了數,摸索出二十九這個數字。
我入獄二十九年了。
比起一萬年的刑期,連個零頭都還沒到。可這二十多年累加起來,卻似可以将過去千百年的勞累都比過去。
這真是很可笑的。以前我以為,我可以為師父做任何事,刀山火海兩肋插刀,結果我最後叛了他。以前我還以為,似那次被師父穿心的瞬間,便是這世上最最劇烈的痛,似我曾受過的敕誡,便是這世上最深重的苦厄。
來到這裏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遠比這些更加煎熬困境。
遠遠超出我的預期。
去年從熔岩池沼出來的時候,我似聽見一個獄卒說。
“居然還沒死。”
“真是不可思議。”
是啊,我還沒死。
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會死。
可我也非常的懷疑着,我還能堅持多少年。
在我被這些慘烈的酷刑折磨到喪失神智前,還能否有機會見師父一面。
---------------------
業獄允許探監,即便是我這般重罪的囚犯,每十年,都有與故人相見的機會。只不過,盡管有這個規定在,來此探監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千百年也就那麽一兩個。
已将三十年了,師父沒有來看我,梓生沒有來看我。
我能理解師父,他不會來看我。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都很少主動與我說話,就算我挨了打忍着痛,他也從來不會來看我。更何況是如今這樣。
在過往的印象裏,師父随時都很忙,他的事情,似像永遠都做不完。從主持各種祭典,到研究陣法咒術,再到應對各種災變。我小時候,他總是抽着各種空陪我,教我這教我那,若是沒空,便把我獨自晾着。而自從我登儲過後,便已經連話都不屑于和我說了。
堕世之戰戰敗,此前數千年的努力毀于一旦,想必現在林地和族城都是一團糟。沒有我在,師父定是更忙了,他越忙,肯定就越是恨我。“它日刃折劍斷,必當棄如敝履”,既然棄如敝履,他,怎還可能來看我。
而梓生,他大概以為我死了吧。
為了平息民憤,“我”已被公開處決,除合議會高層領袖與師父之外,世人皆知,我已死了。
我将永遠消失在他們的生活,消失在這個生養我的世界。
我的名字成為禁忌為人不齒,我的一切功業埋沒在黃沙飛土,我名為零,曾經和現在,它都是那個含義——一無所有。
二十九年,馬上便是第三個十年,這後面還有千千萬萬個無法企望的黑夜。
我躺回地上,阖上眼簾。
為何要想這麽多,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
我相信時間可以淡化仇恨,我相信歲月可抹去傷痕,我相信,這一生還會有機會求得師父的原諒。
我真的很想告訴他,我真的,從未想過背叛,從未想過要負他。
我不願自盡謝罪,我從神域回到這裏,我領下這萬年的無盡厄難,都只為了求得他的原諒。
哪怕是一萬年山海鬥轉,哪怕是再多的鼎镬煎熬,我都願意等下去。
等到他,原諒我的那一天。
====================
我所住的牢房,牢門是石質的,沉重非常。
每一次有人前來,在光照射入牢房之前,都将先聽到牢門被搬動出的聲響。我用手遮住眼睛,長久的黑暗下,即便是晦暗的光,也需要時間适應。
有兩個獄卒進來,拖着我往外走。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不能離開攙扶自己走路。
入獄不久,我便受過很重的杖刑,我清楚地聽見過自己腿骨碎裂的聲音。
這樣的情形,幾乎每年都會遇上幾次,我的神魄會在瀕死之際保護我,汲取空氣裏,以及周圍其他人的靈力,為我愈合創傷。然而神魄再如何強大,也無法離開元靈憑空施放法術,頂多只能讓致命的傷恢複到不那麽致命的程度。
所有的犯人都會被抽走元靈,入獄之前,我将元靈給了師父,可以助他做一些有用的事。而這些失去的元靈,在酷刑的壓榨之下,根本已沒有機會恢複。我如今的修為,甚至比不上八歲以前還沒開始修煉的時候。
我的腿也沒再好過,我還能坐,情況好的時候,勉強着能站起來。走,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
牢房外是盤旋的臺階,向上是刑房,向下是熔岩之地。這次,我被拖着往下走。
我回頭望,七十二層的最上方,便是這座牢獄的大門,然而這裏太深了,向上看的時候,嶙峋峭壁會遮擋視線,遠處只有星點的火光,地獄般的深冷幽邃。
剛入獄時我會想,這輩子還有沒有走出去的那一天。
而今我想的,卻只是,還能不能再見師父一面。
還能不能,再叫他一聲師父。
我阖上了眼,思緒空空蕩蕩的,找不到個着落。沉重的鐐铐絆住我的腳,皮膚與地面摩擦的疼痛也很分明,這只是簡短的前奏。這一去熔岩池,回來時又将是什麽光景?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若此而已。
------------------------
熔岩之地的中心,乃是一座漆黑的浮島,熱浪像舞動的蛇一樣席卷四處。将将進入這裏,每一寸皮膚都開始灼燒。好在,有咒法的保護,我并不至于真的燒起來,只是感覺得到燒灼的痛意而已。
看守者們将我綁上石柱,熾紅的鐵鏈鑿穿我的肩胛,雙手被石棱釘死在石柱上。這個并不漫長的過程,已足以讓我痛到失去所有的理智。
我凄烈地哀吟,如困死在囚籠的雛鳥,哪怕遍體鱗傷也止不住掙紮,而掙紮又帶起更慘烈的痛苦,很快,很快,我終于沒有力氣了,渾渾噩噩地,昏死過去。
然而,看守者們,并不會給我逃身于昏迷的機會。
他們用咒法将我喚醒,又任着我在哀吟中昏厥,一遍一遍,周而複始。
而每當稍稍恢複意識,我都會極快地确認自己還活着,我還活着,這便夠了。
-----------------------
我欣喜于自己仍然活着,我想要活下去,也必須要活下去。
無論是堕世之戰末尾,對師父的那些大逆之言,而或是後來乾元誅神的致命一擊,我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既做下這樣的選擇,也必然要為此承擔後果。乃至于後來的靈力爆炸,十萬英武軍因我而犧牲,我都很明白,我到底在做什麽,這一切,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還盼着能與師父好好解釋,還盼着能有資格對他說聲,對不起。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可這樣的話,若是現在出口,真是太無力了。
在我腳下不遠處,岩漿圍繞着小小浮島,濃稠的血液般流淌,和時間一樣,緩慢而沉滞,卻永不停歇。
當思緒沉淪在黑暗,我總會反反複複地撚拾那些過去的記憶。它們并不久遠,足夠清晰,我不斷地問我自己,為什麽我拼盡一切努力,最後,卻會是這樣的結果。
------------------------
記憶中的一切,始于一場意外的旅行。
當年我修成神魄,曾向師尊告假,如無數次的往常那樣去往上界游歷。
師父說,男孩子就應當多出去走走,他并不喜歡我整日埋在書堆裏的樣子。後來我發現,一個人的旅行真的是一種很曼妙的體驗,忙碌的工作之餘,我愈來愈喜歡這樣放松自己。師父也給了我很多機會,只要不回去得太晚,在這件事上,他向來對我很寬容。
我喜歡凡間的山水,喜歡仙界的雲霭,我真切的欣賞着它們的鐘靈琉秀,卻也不得不時常惋嘆。為了族民的生存,為了吾族的延續,六界天地,遲早颠覆在師父與我的手中。你死我活存亡之際,再美好的事物,都只是無用而脆弱的花瓶。
對于六界的景致,我雖怎樣也覺看不夠,卻總有更多的遐想。我既已成神,應該有能力登上阚世臺,甚至與神主謀個面,瞅瞅師父的宿敵,到底是不是傳說中那種老到掉渣的模樣?
我從不曾對敵人有過畏懼,我總以很欣賞的眼光看待他們——能和天晗做敵人的人,也多少有他的過人之處,值得我去尊重。
所以,對于神主,我亦有着太多的好奇,我真的很想和他談談,就像和以往所有的敵人那樣,如果能談,就好好談談。
想當初,我說服五部魔族的首領,臣服吾族建立聯盟。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