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撲撲的臉。

朱一龍忘得一幹二淨,笑着拍了拍棉被說,“幹嘛,還想賴床啊?”

他捂住臉蛋搖了搖頭,可惜就蓋了這一床被子,棉被底下一只胳膊還環着他的腰,結實胸膛緊緊貼着他。想起昨晚被取笑大男人還穿肚兜,挖個坑埋了自己的心都有。

“我還有事,不能陪你這小懶蟲睡覺了。”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過後,白宇總算從被子裏探出個腦袋來,看着他背對自己穿衣服的身影說,“哥哥,還記得今天要做什麽嗎?”

“我得去趟染坊,晚上再回來陪你吃飯。”

白宇循循善誘道,“哥哥,今天是第七天了啊。”

朱一龍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腦海裏隐約浮出點什麽念頭,抓不牢。

“什麽第七天?”

“沒什麽。”白宇臉上帶了點意味不明的笑,“你一定要記得回來。”

“當然。”

染坊裏的工人辛勤地勞碌着,丈寬的白布被浸泡在水裏,再經溫火漫煮,提出染缸後碾色漂洗,挂上高高的晾布架随風迎展,是藏青、官綠、水紅等等。

賬房先生撥着算盤走在他身邊,朱一龍輕輕撫摸着軟布,神思有些渙散……這黑的黃的底下原本都是幹幹淨淨的白布,就好比換了一身衣服……他在何時也換下過這麽一身白裳,那底子比這白布還慘淡,是喪服……

“朱少爺。”

賬房先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思,他轉過頭來,眼神還有一絲茫然。

“少爺您勞累了,這種時候還親自來巡視,要不咱換個地方先坐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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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随着賬房先生往裏走。工人們只敢偷偷瞥他,低下頭又開始竊竊私語着。

“……少爺可不像有多麽傷心,連頭七都不守了……”

“我聽說……那人是掉在河裏淹死的……”

“可不好說……沒準啊是被人……”

“……小點聲,聽說朱家人早就想害了他。”

“天生是這樣的命,誰讓他倒黴呢……”

朱一龍腦子裏又開始陣陣地痛,他喝了賬房先生遞過來的茶,微微平定了心神後開口說,“小白平時也會過來嗎?”

賬房先生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尴尬地笑了笑說,“白少爺之前來得多些,後來老夫人不許他插手,自然也來得少了……”

朱一龍又問,“那我平時和他關系好嗎?”

賬房先生顯得有些無措,“這……我一個下人,怎能評價主子呢?”

“你直說便是。”

“朱少爺……白少爺這性格烈,有所争吵是難免的……您不用自責,做人孝為先,您也是為了老夫人……”

“老夫人?”朱一龍陷入迷茫的回憶中,頭痛更重。

“老夫人讓您成親是正兒八經的事情,白少爺怎麽也不該和您争吵,這娶了男妻難道就得從一而終了嗎?無後為大呀,白少爺怎麽連這道理也不明白……”

他想起來了,原來最初同母親争吵的不是自己,而是白宇。他夾在兩人中間為難不已,白宇見他不幫着自己便生氣了,一個人住去了客房,任他怎麽勸都沒有用。

他腦海裏好像出現了兩個白宇,一個是早上對他笑語晏晏的,另一個則是恨着他的——那雙幽怨的眼眸裏埋了太多的情感,他承受不住,被壓垮了。

緊接着是一片黑暗席卷而來,他聽到了嘩啦啦的流水聲,還有人掙紮啞叫的呼喊。

他好像站在了一條河邊,冷眼旁觀着河水漫卷上來,浸濕了他的褲腿。

等到朱一龍清醒過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他重新站在了自家漆黑的大門前。

他想不起自己是什麽時候從染坊離開的,大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古老的白磚房密密麻麻立在兩旁,黑洞洞的街道上傳來一股腐朽的氣味。

他叩響了銅環,大門開了,阿玉那張算不上好看的臉出現在門後。

“少爺,您回來了。”

他點頭,跨過門檻,宅子裏的燈光不知為何又黯淡了幾分,他望着自己那間房,還亮着一盞昏黃的燈。

“小白在房裏吧,他吃過飯了嗎?”

阿玉悶聲不響得低着頭,朱一龍蹙起眉頭,“我問你話呢。”

“少爺……老夫人說您是憂傷過度,叫我們不要再提起他……”

朱一龍怒道,“你在說些什麽鬼話?”

阿玉哆嗦着,腦袋埋得深深的,聲線顫抖着說,“少爺……您別再問了,今兒個是頭七,說不準他會循着聲音回來的……”

“荒唐!”朱一龍推開她,大步奔向了裏屋,猛地掀開了房門!

“小白!”

房間裏空蕩蕩的,什麽人也沒有,燈罩裏的蠟燭燃得正旺,焰尖兒往上撲騰着。

朱一龍往後退了兩步,阿玉急忙扶着他胳膊,那手指尖是冰涼的,透過衣服沁到了心裏。

“小白呢?”他扭頭質問對方,神色變得焦慮而彷徨。

靠得這麽近時才發現,阿玉的臉色是蒼白的,臉上那幾塊難看的痘瘢呈現出暗沉的灰色。

小姑娘張了張嘴,緩緩說:“白少爺七天前就淹死了,昨兒個下的葬,您不記得了嗎?”

他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似的,腦海中只剩下刺骨的疼痛。

有一種風在吹。

風從白晝吹向黑夜,吹散彌漫至今的層層迷霧,吹起塵土裏腐朽的氣息,将赤裸的真相剝皮抽筋展現出血淋淋的髒腑,将犯下的罪行切割成一條條白幡,張揚于沉默的墓穴。

風裏帶來的是人死前的悲鳴,以及奔騰流水間那些不滅的亡靈。

他們一次次的争吵,最後換來的是憎恨的眼神和那不經意地一推。

河水淹沒了他的罪孽,同時也掩蓋了他的記憶。

朱一龍跌倒在那新修的墓穴前,後悔和痛苦如網一般将他緊緊地包裹住,以至于無法呼吸。

是他殺死了自己的小白,是所有的朱家人聯起手将他逼入了絕境。

那些幻覺,那個生動的人已經離他遠去,唯獨剩下這荒涼的墳墓。

他痛苦不堪、煎熬如火,此時只想随他離去。

“小白……”

他輕輕地擦去墓碑上的灰塵,就當再看他最後一眼。

哪怕他清楚自己的死也永無法換來對方的諒解。

然而——

他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名字。

白應明。

朱一龍無比困惑,腦海中似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疼痛伴随着黑暗再度襲來,有一層意識正掌管了他的身體……

白宇躲在草叢裏,看着不遠處那人怔怔地立在墓碑前。

朱一龍神情憔悴,波光潋滟的眸裏似泛起了一層淚水,看得他又是不舍又是妒忌。

旁邊一只手伸過來在他眼前晃了晃。

“師兄,看傻了啊?”

“呸!”氣不打一處來,白宇把他的手給拍開,咬着牙說,“我這是為了任務!”

“哦——原來是為了任務啊。”說話的是個圓臉的小毛頭,約莫十三四歲,臉上挂着副老成在在的賤笑。“我還以為師兄舍不得了,畢竟那可是你的親親好老公啊。”

白宇的毛都快炸了,掐着他脖子摁進了草叢裏!

“再說一句我就揍死你!”

“你、你把我掐死了,怎麽給師父交代!”少年拼命掙紮,掙紮無果被迫啃了幾口草。

白宇使勁拍了下他後腦勺說,“正經點!這最後一步要被你毀了,我就讓師父把你掃地出門!”

“欸,師兄你看他要走了——”

少年擡手一指,朱一龍果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往道路的另一頭走去。

白宇急忙從草叢裏爬了起來,摸出腰間羅盤對着月光一陣琢磨後道,“時辰正好,只要找到那人的屍首,咱們就大功告成了!道生,東西帶齊了嗎?!”

那少年,張道生從背後的包袱裏掏出了兩道黃紙,遞給他說,“這兒可沒法開壇做法,你真有信心超度那只惡鬼?”

白宇笑着拍了下他腦門說,“學藝不精說得就是你,還是看你師兄的吧!”

他二人腳步輕快,跟在朱一龍背後一路潛行。

只見那抹青衫晃到了一處河岸邊,對着奔流不息的渠河水喃喃自語。

張道生小聲嘀咕道,“果然他也是投河自盡了,這一對兒還是造孽啊……”

白宇嘆了口氣說,“這人死後魂魄不穩,又出于愧疚忘了身前之事,即便我招他亡魂過來也問不出他的屍首在哪兒……要不是因為這樣,我怎麽會出此下策……”

“簡直是下下策!”張道生接過話茬,“要是被師父知道我們倆用了‘撞客’之術,非得拿戒尺揍我們一頓不可!”

“我有什麽辦法!”白宇煩躁得抓了抓頭發說,“鎮上死了那麽多人,這麽大的怨氣不消除哪還得了,要是師父問起你就說是我拿的主意吧!”

“本來就是你拿的主意……”

張道生默念着,擡頭又見河岸邊那人縱身跳了下去!

他二人趕緊撲了向前,一人一只胳膊将朱一龍給拽了上來!

白宇眼疾手快地将符紙貼在他額前,默念法咒。朱一龍閉眼掙紮,似是痛苦難當,額前逐漸彙聚出一抹黑光,艱難地喘了幾口氣後,總算平靜了下來。

白宇舒了口氣,将朱一龍抱在腿上,确定他身體沒什麽大礙後催着少年說,“到你了,趕緊的。”

張道生罵罵咧咧地脫了上衣,露出身幹瘦的排骨來,望着黑幽幽的河水沮喪道,“我就知道你叫我來沒好事兒,什麽粗活累活都是我來做,你就在別人宅子裏冒充少奶奶……這師弟當得不如狗啊!”

白宇瞪了他一眼說,“你水性比我好,本來就該你去撈。再說一次少奶奶,我就把你腦袋摁進土裏。”

張道生鼻子裏哼哼了兩句,“你對你親親好老公也是這态度?小心他哪天休了你。”

“滾吧你——!”

“哎喲!”

張道生被他一腳踹進了河裏。

白宇低頭看着懷裏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拭去他額上的汗水,輕聲說,“龍哥,對不起了……”

太上敕令,崇兇現行。

……

“我說師兄啊……”

咕嚕嚕幾聲響後,張道生又從河裏探了個腦袋出來。

白宇忍不住朝他翻了個白眼,“你別打擾我念咒行不行。”

“不是,我就想說一句,你确定他會忘得一幹二淨,不會記得我們是怎麽坑他的吧。”

他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幹笑了兩聲回道,“如果朱一龍知道我對他做了什麽,說不定你跟我腦門上要一人吃一顆槍子……”

張道生在水裏哆嗦了一下,默默得又潛了下去,只留下一句,“那你一定要把他記憶清除幹淨……”

白宇咬着嘴唇,月光下男人的臉龐俊美無雙,谪仙一般。

柔情似水的眼眸微笑時帶了點無辜,幽密的睫毛溫柔扇動,會用低沉動聽的聲線對自己說。

“小白,我真喜歡你……”

等他醒來,一切都會忘記。

白宇強忍住眼眶中的酸澀,攥緊手中的黃紙,點燃了一簇火焰。

“朱少宜,到你該走的時候了。”

太上敕令,崇兇現行。

行神布氣,吼電雷霆。

昭昭其有,冥冥其無。

因怨生散,魂去莫停。

朱少宜十七歲成婚,第一眼見着白應明時便覺得這孩子粉雕玉琢、甚是動人。白應明是窮苦人家出生,不識禮數,剛來朱家的時候沒少被母親訓斥,柳條抽在身上也咬着牙不願吭聲。朱少宜替他擦抹傷藥,瘦弱的後背上一條條紅痕,那時候他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守着他、護着他一輩子。白應明個性高傲,愛上了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容不得再有第三個人出現。朱少宜自幼伴着母親長大,孝順溫恭,唯獨在這件事上與母親大吵了幾回,但是見着母親難過的眼淚,他服輸了。

白應明忍不下這口氣,三番兩次鬧着要他休了自己。朱少宜左右為難,又舍不得他走,兩人的矛盾愈演愈烈,糾纏拉扯,最終釀成了河岸邊的這一場悲劇。

白應明的屍身從河裏撈了起來,旁人都猜他是失足落水,唯獨朱少宜瞧着他那雙閉不了的眸子,猶如一把尖刀狠狠插進了他的心裏。他渾渾噩噩回了朱宅,料理了白應明的後事。母親的輕視,兄弟的冷眼旁觀,反複重演的噩夢……朱少宜在頭七回魂之日,隐隐見到了窗外似曾相識的身影。他随着那白影出了朱宅,沿着那河岸一直走,走下去……停下腳步,低頭一瞧,河面上出現了那雙幽恨難平的眼眸,如他死去時一樣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朱少宜死後怨氣化為了惡鬼,短短十餘日內朱宅的人都死了個精光。怨氣越積越厚,那些枉死的人們成了無主的幽魂,在鎮上徘徊不去。

白宇同張道生來到渠河鎮時,怨氣已經害死了更多的人。他立即開壇施法,尋到了朱少宜的亡魂,然而朱少宜不願面對自己的過錯,百般追問下也記不起生前發生的事情。若想驅除惡靈,必先尋到朱少宜的屍身。但朱宅已無半個活人,白宇就算用盡辦法也找不到他的屍體。

就在此時,他聽鎮上人說朱少宜的堂哥正要回鄉審親,靈機一動中,想到了茅山道法中的“撞客”之術。

“撞客”意即鬼上身,得選生辰八字相近之人,若有血脈關系則最佳。怨魂有了實體便可引導他重走一遍陽關路,想起發生過的種種往事,從而找到他死時的位置。不過“撞客”之術牽連無辜之人,師父一向不準他亂用,但事态緊急,白宇也只好出此下策。

他在火車上找到了朱少宜的堂哥,故意套出他的生辰八字一作對比,果然是最佳人選。緊接着便是用煙霧迷倒了對方,招呼張道生一起把他擡下了火車。

朱一龍毫無知覺地着了道,被這師兄弟二人擡進了空無一人的朱家大宅,又被自己堂弟的鬼魂附了身,醒來後理所應當的把自己當成了“朱少爺”。

本來白宇只需靜候在一旁等他自個同空氣演戲,但是朱家大宅裏鬼氣陰森,怕一不留神導致朱一龍本體受傷,只能将自己假扮成白應明守在他身邊,封下結印避免其它各路冤魂找上門來。朱一龍這幾日遇見的全是鬼魂,亡魂懼怕茅山道法,全都裝作看不見他,他也不知道在朱一龍眼中究竟看到的是白應明還是他自己。

巧的是他也姓白,朱一龍對着他那一聲聲柔情四溢的“小白”,明知道不是說給自己也沉湎了進去,以至于那個夜晚發生的種種荒唐……只能說是自食其果。更為麻煩的是,朱一龍這人意志太過頑強,“撞客”之術還未完成他便隐約恢複了自我意識,若是他半途驚醒,那就大事不妙了——別說朱少宜的屍身還沒找到,朱一龍本人也會遭受道術反噬。

還好他及時止損,強行壓抑了朱一龍的神智,然而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始料未及……

而後便是尋屍身、燒黃紙、超亡魂,不再作一一贅述。

白宇在河岸邊抱着昏迷過去的朱一龍,久久不忍心放手。

張道生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師兄,結束啦。”

這幾日的經歷像一場百年大夢,夢裏如癡如醉、疑幻疑真。

然而這南柯一夢終歸是要結束了。

鐵皮火車從依山傍水的城鎮間穿過,入了蘇州地界風景尤為秀麗。

鐵軌兩旁大多是深山老林、茂密蔥郁,車頭在行駛間發出陣陣嗚咽般的長鳴,像有人舉高雙手在這遼闊的山谷間吶喊。

朱一龍被鳴笛聲吵醒了,和煦陽光透過車窗映在他微眯的眼皮上,忽明又忽暗,腦海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疲倦感。

他從卧鋪上坐了起來,右手輕輕按壓着眉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餘光瞥見左手邊的那張報紙,上面依舊是“二九年四月,廣東軍事加急”,朦朦胧胧的既視感令他覺出一絲煩躁。

他已經快四年沒回過家了,這趟回來是聽說有戶親戚家死了人、辦白事,母親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他對那門親戚已經沒有多少印象,聽說過世的是他堂弟的“男妻”——他向來對這樣的陋俗嗤之以鼻。不過離家日久,和母親的間隙也消融了許多,他想趁此機會同母親好好道個歉,望她原諒自個當初離家出走的不孝。

不過上了車沒多久就看見廣東軍事驟變的新聞,他在國民粵桂軍第九師任副總司令,這次回來想着輕裝簡行也沒帶半個衛兵。擔心廣東軍情路亂了套,他本想在下個站就下車,轉頭調回廣東,再修書一封寄給母親望她諒解。

朱一龍在腦海中慢慢地将事情連了起來,從他上火車到現在完全理得通順,但不知為何總覺得記憶裏缺失了好大一塊。

“你看起來有點不太舒服,要喝點水嗎?”

一杯清水遞到了他的面前,握着杯子的手幹淨漂亮,腕骨纖細。

他一怔,擡起頭來,年輕的男人面帶微笑正看着他,眸子晶亮得似一種夜行動物。

他沒花多少功夫就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白宇。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謝謝……”

朱一龍從他手裏接過那杯水,低頭輕嘬了一口,餘光忍不住打量對方。

白宇靠在窗前用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逝去的景色,含着一縷淡淡的憂傷。

他的膚色偏白,襯得瞳色愈黑,不是那種一眼讓人驚豔的長相,卻意外得撩人動心。

朱一龍情不自禁地和他攀談起來。

“我還沒問你要去哪兒呢?”

“師父在下個站等我,接着我們可能會往南走。”

“師父?”

“我父母家裏窮,養不起我,十六歲之後我就一直跟着師父學手藝,混口飯吃。”

“你師父是個風水師?”

白宇轉過頭來對他露齒一笑道,“其實我們是抓鬼的。”

“啊?”朱一龍微微張大了嘴,他從來不信這些東西。

白宇這才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說,“騙你的。”

他有些無語,卻又覺得對方無論說什麽樣的話、做什麽樣的事,都着實讨人喜歡。

朱一龍輕笑了兩聲,朝他略微靠近了一點說,“你還真是個小騙子。”

白宇的神情顯得有些慌亂,臉頰上微微泛起了一層粉,低着頭錯開視線。

朱一龍感覺自己心跳加快,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他盡量克制着內心的沖動,柔聲問他,“你們會在什麽地方落腳?我能去找你嗎?”

白宇這下更是手足無措,慌裏慌張站起來說,“我、我也不知道……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了……”

朱一龍見他躲着自己,不免有些沮喪,是自個太過急躁吓到他了嗎?

白宇心裏七上八下,忙不疊地從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布包,往懷裏一抱說,“車快到站了,我先走了……”

“我送你吧。”

朱一龍也跟着站了起來,然而此時剛好列車拐個彎進入了山洞,四周立馬暗了下來。白宇感覺黑暗中有個人朝他壓來,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來不及思考便張嘴大叫道——

“不用了!哥哥!”

轟隆一聲,火車駛出了山洞,朱一龍那張異常俊美的臉在他面前放大了,美不勝收的黑眸在眼角處微微下垂,略顯尴尬地沖他說,“不好意思,我沒站穩……”

白宇猛地推開他,轉過身只想奪門而出。

他不能再去看那雙眼睛,他會忍不住想要緊緊抱住他。

然而車廂門并沒能如願被他打開,一只手牢牢地壓在門上,将他禁锢在男人的雙臂間。

“我想起來了……”

朱一龍的聲音忽然變得冰涼,白宇哆嗦了一下,更不敢回過頭去。

“白宇……”

他吓得魂不附體,如果說這時候咒術失效,被對方發現他的所作所為,指不定會給他一槍。

朱一龍突然掰過他的肩膀,令他直視自己,笑容裏帶了一層令白宇寒毛倒豎的威懾感。

“怪不得我覺得這名字很熟悉……”

白宇此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差沒在心中默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了。

然而朱一龍卻說出了最令他意想不到的話。

“白宇,你不就是四年前嫁給我的那個‘男妻’?”

“啊!”

他尖叫出聲,随後一把捂住了臉!

——救命啊!他怎麽還會記得這件事情?!

故事得從四年前說起。

彼時白宇剛滿十六,還處于天真懵懂只知道上山打鳥下海抓螃蟹的年紀。家中世代務農,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早出晚歸辛勤勞作也只能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沒成想小兒子十六歲那年撞了回大運,鎮上媒婆帶着厚禮來說親,徐隴朱家的獨子要娶他兒子做“男妻”。

“男妻”習俗歷來已久,朱家又是富甲一方的大門大戶,父母沒多想便歡天喜地得給兒子簽了賣身契,選定了良辰吉日。白宇一開始還傻乎乎得沒當回事,直到鎮上的玩伴戲弄他要來扯他的褲子,邊鬧邊笑道,原來小白是個女孩子,要嫁給朱家大少爺做新娘子咯!

白宇氣得不行,把人揍跑了自個又哭着鼻子回家找母親,說什麽都不要嫁人。母親嫌他不懂事,拎着他一頓教訓說,你啊,要真是個女孩還好了,給朱家生兩個兒子以後不就衣食無憂了嗎?這做“男妻”的無非就是個下人,但好在朱家是書香門第,想必也不會虧待了你。你就當多了個哥哥,以後就跟着他照顧他便行了。

白宇覺得多個哥哥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還偷偷摸摸地爬牆去私塾瞧朱家大少爺。那時候的朱一龍是個壯志酬籌的新青年,剛留洋回來,言談舉止都和旁人大為不同。白宇見他長得俊美,一雙桃花眸含笑風流,心想要是這麽好看的人能當他的哥哥,那得是多麽有福氣啊。

成婚那天他被人套進了一身嶄新的紅衣服,鳳冠霞帔紅蓋頭,敲鑼打鼓地送進了朱家。喜慶的鞭炮聲中,他和哥哥按照舊俗三跪天地拜堂成親,紅布頭裏邊他的臉也是紅撲撲的,隔着層紗偷偷瞄着對方那張好看的臉——朱一龍神情淡漠、眉心微蹙,似是在琢磨着什麽。

從頭到尾他的哥哥也沒正眼瞧過他一次。

白宇規規矩矩地坐在婚房裏等他,桌上兩只紅蠟燭燒得正旺。他累了一天,餓得不行,索性自個揭了紅布,坐在桌旁狼吞虎咽般吃起了東西。這大戶人家的糕點就是好吃,白宇邊吃邊想,得給哥哥留一點,不然待會兒進來說不定會嫌棄自己實在是太能吃了。

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白宇不明所以,貼去了牆根細聽。

下人們來來回回打着燈籠找人,似乎着急得不行。

“少爺呢?!誰看見少爺了?!”

“少爺不見了!留了封書信在房裏,說是要離家出走了!”

“這大喜的日子,怎麽說走就走啊?!”

“少爺說,這男妻他打死也不會娶的。我看他連行李都帶走了,估計是不打算回來了!”

“這……要是被老夫人知道,可得多傷心啊……”

“少爺是留過洋的人,指不定多嫌棄我們這鄉下陋俗……老夫人也是一意孤行……”

“……怪不得少爺一眼都沒瞧過那人……”

白宇聽不下去了。原來哥哥真的嫌棄他、不要他了。說的也是,那麽好的人,去過那麽多地方,讀過那麽多書,怎麽會看得起他這樣的窮小子。

自己根本配不上他……

白宇一邊想着一邊委屈地把本來留給他的糕點往嘴裏塞,嚼着嚼着口中越發苦澀。

低頭一瞧,原來淚珠全掉進了糕點裏,怪不得會這麽難吃。

他愈發覺得自個沒有臉面留在這裏,抹了抹眼淚,趁着夜色和人們的忙碌從窗戶逃了出去。離開朱家後他也不敢回家,仿佛天地間沒了他容身的地方,難過地不知道走了多久,山間小路大多濕滑,他摔了一跤,狠狠地跌進了泥土裏。

“這是哪家的小姑娘,沒摔傷吧?”

一個溫暖醇厚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白宇擡頭一瞧,帶着鬥笠的中年男人正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怎麽是個臭小子,去哪家偷了身女孩的衣裳?”

……

他在那個夜晚握住了師父的手,從此有了安身之地。

時間回到火車上,白宇瞧着他名義上的“丈夫”,冥思苦想着怎麽才能逃過這一關。

朱一龍是真把這人給忘了,那時候家裏給他訂了這門親事,荒唐得簡直可笑。他連人都沒見過,怎麽可能娶他,更別說還是個男孩?母親派人監視他,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他就越發得想要逃跑。成親那晚好不容易找到了機會,他想也沒想就逃去了廣東,這一走就是四年。

記得那時候穿着嫁衣的少年身形瘦弱,個頭也小小的,沒成想四年後和他差不多高了。

白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看來是沒忘了這事。朱一龍想要逗他,于是又貼近了一點輕聲說,“你是來找我的嗎,我的太太?”

“我不是你太太!”白宇張牙舞爪地想要把他推開,但兩人的力氣完全不是一個量級。兩只手推在對方的胸口,那衣服底下力量十足的胸肌令他紅透了臉,倉惶間想起了那個糟糕的夜晚。

“還說不是。”朱一龍握着他的手腕壓到了門上,對方這副慌亂的模樣着實惹人心動。“怎麽會這麽巧剛好碰見你?是不是我母親讓你來接我的?”

“我真不是……”白宇欲哭無淚,想要解釋又不知道從何開口。

朱一龍輕輕撫摸着他的腕骨說,“對不起,那時候不是故意讓你難堪的,我也很後悔,就算要走也應該和你說一聲……不過那時候我要見到你,說不定就帶你一起走了……”

這話戳到了白宇的自尊心,狠狠一把将他推開後說,“我不要你可憐!我才不是什麽守在老家等你回來的妻子!我過得好好的,不需要你來同情!”

朱一龍并沒生氣,而是柔軟了雙眸,輕聲說,“你看,不還是承認了?知道你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四年前老家稍過一封信給我,說你失蹤了,我還挺愧疚的。”

白宇傻了兩秒,才發覺上了他的當,氣憤不已得拿手上布包摔他說,“滾蛋!你根本就不記得我了!”

朱一龍笑着後退了兩步,覺得這緣分也是挺巧妙的。在火車上遇見的這人居然正好是自己拜過堂成過親的妻子?雖然當初連面也沒見過,但有了這層淵源,似乎想發展下也不再是什麽難事?

他彎下腰,幫白宇撿起了他的行李,口中緩緩說道,“不是我不記得你了,而是當初走得太急,連你長什麽樣都還不知道,名字也就依稀看過兩回……但這次我一見到你,就覺得格外熟悉,可能這就是注定……”

白宇氣得不想看他,心說這城裏人怎麽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搞得好像對自己有那麽點意思似的,明明朱一龍應該什麽都不記得了……

“等等!你別碰——!”

他吃了一驚,沒想到布包裏的符咒掉了出來,朱一龍正伸手去拿,他匆忙喝止。

雖然替朱一龍消除了這段時間的記憶,但他的茅山術還沒到火候,中咒之人碰了他寫的道符極有可能自行解咒。

朱一龍覺得這莫名其妙的黃紙似曾相識,腦海裏逐漸像撕裂一般疼痛起來,手還沒碰到那東西白宇便撲了過來将布包奪走。

深吸了一口氣,白宇急忙将東西收拾藏好,正欲起身時忽然被身後一股力量給掀翻在了地上!

男人騎到了他身上,雙手牢牢壓住他的胳膊,深若寒潭的目光裏透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小白,玩我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大驚失色,沒想到朱一龍這意志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光是看一眼那道符就自行解除了他結下的失憶咒!

“我……我沒有……”

朱一龍忽然掐住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白宇吃痛地驚呼了一聲,四肢用力掙紮起來!

“你這小神棍……用什麽法子把我騙到那沒人的鎮子上去的?”

“沒人?”白宇眨了眨眼,忽然想到,師父曾說過不信鬼神的人是極難見到鬼的,那麽在朱一龍的眼裏,他這七日就跟中了邪似的,在空無一人的宅子裏演了出鬧劇,唯一見到的活人恐怕只有自己!

朱一龍心中極為不爽,他勉強想起來了這七天裏的經歷。白宇不知道用什麽辦法操縱了他的心神,他一會兒游蕩在空曠的宅子裏,一會兒又走到了漆黑的河岸邊,偶爾對着空氣自言自語,但更多的時候還是和白宇在一起,像一對濃情蜜意的夫妻……難道說……

“你就這麽喜歡我,想要我跟你在一起?”他輕輕嘆了口氣,撫摸着身下人的臉頰說,“其實你沒必要這樣,跟我回廣東吧,我也喜歡你……”

白宇想要大呼這是天大的誤會!他哪是對方想象中會用邪術把人困住意淫不止的那種人!但是朱一龍那句“我也喜歡你”把他給說懵了,雙眸直直地盯着對方,一時間不敢相信。

朱一龍回想起他二人相處的種種細節,以及某個晚上隐約間銷魂蝕骨的體驗……忽然就覺得能理解他所作的一切。

若給自己選擇,也想将他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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