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零” (17)
切地哀鳴。
而我的腦海裏,來來去去盡是這樣的聲音:
你想好了嗎。
天堂地獄一步之遙。你何必為難自己?
我,何必為難我自己?
-----------------------
尊嚴是什麽。
當生存都已變得不可期許的時候,我留着我的尊嚴,還有什麽意義?
就如那個人說,任何事,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後,便順其自然了。
我躺在黑暗的牢房裏,觸感到冰冷的地,冰冷的牆。我反反複複的想着,那些曾經的過往。
我與師父的第一次相見,我第一次領軍出征,我站在祈天臺上接受族民的獻禮。我修成神魄之後,那場長達三年的旅行……我的族人,我的朋友,梓生,玄,師父……
我為何而活着,我的目的在哪裏?
我何必為難自己?
點頭答應的時候,我心中所想的,只是盼望将來,可以清醒地活下去,直到活着走出這裏。
我想再見師父一面,哪怕得不到他的諒解,我還想見他一面。
我還想為他做點什麽……倘若将來我族滅亡,倘若族人們都離他而去,他一個人活在這世界,該有多孤單。
Advertisement
------------------------
毋論如何我都絕未料到,三十年,僅僅三十年,我再次見到師父。
再見的時候,卻是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形……
師父催使了幾乎所有的元靈,我看見如龍的碧火翻湧奔騰,火焰很快燒透整座牢獄,火焰裏夾雜着咒刃裂冰的脆響,碎石瓦礫不斷墜落,整座業獄險些坍塌在我面前。
而那個人,他死的時候,甚至連哀嚎都未曾出口,就已化作齑粉消散。
從始至終,師父只看了我一眼,隔着重重彌漫的塵煙,眼中的恨意如雷電疾風般席卷。
而後他轉過身,再沒看我。
我□□着身子,蜷身縮在牆角,戰栗得無從開口。
動蕩平息,灰煙散盡,擡步離去之前,他用顫瑟而嘶啞的聲音,說了最後的幾句話。
他說,他擔走大半的責任,用三年敕誡作為交換,保下我的性命和族籍。我雖被奪了姓氏,仍是我族之人,在這囚獄之中,本沒有任何人敢對我稍加亵渎。
三年的敕誡,他足足受了三十年,日日夜夜生不如死……在這樣的時候,他還一直在想辦法救我出去。
如今他終于能夠來到這裏,卻看到我自暴自棄。
他說,為師會等着你悔罪的那日,然後,親手殺了你。
若你不願後悔,那就在這裏好好活下去。
他說,今生今世,我二人已不必再見。
好自珍重,後會,無期。
------------------------
師父走後,我混沌了很長時間。
游魂般空蕩的,什麽都不去想,也什麽都不願做。
合議會派人清理了牢獄,我回到下層的牢房,生活又回到那三十年的樣子。因為人手不足,偶爾我會被帶到上層,在看守的強迫下,做一些清掃打理的工作。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聽見人們讨論神器。
那天我正在別人的牢房裏擦地,囚犯們談着話,他們說,尊主用神器操縱極星,紀元終于恒定下來。
我驚呆了,就那麽呆着,跪在那裏,直到被鞭子叫醒。
我繼續擦地,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東西。我聽他們說,那是九天樊石,在鬼域魔火裏鍛造千年而成的……長翊将軍從神座上偷到了它,把它帶來魔域。
我忍不住大聲問:那是誰鍛造它的?不是說是天上帶來的嗎?
神器記得我的名字,師父應該知道,那是我和玄的傑作啊!
可我根本沒有說話的資格。
我又進了刑房,挨打的時候,我不斷哭叫着說,那是我帶回來的,神器是我帶回來的。
沒有人信我,他們以為我瘋了……
又不知多久過去,我聽人們津津有味地讨論長翊的風流倜傥神威蓋世,可師父呢?師父去哪裏了?師父怎麽樣了?
他們說——“尊主?尊主很多年沒出現了,鬼知道他現在怎麽樣。”
我沒有辦法為自己伸冤,焦急與失落日複一日地沉澱,可有時我又這樣作想:我到底是叛了族人,十萬條性命記在我頭上,事實擺在那裏,根本無從分辯。
每隔幾月,我都會被帶到長天的房間。我時常坐在地上,枕着他的雙膝,哭着對他說,求求你告訴師父,神器是我帶回來的,是我啊!
他撫摸着我的頭,用那只如死人般冰冷的手,他注視着我,用那空空如也的眼眸,他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你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有時候,他會問我,你後悔嗎?
你後悔嗎?
我只有一個回答,不。
我不知師父為何派他來,或許只是監視我?或許只是看照我?但他必不是為我伸冤而來。
我終于徹底的知道,這一次,師父不會再來找我。
師父,真的不會再來了。
---------------------------
又不知是多少年,我哭幹了淚水,雙目失明。常年的折磨讓我的神魄倦怠,骨肉的傷再難愈合,我終日蜷縮在牢房裏,哪怕只是動一動指尖,劇烈的疼痛都足以讓我立刻昏闕。
醒着的時候,我空無一物,沉眠的時候,我一無所有。
族人們,已經可以幸福地活下去,我,也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師父,應是把我忘了,就像天清師兄那樣,把我忘了。
忘了也好,他不會再生我的氣,不會再怨我背叛了他……
也好,也好……
---------------------------
我一日一日地等死,沒有什麽可盼的,也沒有什麽還值得懷念。
那天被拖進刑房,我又往天洞上看了一眼。
洞外是暗紫的天,薄薄的一小片,就像斷線的風筝,越去越遠。
出不去了,就算出去,又有什麽用呢?
我,背負着背叛的重罪,就算帶回了辟天,又能怎樣?
我,拖着這空蕩蕩的軀殼,除了給他添麻煩,還有什麽用呢?
我,如此的卑賤和肮髒,除了令他厭惡,還有什麽用呢?
就算沒有我,只要族人們好好活着,師父,也應該不會覺得孤獨。
我為何要活着?活着,還有什麽用?
已經沒有用了……沒有用了……
死在這裏吧,死在這裏,這裏已是最好的歸宿。
帶着所有的罪,所有的孽,所有的肮髒,死在這裏。
在這裏腐爛,在這裏枯朽,在這裏化作殘燼,蕩然無存。
可,我要怎樣才能死啊?!
這可惡可憎的神魄,我要怎樣才能擺脫它,我到底在做什麽,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等不到了,連死,都等不到了……
再往後,我時常生出幻覺。
我看見師父從牆裏走來,從半空撲落,鬼魅一般出現在我面前,他的神情仍是那樣憤恨,恨不得将我撕碎,恨不得将我吞噬,恨不得毀滅所有的一切。
不知何時,我已不再能夠分辨,夢與現實。
那些五光十色的景,那些猙獰邪惡的夢,那些叫嚣着衆生平等的神,那些我曾見過的人。
幻覺的陸離超歷了我的神識,我在刑房裏肆意地笑,在無人的角落悲鳴尖嚎,我甚至不再能控制自己的身軀,只能眼睜睜看着它沉淪在永恒的絕望。
生生死死,虛虛實實,一念錯而萬事皆妄。
一千年後,當他終于來到。
我已癫狂。
☆、【天晗篇】四十四
四十四
“為何抹去他的記憶?他瘋了啊!為師去業獄救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
“那封信你沒看到,你為什麽會沒看到?!”
“不用攝魂咒洗去他的記憶,他根本就無法如常人那樣活下去!可現在怎麽辦?為師的神魄剛剛融入他體內,三魂六魄尚未完全恢複,若是貿然再用攝魂咒,逃不過魂飛魄散一途……你緣何要如此害他!”
------------------------
“還不都是你害的!你自己放不下老臉,不把話說清楚也不聽他解釋!你自己狠心把他關進業獄,狠心一千年不去看他!對,我有錯!可是比起你來說,算個狗屁!”
“誰想看你的信,呸!”
“師兄為你出生入死這麽多年,他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信他,師兄如果真的對不起你,他幹嘛還要回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
誰在吵架?
師父?梓生?
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這是,怎麽了?
頭好疼,好暈。
從昏睡中醒來,我尚未睜開眼睛,手指碰到了床的邊沿。
我驚嚎着滾下床,逃命般爬到牆角,緊緊地縮成了團。
-------------------------
我跪坐在地上,趴着窗臺向外看,皓白的極星好亮好亮,亮得那麽晃眼。
幽藍的天,潔白的雲,碧綠的山。芷蘭的花苞吐了一半,馥郁的香氣沁入心脾,碧葉反射着極星的光,散出五彩晶瑩的顏色。
我癡癡地看了一會,又縮回了牆角裏,小心地裹起自己。
我睜着眼,想流淚,沒有淚水。自從恢複記憶,我便似住進了一副自己不認識的軀殼裏,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
師父又來看我,我仍是說不出話,只能呆呆地看他。
不過幾月不見,師父他……真的老了。
我從未想過,他也會有青絲成雪的一天,從未想過,他還會這樣柔和地看着我。好像,從我百歲過後,就再也不曾見到他臉頰上的霜霧,像如今這樣化開。
他真的很美,很好看,歲月,在他的蒼發之間,留下深邃的痕跡,令人沉醉。
我想對他笑,然而無論怎樣嘗試,都那般徒勞。
他伸手過來,碰到我的肩,我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咯咯地響,腦子裏全然空白一片。
梓生在他的身後,說:“你別碰他,他怕你。”
師父猝地将手收回去,眼裏盡是抱歉的神色。
可,我真的,沒有怕他,我只是覺得自己髒,真的很髒,我不能髒了他的手,我真的該死,我活該的……我……
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
我真的想告訴他,我真的很想他……我想被他抱在懷裏,就像幾月之前,失去記憶之後……作為零和時雨,陪伴在他身邊時那樣……
可我當時,怎就那麽笨啊?為何就想不到,想不到,師父,他就是我的師父……
或許是那幾月溫暖的記憶,我的瘋癫比在牢房裏時總歸是好了一些。
然而大部分時間,縱使沒有幻覺,縱使勉強清醒,我也根本說不出話。
為防我再次引咒自盡,師父拔了我的元靈。
我會覺得餓,師父每天早晚來看我,喂我吃點清湯淡羹。
我竭力讓自己乖一點,可是,幾乎每一勺食物,都會從我的唇齒間抖落大半。
梓生适時地用棉布擦掉湯湯水水,偶爾将我領口的餐巾掖一掖。
每當這個時候,師父的嘆息,輕如落櫻般,一片一片地,飛入我的心房。
這天,師父喂我喝着羹,我蜷坐在地上,忽然,他的表情,變得猙獰起來,我駭得一叫,壁虎似地爬向了另一個牆角。
師父端着碗走過來,我又往另一處牆角爬,直到繞着屋子,整整爬了一圈,回到了原點。
師父怔怔地站在半途,對梓生笑,說:“那些年你還小,晗兒喂你吃東西,也是這般,追得滿屋子跑。”
梓生翻個白眼:“我來。”
他蹲到我面前,勺子送到我嘴邊,我沒有張口,愣愣地望着他身後。
師父靜穆地看我,目光裏滿是柔憐。過得片刻,他似意識到什麽,也蹲了過來,從梓生手裏接過碗,笑:“你看,晗兒還是認得為師。”
梓生分明有些嫉妒,哼了一聲,起身就走,将将兩步,又轉了回來。
我乖乖地喝着羹,難得地沒有給師父添亂。
梓生嗤道:“童養媳。”
師父又笑了,一面繼續喂我,一面道;“那年,晗兒才八歲大,見別人家新娘子過門,歡喜得很,說,等長大以後,要娶為師做老婆。”
我分明瞧見,梓生那張森白的臉,顯是更加的白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多麽熟悉的光景呢,與師父初遇的那年,當真是此生至今,最最懷念的歲月。
他教我讀書,他教我陣圖,他把着我的手教我學習咒術。有時我累了,他抱着我睡覺,揉着我的頭,問我:晗兒明天想吃什麽?
我總會這樣回答他——晗兒想吃甜甜的,棗糕!
小時候,我許下的願望總能實現,可後來……後來……
後來,一切都變了。
變成我們都未能料到的模樣。
---------------------------
有時,師父喂我吃東西,順口便和梓生說話。不管梓生愛不愛聽,他自顧地說着。
他并不對我說話,或許他覺得,說了我也聽不懂?
他的話明顯多了起來,語聲也變得輕緩柔和,簡直和以前判若兩人。我似曾記得,很早以前去上界,曾聽過這樣一個說法:愈是年邁的人,愈是孤獨,愈是寂寞,他們希望有人聽他說話,可年輕人總躲着他門,嫌他們啰嗦。
他們明明這麽可愛,為什麽年輕人會嫌他們啰嗦呢?
我想不透徹。
這天,師父又喂我喝羹,梓生守在他身邊。
師父說:“晗兒小時候可比你乖多了,教什麽東西都不用二遍……”
梓生甚是憤憤:“師兄這麽乖,你打起師兄來,也沒怎麽留手嘛!”
我掙了一下,仰起脖子想要幫師父辯解,牙關咬得咯吱作響,最終半個字也沒說出來。
師父稍停了動作,端端地坐在地上,羹碗捧在膝頭,繼續一勺勺喂我:“晗兒登儲之前,為師唯曾真正打過他一次,為了令他放棄儲尊之位,迫不得已才下重手。為師至今後悔這事,若是早知他如此堅定,那頓打也斷斷不會發生。”
梓生抱着兩手,極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嘴畔又漏了東西,師父替我擦了,難得的,我沒有抖得太厲害,師父那滿是凄婉的眼裏,似乎也有了欣慰的顏色。
師父又遞來一勺羹,我輕輕地啜着,羹湯溫熱而鮮美,從喉嚨甜到心尖。
“至于登儲之後,為師視他,終不能止于徒弟二字,為師此生,注定要殉身吾族,無論贖罪也好,證道也好……為師身死之後,這一族的興衰,便要落到他的肩上,若他有半點優柔、偏執、寡斷、乃至任何微縫瑕疵,皆可能成潰堤之穴。由此,為師何敢對他有半點縱容。當初他選擇此路前,為師便與他分說明白,甚至将冕禮拖到他百歲之時,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反悔……”
梓生悠悠地吐口氣:“你倒是撇得幹淨,要是當真想得周全,師兄怎麽會和神族裹到一起……”
“僥幸,不過是僥幸。為師始終不願染指他的赤子之心,博達之懷,只想着他日我族入主六界,本就需要他有此心懷,方能守得萬世太平。”
空氣靜了片刻,師父輕輕地嘆了一聲。
我聽見他說——
“到底是為師的錯,明明都是為師的錯,卻讓晗兒受了這麽多年的苦。”
思維有些渙離,我并不太懂他的話,微擡着頭,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地望着他手裏的碗。
師父又把勺子伸來,我張開嘴。
若我還能笑,我想,我一定是笑着的。
因為我分明看到,師父也在笑,白發散散披在胸前,黯紅的眸眼淺淺的彎。
其實這羹,我完全可以自己喝,可不知為何,就是喜歡師父喂我。
而且,我吃得很慢很慢,每一口都要抿上半天,直到羹湯已經完全失去了本來的溫度,直到每一絲甜味淡沒在喉頭,我仍不願加快速度,就那樣慢慢地啜着。
我想多和師父呆一會。
他似乎很忙,每天就來陪我一小會。我便只能延緩吃飯的速度,用這樣的辦法留住師父,哪怕片刻也好,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而且,除了喂食的時候,只要師父出現在我的視線,我就抖得如同見了貓的耗子,止不住想往牆角裏縮,恨不得能把自己壓成沒有厚度的紙,塞進縫裏。
我并不希望他看見我這樣,可有時又覺得,這樣也很好。
若是病好了,師父又要去忙他的事,又要抛下我了。
師父,他真的原諒我了嗎,不是因為我生了治不好的病,所以才原諒我?
他會不會又将我送回那個地方?畢竟,一萬年的牢,我還遠遠沒有坐夠。
不如就這樣病着,一直這樣病着。
挺好的,不是嗎。
☆、【天晗篇】四十五
四十五
極星起了又落,冬雪積而複融,恍惚幾年光陰流逝,我一直這樣癡癡傻傻,珍惜難得寧靜的歲月。
梓生形影不離地陪我,大部分時間,他抱着古老得掉渣的醫書,似乎在認真研究什麽。紙頁在他手裏翻出清脆的聲響,聽上去很是可口。
只有他在的時候,我便不會發抖。
時而呆望窗外的風景,時而數着風芷蘭的葉子,時而在牆角發呆,什麽都不想,就那樣呆着。而有的時候,我會爬到梓生身邊坐,高高地探起脖子,試圖看看他手裏的書。
他也坐到地上,将書攤在膝上,和我一起看。
我看得懂書上的字,卻沒法把它們串成整句的話,我無法遵循閱讀的規則,無論我再如何努力,這些字,都只是字,不是書。
但,只是字,也很好看。若是尋到一個喜歡的,我會呵呵地笑出聲。
聽見我笑,梓生會轉臉看我,然而,他并不陪我一起笑,反而更愁了。
愁得臉上生出了褶子,愁得眉頭都疊在一起,愁得好像我欠了他八輩子的錢,而且我還瘋了。
這一天,我們又在一起,我在看字,他在看書。
他似想起什麽事,喃喃自語:“師兄,你知不知道,這幾年,師父他除了給你做吃的,喂你吃東西,其餘時候,就一直躲在門外面,從門縫看你。”
說完這句,他轉臉看我,見我還是傻愣愣的,嘆上一口氣,把臉埋了下去。
細長的手指摩挲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過了一會,他又接着說話:“師父不敢進來,怕你難過。你知道嗎,師父為了救你,把他的神魄給了你。師父不再是不死之身,又已經活了一萬多歲,怕是沒多少時間了。可你這病,真的好難治啊……”
那一瞬裏,時間凝固了,空氣凝固了,一切都凝固了,我也凝固了。
我驚慌地爬到門口,發出一串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的怪叫。梓生過來拉我,在他的牽制下,我使足了所有的力氣,對那扇落鎖的木門拳打腳踢。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師父,讓我去見師父!
門開了,師父出現在門外,我尖叫着逃回牆角,喉嚨裏咕嚕嚕地發着奇怪的聲音。
我想我眼中一定充滿了恐懼,因為我看到師父失魂落魄的神色,就像弄丢了什麽最寶貴的東西。
師父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将梓生招了過去,輕聲嘀咕了兩句話。
“晗兒……又怎麽了?”
“我剛才給他說了你現在的情況,他就這樣了。”
師父黯淡的眉眼裏,明顯有了些埋汰:“你提我做什麽,又激到他了怎麽辦?”
梓生轉頭看我一眼,又道:“這樣也好啊,師兄好像聽得懂話,而且也不是單純的怕你。剛才他明顯是想去找你嘛,你現在反正也閑,整天躲着也不是個辦法,不如試着和他說說話?”
師父遲疑了,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惶惑,仿佛一個犯錯的孩子,全然不知該怎樣面對,更不知道如何去彌補。
終于,他緩步地走了過來。
我瑟瑟地抱起膝蓋,卷成一個圓圓的球。
師父停在三步外,似乎站不太穩,右手扶着牆,閉上了眼,又睜開。
他喚我:“晗兒?”
師父……
喉嚨裏發出咕嚕聲,我自己都聽不懂。
梓生搬來根圓凳,轉頭去沏茶。
師父殿裏的侍從,全都不見了,整日裏的灑掃都是幾個傀儡在做。沏茶都沒人搭把手,也不知道梓生的茶藝,能不能讓師父滿意。
我又想到了長天,那個陪我坐了一千年的牢,最後還因我而死的可憐人,長天,天昶,那一天,師父揉碎的豈止一座業獄,或許,還有他自己的心。
師父沒有理會凳子,席地坐到我面前,玄黑的衣裳銀白的發,柔軟地鋪展在地上。
他又喚我兩聲晗兒,我漸漸不再抖了,渾身放松下來,呆呆地望着他。
他開心地笑了,宛若一朵初綻的蘭。
于是,他開始整日地陪我,對我說話。
他說,他已不再是尊主,無荒一族不需要他了,他希望我可以快點好起來,趁着他還能動,陪他到處去走走,看看。
他說,現在的魔域,已有了春夏秋冬四季更疊,很多地方比仙境的景色還美。所剩無幾的魔族,也大都适應了白天的生活,在他們的領地裏安居樂業。
他說,無荒的族民們,都已經原諒了我,很多人悼念我的功德。他們贊頌辟天,也贊頌我的功業,甚至在天墉城為我立了雕像,日日夜夜頂禮膜拜。
我安靜地聽他說話,偶爾試着笑上一笑——我笑得并不成功,師父恰時地停下話語,還給我一個鼓勵的笑容。
-----------------------
那天,師父說了一陣話,起身前去下廚做飯。梓生坐到我身邊,告訴我一些族裏的近況:
族人們對師父的态度變了,他們認為辟天應該屬于所有族人,逼迫師父交出辟天。師父想出了法子,讓沒有神魄的族人也能控制和使喚辟天,結果,長翊伏誅的時候,合議會組織了全體族民代表,公開對師父進行審判。
他們認為是師父挑起了與神界的戰争,師父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置族人的安危于不顧。他們剝奪了師父的尊位,無荒一族也不會再有新的尊主了。合議會還把曜忝殿搬空了,奪走了玉華池的靈力,取走所有的書冊,留個空空如也的房子給師父養老送終。
我流淚了。
眼眶像蒸在溫泉裏,熱騰騰的,淚水止不住地流。
師父端着羹湯回來,發現我的異常,門口伫立片刻,又急急走過來。
他問梓生:“怎麽了?晗兒又怎麽了?”
梓生攤手搖頭,而我仍在流着淚——只是流淚,默然的流淚。
這一頓飯,我吃得極安穩,再也沒有灑落東西。
------------------------
半年後,我終于可以站起來。
又幾個月,我可以離開牆角,四處走走。
這天天晴,極星亮得很早。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梓生坐在桌旁,睡着了。
我扶着牆,一步步摸到師父的書房。
推開房門的剎那,湛明的天光讓我失明了片刻,當一切變得清晰,我發現師父坐在矮塌上,手中執着蘸墨的筆,呆若木雞般望我。
他分明很高興,站起身,又坐下:“你……過來坐會?”
我慢慢地挪過去,他拾起竹杆的筆,繼續寫他的東西。
見我站在一旁,他停筆對我:“坐,傻站着幹嘛?”
我坐到他的對面,癡癡地看他奮筆疾書。
他似乎很激動,筆跡潦草得不成樣子。
倏然,一大團墨抖在紙上,他蹙眉,我顫着手取過那張紙,想要給他換張新的。
紙上寫得滿滿當當,擡頭兩字端正謹穆,“遺囑”。
我好像認識這兩個字,可,這是什麽意思?
師父似受了驚,趕忙将紙抽回去,點靈火燒了。
我從桌旁取了新紙,四四方方鋪在桌上。
師父卻不再寫字,他放下筆,端坐着看我。
我也看着他,看他白得滄桑的臉,看他紅如凝血的眼,看他如瀑如雲的發,散射出七彩流瑩的光。
他埋下眼,低不可聞地哂了一聲。
“要是還有酒就好了,或者有點茶也好……唉……”
而後他擡臉面向了我,含着柔憐溫婉的笑,試圖摸一摸我的臉。
我竟再次發顫,警惕地盯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搖起了頭。
須臾無言相對,他放下手,不無惋惜地嘆着:“師父老了,不中用了……沒什麽還能給你的,也等不到你病好的那天……不管怎樣,讓自己開心一點,知道嗎?”
開心?我現在就很開心呀。
我并不太懂,可我不想被他丢下,我應該讓自己乖一點。
于是我點了點頭,晗兒知道了,要讓自己開心一點。
點頭的同時,我勉力扯開一個笑,表示明白他的話。
我一定笑得蠢透了。師父再次無奈嘆氣,嗔怪般說了三個字。
“傻孩子。”
-------------------------
這天晚上,師父将元靈還給了我。
柔和的暖意充盈全身,與我的靈魂彙聚交融,我小心将它們藏起,并沒有再做危險的事。
入睡前,師父陪我說話,短的長的,有的沒的。
朦朦胧胧地,他好像抱住了我。
一如那年初見,我熟睡在他懷裏,安寧而祥和。
☆、【天晗篇】四十六
四十六
天陰沉沉的,雪花如鹽一樣灑着,打在我的發頂,我的肩上,堆積成白皚的簇團,崩塌,落下。
這是我在凡間的第十個年頭,冬的氣息來得格外早,也格外濃烈,因為元靈的存在,我本不應該覺得冷,然而看着這烏黑而矮的雲,看着窗外淹沒在風雪中的亭臺、瓦檐、瘦骨嶙峋的樹,寒涼便如細風一般,浸透我渾身每一寸肌膚。
-------------------------
那年師父失蹤,走之前什麽都沒留下。
我的病情糟糕到極點,終日哭鬧,發了瘋一樣在曜忝殿裏跑,從空無一物的大廳,到幹涸見底的玉華池,再到師父的卧寝,書房,懸臺……
我沒能找到他。
那時,我也不敢離開曜忝殿。
萬一師父回來,他找不到我,該有多擔心?
雖然他總說,男子漢應該多出去走走,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看遍六界山水風光。可我心中很明白,他不喜歡我到處亂跑,而是希望我陪在他身邊。
我在曜忝殿等了很久,南邊的山頭愈長愈高,漸漸高過了西邊的山,過了許多年,山塌了,地平了,夜晚時分,極目可看見天墉城的燈火映亮穹天。
再到後來,山地凹陷,四周積了水,起了湖,成了海。
這裏變成了一座孤島,沒有人來,也沒有人出去,只有我,梓生,和師父留下的傀儡們。
我終日坐在書房裏,倚着窗棂,斜着脖頸,遙遙地看着遠方的光景。城池聳峙在海的彼岸,時常有飛鳥掠過海面,巨大的水獸探個頭,噴出一串蘑菇狀的水柱。
梓生給我沏茶,我不動,他喂我喝水,我仍不動,他敲我拍我,給我撓癢癢,一個法術讓海面結成千裏寒冰,又一個法術丢來山一般大的巨獸,把曜忝殿生生砸出個窟窿。
我使個法術讓一切重回原樣,繼續不動。
有時梓生玩累了,坐到我身邊,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
他問我,你知不知道你是誰?現在族城裏都把你當神仙供着,有傳說我們住這地方啊,叫蓬萊,蓬萊你聽過沒有?
他對着我的耳朵嚷,師父叫你回家吃飯,師父叫你出去走走,師父回來啦!你快看那是誰!
我仍不動。
我已然是一尊雕塑。
不哭,不笑,也不再說話。
----------------------
不知什麽時候,梓生也不見了。
這世界終于安靜下來。
掀一掀耷拉的眼皮,轉一轉僵直的脖頸,渾身的骨骼發出咔咔響聲。
我想,他終于走了。
去過他自己的生活。
海面劃過覓食的鷗鳥,粼粼碧光托着潔白的羽翼,無拘無束飛向遠方。
不知多少日出日落,雪凍冰川,冰川化海。
那一年,梓生又回來了。
大約寂寞得太久,看見他回來,心底竟蕩起波瀾,連着一身木頭似的肌肉都變得鮮活。
我望着他從遠方飛來,對他露出喜悅的笑,我說,你回來了。
太久沒有說話,生疏的言辭幹澀嘶啞,他卻聽得笑了起來,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外拖。
“神族沒有把魔界封死,虛空封印有罅隙。師父臨終前去了上界,命魂去黃泉轉世了,你跟我走,我們去找他。”
-----------------------
他拖着我來到凡間,帶着我來到這個地方。
他說,他需要回冥界一趟,去查師父這一世的下落,讓我在這裏等他回來。
我懵懂着,點頭說,“好。”
于是我留在了凡間,水鄉外遠郊的莊園。
我在這裏一住十年。
莊園外布着幻陣,外人進不來,我卻可以出去。
十年間,我就出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