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No.1 兄弟同心】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眼到了王莽地皇二年(公元21年),這一年,劉秀很乖,劉縯很爽,王莽很晦,百姓很慘。

先說劉秀。劉秀在太學的三年,可謂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家族的牽絆,沒有老哥的壓力,他可以為所欲為,放肆、放縱,乃至于放蕩。回顧太學生涯,他揮霍過年輕,燃燒過激情,他對得起自己,是他上了太學,而不是被太學上了。然而,自從他和強華火燒藏書樓之後,好日子便到了頭,他必須逃離長安,與逍遙快活的太學日子一刀兩斷,一切都回不去了,再帥也沒有用。他知道,他将始終懷念太學,如同魚兒懷念河水。

劉秀逃回老家舂陵之後,重新戴上了乖孩子的面具,做回從前的自己,他是劉縯柔弱的三弟,他是劉良恭順的侄子,他是長輩眼中可靠的後生,他是同輩眼中忠厚的夥伴。此時的劉秀,乖得像一個既無害也無用的廢物,尤其是在他一門心思迷上了種田之後。

堂堂的劉家子弟,怎麽會喜歡上種田這樣下賤的事呢,劉縯百思不得其解,那個在長安風雲一時的南陽駐京辦主任到哪裏去了?然而,劉秀看上去卻對種田甘之如饴,終日和雇工們一起溝洫理渠,拓荒除蕪,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悠然有終老隴畝之意。劉縯不忍心見劉秀就這麽虛擲了自己,斥責劉秀道:“種田能有什麽出息?農夫、山泉、有點田,你就滿足了?”劉秀笑笑而已,并不反駁,他從來不反駁他的大哥。

誰說種田就沒有出息?出息大了。在劉秀的辛勤勞作之下,當年便大獲豐收,而随着天下流民四起,饑荒蔓延,米價跟着瘋漲,洛陽以東,米價貴至一石二千錢,劉秀豐收之後,往來販賣,很是發了一筆肥肥的國難財。

歲末除夕,劉秀約劉縯來到院中,取過一把鐵鍬,扔給劉縯,指着當日劉縯埋金之地,笑道:“有勞長兄。”劉縯提鍬而挖,入地三尺,赫然見到五百金。劉縯大驚,回頭望着劉秀,滿臉的不敢置信。劉秀得意地抱着臂膀,仿佛是覺得在和老哥多年來的暗下較量中,他這一回終于占了上風。劉縯呆立原地,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劉秀卻已笑着說道:“這錢,要,是你的,不要,還是你的。”

普通人之間,往往都覺得提錢太俗,更何況是親兄弟之間?然而,此時的劉縯,卻分明被這五百金深深感動:為賺到這五百金,劉秀忍受着他的斥責和嘲笑,甘願做一名卑賤的農夫,勞碌辛苦,然後為了販賣糧食,又是風餐露宿,往來奔波,劉秀經歷的所有這一切,并非為自己考慮,而只是為了要在今天給他這個老哥一個驚喜。其時繁星漫天,夜風習習,劉縯竟無語凝噎,兄弟二人對望,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再說劉縯。劉縯多年來任俠養士,花費甚巨,常為金錢所苦,自從有了劉秀這個賺錢能手之後,劉縯經濟上大為寬裕,養起士來也更有底氣。但真正使得劉縯心情大爽的,卻是他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他長久的等待和蟄伏,終于将要結束,屬于他劉縯的時代,很快就會到來!而他的樂觀,正來自于對世事的悲觀——天下已經大亂,黑暗即将降臨!

截止地皇二年,肆虐了半個中國的幹旱和蝗災已經足足持續了四年,而且仍在繼續蔓延,饑荒進一步擴散,流民武裝也随之越發壯大。劉縯向來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天下每亂一分,他的興奮也跟着增加一分,他已經顧不上悲憫那些無辜餓死的芸芸衆生,流民越多,王莽的政權便會越脆弱,留給他的可乘之機也就越多,他光複漢室的希望也就越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他才不在乎那些路途的白骨、早逝的冤魂,他甚至是歡喜地聽着流民們的悲泣和哭訴,在他耳中,這些都是唱給王莽的挽歌。

形勢漸漸明朗,一場腥風血雨的浩劫已經無法避免,而在這場浩劫之後,權力勢必重新洗牌,財富也将重新分配。面對如此巨大的誘惑,南陽郡內的豪傑們都蠢蠢欲動,想要先下手為強,于是紛紛慫恿劉縯,縯哥,我們動手吧。劉縯搖搖頭,時機尚未成熟。豪傑們就問,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劉縯笑道:“一定要等到牆倒衆人推,眼下的王莽,還不夠倒黴。”

【No.2 勿生帝王家】

仿佛是上天應允了劉縯的詛咒一般,劉縯話音剛落,王莽便真的開始倒黴了。地皇二年一開年,王莽家中就血光四濺,短短一個正月之內,連死五位至親。

首先是王莽之妻病死。雖說到了王莽這樣的級別,早就已經是“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但這女人畢竟陪他經歷了數十年的風風雨雨,始終和他榮辱與共,不離不棄,今日一朝而永訣,其心中慘痛,自非外人所能得知。

接着是小兒子王臨之死,其過程相對較為曲折,茲簡述如下:

王莽之妻有侍女原碧,人間絕色,王莽背着老婆偷偷寵幸過多次。後來,王臨借着奉養母親的機會,也和原碧私通。雖然俗話說得好,上陣父子兵,但在這事上,父子之間卻是勢不可兩存,而且按照先後次序,王莽是先入為主,王臨則是撬老爸的牆腳。搶了老爸的女人,王臨自然心虛不已,唯恐奸情敗露,遭到王莽懲罰,于是和原碧共謀,打算暗殺王莽,反正他已經被立為皇太子,王莽一死,他正好可以提前接班。王臨的妻子劉愔,乃是國師公劉歆之女,女承父業,平時也研究些占星之術,某日劉愔告訴王臨,說她夜觀星相,宮中不久将有白衣之會。所謂白衣之會,意思便是皇宮裏将有大人物死去,公卿素服而朝。王臨大喜,認定這個要死的大人物正是王莽,于是加緊謀劃。陰謀未發,适逢狂風摧毀王路堂,朝野一片驚恐,都覺得其兆不祥,王莽一合計,認為問題出在王臨身上,王臨排行老四,上面還有一個老三王安,越過王安而立王臨為皇太子,于禮不順,于名不正,因此天公發怒,遣狂風摧折王路堂。王莽于是貶王臨為統義陽王,出在外第,不得入宮。

王臨接诏,大為憂懼。不得入宮,則不能暗殺王莽;出在外第,則無法竊玉偷香。原碧既與王臨兩情相悅,再來和王莽交歡之時,便不免有些敷衍了事。王莽見原碧呻吟勉強,高潮僞裝,心知禁脔有人偷嘗,皇冠已染綠光,而能親近原碧者,非王臨莫屬。此時的王莽,已經對王臨起了殺心,但礙于老妻的情面,一直隐而未發,老妻前腳一死,王莽後腳便來和王臨算賬。

歡情濃兮,百般憐愛無盡期;奸情敗兮,棄如敝屣不足惜。王莽先收系原碧下獄,嚴刑拷問,不成人形。原碧不堪其辱,但求速死,将和王臨通奸共謀之狀全盤供出。王莽揮淚殺原碧,枉寡人曾經那麽疼你,為防家醜外揚,又将審理此案的官吏悉數滅口,埋于獄中亂冢。

王莽再賜王臨毒藥,令其自盡。王臨不肯服毒,他仍抱有幻想,不就是為了一個女人嘛,至于父子相殘嗎?再者說了,他們四兄弟當中,王莽已經先殺了老二王獲,接着又殺了老大王宇,老三王安則是神經病,他已經是王莽僅存的一個健全兒子了,帝國的江山,日後還要靠他來繼承,只要他服服軟,求求饒,應該就能得到王莽的原諒。王臨于是面見王莽,匍匐在地,橫抱王莽之腿,淚流滿面,認罪求饒。王莽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冷冷說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王莽冰冷殘酷的目光,讓王臨一陣絕望,他不願放棄,繼續哀求道:“陛下春秋已高,膝下不可無子。倘臨一死,陛下百年之後,江山誰繼?”

王莽的語氣越發冰冷,道:“尚有王安在。”

王臨争辯道:“王安荒忽久病,豈堪為天下之主?”

王莽道:“王安雖病,也比你這弑父孽子強。毋需多言,一死而已。”

王臨再無幻想,狂笑道:“虎毒不食子,陛下何忍!事已至此,敢不從陛下所願!臨也何幸,得死于陛下眼前!”說完拔劍自刎,血噴如箭,直濺王莽之衣,拂之不去,化為更大的血跡。王臨浴血而笑,道:“陛下之子,今日死盡矣!陛下絕後矣!”須臾氣絕,猶屹立不倒,雙目依舊怒視着王莽。王莽看着王臨的眼睛,在那裏面,有仇恨、憎惡,有詛咒、傷心,直看得王莽背脊一陣發冷。

王莽僅存的兒子老三王安,在聽到四弟也被老爹殺害的消息之後,脆弱的神經徹底崩潰,當天便驚悸而死。三天之後,王莽又有兩個孫子接連病死。旬月之間,王莽一家先後五喪,白衣之會成真,莫非天相果有所憑?

【No.3 老友記】

且說王莽在盛怒之下,逼死四兒子王臨,事後想想,開始覺出後悔,王臨這一死,害得三兒子王安也驚吓而死,他膝下再無嫡子,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已經沒有了繼承人。王莽悔極而恨,王臨如果只是和他搶女人,他也許還可以饒王臨一命,但是王臨居然想要以子弑父,這一點則為他絕對無法容忍。王臨之所以起了弑父的念頭,全因為王臨的妻子劉愔,如果不是劉愔告訴王臨說宮中将有白衣之會,王臨又哪裏來如此大的狗膽?歸根結底,劉愔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王莽于是駕臨國師劉歆的府邸。劉歆聞報大驚,趕緊迎入。想當年,王莽共有三位鐵杆心腹——劉歆、甄豐、王舜。王莽篡位成功,數三人立下的功勞最大。如今三大功臣之中,甄豐自殺,王舜憂懼而死,只剩劉歆還幸存人世。劉歆深知王莽忌憚大臣,故而一直韬光養晦,雖然如此,仍是時常心驚膽戰,唯恐不免。

君臣二人對面坐定,劉歆百感交集。他和王莽自小便已認識,後來又同時擔任黃門郎,私交深厚,是一對無話不說的老友,然而如今兩人一君一臣,地位的巨大差異,也讓兩人的感情日益冷漠生分,屈指算來,他上次見到王莽,距今已有兩年之久。老友久別重逢,劉歆感慨而不感動,因為他心中清楚,王莽這次登門,并非是因為懷念故人,特來敘舊,王莽是來找他算賬的,算他女兒劉愔的賬。

然而,王莽似乎并不急于直奔主題,他只是沉默而坐,向劉歆施加無形的壓力。劉歆只好無話找話,對王莽家中喪事表示悲悼,并勸王莽千萬節哀。面對劉歆的安慰,王莽猶自嘴硬,搬出一套奇怪的邏輯,辯解道:“以前沒有兒子的時候,我并不悲哀,現在兒子都死了,等于從前沒有兒子,我又何哀之有!”

劉歆知道,王莽歷來是死不認錯的。他是如此睿智,怎麽可能犯錯?在他心中,當世之賢,皆不如己。譬如後世隋炀帝自負才學,每驕天下之士,曾謂侍臣曰:“設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為天子矣。”王莽大體也是如此,自诩才高當世,智邁古今,劉歆乃是當時儒林之宗、學問之魁,然而王莽對他卻并不服氣,放話說,如果他沒當皇帝,而是研究學問,那劉歆便只有争第二的份了。

韓非子曰:“下君盡己之能,中君盡人之力,上君盡人之智。”誠哉斯言,堪為千古帝王指南。王莽自矜其才,以盡己之能為樂事,謀事而當,群臣不及,退朝則有喜色。《書》雲:“謂人莫己若者亡。”王莽的固執和膨脹,注定了新朝的國祚難以久長。

劉歆谙熟這些道理,然而他不敢說,更不敢勸谏王莽。一旦勸谏犯上,他和王莽的友誼就算完了。他珍惜他和王莽的友誼,他也不得不珍惜,這是他保命的唯一武器。

見劉歆默默不語,王莽還以為是自己剛才的這套完美邏輯,将劉歆駁得只能閉嘴,于是滿足地身體往後一靠,享受着智力優越的快意,然後方才步入正題,道:“可知我今日因何而來?”

對于王莽此行的目的,劉歆怎會不知!然而既然王莽問起,他便一定不能如實回答,而是要發呆扮傻,裝作根本猜不出王莽心思的樣子,于是答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來就來,何須理由。”

王莽難得地一笑,他所以不殺劉歆,就因為劉歆骨頭軟,識時務,而且說話動聽。王莽收斂笑容,沉聲道:“王臨之所以敢大逆不道,皆因其妻劉愔以星相為蠱惑。如今劉愔可在國師公府上?”

劉歆面容平靜,答道:“劉愔正在府中,陛下寬坐,容臣暫且告退。”

劉歆去而複返,身後已是哭聲一片。劉歆從容對王莽道:“劉愔已伏罪自殺,以謝陛下。”

王莽佯驚道:“哎呀,這又何必?”起身便往內室闖去,劉歆趕緊在前帶路。到了內室,女眷們見王莽駕到,顧不上悲泣,連忙一片跪倒。王莽走到榻前,見劉愔靜靜平躺,脖子上一道鮮紅的勒痕,王莽擡手,試了試劉愔鼻息,輕輕點頭,轉身打量着劉歆,故意挑釁道:“女兒死,國師不悲?”

劉歆谄笑道:“臣鬥膽借用陛下高論,臣本來沒有女兒,如今女兒死,正等于并無女兒,又何必枉為悲傷。”劉歆清楚自己的處境,他眼下便是待宰的羔羊,只要王莽願意,揪住他女兒的事不放,足以把他們全家都連坐殺光。他逼愛女自盡謝罪,也實在是舍小保大,迫不得已。

王莽見劉歆引用自己的高論作答,心中十分滿意,因此未再窮追猛打,只是淡淡說道:“國師保重。”言畢起駕回宮。

劉歆呆立原地,恍如劫後餘生,冷汗濕背,而他的老妻卻不肯依饒,沖過來對他又撕又咬,哭罵道:“王莽已經殺了我們的兩個兒子①,現在又逼死了我們的寶貝女兒,你就這麽麻木不仁、忍氣吞聲?”劉歆苦笑着,任由老妻毆打發洩,雖說他的兩個兒子被王莽殺了,現在又被王莽逼死了一個女兒,但他劉家畢竟還有兒子延續香火,而王莽卻四個兒子全都挂了,兩相比較起來,他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No.4 家事國事】

王莽四子盡死,一時間傳言甚嚣塵上,說王莽“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王莽本來就已經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聞此揭疤剜瘡之言,心中愈怒。然而怒歸怒,眼前的現實問題卻不得不盡早解決,那就是帝國将來由誰繼承。幸運的是,王莽的兒子還有兩個備份,當年王莽被漢哀帝貶回封國新野都鄉之時,和手下侍女們媾合,生下了兩個私生子——王興、王匡,王莽本來都快忘了還有這麽兩個兒子,如今嫡子死絕,王莽這才想起二人來,将其認祖歸宗,從新野都鄉接到長安,封王興為功修公,王匡為功建公。

一般而言,王興和王匡既然是皇帝王莽之子,理當封爵為王,為何卻只封了公爵?其實,并非是王莽吝啬王爵,王莽也是情非得已。按照禮制等級,無論普通百姓還是帝王将相,家中地位必定是嫡長子(正妻所生長子)>嫡子(正妻所生)>庶子(妾所生)>孽子(私生子),王興和王匡乃是等級最低的私生子,身份根本上不得臺面,而王莽以習禮起家,也不敢貿然破壞禮制,将私生子的地位提升為嫡子,從而自己打自己嘴巴,況且即便他真敢,天下輿論也必将為之非議紛起,嘩然不安。因此,王莽只能先封二人為公,不敢封王,更不敢立其中一人為太子,帝國的接班人人選,于是繼續懸而未決。

接班人人選難産,更大的問題又接踵而至,那就是新朝能不能支撐到王莽交接班的時候。

四年之前,流民初起,規模都不算大,幾十人或者上百人,便是一支流民隊伍。倘若此時予以安撫,事态很容易平息下去。然而,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由于帝國官僚們的官僚習氣,耽誤了最佳的應對時機。官僚們為了政績,存着僥幸心理,一開始根本不報,以為可以蒙混過關。事态擴大之後,雖然不敢不報,但又多有隐瞞,實百言十,實千言百。就這樣一層層欺騙上去,縣欺其郡,郡欺朝廷,朝廷大臣們一看報告,并不嚴重嘛,這般小事,無須驚動皇帝,于是,王莽便被蒙在了鼓裏。

等到終于驚動王莽,事态的嚴重已經可想而知。不得不承認,王莽對老百姓的愛,絕非嘴上講講,他心中确實裝着窮苦大衆,因此在接到流民報告之後,第一時間便作出批複:一律赦免,允許他們各返故鄉。

和王莽雄心勃勃的改革一樣,王莽的批複同樣未能落到實處。流民們返回故鄉之後,依然不能解決吃飯問題,加上貢稅負擔沉重,辛苦一年到頭,将所有收成全部用來繳稅,還得倒欠政府,兼以法禁繁苛,動不動就可能被判犯罪,抄家入獄,這樣一合計下來,還不如重新當流民,吃霸王餐,做自由人。更為可恨的,則是官府的所作所為:流民集中之時,力量強大,官府奈何不得。一旦解散,化整為零,官吏們則趁機報複,對分散的流民追剿堵殺,以此充作政績,邀功請賞。

于是,流民們散而複聚,不可斷絕。王莽見赦免毫無效果,不禁勃然大怒,當朝痛罵道:“剪韭剪韭斷楊柳!流民盜賊,寧有種乎?”

曾經的王莽,其見識遠不止此。作為一名優秀的政治家,理應和優秀的文學作品一樣,來自生活,高于生活。然而現在的王莽,已經沒有了生活,他所賴以依靠的,只剩下他的感覺。

然而,有感覺就會有錯覺。王莽依然主宰着帝國,但他已經不再了解他的帝國。王莽依然深愛着他的百姓,但他已經不再了解他的百姓。他獨處于宏偉的未央宮中,拍着腦袋,想着當然,人間之疾苦,民生之多艱,對于他來說是如此之遙遠。他根本無法體會流民們的悲慘處境,他只是覺得,你們這些流民,擅離家鄉,四處掠食,不知道觸犯了帝國的多少條法律,而我卻赦免你們無罪,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是如此寬宏大量、仁慈端莊,然而你們卻把我的一片好心當成驢肝肺,放着好好的良民不當,非要去四處流浪,難道你們是天生受虐狂?

王莽當朝怒罵流民,等于是給流民定了性,官吏們紛紛表态附和,陛下您德高三皇,仁過五帝,天下人有目共睹,有心共知。些許流民,非但不感激陛下的恩德,反而自甘堕落,實在是因為他們天生就是做盜賊的材料。陛下無須憂慮,螢蟲豈能撼日月之光,這些流民盜賊,不久就會自生自滅。王莽于是大悅,對這些官吏加官進爵。其餘官吏一看這架勢,當然見樣學樣,也都只報喜不報憂。

然而,四年過去了,流民們非但沒有自生自滅,規模反而越來越大,人也越聚越多,其席卷區域,包括了青州、徐州、荊州、并州、兖州、冀州、揚州,整個關東地區,都已是盜賊蜂起、流民遍地,王莽這才如夢方醒,知道受了手下那群官吏們的忽悠,這些流民原本只是國家之小疾,經過官吏們有意的誤診,硬是給活生生地耽擱成了國家之重症。

我也曾勸過王莽君,重症尚非絕症,天下事潰爛至此,你多少也應和其他皇帝那樣,先使出減膳、禱天、下罪己诏等常用套路來,以示心系百姓、與民同憂。表面文章總歸是要做的,你不是最擅長做表面文章嗎?王莽聽完之後,背過身去,以袖掩面,號啕恸哭。

【No.5 傷心事】

仿佛是多年的壓抑,在此刻一總爆發,王莽痛哭流涕,直至耗盡全身力氣,如一堆稀泥癱倒在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哭得如此傷心,如此委屈,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讓人意識到,盡管王莽是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統治着當時近七千萬的人口,但他仍然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再華麗的衣冠,再巍峨的宮殿,都無法掩飾這一現實,他已經六十八歲,即将邁入古稀之年,身體佝偻,白發蒼蒼,一身的老人味。

王莽這一哭,雖然突然,想來卻又在情理之中,人到晚年,心境本來就寂寥悲苦,更何況家門連遭不幸,眼看着親生骨肉一個個先自己而去,人越來越老,伴越來越少,心中的凄涼悲傷,可知可想,然而他卻偏偏又是皇帝,他能向誰傾訴?而誰又敢給他安慰?他只能在沒人的地方,允許自己短暫崩潰、痛哭一場,哭完之後,又必須擦幹眼淚,繼續堅強。

然而,我依然低估了王莽的情商,王莽這一哭,并非為家事而哭,而竟是為國家而哭。他睜着昏黃的雙眼,嘴中不住念叨着,百姓,流民,百姓,流民,念叨了一會之後,忽然又高聲咒罵起來,那意思大致是說,你們這些百姓,老子改革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這麽積極?現在稍微一挨餓,就合起夥來跟老子作對,你們都他媽的是些什麽東西?

很明顯,在王莽的判斷裏,老百姓們實在不是個東西。他雖然恨那些誤國的官吏,但他更恨這些悖逆的百姓。他就是想不通,他為了這些百姓,可謂是操盡了心,勤勉政事,加班加點,常禦燈火至明,猶不能勝。有這些時間,我本可以飲美酒,賞美景,睡美人,想多快活就能多快活,而我竟拒絕了這些快活,傻傻地選擇了受苦,我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們百姓?在我之前的歷朝歷代,你們過的都是些什麽日子?最早的西周春秋,連打仗都不讓你們老百姓去,覺得你們這些賤民,只能耕種畜牧,根本不配擁有為國而戰的榮譽,後來到了戰國,他們見讓你們送死是好的,這才慢慢将你們送上戰場。長久以來,你們都在被侮辱被損害,富者田連阡陌,驕奢淫逸,而你們卻貧無立錐之地,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一想到你們的境遇,我幾乎每次都要嘆息流涕。如今我當了皇帝,有了改變這種不公正的權力,我什麽都替你們想到了,解放奴婢,分給你們田地,又免費借給你們錢糧,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做到這些?而我做到了,并且是在你們沒有開口要求的情況下就主動給了你們這些,你們可曾想過我為此所承受的壓力?你們沒有,你們也不關心,你們甚至連自己也不關心。那些權貴地主就懂得關心自己,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紛紛起來反對我,阻止我,而你們呢?我以為你們會站出來為我歡呼,給我繼續前行的鼓舞,然而你們沒有,你們屁也沒有一個,只是可恥地沉默着。我應允了你們一個光明的天堂,你們不要,反而甘心活在黑暗的地獄,你們究竟是不知好歹,還是奴性愚昧?

王莽單方面咒罵着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他高居在廟堂之上,又怎能聽到百姓們真正的心聲?老百姓雖然人數衆多,卻是絕對的弱勢群體,如狼似虎的官吏們,擁有随意欺負他們的權力,俚語曰:州縣符,如霹靂,得诏書,但挂壁。王莽哪怕有浩瀚如江海的恩澤,等到了老百姓這裏,最多也就剩下一滴兩滴,其餘的則流進了一層層官吏們的荷包裏,王莽又沒有順風耳、千裏眼這樣的特異功能,不可能監督到每個人,逐一進行糾正。因此,王莽的诏書雖然是無比的美意,但老百姓的境況并無任何改善,該被侮辱的照樣被侮辱,該被損害的照樣被損害,甚至比以前更加悲慘。

在王莽的想法裏,既然我皇帝都維護你們老百姓的利益,如果有官吏膽敢從中作梗,有我替你們撐腰,你們還怕什麽,你們大可以反抗嘛,你們為什麽不反抗?殊不知,就算王莽到時候真的肯為老百姓撐腰,老百姓們依然不會選擇反抗,一則他們本來就以善于忍受苦難而聞名于世,二則又是人性的必然結果。

博弈論裏有一種“自願者困境”,即在一個群體之中,率先采取行動的人将會喪失一切,而讓其他人得益,但是,如果群體中的所有人都維持不動的話,那麽最後大家都會面臨滅頂之災。而具體到老百姓反抗官府這事上,則“自願者困境”可以改稱為“出頭鳥困境”,即老百姓們不堪官府欺壓,都希望官府完蛋,但是要讓官府完蛋,就必須有人起來反抗,而反抗官府的代價則是死亡,于是,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去當出頭鳥,為了大家的利益去送死,自己則搭順風車撿便宜。最終結果則是誰都不願用自己的性命為他人做嫁衣,大家都等着別人起來反抗,最後就變成沒有人反抗。孔子所言的“不患貧而患不均”,至此則有了新的意義,老百姓們既然都很平均地過着悲慘的生活,同時也很平均地受着官府的侮辱,于是很容易便會淪為麻木的看客,非但不抱怨自己的悲慘,甚至還學會了欣賞別人的悲慘,并從中獲取巨大的安慰。

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一路上雖然偶爾也有好事,譬如女兒國什麽的,但大部分時間裏,總還是碰到妖怪前來欺負他們。此時的師徒四人,其實也面臨着“出頭鳥困境”,打妖怪總是有危險的,最好是讓別人去搞定,自己則不出工也不出力(尤其考慮到妖怪的主要目标通常都是唐僧,三個徒弟如果都選擇觀望容忍,結果最多也就是白挨一頓揍,保命應該問題不大)。讓唐僧高念“阿彌陀佛”的是,每次妖怪一來,孫悟空都會義不容辭地主動跳出來,從而解決了這一“出頭鳥困境”。孫悟空之所以甘做出頭鳥,抛開他的本領大不論,更重要的是其餘三人都是人(豬八戒曾經也是人),而孫悟空則是猴,他沒那麽複雜和陰暗的人性。

王莽想不通的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麽老百姓們一餓肚子,就要合起夥來跟他作對?王莽這一問,雖然遠比說“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來得清醒,來得高明,但他畢竟從未挨過餓,他根本不明白饑餓帶給人的恐怖。

這世上原本什麽人都有,生旦淨末醜,豬馬雞羊狗,千人千面,不一而足。然而盡管人性變化莫測,但所有的人性,都有一個最小公約數也是唯一的公約數,那便是對食物的需求。飽腹之後,自然可以人人有一本流水的賬,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從而陷入到出頭鳥困境,然而一旦饑餓降臨,像做除法一般剔除掉所有多餘的人性,于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要吃飯,我要活下去。

被官府欺壓,盡管遭罪受氣,至少還可以暫時茍活,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成了自然。但是肚子這一餓,餓得連稱頌我皇聖明的力氣都不再有,再多餓上幾天,性命也将沒有,此時的老百姓已經別無選擇,只能成群結隊、離家出走。然而,依然要替這些善良的老百姓們辯誣,他們雖然離家出走,卻并不敢和王莽作對,他們的策略類似于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他們只是想找到屬于自己的食物,僅此而已,別無他意。

孫中山先生在《民權初步》序言中曾經慨嘆,“中國四萬萬之衆,等于一盤散沙。”而老百姓這一盤散沙,如何才能聚沙成塔,乃至于化為威力更大的沙塵暴?這裏單講民智尚未開啓的古代。如我們所知,此次王莽末年流民的興起,主要是由于持久的幹旱和蝗災,而蝗蟲本為獨居動物,生來膽小,但是一旦其後腿受到觸碰,蝗蟲就會改變原來獨來獨往的習慣,變得喜歡群居,群居多了,進而泛濫成災(資料來自網絡,未必正确)。百姓身上也存在着類似蝗蟲後腿的部位,而這一部位便是胃,只有統治者掏空了百姓的胃,突破了這一容忍底線,一盤散沙的百姓才會奮起團結,齊心協力(拿蝗蟲和老百姓相比,只為議論,絕無惡意,相反,蝗蟲和老百姓堪稱對立的兩極,蝗蟲是不勞而獲,老百姓卻是勞而不獲)。換而言之,歷史上所謂的盛世亂世,無非也就是老百姓們能吃飽和能餓死的區別而已。

王莽天真地希望老百姓們能夠為了他們自己的權利抗争,可是老百姓們到底都有哪些權利,王莽自己也說不清,兩千年來的儒家也沒說清。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聽上去冠冕堂皇,然而卻經不起較真,受累問孟夫子一句,民為重,到底有多重?計量單位是什麽,用什麽秤,怎麽稱,誰來稱?想來孟夫子大抵也只能報以怒斥:小子無狀!這重嘛,乃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

類似的漂亮話,史上多有,儒家經典上說,皇帝诏書上說,士大夫奏章上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