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方大廳,藻井雕梁。
正中烏木太師椅上坐了個穿軍裝的男人。
他皮膚甚白,發色凝黑,嘴唇削薄得有些不近人情,還好那雙眼睛化解了唇形中無意勾勒出的薄情感,幽密長睫如春水蕩漾,一擡一落,勾得人呼吸急促。
白宇就局促不安得坐在他左手下側,不時擡眼偷偷瞄他。
男人徐徐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用低沉悅耳的聲線說,“來啦?”
白宇小幅度點了點頭,用手搓了搓大腿上的布料,擦掉掌心裏的汗水。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來找我,終于想通了?”
男人的語氣十足冷漠,白宇心頭漲滿了委屈,盯着地板說,“其實我……我一直想着你,你說要帶我回廣東,又沒說回來作什麽……”
“你都跟我拜過堂成過親了,你說回來作什麽?”
白宇心底那點自尊又開始蠢蠢欲動,猛地擡頭盯着他,略微拔高了音量說,“我不要做你的姨太太!”
男人總算對他露出了笑容,淡粉薄唇微揚,如春雪初融。
“我沒說過讓你做我的姨太啊。”
白宇瞧着他漂亮的臉孔,便不由自主跟着他笑,心裏暖洋洋的,總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
然而男人笑着拍了拍手,身後側廳的簾子掀開了,袅娜走出了三個豐乳細腰的旗袍女子。
“這是大姨太、二姨太和三姨太。”
男人從容不迫地向他介紹,完事又眉眼輕挑朝他投去淡淡的一瞥後,說,“四姨太不太好聽,你就叫小妾吧,還不趕緊去斟茶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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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宇眼前一黑,頓覺天旋地轉,只剩下一句“朱一龍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久久萦繞在腦海。
……
“師兄、師兄起床啦!”
他被人接連搖晃,好不容易勉強睜開眼睛,張道生那張傻不拉幾的圓臉就湊到了他的面前。
“師兄你做了什麽美夢,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他伸開五指把那張臭臉往旁邊推開,氣憤不已得從床上爬了起來。
——什麽屁的美夢!呸!
張道生忝着個笑臉又嘻嘻哈哈地湊了過來,“不會是夢到你那個親親老公了吧?他不是也在廣州嗎,你不去找他?”
白宇微笑着朝他勾了勾手指,張道生伸長脖子往前傾斜了角度,立馬被人翻身壓到了床上。腦袋給一把摁進了枕頭裏,兩只胳膊浮水似的掙紮個不停。
“救、救命……唔、師兄我錯了!”
白宇興意闌珊地拍了拍手,騎在他腰上把床邊的白布窗簾給拉了開來。
原來已是上午正晴,耀眼的陽光從窗外透了進來,伴随着樓下蒸包子的陣陣香氣,一掃昨晚噩夢帶來的陰霾。白宇悠閑得伸了個懶腰,用力拍了下張道生的屁股說,“趕緊下樓給你師兄買早飯去!”
張道生苦不堪言地念叨,“師父一走你就欺負我……”
白宇認為這絕非欺負,而是源于師兄對師弟的諄諄教誨、濃濃深情。當他翹着二郎腿,面無愧色地吃着張道生買來的新鮮包子時,還不忘拿新摘的柳條抽着張道生的屁股說,“馬步要蹲好!兩眼目視前方!師父不在你也別想偷懶!”
張道生在院子裏紮着馬步,兩只眼睛實在忍不住偷偷去瞄白宇嘴裏的包子——瞧這吃得滿嘴流油的窮樣兒,怪不得沒臉去找他老公!
丢人!
茅山修法講究心體一同,不僅要修法門,更要修體魄。白宇剛跟着師父那會兒可沒少受折磨,成日天不亮就被催着繞山一周,跑得汗流浃背也沒得休息,愣是跑了整整一年才開始修心術。可惜他自個不是易長肌肉的身材,個子雖高卻薄得像片紙似的,連張道生都常常笑話他風一吹估計人就沒影兒了——然後又被摁在地上一頓胖揍。
倘若真要打起來,三個張道生都不是他的對手。
那麽問題來了,一個朱一龍為什麽就能在火車上把他給牢牢制住了呢?
白宇使勁甩了甩頭,光天化日,不宜狎思。
太陽緩慢爬至頭頂,熱氣彌散開來,蒸出了一身虛汗。張道生在白宇的監督下練完晨功,又把剩下幾個包子囫囵吞了,擡眼一瞧,師兄正在院落中央盤膝而坐,布包中掏出五枚銅錢于掌中來回颠弄,再洋洋灑灑擲下。
張道生湊了過去,但見白宇眉心中一點微蹙,似是卦象中透出了什麽兇兆。
“師兄,這作何解?”他指着地上的銅錢卦問。
白宇摸着下巴沉吟道,“乾坎生涸,坤兌逆漲,初爻為水,為陰煞之數……”
張道生聽得耳朵起繭,忙不疊去翻白宇的包。
“每次都被你說得神乎其神的,我倒要看看師父給你的那本書裏到底寫了什麽?”
白宇一把摁住他作怪的手,剜了他一眼道,“你還沒到火候,這《茅山圖志》給你你也看不懂!師父讓你多用心學,不是讓你翻書直抄的!”
張道生哼哼唧唧地撒了手,白宇暗自舒了一口氣。
他那本《茅山圖志》自火車上下來以後便百尋不得,思來想去只有可能掉在了一個人的手上。白宇愣是抓破了頭皮也想不到法子把書要回來,還好師父去了他處,沒發覺他遺失了祖傳的古書。
陰陽八卦有生有伏,天地自然盡納其中。然而六十四卦中又縱橫錯雜、各生歧義,沒了圖志注解,白宇也看得半懵半懂,隐約覺察出似是有場水煞将來。
他們兩月前到了廣州,剛解決完一場降頭邪術,又聽說惠來縣城發生了一宗怪事。師父命他們師兄弟二人留守,自個先行前去打探。算起來也走了快一周有餘,了無音訊,他和張道生這幾日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正當午時左右,白宇接到了一封書信,是師父寄來的,說是在惠來鎮挖出了一口無名新棺,四周擺了五鬼擡屍陣,乃是道教中一門陰毒的墓葬邪術。封棺之處蛇蟲鼠蟻盡皆死光,黑氣盤旋,鬼氣陰森。師父費盡心思找到陣眼撬開棺木,那其中的屍身卻已不翼而飛。
五鬼擡屍僅僅只是陣法中的一環,為的是積聚陰氣、提煉屍毒。如今墓主人遍尋不得,也不清楚是什麽人擺下的邪陣,更麻煩的是他們猜不到這墳中惡鬼将要禍患何方。
師父稱自己還需停留幾日,讓他們先去找廣州城內一位師叔,馬道人。此人精通麻衣算卦,天命推演,或可算出這擺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白宇和張道生立馬啓程,往城西郊外的一處道觀尋去。
廣州城內熙熙攘攘,午後陽光明媚,天橋街市上是挨個叫賣的小道販子,小食攤鋪上熱氣滾滾,寬闊的柏油馬路面不時有大轎車鳴着笛從熱鬧人群中緩緩駛過。
白宇和張道生都是蘇州人,打小在偏遠鄉鎮中長大,跟了師父之後更多混跡于鄉間野地,抓鬼除魔外兼招搖撞騙,這還真是頭一回來到如此繁華的大都市。國民政府雖已遷到了武漢,廣州這座城市仍在當地軍閥的維穩下保持了良好的治安。
回想兩個月前,師兄弟二人真跟土包子似的,進了城滿眼都是新奇,這兒也要看看那兒也要瞅瞅,還誤打誤撞被張道生拖進了窯子窩……雖說沒破什麽色戒,但離開後難免兩袋空空,還被師父按在長凳上一人屁股上邊挨了一回竹條炒肉。
張道生這吃裏扒外的家夥抱着師父大腿求饒,滿口胡話說,明明是師兄帶我進去的。
師父恨其不争,說他是一而再再而三,嘗了回甜頭就忘了祖訓,滿腦子風花雪月如何在道法上有所精進。
白宇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挨訓,眼眶裏逐漸泛了層酸澀。他自知理虧、還不了口,誰叫當初騙了師父,說自個在渠河鎮并非是同什麽清白女子有了關系,而是銀貨兩訖、互不幹預;要不然師父真要找出那人上門提親,那他才是從面子到裏子丢了個幹幹淨淨。
“小哥……!這位小哥要不要來點燒麥試試?”
看鋪的伶俐小夥見白宇傻呆呆地立在街角,連忙熱情地沖他叫賣。
白宇這才從回憶中抽出神來,張道生不知道又竄去哪兒了,成天到晚跟只猴精似的。
“不用不用……”他連忙擺手拒絕,那小販不想錯失客人,接連吆喝道,“我這兒的魚肉燒麥連朱司令都要親自來買,保管你試過絕不後悔,我看小哥你長得俊,給你便宜幾分!”
白宇又晃神了片刻,張了張嘴,問:“朱司令?”
“你不認識朱司令嗎?他在我們這兒可是出了名的英雄,上回剿匪一只小隊幹掉了成群山匪,多威風啊!”
白宇知道他說的是誰,無由地又念起早上那個夢,端正軍服貼在他身上顯得威風凜凜,那雙眼睛又仿佛融化了春風雨露,盡顯綢缪溫柔。
“小白,跟我回廣東,好嗎?”
剎那間的沖動令他無比慚愧,想想對方與自己何止雲泥之別。跟他走了又如何?難道真能讓他罔顧人倫、終生不再娶妻嗎?莫說朱一龍只不過受到了“撞客”一術的影響,才和他兩次風流,那些胡話豈能當得了真;再者他數年來與師父、師弟相依為命,秉承茅山祖訓驅鬼降魔,平日裏碰的不是屍身就是邪術,一身的煞氣說不準會折損對方的陽壽……師父常說茅山道士多光棍兒,大底就是如此。
張道生湊在人堆裏看完變戲法的,趕緊追上了前方的白宇。
“師兄,你什麽時候也喜歡吃這些亂七八糟的啦?”
白宇戳了塊魚肉燒麥塞進他嘴裏,咬牙道,“有的吃你就閉嘴吧!”
張道生吧唧着嘴,眯縫起兩只小眼睛贊嘆道,“好吃!”
道觀外邊荒草漫漫,錯落堆積着無名野墳,鴉雀盤桓于樹梢,宛如亂葬崗一般。
破落的大門歪倒在觀前,塵土積得有半寸厚,看來至少得有一個月無人打掃。
白宇二人沒料到會遇見如此景象,這道觀實在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他那師叔究竟去哪兒了?
說起來他與這師叔僅在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記得此人長得賊眉鼠眼,左腿有些瘸,笑起來咧開一嘴歪七扭八的黃牙,實在沒有一點仙風道骨。白宇雖對馬道人印象不佳,但好歹是他的親師叔,總不能就這麽平白無故失了蹤。
張道生在道觀裏邊找到了一只紙人,腰間紮着一根紅繩,白宇定睛一瞧,下得是尋人咒。
恐怕師叔是陡然遭遇了什麽災禍,才留下這紙人作線索!
白宇趕緊抖擻起精神,作法燒了紙人,那紅線飄向了空中,指着城中方向,随風搖曳着飄然而去。
容不得多加思考,他們立馬追了上去!
從荒郊又回到了城裏,紅線指得是小路,七拐八彎、曲折連環。白宇二人早就追得迷了路,四周高聳的圍牆猶如屏障一般隔絕了街市的喧鬧,他們也不知道究竟跟到了哪裏,紅線飄着進了一道漆紅色大門,随即便沒了影兒。白宇和張道生互相對視了一眼,下定決心将那大門給掀開——誰料那扇門只是輕輕虛掩着,一推便向裏開啓了。
白宇心中甚覺古怪,拉着張道生小心翼翼地跨進了大門。
門後不知是哪家人的後院,亭臺樓榭錯落有致,花草樹木繁盛争妍,可怪就怪在這大戶人家的院子裏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兒。
白日裏亦飄過陣微涼陰風。
“師兄……”張道生貼着他腰間哆嗦着說,“咱們不會是進了鬼宅吧……”
“狗屁鬼宅。”白宇蹲下身将那截已不再動彈的紅線卷進掌心,沉吟道,“如果是障眼法,我不可能看不出,師叔他一定在這兒!”
張道生雖然常年跟着他們殓棺收屍,可實際上卻是個怕鬼的性子。這大院漂亮得簡直有些不像人間了,他恍恍惚惚地瞧見遠處走廊裏飄過一個黑影,頓時抱着白宇大叫道,“師兄!鬼啊——!”
白宇凝定心神,正要掏出随身的符咒,那黑影卻快步向他撲了過來,在他還沒看清楚的時候一把将他摟進了懷裏!
“小白!”
他傻了眼,呆若木雞地被男人緊緊擁抱住,結實有力的雙臂箍着他的腰,恬淡的栀子花香從那人身上幽幽飄進了鼻間。
真有兩個月沒見到他了嗎?怎麽這懷抱熟悉得就像發生在昨天。
白宇措手不及,被他擁着無意識地喊了句:“哥哥……?”
朱一龍擡起頭來沖他笑,和他在夢裏見到的一樣溫柔隽美的眸子,卻因久別重逢而顯得盈盈多情、流光四溢,直要将人澆至醉倒。
“小白,我終于找到你了。”聲音依舊低沉動聽。
白宇發了會兒呆,才激動得從他懷裏掙開,領了領自己的衣襟,別過頭去。
嗓子有些幹啞,“你怎麽在這裏?”
朱一龍苦笑了兩聲,掰過他的肩膀讓他直面自己,說,“你不想見到我?我找了你整整兩個月,還派人去老家尋你的住址,他們都說你居無定所,不知又跟着師父去了哪裏……”
白宇低着頭拿餘光打量他,頭一次見他穿軍服,雖然看着有些風塵仆仆的,可依舊俊美挺拔、惹人欽羨。
“你找我幹什麽?”他冷着臉孔,刻板得說,“要是朱司令覺得我得罪了你,我給你賠不是,你不要關着我師叔來要挾我。”
朱一龍實在是無奈至極,“我沒有關着你的師叔,你也沒有得罪我……”話到一半,突然瞥見白宇的耳根子紅得透徹,截然不同于他表現出來的冷漠。
心中一陣暗喜,他湊了過去,貼着白宇的耳朵輕聲說,“我是想疼你……”
白宇臉上瞬間漲得通紅,一下跳出去半米遠,慌亂不已得拿手掌扇了扇臉上的熱氣說,“你、你離我遠點!胡說八道!混蛋!”
張道生不明所以得扯了扯他衣角問,“師兄,他說啥了?瞧把你給急的,跟個大姑娘似的。”
朱一龍站在不遠處朝他露出溫柔又不失狡黠的笑,白宇又羞又惱,恨不得把張道生的臭嘴給縫上!
張道生搖了搖頭,心說這師兄還真是不靠譜,美色當前全然忘了正事。
昂首挺胸邁前一步道,“大哥,既然你是我師兄他親老公,那馬道人也是你的親師叔,你就先放了他吧。”
白宇絕然沒想到他胳膊肘朝外拐竟如此徹底,瞪大了一雙貓兒眼試圖把張道生給瞪得頭上生煙。
“我真沒有‘關’着你們師叔……”
朱一龍淡然一笑,從他身後的屋裏搖搖晃晃探出來一個人影,披着件黃不溜秋的道士服,左腿走起來有些跛,一口難看的大黃牙裏叼着根牙簽,挑着亂如雜草的濃眉沖白宇說,“哎喲,小白菜啊,幾年不見長這麽大一顆啦?”
說話的正是他們那不着調的師叔馬道人,此刻一副食飽飲足的模樣,臉色也顯得是紅潤有光。
馬道人又看了一眼張道生,嫌棄道,“你師父又從哪塊田裏撿來這麽只小土豆,我早告誡過他路上的東西不要亂撿。”
白宇拽着張道生朝他翻了個白眼,“師叔好。”
“好好好……”馬道人笑得形容猥瑣,“還是小白菜可愛,撿的劃算,找了個這麽好的夫家,讓老道我也好歹沾了點光。”
白宇不順至極,瞪着他道,“師叔你啥意思?”
馬道人噘嘴呼了口氣,白宇本來握在掌心裏的那根紅繩就輕飄飄脫了手,落在了地上。
“幾年不見道術修得不錯,這麽容易就給你找到了。”
白宇不敢相信,“你故意的?!”
馬道人咧嘴一笑,“你夫婿花了重金尋你,又好吃好喝得伺候老道,咱怎麽說也是師叔侄一場,怎麽忍心破壞你這樁好姻緣呢?”
朱一龍見白宇臉色漸黑,輕咳一聲同馬道人說,“辛苦道長了,要不讓我和小白說兩句話,再讓你們敘舊不遲。”
馬道人拂袖一揮,“敘舊就免了,這小子找我準沒好事!”
白宇憋着胸中惡氣對他好言好語說,“師叔,是師父讓我們來找你的,他說惠來縣鎮……”
“我早就算到了。”馬道人打斷了他的話,摸了摸嘴裏那根牙簽說,“你師父沒告訴你我占卦是要收費的嗎?”
張道生嚷嚷道,“同門師兄弟你好意思收費啊?!”
“別說什麽同門不同門的,老道我維生艱難,就算你師父在這兒也是一樣的答複。”馬道人又瞥了眼身旁的司令官說,“不過呢,小白菜這相公是個實在人,我既然收了你一回錢,勉強再給你打個折扣如何?”
朱一龍還搞不清楚狀況,白宇急忙插話道,“我跟他沒關系!你收什麽錢了?!”
馬道人懶得理他,沖朱一龍使了個眼神說,“老道這任務已完成了,司令官記得兩千銀票送至我道觀,這小白菜可就歸給你了。”
朱一龍忍不住想要扶額長嘆,“行了,道長,我記得。”
白宇一臉呆滞得望着他們二人說,“他把我給賣了……?”
“哇塞!”
張道生跳了起來,重重得拍了白宇後背一掌,興奮地上蹿下跳。
“師兄啊,你可真值錢!”
朱一龍趕緊把這老神棍送出了院門,再讓他呆下去,指不準白宇把他當成什麽人了。
馬道人優哉游哉地剔着牙說,“咱這小白菜呀,可是天生慧根,實打實的好料,賣你兩千塊算是便宜你了。”
朱一龍忍不住沉下臉色說,“道長,我不是要買他,只不過跟你打探他的下落而已。”
馬道人臉上露出一副玄妙的笑容,兩只精光熠熠的小眼睛盯着他說,“其實你本可以不用花這筆錢,該來的自然還是會來,只不過時間早晚罷了。但我見你如此想念他,就當助你一臂之力,這兩千塊我也不白收你的,就當是你的卦金。”
朱一龍困惑地蹙起了眉頭,“什麽意思?”
馬道人風馳電掣間握住了他的手腕,朱一龍大為震驚,他向來反應神速,竟被這道人剎那間捏住了脈門,完全來不及抵抗。
然而馬道人卻只是攤開他的手掌,于他掌心落下了急促的幾道筆畫。
朱一龍認出這是一個“劫”字。
馬道人定定望着他說,“你命中之劫,早有定數,因他而生,伴他而滅,一切愛憎憂怖,都是天定命數,但凡生于世上便無處可逃。老道今日告訴你,是希望你有所覺悟。”
“什麽覺悟?”他甚是不解。
馬道人但笑不語,雙手攏進袖中,最後意味深長得看了他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朱一龍被他這番話弄得雲裏霧裏。自打兩個月前他從老家返回廣東,便馬不停蹄地開始尋覓白宇的行蹤。《茅山圖志》一書隐晦深奧,他只能勉強揣測出當時在渠河鎮發生的一系列怪事不一定像白宇口中所言,小神棍說不定還真有那麽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門路。索性他沒花多少功夫便尋到了白宇的師叔,這馬道人看着落魄粗鄙,實則胸有城府,告訴他不出一月有餘定能讓白宇出現在他面前——果不其然,他今日收到風聲趕回司令府,就撞見了心心念念之人。
至于道人口中的茅山奇術,朱一龍将其歸結為民間道教的一些神秘力量。譬如清朝後期據說還有高人練出輕功,一日足行千裏;甚或者有金鐘罩鐵布衫等等,無非是練習到了一定境界,體魄出現的一些變化。要讓他信這世上有鬼,那除非是親眼所見。
他将馬道人留下的箴言抛諸腦後,回到後院,白宇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之中,口中念念有詞,依稀能辨出“兩千塊”“值不值”等關鍵詞組。
張道生捧着個小圓臉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盯着他,眼裏仿佛寫着“冤大頭”三個金光燦燦的大字。
朱一龍實在無語,沒想到這趟重逢如此富有戲劇性。
“小白,你別誤會……”
他伸手抓住對方的肩膀,白宇整個人抖了一下,茫然轉過頭來望着他。
依舊是清亮的黑眸,神采飛揚的眉眼,就連唇邊的那顆小痣都和兩個月來的日思夜想如出一轍。
朱一龍情不自禁地擡手撫摸着他的唇角說,“你真的一點都不想我嗎?”
如果照實直說,那何止是想念,簡直是日夜徘徊抹之不去的绮念。
在夢裏他是如何撫摸自己,情話綿綿……說出來大概能讓張道生吓得魂飛魄散,得要師父開壇做法才能招得回來。
但是白宇瞧了瞧他,又低頭瞧了瞧自己,咬緊牙關後退了兩步說,“朱司令,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跟你早就沒有任何瓜葛了。”
朱一龍見他死鴨子嘴硬,難免有些上火,逼近了一步道,“你覺得一切是我想太多?”
白宇見他眼眸裏露出逼人寒光,心頭發虛,強撐着瞪回去說,“渠河鎮的那件事我也跟你解釋過了,我是對你起了歹意、做了錯事,但是你也……”聲音越說越小,“……你也把我……總之我們就算兩清了!你別再接近我了!”
“兩清?”朱一龍冷笑了兩聲,伸手将他拽進了懷裏說,“你是我四年前明媒正娶的夫人,怎麽兩清,你告訴我?”
不說還好,一提起四年前那樁婚事白宇就滿肚子委屈。
“那你現在就休了我!”他憤懑不已得吼道。
張道生在旁邊小聲得插了句話,“師兄,兩千塊,別忘了……”
什麽叫做拿了別人手軟,白宇算是深有體會了。
他盯着那雙寒意滲人的桃花眸說,“錢、錢我會還你的!”
張道生又啧啧兩聲,搖頭嘆氣,道,“師兄你拿什麽還啊,想來還是只有賣身這一招,比較妥當……哎喲!”天外飛來的一顆石子砸中了他的腦門,張道生後悔不已,心說師兄這道術未免精進得太快……
朱一龍沒注意到這層插曲,他眼裏只有這吃光了還想賴賬的小神棍。不想當着他師弟的面低聲下氣傾訴思念,于是強硬地抓過白宇的手腕說,“有什麽話跟我回房間再說!”
回、回房——?!
白宇腦海中閃過幾道霹靂,愣是在大白天回憶起了某些少兒不宜的畫面。
實在不能怪他思想下流,朱一龍這副怒火沖冠的神情擺明了就是想讓他賣身還債!
“我不去!!”
他鉚足了力氣将人按到了牆上,把人胳膊往後一掰,氣勢洶洶地挾制住!
然而臉上表情卻急得像是要哭出來,“我不要跟你回房間!”
朱一龍百思不得其解,這年頭當神棍的怎麽身手都這麽好,要不他也去風水行業鍛煉兩年?
但此時突然湧進了一幫士兵模樣的人,“咔咔”兩聲上了槍膛,烏壓壓一排槍杆子指着白宇師兄弟道,“放開司令!”
茅山道術再牛逼也不可能瞬間擋住橫飛的子彈,白宇立馬撒了手,一把護住張道生,神情警惕地伫立原地。
朱一龍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胳膊,皺着眉頭沖闖進來的屬下訓斥道,“幹什麽?把槍都給我放下!”
衆人面面相觑,傻不愣登地放下了手中的槍杆子。
但見素來冷漠待人的朱司令溫情脈脈迎向那位剛才還把他摁在牆上的男人,語氣溫柔又不失親和得說,“沒事的,小白,我們在這裏說也行。”
那男的一身平民打扮,素白的短衫外邊披了件青黑色的兜帽長袍,腰間挂着一枚銅制羅盤,微長的烏黑頭發中央藏了幾根發辮——實在不像是什麽正經人,倒像個江湖騙子多些。
猜不透他和司令到底是什麽關系,朱一龍的副官走了出來,小心翼翼道,“長官,實在不好意思,兄弟們緊張了些,吓到了您的……朋友。”朱一龍嘴裏“哦”了一聲,眼神都懶得轉過來。副官尴尬地搓了搓鼻頭,又道,“番禺那邊的水災,您之前說要親自去看看……要不還是我帶人去?”
朱一龍這才想起了正事。水災嚴重,不可敷衍了事,再說白宇人也在這兒了,一時半會也跑不到哪裏去。
“我頂多半天就回來,你一定要等我!”
白宇只想趕緊落跑,語焉不詳得支吾了兩聲。朱一龍見他這副德行,咬緊了後槽牙,端正他肩膀就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親下去!
“我一定不走,哥哥!”白宇吓個半死,推着他肩頭讓那張形狀優美的薄唇遠離自己。
朱一龍見他允諾,總算放下心來,擡手輕輕撓了撓他的下巴說,“敢騙我,要你好看。”
白宇傻笑了兩聲,将他背轉身推進了人群。
“哥哥慢走……哥哥再見!”
甜得像落入蜜罐裏的聲音。
……
“不走當我是白癡!”
浩浩蕩蕩一群人剛離開沒多久,白宇就拽着張道生要奪門而出。
兩個站得跟蒼松似的士兵一人手中握着一把長槍,齊齊轉過頭來望着他。
白宇張着嘴哈哈了兩聲,“砰”一下又把門給合上!
張道生悠然自得地坐在太師椅上吃着盤子裏的糕點,“我說師兄啊,你看這朱司令又有錢,人長得又精神,你也沒啥好抱怨的,要不咱們住幾天?”
“你懂個屁……給我讓開!”
白宇把桌子上的瓜盤果碟一股腦推開,掏出毛筆符箓趴在桌前認真畫了起來。
張道生湊前一瞧,“噢喲,替身符都用上啦,這朱司令有那麽吓人麽,他還能把我們兩兄弟怎麽樣不成?”
白宇頭也不擡地奮筆書寫道,“不走當心屁股開花。”
張道生猛地一驚,想到師父的柳條子狠狠抽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心說朱司令原來也有這樣的嗜好……
“不過師兄,咱們要是走了……過幾天這替身符失效,留下兩個紙人在原地,不把朱司令給吓死啊?”
白宇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又把寫好的符紙揉成一團——他怎麽忘了這一點!
思來想去後拉着張道生說,“翻窗子吧,先走為妙!”
張道生扁着嘴,“咱們怎麽跟做賊似的啊……”
還好窗棱上的木格不是很結實,白宇小心謹慎地敲了下來,慫恿張道生先爬過去。
張道生鑽了一半,忽然卡住,哽着嗓子說,“師、師兄救我……”
白宇心道這窗戶怎麽還能卡住人,仔細一瞧,那窗棱上繞着一圈金線,是他那個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好師叔封下的結界……這還真是滿打滿算要把自己論斤賣了啊!
白宇抱着張道生的大腿使勁往回拽,兩人累得渾身是汗,全然沒注意到屋外傳來的騷動。
“小姐……司令不在……”
“騙我的吧!又想躲着我了吧!”
“司令他真的不在裏邊……”
“走開、走開!”
房門被人“咣”一聲撞開,伴随着一聲嬌滴滴的“龍哥哥”,白宇驚得打了個哆嗦,一把扯掉了挂在張道生屁股上的褲頭。
“呀!!”來人發出一聲尖叫,白宇連忙轉身遮住張道生半露出的屁股溝,甫一擡頭,和一位花容失色的年輕小姐打了個照面。
“色狼——!”小姐先是擡手遮住了眼,随即怒火中燒露出了一對俏麗的眸子瞪着他說,“你們是誰!為什麽在我家裏?!”
“你家裏?”
白宇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早上那個荒唐的噩夢。
混蛋朱一龍,居然真的敢包二奶?!
“師兄……我的褲子啊……”
張道生半截在窗裏、半截露在窗外,當真是苦不堪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