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零” (18)
,踩過水鄉的石板小路,楊花散漫,遍染風塵。
肉鋪的腥膻,酒樓的喧嚣,紅粉巷子裏撲鼻而來的胭脂氣味。
就那一趟,我就給吵得六根不淨,再也不想出去。
每年冬天初雪時,我都會在門外席地坐着,細細凝聽每片雪落的聲音。
師父真的來了上界嗎?
梓生真的去找師父了嗎?
偶爾這樣想上一想,淚水便跟着簌簌滑落,經久方休。
對于如今的我,十年,百年,千年萬年,都不過一場好醉,一覺長眠。
我從小盹中醒來,抖落覆裹了身體的雪。我眨了眨眼,面前出現挺拔的人影,一頭蓬蓬的亂發,兩只小小的尖牙。
梓生拉起我的手:“走吧,我找到他了,但是沒法帶他過來,只能你自己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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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山越水,騰雲駕霧,凡間的煙火在雲層下更疊。
有人跟着我們。
确切的說,是一只牛頭,一只馬面。
這二人都穿着玄色的衣裳,執着鐮刀與鎖鏈,臉上戴着詭怪的面具,銅鈴般的眼眸裏燒着幽碧的火焰。
昔年游歷上界時,我似聽說過,牛頭馬面是陰間的使者,專司勾魂奪魄引路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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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馬面的隊伍很龐大,也有高低貴賤之分,這兩只穿着很精致,鐮刀也閃着逼人的銀光,在冥界裏也應是有地位的人物。
我是不死之身,梓生來自鬼界,他如今寄住在別人的軀殼裏,并算不得真正的人,理論上也沒有魂可勾。
這二人為何跟着我們?
我回頭朝後面看了一眼,牛頭怼個冷眼給馬面,鼻子裏噴出團黑漆漆的霧。
我問梓生:“這是?”
我不太擅長說話,嘴裏只吐得出簡單的詞彙,好在梓生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他架着我往下墜,往一片竹海沖撞過去,一面對我道:“我家的下奴,奉父上之命抓我回去的。”
他這話我聽不太懂,然而他沒有繼續解釋。
他不解釋,我便不問。
我們降落在一條官道,背後是深邃的山林,眼前是蜿蜒的路,不遠處有所驿站,低矮的茅舍破敗凋敝,破舊的幡布随風飄搖。
四周的景致很是陌生,可不知為何,我總感覺那驿站裏有什麽東西在等我。
梓生将我拉到路旁,惆悵的眼眸鈎子似地挂在我臉上。
一只手搭上我肩膀:“師兄。”
我點了點頭,對他無妨地笑。
師父臨終前,修為已經低微到無法掩蓋他容顏裏的滄桑,又怎可能穿越虛空來到上界往生呢?
就算師父來了上界,六界生靈億億萬萬,他又已經去了這麽多年,在這大千世界裏找他,豈不等同在茫茫沙漠裏找一粒沙子。
而且,這地方雖陌生,離我住了十年的水鄉卻并不遠,梓生風筝似地把我在天上放了七八輪,才領着我來到這裏。若他真的找到了師父,何須這般兜圈子呢?
他這樣做,大概也只是想給我些希望,讓我活得稍稍有個人的樣兒。
梓生看了我一會,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師兄。”
他最終沒笑出來,嘆了口氣搖着頭:“你知道,我是從冥界偷跑出來的……”
冥界是化外之地,非鬼族之人不可涉足。我和師父,乃至玄,對冥界都知之甚少,至于梓生的身世,我從那柄血玉匕裏猜到他可能和冥帝有血緣關系,但也僅此而已。
我看了看他身後的牛頭馬面,他們也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梓生又道:“就算在冥界,也只有父上能查看往生簿,我和父上關系不好,只能用點條件和他做交換……唉,命這個東西,真是無常的很,師父輪回了這麽多世,地上爬的水裏游的天上飛的都被他體驗過了,就這一回稍微像樣一點。”他放開我的肩膀,往後退了半步,兩手叉着腰:“師父就在你後面的驿站,我要回去了,不陪你去看他……”
說完話,他往後退了兩步。
“對了,在冥界往生的人,都應該喝過忘川水,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腳下的草地撕開一道裂縫,黑騰騰的沼氣向外翻滾,他在黑霧裏對我擺手:“我會想辦法再上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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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生消失了。
牛頭馬面也随他而去。
那地縫合了起來,留下一道狹長的焦痕。
我在原地怔了一小會,撒開雙腿朝身後的驿站奔去。
☆、【天晗篇】四十七
四十七
師父這輩子是匹馬。
驿館的驿丞說,師父性子烈得很,打小就不愛人騎,摔傷過很多主人。後來他老了,被賣到這裏,只趕短途的路,只吃很少的草,整天卧在馬廄裏。
我記得他靈魂的樣子,桀骜,不羁,善良而孤獨。
哪怕宇宙坍縮無存,我都不會忘記他的模樣,也絕不會認錯了他。
他是我的師父。
我跪在師父身旁,抱住他長長的脖子,還沒來得及開口,淚水已迷到了眼裏。
他大約是被我吓到了,抖得很厲害。我撫摸他垂落的鬃毛,哽咽道:“師父……”
師父,晗兒來了,晗兒來晚了,你還記得晗兒嗎……
就是那個老讓你生氣的晗兒,那個一點也不乖的晗兒……
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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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廣袖裏抖出錠銀子,将師父從驿站裏帶走了。
天下起了雨,春天的雨,細細綿綿沾在臉上,略有些涼。師父抖了抖身上的水,猝然一聲長嘶,奮起蹄子向竹林裏跑去。
我驚得滿腦刷白,待他已消失在蔥郁的蒼林,這才反應過來,緊跟着沖進竹林,噼裏啪啦拍斷一叢的竹子,在一條溪流邊截住了他。
他似很恐慌,左右挪騰了兩步,扭過身子往另一個方向跑。我跟着他跑,一路從竹林跑到湖畔,他終于累了,漸漸慢了下來,倒在草地裏。
他閉着眼,呼哧着微弱的氣息,胸膛起伏着。
我跌撞着向他走,連着打了好幾個踉跄,眼見着快到他身邊了,他又從地上站起來,往湖裏走。
直到湖水淹沒過膝蓋,我再次攔在他面前,噗通一聲跪在水裏。
師父,您為什麽要躲晗兒,為什麽要跑,您是不是還記得什麽……
我愈是緊張,愈是激動,就愈是說不出話。這會已只能哭了,隔着滿目的淚,傻愣愣地望着他。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埋下脖子,自顧着舔水喝。
似乎無法理解我的行為。
師父到底是把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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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牽着師父,走在凡間的路上。
走過了春秋枯榮,走過了雨雪風霜。
師父已經二十幾歲了,馬生所剩無幾,我能陪他的時間不多。
我想帶他去一個地方,一個他一直念想的地方。
走着走着,我對他說話。
說給他聽,也說給我自己聽。
一開始我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要拿捏半天,一輪日出日落,也不過就道出三兩句。
後來就快起來了,吐字也清晰許多。
師父,那年你剛走,風芷蘭的花開了。
我抱着風芷蘭到處找你,找遍了曜忝殿每個角落。我以為你一定會回來,至少看一眼風芷蘭再走——那可是師伯留給你的東西,你怎麽能連最後一眼都不等呢。
可你終于沒有回來。
你把你的一切都給了我,你最愛的寶物,你珍惜的世界,你的生命,你的夢想,全都給了我。
可我呢……我又為你做了什麽?
你這樣,真的值得?
“這麽多年,我連做夢都在想你。我想給你說對不起,可後來想想,道歉有什麽用,道歉就能讓你開心,就能讓你活過來嗎?”
“師父,也許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我就是想說給你聽,這些話,我憋了好久好久,你不在的這些年,我……”
若不是你不讓我死,我怎會有勇氣活到現在。
但這神魄是你給我的,我總不能再辜負了你。
我會好好替你活着。
這年入秋時節,我帶着師父來到長白。
我們乘雲登上山巅,夕陽下天池如一碗瓊脂,嶙峋的山脊披滿深雪。
師父在我身後踱步,似有些許不安。
看來,這一世的他,并不很喜歡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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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師父生活了十年。
師父去哪裏,我就跟他去哪裏。他雖不喜歡長白的山景,卻并不排斥這裏可口的嫩草和山泉,那天他來到山麓的草場,遍地飛奔着撒了一波歡,然後就賴着不走了。
我四處搜羅新生的草,捧來最最清澈的泉水,他從我手裏吃東西,總喜歡趁機舔我的手。
我摸一摸被舔得發癢的手心,對他露出開心的笑。
後來我們混熟了,他對我愈發親熱起來,偶爾蹭蹭我的臉,偶爾頂一頂我的背,偶爾會銜着我的衣領,拖着我陪他四處玩樂。
長白山沒有野馬,我怕師父寂寞,從集市裏買了另一匹馬回來。
我精挑細選的小黑駒,還沒來得及正式介紹,就被他一蹄子踢飛了。
由是我明白,師父就是師父,凡間的俗物怎配得上他呢。
有那麽一次,他把我拱到他背上。
我驚恐萬分,連滾帶爬跌了下來,他再次銜起我,把我丢背上趴着。
他馱着我一路飛馳,疾風在我耳畔呼嘯,我緊張地抱着他脖子,心跳得擂鼓般響,連跑了多遠都顧不上了,就盼着他早點把我放下來。
我們到了一處廣袤的緩坡,春花似繁星般鋪滿草地,陽光照得景物格外鮮麗。他的步子慢了一陣,我剛想跳下來,他又極快地朝山頂飛奔。
高山植被稀薄,山頂北側是披雪的主峰,向南望去,整座長白的山脊映入眼簾,嶙峋起伏,蔚為壯觀——這一幕崇崇山景,可不正是書房那畫中的景色。
師父望着遠處,山風吹亂了他的毛發,棕黑的眼仁裏滿是蒼茫。我站在他身邊,正想問他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他撲哧噴出一團氣,扭頭向山下走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遠處坡底的那頭,一匹白鬃的健馬閃電般馳入松林。
我無奈地笑。
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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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真的很短。
師父在冬天去世,壽終正寝,走得很安詳。
我将他葬在天池邊上,壘了高高的土丘,豎起石刻的碑。
我捏着塊石子,實在不知該在碑上寫些什麽,索性留個白板。
因無處可去,我留在長白給師父守墓。閑來無事,給梓生也立了塊碑——他雖不是死了,但也在黃泉底下,我給師父燒紙錢,也順便給他燒一份。
我每年祭拜師父和梓生,空暇時間便睡覺,睡醒了就出去逛逛,集市裏買點茶酒,苗圃裏伺候花草。
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雪,我睡過一場無夢的覺,醒來便看見一窗繁星閃耀,結冰的湖面映出皎皎月輝。
我走出屋門,卻瞧見師父的墓冢處燃着火,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墓碑旁。
那人燒着紙錢,黑衣在寒風中獵獵飛舞。
風吹得紙灰漫天飛灑,可那火焰卻不曾搖曳,顯是被陣法護住了。
我倚着門,矚目這般詭異的光景,倏然,風聲裏傳來他忿忿的聲音:“黃泉物價漲得飛快,你每年都燒這點小錢,哪夠小爺我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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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引着梓生進門,給他沏上新鮮的茶。
茶碗袅袅蒸煙,他如磐石般坐着,碧綠的眸子在我臉上打滾。
我笑了,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于是又沏了一杯茶,緩緩在桌旁落座。
他看了我一會,視線又在房舍裏打量。這屋子布置得極簡陋,和我在曜忝殿的閣樓別無二致,一桌一案,窗臺置着一盆蘭草。
當然,屋裏沒有床。
這麽多年過去,我始終無法和常人一樣生活,言語遲滞,思維愚鈍。我常将自己比作一粒殘沙,茍延在生命的沙漠裏,無根無萍,随風漂移。
無論再怎麽努力,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梓生把目光收回,轉而注視着手中的茶碗。
他說:“你怎麽不問我師父在哪裏?你不會又說不出話了吧?”
我努力組織語言,一字字吐道:“你說,查師父的下落很難。”
這是上次分別前他說的話。他一定是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讓我和師父有了前世的一面。
他是我的師弟,我本該好好保護他,如今身體抱恙頗多無奈,總不能再給他添麻煩。
梓生又道:“嘿,那是以前嘛,現在就容易啦。我把那糟老頭子炒了,請他去十八層地獄喝茶。現在冥界是我做主,雖然沒法左右輪回的去向,查出師父的下落還是很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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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知道,梓生是閻王親兒子。
冥界風氣怪得很,血緣并不是什麽值得珍惜的東西。聽梓生說,他上頭有幾十個哥哥,全都被他爹吸幹靈血而死。當年他在冥河中降世,知曉兄長們的苦難後,趕在閻王對他下手之前,逃到人間避難。
他告訴我,六界之中,只有魔界才能完全避開閻王的追兵,當年他看似被仙人圍困,實際卻是主動瞅上了我,博取到我的喜歡,讓我把他帶回了魔界。
“其實我曉事很早,不是我喜歡給你惹麻煩,實在是天昶老兒……哦不師父他太氣人,你明明對他那麽好,怎麽可能背叛他呢?他為什麽就是不肯信你?瞧瞧他把你害成這樣,诶,要不是他後來也算誠心悔過,連神魄都賠給了你,我一定幫你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話及此處,他兩手握拳,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于是就不說話。
為了替我找到師父,梓生冒死回了冥界,興許是看中他學了些技藝在身,好歹成了個像樣的“魔”,他爹又不急着殺他了,還和他談起了條件——用師父的下落,換他老老實實呆在冥界。
他當然不會老實,回頭就把他爹踹了,自己做閻王。
自打做了閻王,很多事就方便多了,比如查看生死簿,比如來上界找我玩。
這次他來找我,帶來一個好消息。
歷經三千多道撲朔難蔔的輪回之後,這一世的師父,終于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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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師父的重逢,在凡界的中原,水鄉江南。
那天剛下過雨,小鎮籠着濛濛的霧,青瓦苔深,白牆夾道,他從小巷裏走來,月白的長衫宛如畫中風景。
直到他走進三尺方圓,我低聲喚:“師父……”
他停步,斜過疑惑的神色:“素昧平生,兄臺是否認錯人了?”
言罷擦肩而過,攜來拂面含香的風。
碧落黃泉茫茫不見,忘川一別,終成永遠。
☆、【天晗篇】四十八
四十八
正當我反應過來想要沖上去拉他,卻聽梓生在一旁道:“師兄的病一直沒好,你能別讓他傷心了不?”
師父腳下一滞,我也停住,手頓在半空,心跳猛然間激烈起來。
曾聽梓生提及,所有下過黃泉的人都應該喝過忘川水,可這情形,莫不是,莫不是……
梓生大咧咧指着師父:“明明舍不得忘,裝什麽記不得!”
師父的背影發起了顫,他回過身,抿了抿唇,一雙秀目靜靜看我。
四目相視的瞬間,似有電流從我身上劃了過去。我想起他為馬的那一生,見到我之後,他躲着我,跑到河邊往水裏走,而我将他攔在那裏,那時他的眼神,可不正好與如今同出一轍。
前世的他何其驕傲,上窮九霄下絕地紀……也許,他只是不希望我看到他如今落魄的模樣。
可我也很落魄啊!
我局促得捏起了手指,緩緩将目光低下,從他的衣衫,一直落到青磚草痕。
他的聲音陡然喑啞:“你……還好?”
我手足無措,擡起袖子揉揉眼,生怕在他面前哭出來,努力給他一個自然的笑。
我很好,真的很好。
除了看上去有點不正常,除了總想着等你回來……
真的,一直很好。
師父走過來,走到我面前。
從他深黑的瞳仁裏,我看到了一個傻得冒泡的自己,我被自己的樣子吓到,也被師父的舉動吓到——他摟住我,緊緊地摟住我,将頭靠在我肩上。
他喚我,“晗兒。”
我驚呆了,真的驚呆了,腦子裏茫白一片。
好半天我回過神,不斷提醒自己跪下行禮,可他抱得太緊了,我不敢用力,怕傷到他。
過了一會,他又說,“對不起。”
對不起?
我感覺腦子轉不過彎,以至于呼吸都停滞,竟是過了很久很久,才從他的話語體會到這樣的內涵——他沒有生氣。
過去的千萬年歲,我一直以為,倘若他能記起往事,倘若還有再見的一日,他一定會端出長輩的架子,罵我不懂事,罵我瞎折騰,把我的毛病一條條檢點指責。
我是有多麽的不成器啊!沒能替他守護族人,沒能好好繼承他的志業,渾渾噩噩茍延殘喘,行屍走肉般活着。
他告訴我的話,他許下的那些願,我什麽都沒做到,連簡單的“好好活着”、“讓自己開心一點”……全都沒能做到。
面對這樣的我,他怎可能不生氣?
然而,當這一天來臨。
我才知道,我真的錯了。
原來我一直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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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這一世沒什麽牽挂,不僅父母早逝,而且朋友殊離——這大約與他的性格有關,他沒有忘記前世的事,自然也很難融入現在的世界。對他來說,他的軀殼,他的寓所,乃至這整個人間,都只是他輪回路上的驿站罷了。
我帶着師父回到長白,或許是受夠了輪回的苦,師父極自覺地修起了仙。
師父每天修煉功法,辟谷齋戒跬步日艱,我心裏頗不是滋味,和師父打商量:“要不去找個修仙門派學習一下……”
系統研究他們的套路,說不定能有速成的法門?
師父嗤之以鼻,眼裏劃過嚴厲的神色,我吓得一個寒噤,後半句話堵在嘴裏,愣是沒敢說出口。
這天他入定清修,我趁機跑到修仙名門蜀山,一頭紮進藏書閣。
我一目十行地掃着書閣裏的卷軸,盤算着學些有用的法門,回去之後“不經意”地透露給師父。
書還沒翻上幾本,我愈發覺得甚不對勁。
《清心訣》,《明目經》,《古仙全籍》……書名倒是獵奇,內容全無新意,簡直令人失望得很。
現今物華充盈,凡人只需稍作用功,大都能修個地仙散仙,長命百歲不在話下,倘若要更進一步,卻往往囿于天資所限,走火入魔者不在少數。
如此一來,凡人随遇則安,倒是再少有人如前人那樣,潛心專營于修仙之道了。
我在蜀山耽了些時間,回到長白時,師父竟已出關了。我尚在雲端,彼岸看見小樓窗側置着茶盞,師父正凝神寫着什麽東西——修煉之時每有感悟,他便會把它們其記錄下來。
我不敢翻窗進去,落在小樓門口,沿着臺階上樓,叩響書房的門。
門是開着的,師父掀起眼皮,與我淺淺一笑:“回來了。”
我上前,對他俯身行禮,師父筆如行雲,不着辭色地問我:“這些天都去哪裏玩了?”
想起許多前塵舊事,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若說實話,師父會否不高興?若說假話,師父會否也不高興?
我扪着腦門想了半天,索性到牆角跪着,就這短短的幾息時間,我竟已生出一身的薄汗,衣衫貼在背上,被風一刮,涼得很。
師父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他伸出手,捏捏我的臉。
“真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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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夜琢磨怎樣才能幫上師父,某晚上徹然頓悟,跑到三千仙界偷仙丹。
不知為什麽,在仙界偷東西,我總覺得格外順手。直到聽仙人們叫喊着魔賊又來了,才想起很多年前,我似乎就是幹着這行發家的。
一番掃蕩頗有收獲,抱回來的瓶罐堆滿一大桌,當中一只九龍紋玉瓶,裝的乃是大羅金仙的上品仙藥,一顆能漲百年修為。
師父撚着燦燦的仙丹:“仙界那些家夥,當年護界戰争,都是給神主老兒出過力的。”
說罷眸生殺意,我渾身一震,正害怕他做出暴殄天物的舉動,卻見他冷笑着搖了搖頭,回手把仙丹喂進嘴裏。
這件事後,師父一夜間開明起來,再不曾提起那些久遠的恩怨。
又過幾年,師父修為大成,眼見要登雲成仙。
成仙要渡劫,我從雷君那裏偷了錘子來打雷,人造劫雖然不如天然的,好歹安全。
我與梓生私下合計,讓他在我打雷時保護好師父,而後借口在家宅久了不利于身體健康,和梓生一起将師父引到一個光禿的山頭。
雷還沒打響,天上烏雲滾滾,中天一洞金光,仙兵仙将在雲裏探頭,将我們團團圍在其間。
且看那金幡彩旌,且聽那鞞鼓動地,雲層上各方寶器光彩奪目,可真是好大的架勢!
師父望天一笑:“若在昔年,豈會懼怕這些賊小兒。”
梓生抄手冷嘲:“天昶小子,你真當自己才十七八歲,光靠嘴巴就可以拯救世界?”
我箭步上去要給他耳光,肩上一沉,是被師父摁住:“晗兒,走吧。”
師父不欲紛争,梓生卻不是好惹的柿子:“你們偷了仙界那麽多東西,人家這是算總賬來了。走?走哪裏去?回魔界啊?天昶小子這身子骨怕是經不起虛空的折騰,不如去我黃泉底下喝茶好了!”
黃泉什麽地方?若非鬼族之人,入其地界必死無疑,我倒是敢去,師父怎麽辦?
我望着天上看了片刻,只想着梓生所言也有道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總得想個解決的辦法。
但若正面沖突,怕也不是上上之策。
我留下一道陣法護住師父,跑到阚世臺找玄理論。
當年堕世之戰,他為了斷絕師父後路,不惜以我為餌,荼害我十萬族人性命。
各在立場各謀其事,盡管知道他有充足的理由,我終不可能放下芥蒂。
若不是為了師父,我實在不想再見到他。
一條戰壕裏幹過架,背後陰溝裏插過刀,我和他之間,終歸有那麽點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誼。不想見歸不想見,當真見了面,倒也能融融其樂。
玄很給我面子,一道神谕擺平了仙界的家夥,還陪我到成天仙界吃了碗茶。
雕欄玉砌天宮上,新上任的仙帝一面讓仙娥捧着鮮果招呼,一面拉着我袖子訴苦:仙界的人們修煉不易,下次我要偷東西,可不可以先打個商量?
臨走之前,仙帝取來一包蟠桃,善意滿滿地說,這是給我的見面禮。
我推诿了兩遭,只見那桃子确實生得不錯,又想蟠桃這種東西不算貴重,應該沒什麽陰謀在裏頭,于是十分客氣地收下。
我不需要吃桃子,梓生沾不得仙界的清氣,理論上不能吃桃子。師父啃着桃子,還不忘與梓生說笑:“鬼族的小子沒口福,真是可惜。”
梓生一個不忿,抓起最後一只蟠桃塞進肚,轉頭就進了茅坑,拉得渾身虛脫,橫屍在床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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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成仙後,帶着我四處雲游,尋找各種靈力充沛的福地繼續修煉。
無意中,我們尋得塊新成的小仙界,有山巍峨屹立,有水潺潺涓涓,清霧蘊藉雲煙袅袅,師父看之甚是喜歡,于是說,人總不能一直漂泊,不如在這裏定居下來。
後來的某天,師父說,我們回魔界看看吧。
于是,我們回了一趟魔界。
情況比想象的糟糕一點。
魔族早已被屠滅幹淨,連個苗子都沒剩。
無荒統禦了魔域,卻并沒能真正和樂升平。族裏鬧起了內讧,分裂成很多國家,為了土地水源靈氣寶藏,為了争奪辟天的屬權,交相征伐,兵戈不休。
我和師父在魔域轉了轉,東邊的國家和南邊的國家打着架,北邊的國家和西邊的國家打着架,東邊的國家和西邊的國家是同盟,北邊的國家和南邊的國家眼對眼。中原裂谷以南還有個大國家,似乎和所有國家關系都不好,然則他們看守着辟天,其餘國家并不敢與他們作對。
魔界風景倒是好得出奇,春來江綠,秋染霜林,歷瞿山魔氣散盡,成了萬年覆雪的峻山,極北之地冰封萬裏,別有一番瑰麗景象,各類奇獸飛走山林,或交啼長歌,或撲翼卷雲,更為這景致添上多少玄奇顏色。
然而一場雲游下來,師父的眉頭卻越皺越深,活似再也舒展不開了。
其實,若要讓此界休止戰争,我有許多可行的辦法,譬如制造一場必須要無荒一族傾力以赴的“劫難”,譬如帶着辟天游走各國傳播教義,譬如……把各國的首腦抓過來好好□□□□。
只是,這些都不是長久之計,若要讓無荒再回和平,我非留在魔界不可。
我将想法說與師父,師父位置可否,一番沉默後,說,回曜忝殿看看。
曜忝殿還在那裏。
西山早已坍塌,海天茫茫一線,曜忝殿一半沒入水中,上半截聳在海面上,如一塊黝黑的礁石,如一座垂老的山。
南海很靜,幾乎聞不見風的聲音。
師父立在海面上,遠遠矚目我們曾經的寓所,我童年的家。
他在那裏站了很久,不語不笑,就連衣袍都不曾動上一下。
他在想什麽呢?
興許和我一樣,什麽都沒想,只是看一看罷了。
終于,他回頭問我,西山還在?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問的是,師伯還在?
西山沉入海底,留下一座小小的島,師伯的墓碑正在那島上,被我留下的陣法保護着,安然無恙。
我捧着一壇酒,想要灑在墓碑前,師父攔住我,他說,師伯不喜歡喝酒。
我似想起,每當我尋着機會,興高采烈找師伯鬥酒,他的眼神總有些奇怪。
原來他不喜歡喝酒。
我将酒壇置在墓前,給師伯鄭重地叩了個頭。
我聽見師父悠悠長嘆:“多年拼搏,一朝成空,也不知到底是為誰而搏。未必遂得了一生矢志,未必對得起故人所托。回首之時,能說得出盡力二字,能對得起生平良知,心中無愧,便已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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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終沒有同意我留在魔界。
回到上界的途中,我發現虛空裂隙正在愈合。
魔界和上界,似乎真的要永隔兩端了。
我問師父,您以後還會想回去嗎?
就這樣抛下族人,真的沒什麽問題嗎?
師父說,不回去了。
就這樣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