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零” (16)
我和師父進行了長達數十年的拉鋸戰,從我第一次提出這個想法,到最後我登基二主,大大小小的打挨了無數。師父很努力的在改變我的想法,我也很努力的改變師父的想法,他很頑固,我也很頑固。最後我贏了,我不僅保護了我的族人,也為很多無辜的魔族尋到了出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命,那裏甚至有我曾經自以為是的朋友。至少當時,我确實是很高興。
我不相信神族無緣無故就一定要置我族于死地,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戰争都是有目的的,師父的目的是複仇,是為了族人的生存。但神族對我族,也有同樣的仇恨嗎?我一直不認可師父的動機,然而我怕挨打,能不說的廢話,盡量不和師父說。
我很想親口問問神主,為什麽一定要對吾族苦苦相逼,為什麽一定要走到你死我活的這一步。就算身為敵人,我也願意給他解釋的機會。
在阚世臺上,我并未能遇到神主,卻無意踏入一個古老的裂境,進入到九天虛域。透過星辰遺跡,那些古老的刻字,我閱遍這片宇宙億萬年的歷史,并從那些比神族的存在還要古老的記載裏,得知一個令我震驚的真相。
任何物種的誕生,都來自一個偶然的“可能”。
任何物種的滅亡,卻必須遵循一定的“必然”。
每一個物種的存在,都在消耗宇宙的靈力。
我族的存在,遠遠超過這個宇宙所能負荷的極限。
我族,本不應存在于這個宇宙之中。
這是一個無解的謎題。
我在虛域中耽誤許久,一遍又一遍地算,最終的答案,始終是那麽精密确鑿。我甚至忘了和師父約定的歸期,離開虛域時我驚得大氣難喘,順路跑到仙界一問,居然才過去十天。
我驚呆了,我在虛域裏,才只呆了十天?因為從小嚴苛的訓練,我對時間有着超乎尋人的把握,我以為這一次至少耽誤了好幾年,我以為師父一定在滿世界的找我,我以為我回去定是要被師父打個半死了。
孰料竟才十天?
很好,至少我又有了時間,可以繼續求證我的問題。
再次踏上阚世臺,循着舊路進入裂境,我仰望那條通向九天虛域的天階,猶如星河般璀璨絢爛。
一個白衣采采的少年,背對着我伫立天階之下,轉眼間他對我明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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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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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叫玄。
十二天神之主,宇宙的掌馭者,來自更高階的上位宇宙,我們習慣稱他為,神主。
他無形無體,與十二天神共用神魄,因十二天神而為世人所知。他無愛無恨,既不曾悲憫蒼生何苦,也不曾視萬物為芥子。
他唯一的目的,是讓宇宙存續。
他借用凡胎現身在我面前,說,他在這裏,已等我很多年。
他說完話的時候,我已走到他的面前。
十三四歲,舞勺華年,修細的眉,瘦長的睫,圓圓的眸子裏,幻變着九重天幕的光景。
我捏了捏他的臉:“咦,你是活的?!”
☆、【天晗篇】四十一
四十一
在遇見玄以前,我從來都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我會背離師父的教誨,涉足到一條與他孑然兩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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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就一定不可信嗎?師父告訴我,是的。在敵人面前,唯有生和死的抉擇。任何的仁慈、猶疑、哪怕是一星半點的踟蹰,都可能導致不堪其重的後果。
我登儲之後未久,便曾面臨過這樣的局面。那是一場長達數年的暗夜,魔族大軍兵臨雲逸城下,我奉師父之命領軍禦敵。戰火硝煙,延綿三月,黑暗的天穹之下,不曾熄滅的碧火如游蛇盤桓。護持着雲逸城界的陣法幾度崩裂,魔族們從各個缺口如海潮般湧入,又被我等厮殺逼退。
前來進犯的魔族領袖,修煉的本域正在林地邊緣的斷趾山,那些蜂擁而來的魔,得益于他們首領的庇護,不畏火燒,不懼雷電,斷之裂之立地複生。趁着魔族整軍休戰的間隙,我安排弈辰堅守陣法,帶領十一位大乘祭司與我一同潛入斷趾山,試圖擒殺魔族首領,以期一招制敵,永絕後患。
我們在斷趾山腹地深處,搜索到魔族首領的蹤跡——一只巨大的鸷魔,百丈之高的身軀,下半身似馬,上半身似人,頭如巨石,獨眼,雙角,長着兩幅足有十丈長的象牙。若從外表上看,當真更像是未開蒙的異獸。只是它的靈光,着實是很亮很亮的。顏色和師父的靈光極為相似,純粹的魔,靈光大都是赤紅的顏色。
我誤以為它也如其他魔族那般好對付,吩咐幾位同伴部下陣法陷阱,只身前去勾引他。孰料他見到我,卻不上我的當,與我周旋的同時,反倒與我說起話來。
它竟然會我族的語言,這表明它有着極高的智慧。許多魔族,尤其是不擅争鬥而擅交際的明魔,它們的智慧程度,與我族之人幾乎別無二致。但那鸷魔首領,咋眼看上去,極像剛從獸類裏開化出來的,居然也會說人言,可真是非常稀奇的事。
有人願意和我聊天,我向來都是願意聽的,就算是敵人,我也不介意。
這大約和我生活的環境有關。我常年深居在曜忝殿,殿裏的祭司對我恭敬退避,偶有機會出去放浪形骸,剛結識未久的朋友,一旦知曉我是誰,也都不再和我知無不言。所有的族人看我,都如凡人看着廟堂裏的菩薩,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唯怕我一個不高興,就會讓他們斷子絕孫。
登儲之前我怎知會這樣,于是我跑去問師父,師父卻說,“身在其位,當守其禮,族人對你愛戴,你應感激他們供奉給你的元靈,族人對你敬畏,你應保持應有的威儀。”他其實是将《天門秩律》裏的話又背給我聽,每當他說這種話,我就知他心情已不好了。于是趕在他發火前,跑清心室裏去跪着,以免遭更大的禍殃。
所以我極難遇得到有人與我推心置腹,那次和鸷魔交鋒,我也樂得聽他磨叽。磨叽了幾天過去,我竟坐在他肩膀上,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了。我已記不得當時聊了些啥,只知道他族延續到那時,一路走得艱辛坎坷,幾乎和我族的歷史不相上下。正當我尋思着和他談談退兵言和的問題,他卻趁我不注意,将我扔進了魔晶石鑄成的困籠。那塊魔晶不算很大,然而困住當時的我,也是綽綽有餘。
幸好師父及時趕到雲逸城,沒有造成一夜間城破人亡的慘劇。鸷魔首領用我做人質,要我師父交割出雲逸城外墜星湖的地界。然後麽……師父當場發火,把那只鸷魔首領捏成了灰。
這也怪它不識趣,它若一直呆在自己的域裏,不要跑去雲逸城,那斷斷是不會死得那麽難看的,未準還可以和師父打個驚天動地。可它最終就那麽死了,死在師父手裏,就剩了兩小把骨灰渣。事後我憐惜它和我一夜故交,偷偷給他壘了個墳,然後我就被師父拎回了曜忝殿。
犯那麽大的錯,定是跑不了受苦的,一番責問之後,打得連站都站不住了,還給踢清心室裏罰跪。
那幾天可真是煎熬,未必比我現在的情形好得了多少——而今我身在業獄,也就是覺着痛,随時都是痛,從頭發到指甲無一處不痛。可痛到一定程度,自然便麻木了,只需好好想着,好歹沒有死,還有機會出去,只要能活着出去,我和師父的關系,也就還有搶救的機會。這樣,帶着星星點點的希望,未必覺得有多難熬。而那時在清心室罰跪,大抵也不過這樣。跪昏過去,被師父弄醒,繼續跪。又跪昏過去,又給弄醒,又繼續跪。跪了十來天,臀上的傷口結了痂,和褲子黏在一起,師父又把我拎出去,又打,又踢回清心室,又跪,直到我真的受不住了,終于服了軟,說,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不敢輕信敵人,不敢随便和人說話,不敢擅作主張,不敢這樣,不敢那樣,就差沒高喊着發誓 “我再也不敢說話了!”
師父才總算饒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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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以後,我在師父面前,是真的再不敢随便說話了。
偶爾鬥起膽子多說兩句,那都是做好了受皮肉苦的準備才去的,而後麽,果然就皮肉受苦,不過把該說的話說出來,心頭倒是可以十分歡愉。心頭愉快則屁股遭殃,屁股愉快則心頭憋屈。“魚和熊掌不可得兼,”這是師父常給我說的話,有時想想,很有道理。
和師父頂嘴沒好果子吃。和別人說話,但凡多說得兩句,也不見得有好果子吃。
是以我愈漸不愛說話,乃至在梓生,以及筱昱,弈辰,小寶小路,這些總可算朋友乃至知己的人面前,我都盡量少說話。
可玄不一樣。
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還能窺透我心中所想。我想說什麽,尚未開口,他便已作了應答。
在他面前,憋着也沒用啊。
我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地打開話匣子,和他在虛域的天階上坐着,聊得好不愉快。當然,愉快的只是我而已。玄沒有情緒,既不會笑,也不會難受,他的眼中是浩瀚星海深不可測,他說的話,永遠都那麽平靜,平淡,平和,猶如這片寧谧的虛空,見不着半點風雲湧動。
聆聽我上千年人生的風雲跌宕,他并不會指點什麽,他對我說,“你和你的師父,都有自己的命運。”
他亦對我說了很多話。
他說,只有存在生命的宇宙,才有無限延續的可能。他在十二萬年前發現這片宇宙時,宇宙已存在了四十二億歲,已經臨近坍塌覆滅。
所以他操持創世之節,創造了神族,與我無荒一族。
我族始尊便是他的造物,十二天神亦然。然而他無法判定應該留存那一只種族作為宇宙的管理者,于是他通過九天虛域的星象軌跡,做下了随機的選擇。
是完全随機的選擇。
對于一切随機的事物,他都并不知道會帶來什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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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的結果很快開始昭顯。随着吾族的繁衍,宇宙靈力日漸枯竭,長此下去,六界覆滅必成定局。
于是,玄在三千仙界裏,尋得那一片勉可堪用的無荒仙界,将吾族圈禁其中。
我族前代仙尊天微,為求修成永生不滅的神,擅自打破封印,攫取妖界靈力以為己用。被打破的禁制無法複原,三千仙界,也再找不到另一片樂土,可保證吾族在圈禁其中之後,還可以代代繁衍不致滅絕。
若要這宇宙不致覆滅,唯還剩兩個選擇,要麽,将吾族逐入廢土魔域,要麽則只能行使神威,屠滅吾族。
玄選擇了最簡單有效的方式,一紙檄文,令吾族淪落凡塵,意圖籍由凡界的濁氣使吾族逐漸消亡。确認吾族不欲就範後,領攜十二天神下界征戰。
彼時師父已登基為尊,最終帶領吾族堕入魔域。此一段,便是當年護界之戰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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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聽着玄說話,心情是如何複雜的——我族族史裏那些血淋淋的過去,背後竟有着這麽多的無奈。那些逝去的先者,那些奮鬥着的夥伴,甚至包括我的師父,他們可都知道,他們是為何而活着,又因何而抗争。能怪誰呢?
我又問玄:“你說,我終于來了?是什麽意思?”
玄告訴我,我的師父,乃是九天之上堕下的災星,生而注定毀滅六界。
我的師父,亦是此宇宙至今唯一現世的神星,生而注定,莅臨阚世臺,登基神座,掌控寰宇,乃至于上位到更高一層的宇宙。
我的師父,是他唯一的勁敵,因他當年的無心纰漏,未能及時銷毀,而致覆水難收。
而我,則是他傾盡創世之力,從虛域中撥下的第二顆神星。
我,是六界最後的希望,也是我師父滅世之途裏,唯一存在的阻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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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笑,仰天大笑,笑得很大聲。虛空裏空無一物,連空氣都沒有,我的聲音并不會傳出去,唯有我自己能聽見。
我從天階上站起來,潇灑自若地拍拍衣襟——虛空裏很幹淨,沒有半點塵土,這大抵是我随手的習慣罷了:“和你聊天很愉快,我要走了。”
我當真走了,不曾回頭的走。玄也沒有留我,他或許知道,留我也沒用。
想讓我反水和師父為敵,做夢!
就算屠盡六界又何妨,就算天翻地覆又何妨,我此一生,只為一個人活着,我是他的刃,他的劍,曾誓言為他斬卻所有荊棘。他所做的事,便是我的意志,他所說的話,便是我的信仰——我便是再如何喜歡給他添亂子,此心此意,絕不可能背他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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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虛域的時間極是混亂。
我回到下界,才知與玄的一番交談,竟至于耽擱了兩年有餘。
幸好,梓生托付我幫他尋找的血玉匕,在我上阚世臺前便已尋得。我由東海之底的虛空裂縫回到魔界,算一算時日,這一去,三年。
師父不知該如何生氣,我從未離開他這樣長的時間。我想肯定躲不過要挨打了,且他一定會問我為何耽擱了這麽久,我該怎麽回答?
我只能說是去尋血玉匕,導致忘了時間。可我怎能忘掉時間?這理由,勿論師父信與不信,終歸都是不能原諒的過錯。是以我回到曜忝殿,直直地就到清心室跪好了,膝蓋觸到碎石的地面,任着疼痛随着時間堆疊。
沒過多久,卻是雲初來喚我:“尊上找您過去。”
我看向他的臉,他那雙如海的深眸毫無顧忌地往我心底挖,仿佛在問:這段時間,你都去哪了?
他是師父的師兄,亦即是我的師伯,他常年替師父奉執教責,于情于理,他有權利問我。
我給他無心的一顧,徑直向師父的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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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對我一向苛刻,尤其在時間二字上——他總是很忙,于他而言,時間乃是不可多求的寶貝,所以他惜時如金,惜時如命。往常我若因事耽擱,回來得比預期晚上哪怕一天,也免不了要受斥責,乃至于挨打罰跪。我尤記得八歲那年,師父第一次打我,便是因為我看書看得太入迷,讓他幹等了一個多時辰。
我夾着尾巴進了師父的書房,恭恭敬敬拜禮見安,還未擡臉看他一眼,冷汗已啪嗒着順了下颌滴落。
我怕師父,怕挨打,怕他生氣,怕他不理我。随着我年齡的增長,這種懼怕并未有分毫的減弱,很多時候我鼓起勇氣做事,不過是把膽子注水充膽肥,事後責任問完了,才敢把恐懼一股腦發洩出來,躲被窩裏暗自泣不成聲。
師父不準我在他面前哭,我若當着他流淚,必沒有好果子吃。
可那次,我都做好壯士百戰身名裂的準備了,師父卻淡言淡語的一句:“玩開心了沒有?”
我能從他的語氣判斷他是否生氣,當時他确實沒有生氣。我心底的弦稍稍松了,他問什麽,我便答什麽。唯獨不曾給他講我上過阚世臺,我哪敢啊,我雖被教訓習慣了,可挨打終歸也疼,罰跪終歸難熬,我豈能自讨苦吃。
師父也沒多問,只讓我給他沏茶,而後便将這幾年耽誤的事一并吩咐給我,其實也便是巡查各個族城的設防工作、前往各城的書館講學、整理近來新出的疫瘴病案、鑽研陣法與咒術。這些工作都很平常,并沒有什麽時限,我便徹底的松下氣了。
☆、【天晗篇】四十二
四十二
玄與我說的話,我至今未曾忘卻。
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麽而活着,師父,我的族人,他們又為何而活着。這魔界,而或六界之中,億億萬萬的生靈,他們又為何而活着。
我修成神魄,得不死之身,可以登臨阚世臺,窺破宇宙的億萬年歷史,與宇宙共生,與天地同壽。
可我的族人們呢?六界中其他的生命呢?
我沒有父母,出生在淩霞城的清韻館,我是個孤兒。玄告訴我,當時撥下我這顆神星,無意擾動了星象的軌跡,導致了魔界長達八年的亂紀元,極星八年未曾出現,疫病肆虐在各個族城,我的父母,也是因染疫而死。
我若不曾出生,我的父母或許會有另一個孩子,走過他們漫長而枯寂的一生,最終死于戰争,死于另一場暗夜引發的瘴疫,或是壽終于末日喪鐘、堕世之戰?
這難道,便是所謂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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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師父是什麽樣的人,為達目的,從來不擇手段。在他眼中,除卻我,除卻這一族的子民,其餘一切,都是可有可無的灰末而已。
這真的對嗎?屠滅魔族,為我族反攻上界開路,毀滅六界,讓我族獨享六界的天地,這真的就對嗎?
在虛域裏耽擱的那段時間,籍由億萬年的上古遺跡,我所探尋到的歷史明确地告訴我,若六界覆滅,我族也斷不可能茍存。這片宇宙的靈力根本負荷不起我族的繁衍,我族的滅絕,幾乎是遲早注定的必然。
我試圖一點點改變師父的想法,問一問他,這一切可還有別的選擇,問一問他,願不願意與我一起前往阚世臺,看看宇宙的起源,願不願意去了解一些,屬于這個宇宙的永恒的真理。
願不願意,和玄坐在一起,好好談談。
結果麽,各種揍。
我就記得他說過這樣一句:“劍有雙刃,傷人害己,至鋒至利,則生靈性。若你繼續如此,為師馭不住你,便只能将你棄之不用。”
我終于死心了。
我何必和一頭犟牛瞎掰和,師父想要保全族人,我也想要保全族人,心之所向并無二致,總不至于……不至于反目成仇吧?
我想去尋找別的法子,我想,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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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九天之上,再次見到了玄。
那一次見面,我和他談了很久很久。
我問他,通天神柱既可以使喚六界日月,可否幫助魔域控制星辰輪轉?
玄說,魔域是六界之底的廢土,當初宇宙除開,六界分離,魔域便是獨立而封閉的存在。唯一的辦法,只能再尋求一塊九天樊石,重新鑄造類似通天神柱的神器。
樊石只存在九天虛域的中心,玄告訴我,愈是虛域的深處,時間愈是錯亂,可能瞬息萬年,也可能靜止于永恒。
沿着天階向上攀登,我跨越萬億星辰彙聚的星河,義無反顧走向這片宇宙最深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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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當真是命中注定,我很快便帶回了樊石,交到玄的手裏。
玄願意為我鑄造神器——畢竟,這對他也是一個雙贏的選擇,同時提醒我說,在神器鑄成之前,最好不要回魔域。他無法預測魔域的未來,他很懷疑,我的師父會對我不利。
我問他,鑄成神器需要多久。
他說,不知道。
百年,千年,甚至可能直到宇宙坍塌,直到六界毀滅,神器都未能鑄成。
我捏住他的衣領,将他小雞似地拎在手裏:“你可以盡管拖下去,若真有那天,我很樂意與你同歸于盡。”
他淺淺地笑了:“三千大千世界,人人皆為芥子,我如是,你亦如是。”
我放開了他,返身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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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的許多年,我保持着每十年上一次天界的習慣,與玄多番會面,了解鑄造神器的進展。
那段時間,我操使着已有的權力與計謀,拖延師父發動堕世之戰的進展。我的行為引起了師伯的注意。某次我前往上界,他随我前來,在昆吾仙界的入口截下了我。
師伯問我是不是進過虛域。我說,是。
他又問,我是否已見過神主。
我回答他,是。
我們在仙界鬥了上百輪酒,贏者問一個問題,輸者做出回答。師伯的酒量簡直好得駭人,我沒喝多少就給灌得趴下,連神主頭上有幾根毛都被他問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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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記得那天的昆吾仙境,無垠的遠山,似海的霧,斜陽緩緩沉下,鋪開漫天的金黃。
我和師伯坐在主峰之巅,沉默了許久許久。
直到圓月高懸,皎白而空靈的月光溢滿雲天,我問師伯,能幫我勸勸師父嗎。
師伯也進過九天虛域,也從星辰遺跡裏得知了那些宇宙往事……他和我一樣清楚,師父的路最終通向的地方,是諸界的毀滅,而不是族人的幸福。
他遙看着渺遠的山影,無奈嘆息。
又一會,他說:“就算六界毀滅,我也願意與他同行,而不是欺騙他、背叛他,不是冒險去謀求某種最好的可能。”
我驚詫地看着他,如坐針氈如芒刺背,甚至動了些微妙的心思——師伯知道得太多了,若他執意要站在師父的立場,那他這個人,可實在太過危險。
當然,我不會殺他,最多不過找個地方把他軟禁起來,直到我大功告成的一日而已。
他轉頭對我,眼角彎彎地笑:“你也別緊張,我明白你的選擇……”
說完這句,他再度擡眼望向遠天:“若我在他的位置上,我必會想辦法與神界合作。但這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難了,性格使然,遭遇使然,讓他與神主合作,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他是吾族命定的君主,因為他的出現,我被迫放棄唾手可得尊主之位。從他登基的那天,我便只能追随在他身後。我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左右他的選擇。但這些年,我仍舊始終希望,在六界覆滅的結局外,能有別的可能……”
我聽他緩緩說着話,看那縷滄桑的白發在風中飄散,直至如今,我仍未知道,那副淡泊出塵的姿容背後,到底掩藏了多少糾葛心酸。
若他能活到堕世之戰的那日,我和師父之間,應會是另一種結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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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喪鐘,堕世之戰……我艱難匍匐在自己的道路,一次又一次給師父制造麻煩。
我不斷延緩着決戰的時機,屢番動用權力欺瞞師父,直至終于站到師父的對面,與他在通天神柱下大打出手。
那時辟天已初成雛形,只差一步之遙就可以證明我所做的一切不是背叛不是欺騙,我絕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與玄勾結。
可終歸,還是晚了一步,就晚了那麽一小步。
只因一步之差,十萬族人灰飛煙滅,我與師父反目成仇。
只因一步之差,我不得不背負所有罪孽,淪入無盡的煉獄,整整萬年。
玄和師父在九天決戰,師父當時身受重傷,根本沒有打過玄的可能。然而,玄也不可能把師父怎麽樣——因為我在。
我從未告訴過師父,因為從未沾染魔氣,我擁有如玄一樣強大的神魄,力量遠在他之上。在九天虛域,我更是學習到許多失落的上古咒法,以我一人之力與玄抗衡,本已綽綽有餘。
我送師父回魔域,又在不久之後,從玄手裏接過将将出世的辟天。
玄說,他看不見我的命運,我此去很兇險,最好不要親自回去。穩妥起見,我可以用傀儡将辟天帶回去,或者想想別的辦法。他還說,他會讓十二天神對魔域施加封印,從此魔域與上界隔離,即便我和師父,都不可能再來到上界。
我點頭,道,我知道了。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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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突如其來的風暴,我在虛空中昏迷。醒來時我已回到魔域,降落在虛空裂谷的邊緣。
辟天不見了。
我花費月餘的時間在裂谷周圍尋找辟天——虛空風暴再如何混亂,總不至于摧毀它,它有可能和我一起掉了回來,只是不知落到哪裏而已。
結果,一無所得。
它應是失落在虛空裏了,就像鋼針落入大海,就像礫石彙入沙漠。
從懊悔到發瘋,再到出離的平靜,我站在裂谷的邊緣,聽狂風刮過山巒,看黃沙彌漫視線,空洞得就像沒有靈魂的軀殼。
直到聞見遠方的號角,我想起師父身受重傷,英武軍幾乎全軍覆滅,族人們也是七零八落。倘若這時魔族落井下石,他們可怎麽辦!
我想我該回去,去面對我的未來,去承受師父的憤怒……我沒有逃避的理由,我已做下這麽多對不起他的事,總不能在最後的關頭把他抛棄。
那段短暫的歸程,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我做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麽,有什麽意義。虛空風暴起自九天,并非玄所能掌控,幾十萬年也未必見得到一次,卻在這種時候被我遇上。
數千年殚精竭慮,絞盡心力,卻換來這樣的結局。
那一路上,我還反複地問着自己,我有錯嗎?
我想,我确是有錯的……
我以自己的性命為賭注,與玄達成脆弱的合作,他利用我阻撓師父的計劃,我利用他謀求族人的未來。我們彌經千年努力造出辟天,而那柄辟天,卻在我回到魔域之時,被我不慎遺失在虛空的風暴裏。
這種過錯,我該如何分說?
解釋嗎?去向師父解釋嗎?在這樣的時候,無論什麽言語,都何其無力啊……
罪有應得,總不過,就是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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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我回來得并不算晚,魔族退兵,暮昭城保下了,師父看上去很虛弱,但也還算好。
那日暮昭城頭,師父将我拎在手裏,乾元誅神咒念到只差最後半句。
然而他放下我,說,他不配我做我的師父。
他用兩字不配,為我與他數千年的相知相遇,作下完美而沉重的注解。
但他錯了,不是他不配做我的師父,是我不配做他的徒弟。
在那天以前,我都一直以為,如果知道我在做什麽,如果知道我将要做什麽,他會毫不猶豫的殺了我。
結果他不僅沒有殺我,還想方設法保下我的性命。
以我族律典,似我這般重罪,怎可能有活下去的道理?師父為了讓我活着,是不是又和合議會交換了什麽條件?
我時常猜想這個疑問,而至今天,仍未得到答案。
我在曜忝殿首層的大堂跪了整整十日,終等來萬年□□的判決。
入獄之前,我抽出自己的元靈獻給師父,對他叩恩拜別。
我說,我願承受所有的懲罰,只求換取您的原諒。
區區萬年業獄,我自領受便是……他日再見之期,可還能叫您一聲師父?
我不敢期待他的回答,問完這個問題,便跟着押送我的祭司一起走了。
沒有悲傷,沒有哀切,就那般無言地離開。
☆、【天晗篇】四十三
四十三
每每來到熔岩之地,我都會這樣回想着久遠的過去,從與師父初識,到我登身為儲,再到後面受封二主、與玄的交往、堕世之戰……直至我入獄的那天。
熔岩之地的酷刑實在太過煎熬,我不能放棄求生的願望,所以必須不斷地思考,藉此讓自己保持清醒。
大約數日後,我被撈上礁岸。
這一次,我一如既往遇到那個人。
他問我:“你想好了嗎?”
他是囚犯,業獄裏只有囚犯,祭司們都駐守在外面。他被合議會選中為牢獄內部的首領,統治這裏每一個犯人。
我被兩側的看守架着,無力地跪在地上。疼痛填滿所有的神經,甚至連手指都無法動一動。我已不能視物,眼前是純然的黑暗,只從這帶着邪意的聲音判斷出他是誰。
過去的二十九年,這個人每次見到我,都會問出這個問題。
若這一頭點下去,我可以去往上層的監獄,免除年複一年的苦刑,并成為人人都可以輕賤的囚奴。
然而我若不點頭,這種殘酷的折磨,永遠沒有盡頭。
我咬着牙熬到今天,卻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堅持到何時。如此下去,就算活過這一萬年,再見到師父的時候,可還能清醒地說出那聲對不起……若不能,我這樣的堅持又有什麽意義?
真的,只是早晚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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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昏昏醒醒間,又連着幾次被拖進刑房。眼前是淩亂的光與影,耳畔是尖利的談笑聲。刑房裏那麽多刑具,不斷地施諸我的身上……痛苦不斷地加重,一疊一疊地填滿我的神識,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任由自己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