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吃醋
銀嬷嬷帶着馮吏目回了椒房殿, 金嬷嬷已經扶着皇後下了榻,皇後在珠簾外面的竹席面圈椅上坐着,單手搭在扶手上支着頭, 看上去精神有些萎靡。
“娘娘不是身體不适嗎, 怎麽就下床了, 該先躺着才是。”銀嬷嬷說着疾步走了進來。
金嬷嬷剛幫皇後洗漱完畢,此刻端着銅盆正要去外面倒水,見銀嬷嬷回來便略停了停道:“娘娘适才醒來,非要起身,說越躺着越乏力, 倒不如起來精神些。我無奈, 便只好伺候她起了。”說完見銀嬷嬷後面沒跟禦醫, 便納罕道, “你不是去請禦醫了嗎,人呢,怎就你自己回來了?”
銀嬷嬷道:“趕上飯點兒,我讓醫工去膳堂通報了, 這會兒約莫已經在路上了。”說到這兒, 她上前對着皇後福了福身子,“皇後娘娘, 今日午膳時禦醫院有個馮吏目當值, 奴婢想着娘娘的身子片刻耽誤不得,便擅自做主讓他先來為娘娘診脈,先瞧瞧病情再說。那馮吏目人就在外面, 娘娘可要宣他進來?”
吏目雖比不得禦醫,但也是醫術極佳的醫師了,非宮外尋常郎中可比。皇後本就不是在意那些細節的人,又想着此刻頭暈目眩,便略點了點頭。
銀嬷嬷很快領了馮吏目進來,皇後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隐隐感覺那人要見禮,便有些虛乏地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了,先切脈吧。”說罷由銀嬷嬷攙扶着去旁邊的圓桌椅前坐下,将左手伸出,輕薄的衫子微微上撩,露出細白嬌嫩的腕子來。
銀嬷嬷拿了絲帕搭在脈搏上面。
寝殿內半晌沒有動靜。
銀嬷嬷見馮吏目突然跟個呆木頭一樣杵在那兒,不由得很不客氣地發話:“傻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給我們皇後娘娘診脈?”這個馮吏目怎麽回事,方才瞧着倒還像是個有主見的,這會子又像是變了一個人,傻愣愣的,也不知道靠不靠譜。
這般一想,銀嬷嬷心下一陣後悔,她可莫要一沖動走了什麽錯事才好。
馮吏目方才被銀嬷嬷一呵斥,此時也回了神,收回落在皇後身上的目光,強自忍着身體難以控制的顫栗,努力平複着心情,語調緩緩地道:“臣為皇後娘娘請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待說出口時卻又覺得似有千金之中。
他恭恭敬敬說着,見對面的女子神情淡淡,似乎并未差覺出什麽來,他放松之餘又升起一絲失望。對她福了福身子,緩步過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默默為她診脈。
皇後依然雙目微阖,整個人瞧上去不太有精神,只任由馮吏目為自己診脈。
周遭安靜了好一會兒,馮吏目收了手,起身恭敬回話:“氣候悶熱,娘娘乃是暑邪侵體所致,好在發現及時,尚無大礙,娘娘不愛吃苦,可以荷葉蓮藕粥調理。蓮藕味甘多汁,能增進食欲,荷葉性涼,有清熱解暑之功效。”
銀嬷嬷在一旁聽得納悶兒:“你怎知皇後娘娘不愛吃苦的?”皇後娘娘的确很少吃藥,平日裏有個小熱小痛怎麽勸娘娘喝藥都沒用,難道真的是不愛吃苦藥的緣故?
可是,她伺候皇後娘娘這麽多年也沒聽娘娘說過自己怕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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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坐起來的這一會兒也清醒了些,也很奇怪此人的回答,又發覺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便下意識擡了眼簾。
入目是個剛過而立之年的男人,生得白淨,舉手投足間自有股儒雅之氣,颌下一撮胡須又為他平添幾分成熟與穩重。
雖然十年未見,但這副容貌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
怎麽是他?皇後難以掩飾的驚愕出現在臉上,眸中又驚又喜,一聲“阿兄”險些脫口而出。他以前不是致力于考取功名為國盡忠的嗎,如今怎會待在禦醫院?
在皇後望過來之時,馮子謙也在與她對視,一雙清澈的眸子裏升騰着薄霧,霎時間紅絲遍布,
這時,外面的金嬷嬷從外面進來:“娘娘,禦醫們到了。”
到底是給皇後娘娘治病,禦醫們自然知道耽擱不得,醫工去膳堂通傳之後大家便膳也顧不得進,慌慌張張頂着毒辣的太陽火急火燎趕來,此刻都站在椒房殿門口氣喘籲籲,汗流浃背。
皇後卻道:“既是暑熱所致,倒也無甚大礙,讓大家都回去吧。”
銀嬷嬷還是對眼前這位馮吏目不大信任,此時便勸慰道:“娘娘,禦醫們既然來了,便請他們進來診脈吧,如此咱們也好安心。”
皇後見拗不過,想着診一下倒也無妨,便讓金嬷嬷宣了禦醫入內。
幾位當值的禦醫輪番為皇後切了脈,病情倒是和馮子謙所言并無二致。這邊禦醫們剛禀報過病情,外面傳來方德宣尖細的嗓音:“聖上駕到!”
話音剛落,順熙帝一身玄色龍袍腳步匆匆的從外面進來,禦醫們忙下跪行禮。
皇後也正要起身,卻被順熙帝快步上前攙扶起來:“聽聞你身子不适,到底怎麽回事?”他話語中的關切不加掩飾,完全将大殿內的其他人忽略掉。
皇後任由順熙帝扶着坐下來,這才緩緩道:“也沒什麽大礙,有些中暑,不嚴重的。”
順熙帝目光掃過下面的禦醫,本是想問問皇後所言是不是真的,卻在瞧見一旁的馮子謙後眸中閃過一抹詫異,眉頭也随之擰了擰,轉而去問禦醫:“皇後所言可是真的?”
禦醫院院使杜禦醫回道:“回禀陛下,娘娘身體确實并無大礙,待臣回去便吩咐司藥司為皇後娘娘煎藥。”
銀嬷嬷道:“娘娘不喜苦味,方才這位馮吏目說可用蓮藕荷葉粥調理,不知這個法子可行否?”
杜禦醫回道:“荷葉卻有消暑之功效,那臣便加以味甘的祛暑藥材進去,請尚食局為娘娘做成可口的藥膳服下。”
順熙帝低低應了聲,杜禦醫忙寫了方子遞給銀嬷嬷,銀嬷嬷則讓人拿着藥膳方子去了尚食局。
寫了藥方,順熙帝卻沒讓衆禦醫退下的意思,他冷冷瞥了眼跪在一旁的馮子謙,說出的話有些意味深長:“馮吏目倒是個有心的,連皇後受不得苦味都能想得到。不過……朕倒是不知何時一個小小的吏目都敢入椒房殿為皇後診脈了,杜禦醫,這是你們禦醫院新拟定的規矩?”
如今雖是炎炎夏日,但杜禦醫卻明顯感覺脊背一陣發寒,額頭上不由滲出冷汗來:“回陛下,銀嬷嬷去禦醫院時恰好臣等在膳堂用膳,馮吏目怕耽擱了皇後的病情,故而先來給娘娘診脈。”
說到這兒,他略微擡眸觀察了一眼陛下的神情,見後者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緒,他默了須臾又道,“陛下,前些日子劉禦醫告老還鄉,禦醫的名額空缺尚未補上,臣曾和其餘人商榷過,覺得馮吏目醫術精湛,可當此職,只是……還未來得及向聖上禀報。”
順熙帝的臉仍舊陰沉沉的,前段日子和皇後說起從前時,才剛提到過這個曾經跟自己搶媳婦兒的馮子謙,沒想到此人居然如此陰魂不散的到禦醫院裏當值了,順熙帝心裏老大不痛快了。若真讓馮子謙做了禦醫,日後若隔三差五的來椒房殿為阿媛診脈敘舊,那他可是決計不能容忍的。
是以,他肅穆着一張臉并未給杜禦醫什麽好臉色,瞪他一眼後又打量了馮子謙片刻:“馮吏目何時從的醫?”
馮子謙恭敬回話:“回陛下,順熙元年。”
“原來只有九年,只怕資歷淺了些,能做上八品吏目已是罕見,至于禦醫……”他随意地撚動着大拇指和食指,似乎在沉思。
杜禦醫以為陛下是在考慮,且又實在喜歡馮子謙這個厚生,便又鬥膽為他說了好話:“陛下,這馮子謙乃是鬼醫姜百草的關門弟子,雖從醫時間有限,但醫術卻已是許多人所不能及,且臣等已在禦醫院對其進行過考核……”
“一個學醫九年的人便讓你這般欣賞,看來杜禦醫你的醫術還有待提高啊。”順熙帝打斷他的話,眸色漸冷。
把話題引到杜禦醫自己的醫術上,惹得杜禦醫心頭一跳,頓時噤了聲。他好容易坐上禦醫院院使的位置,如今被陛下質問醫術,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這馮子謙他雖然有心幫上一把,可也得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現如今既然陛下無意提拔馮子謙,他自然也該懂的察言觀色,便只得規規矩矩道了聲:“陛下聖明,馮吏目的确還應再考察一番,是臣草率了。”
“嗯。”順熙帝淡淡瞥他一眼,“退下吧。”
出了椒房殿,馮子謙走在路上有些走神兒,其餘人則是互相交頭接耳說着方才的事。
“以前禦醫院晉升一事咱們聖上不是鮮少過問嗎,也從不會因為年齡對誰有所偏見,今兒這是怎麽了?”李禦醫問。
杜禦醫捋着胡須沉思須臾,轉而望向一旁獨自默默走着的馮子謙,上前離他走得近了些:“我記得你是黎縣人,那你和陛下……”陛下和皇後娘娘以前也是黎縣的,再加上方才陛下的态度,這不得不讓杜禦醫有些浮想聯翩了。
他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這馮子謙該不會以前得罪過陛下吧?若真是如此,那他方才還賣力為馮子謙說話……
杜禦醫不由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還好還好,腦袋還在。
馮子謙原本還在愣神,被杜禦醫冷不防一問,身形明顯滞了滞,旋即笑道:“黎縣那麽大,哪有如此巧的事。”說罷對着杜禦醫福了福身子,“卑職想起還有幾處藥房需要整理,便先回禦醫院了。”
杜禦醫捋着胡須,望着馮子謙快步離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有些意味深長。
這時,內監方德宣突然匆匆追了上來,喊了一聲:“杜禦醫留步。”
杜禦醫上前對着方德宣拱了拱手,十分客氣:“方公公,陛下可是還有話說?”
方德宣笑道:“是陛下方才忽然改了主意,關于馮吏目晉升禦醫的事,陛下同意了。還說馮吏目想到用藥粥為皇後調理身子,應當重賞以示嘉獎。”
“這……”杜禦醫驚喜交加,卻又一時間摸不着頭腦,“公公,方才陛下不好決定馮吏目資歷太淺,如今怎麽又改主意了?”這陛下的主意改的也太快了,莫非那馮子謙并未得罪過聖上?
方德宣笑着搖搖頭:“君心難測,杜禦醫照辦就是了。”
“是。”杜禦醫忍下萬千疑慮,恭恭敬敬道。
——
椒房殿內
順熙帝重新扶了皇後坐下,兩人難得處在一塊兒,金嬷嬷和銀嬷嬷知趣的都沒往近處靠,只規規矩矩守在外殿。
順熙帝親自拿冷帕子幫她擦了擦臉,又十分細致的為她揩拭那柔弱無骨的雙手,眼神裏皆是溫情:“怎麽樣,這樣有沒有好些?”
皇後笑着點點頭:“是好些了,碰些涼水,心上不會太悶了。”
順熙帝站起身去水盆前重新将帕子攪拌幾下,繼續坐在床沿為她揩拭,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後問她:“累嗎,要不要睡會兒?”
皇後打量着他的神情,眸中笑意一閃而逝,擡手揉了揉腦袋似乎有些無力的樣子:“是有些困乏。”
“那趕快躺下歇會兒,聽說你午膳還沒進,待會兒尚食局做好了藥膳朕再叫你。”
順熙帝說着扶她躺下。
皇後翻了個身背對着她,閉上了眼睛。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便感覺他躺在了自己身後,旋即伸手将她摟在懷中。
皇後一直背對着他閉着眼睛沒動,不知是睡了還是沒睡。
順熙帝聞着她發間淡淡的清香,沉默了好一會兒見懷裏的人沒什麽動靜,他低喃着自言自語:“那份馮子謙怎麽回事,以前不是個秀才嗎,十年杳無音訊,如今倒是學起了醫術,居然還學出能耐跑到宮裏來,真是陰魂不散。”
他聲音不大,幾乎是嘴裏嘟囔着說出來的,話語裏的醋意十分明顯,他以為皇後是還聽不到的。
誰知皇後突然睜了眼,轉過身來看着他:“陛下若不滿意他,又為何突然改主意讓方德宣去傳旨,晉升了馮吏目做禦醫?”方才她一句話都沒說,卻不知他為何突然間便改了主意,還要重賞馮家阿兄。
“你,你沒睡啊?”被皇後望的有些心虛,順熙帝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來掩飾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