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陰風速去,冤魂莫停——”

馬文虔手上搖着一只梨花木柄的銅鈴,大搖大擺地自前門跨了進來。鈴聲清脆響亮,轟然打破了夜的寧靜,滌蕩開層層彌漫的鬼氣。澄明的月亮爬上了至高處,烏雲散開,清輝照亮了這深山中的無名老宅……雨收風停。

白宇推開房門,興高采烈地沖了出來,卻只見到這牛鼻子老道一人。

“我師父呢?!”

“急什麽,你師父還在後邊處理那女鬼的屍身,待會兒就來了。”馬文虔剔着牙沖随後走出來的“財主”谄媚道,“朱大司令,見你安然無恙老道總算放心啦。”

“你是說林宛兒的屍體就在此處?!”白宇晃着馬文虔的胳膊追問道。

“無知小兒,這五鬼擡屍定然是将她的屍身藏去了生前怨氣最重的地方,不然我何必要讓你們冒這樣的風險引那鬼轎現身?”馬文虔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搖頭晃腦說,“我和你師父尾随而至,靠茅山尋蹤大法,已在這破宅後院處尋到了那女鬼的藏屍之地。”

“後院?!”

白宇登時臉皮一紅,連說話都開始結巴,“那那你們都聽……聽到了……”

“聽到什麽?”馬文虔不解道,“頭先你師父開壇做法,與那女鬼鬥在了一處,實在無暇分心來照顧你的安危。對了,那鎖陽針可管用?”

白宇使勁啄着腦袋,“管用!相當管用!”

心底長出了一口氣,要是被師父發現他情急之下不管不顧地和人做了那事兒……真是裏子面子都丢了個幹幹淨淨。

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上回在渠河鎮“奸情”敗露的教訓銘刻于心,白宇在心中默念了十回清心寡欲咒,抖擻精神,以免被師父慧眼識破。

“小白,你還好……”朱一龍的手剛搭上他肩膀就被白宇給抖了下去,扭過頭黑亮亮一雙貓兒眼瞪着他,眼神裏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兩個大字——閉嘴!

他搖頭苦笑,看來自個還真成了見不得光的“奸夫”。

仔細琢磨,明明他才是上鈎的那個,這罪名實在來得太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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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

随着渾厚響亮的一聲呼喚,頭戴鬥笠的中年男子也來到了這荒敗的院落之中。朱一龍擡眼打量他,師父看着大約四十出頭,身形高大健步如飛,一雙歷遍滄桑的黑眸沉穩剛毅,卻又不失溫柔。

師父第一眼也看到了他,目光于空中短暫交彙,很快便躲開了他的視線。

朱一龍忽然感覺這師父的長相有些面熟,酷似某位故人,但一時半會兒怎麽也想不起來。

白宇嘻嘻哈哈地迎了上去,剛想開口拍個馬屁,卻被師父一把提住後領,拎小狗似的上下來回檢視了一番。

“師父你幹嘛……”他心裏發虛,幹笑了兩聲把自己縮成一團。

師父檢查完畢,總算舒了口氣,說,“還好你沒染上那女鬼的屍毒,師父擔心你學藝不精,被邪魔入體。”

“屍毒?”白宇整了整衣襟,不解地望向他。

馬文虔懶洋洋湊了過來,搭上師父的肩膀說,“師兄啊,我早說了這古籍不一定可信,什麽五鬼封棺,屍毒化血……你看這雨也停了,風也靜了,既然這女鬼的屍身已被你焚去,想必不會再出什麽亂子了。”

“文虔,你這話未免說得太早,林宛兒的冤魂雖已被我們降服,但還不知道是何人布下這如此邪門的陣法……”

師父總算轉向一旁,禮貌有加地問道,“朱司令,我聽徒弟們的說法這女鬼生前和你相識,那你是否有什麽眉目……朱司令?”

朱一龍恍惚間有些出神,驀地清醒過來,望向師父的雙眼說,“不好意思,您說什麽?”

師父神情凝重,風馳電掣間閃到他的面前,一把扣住了他的脈門!

朱一龍驚愕之餘想往外掙開,但這男子的手掌卻似鐵箍一般紋絲不動。

“道長,您這是……?”

白宇緊張兮兮地跟了上來,疑惑道,“師父,怎麽了?”

“沒什麽。”師父放開了他的手腕,鎮定自若道,“朱司令脈象平穩,罡氣凜然,不像是中了邪術。”

白宇納悶,“那林宛兒為什麽偏偏會找上他呢?”

“你可知活人身上的陽氣是流動的,夫妻之間,主仆上下,常常容易混淆不清。周易有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林宛兒是怨鬼,自然循着陽氣而來,朱司令不妨想想平素和誰走得最近,那人想必才是林宛兒的真正目标。”

朱一龍尋思片刻,他這幾個月來又是剿匪又是赈災,頻繁忙于公務連家都少回。若要說起與誰走得最近,無非就是他身邊的幾個勤務兵,以及——

“我的副官?!”

白宇和師父同時點頭,看來林宛兒一事還沒有這麽簡單。

正當他們預備返回城內時,張道生拎着褲腰帶哆哆嗦嗦地從後院跑了進來,哭喪着一張圓臉說,“師、師父……有鬼啊……”

師父腳步如風沖向了後院,白宇也急忙追了上去!

朱一龍怔在原地不知是去是留,馬文虔搖着銅鈴大咧咧走了上來,扶住他肩膀道,“這抓鬼的事兒啊,就交給我這師兄吧……朱司令,咱們把這尾款清一清?”

他含笑點頭,“馬道長放心,我言出必行,一定不會虧欠你的。”

“我知道,朱司令是個守諾的人。”

馬文虔兩只細小如鼠的眼睛盯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瞧出一個窟窿來。

朱一龍隐約覺出一絲古怪,但也說不清這冥冥之中到底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其實就像那滴殷紅的血水,入了口、嘗了腥、化了毒,本該如利劍穿心般置人于死地的怨魂屍毒融進他的體內,卻仿佛堕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了無痕跡。

[ 怨人血。]

他仿佛聽到了內心深處響起的一個聲音。

張道生本來脫了褲子在後院草叢間解手,嘴裏哼着小曲兒,淋漓酣暢地洩空積蓄時,驀地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他哆嗦着把小鳥收回去,還沒來得及系上褲腰帶,舉目四望,這黑壓壓一片的草叢裏像是突然多了個人,半人高的荒草往兩邊歪斜,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輕響,有什麽東西正從遠處朝他的方向蜿蜒爬行……

張道生吓得兩股戰戰,提起褲子就想跑,一扭頭,本來正對着小解的那顆老樹上倒挂着一張紅布,被風吹起,輕飄飄拂過他的臉頰……

“救命啊——!”

蛇蟲鼠蟻一股腦從地底爬了出來,像躲避什麽瘟疫般四散奔逃。張道生抓着褲頭奔回了前院,天上明月又隐去了烏雲背後,草叢間的異響逐漸安靜了下來……

師父掂量着從樹枝上摘下來的那塊紅布,張道生害怕不已地躲在白宇背後,兩只爪子緊緊拽住了師兄的衣角。白宇揉着他腦袋無語問天,這茅山道士不怕屍體反而怕鬼,還真是與衆不同獨一個。

“這是塊裹屍布,這麽小,怕是個剛生下來的嬰兒。”

白宇想起之前隐約聽到的嬰兒哭聲,驚道,“難道林宛兒還生了個孩子?”

“恐怕是個死胎——哎,不好!”

白宇見師父突然愁眉不展,忙問道,“怎麽了?”

“為師算錯了一點,林宛兒根本不是什麽未婚女子,既然她早已與人珠胎暗結生下了鬼胎,這陰嫁咒就只是個幌子,為的只是把我們引來此處。雖然我已燒了林宛兒的屍身,但這鬼胎為了替母複仇,想必這會兒已尋到了仇人身邊,我們恐怕是要趕不及了!”

朱一龍及馬文虔也追了出來,師父握緊手中紅布對他們說,“我們立刻動身,希望還沒有釀成大禍!”

時不以待,他們趕在天亮之前離開了這片深山。

鄒副官的住宅是座西式洋樓,鐵門緊鎖,黑漆漆一片沒有半點動靜。

白宇試着撬了下門鎖,紋絲不動,喊了一陣也見不到下人來應門。

師父一個鹞子翻身,從圍牆外邊躍了進去,姿勢利落,拂了拂衣擺。

白宇和張道生對視了一眼,呵呵幹笑了兩聲,齊齊轉過頭來望着朱一龍。

他愣了一下,“你們進不去?”

馬文虔幸災樂禍道,“跟了我師兄這麽多年,你們也就學了個皮毛……”

張道生沖他翻了個白眼,“說得好像師叔你進得去一樣。”

馬文虔收聲了。

朱一龍實在無語,掏出手槍對着門鎖就是幹脆的兩聲槍響,鐵門往兩邊應聲而開。

即便聽到了槍聲,洋樓裏還是沒有半個人影。

張道生頭一次見到真槍,好奇地摸了上去說,“這玩意兒還是好用啊,大表哥你能不能送我一把?”

白宇重重拍了下他的腦袋瓜說,“沖誰攀親戚呢!”

張道生揉着腦袋氣不過,賊頭賊腦地壞笑了一陣又說,“對哦,應該喊師姐夫……”

白宇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張道生掙紮不休,師兄弟二人又鬧成了一團。

師父轉頭瞪了他們一眼,兩人立馬規矩了,悻悻然跟了上去。

果然來得太晚,洋樓裏邊已是橫屍遍地、慘不忍睹。

瞧這死法都是中彈身亡,朱一龍注意到連鄒副官的太太也未能幸免,仰頭歪倒在了沙發上,胸口散開了一團血花。

師父搖頭嘆氣,一路經過倒地的人群,偶然發現幾個尚有一絲生氣,急忙招呼馬文虔幫忙安置。

朱一龍巡視一圈後并沒有發現鄒副官的身影,白宇腰間的羅盤忽然震動,指針朝上,顫個不停!

“師父!那鬼胎還在這裏!”

師父一馬當先,其餘人等急忙追了上去。洋房二樓隔成了幾個房間,其中較大的一間應是書房,房門虛掩着,隐約聽得到凄厲的慘呼。

師父踹開房門,只見窗戶大開,陰風飒飒,鄒副官站在窗前正舉着一柄手槍,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

“住手——!”

朱一龍趕緊沖上前去掰住了他的手腕,鄒副官滿臉驚恐,不斷沖他呼喊道,“長官,救我、救我!!”

那只手明顯已不受鄒副官的控制,且力大無窮。朱一龍只能強行勒住他的手指,以免他扣動扳機。

白宇本想上前幫忙,忽然一陣尖銳的啼哭聲自房間角落處響起,他被無形的罡風推出去老遠,擡頭只見鄒副官一口咬上了朱一龍的手臂,頓時鮮血淋漓!

“操!”朱一龍咬牙咒罵了一聲,擡起膝蓋重頂鄒副官的腰腹,但那人像是中了魔一般,死死咬住他的手臂不肯放手。他忍着劇痛強行去搶鄒副官手裏的槍支,兩人在黑暗中扭打到了一塊兒。

師父見那角落暗影中隐約有個雛形,取下鬥笠,口中默念法咒。

那鬥笠四周散出一道金光,随即飛向了那處暗影——

“砰”一聲,鬥笠碎成了幾片,角落之中燃起了熊熊烈火,烈焰當中怨鬼嚎叫,鬼影陡然增大成型,朝他們師徒三人撲來!

“道生,劍!”

師父一聲厲喝,張道生立即從後背布囊裏取出一把桃木劍朝他扔去,師父接住那木劍,火星四射地與那鬼影纏鬥到了一處。

“小宇,布陣!”

白宇動作神速,與張道生一起在地上鋪開了一張八卦圖。師父與那鬼影越鬥越急,白宇上前想要幫忙,忽然又聽到了一聲槍響!

頭上紛紛散落了玻璃碎屑,他們急忙避開,還好朱一龍将人及時往後摁在窗臺,那子彈只射中了屋頂的水晶吊燈。

白宇心有餘悸地出了口氣,用眼神示意張道生往後退開,随即咬破了手指以血為墨在八卦圖陣中央書寫并念道:

“神威敕令,開度幽冥!天羅地網,收攝奉行!”

圖陣上方亮起一道紅光,師父正好将那鬼影一腳踹向了陣中!伴随着尖厲呼號,那鬼胎在八卦陣中翻滾掙紮,白宇及張道生抓住兩頭迅速将圖陣收攏卷起!

“封線!”

師父扔來一只墨鬥,師兄弟二人配合無間,飛速将墨線拉開,急急繞上了八卦圖陣,從上至下纏了個結實。

師父提起木劍,同樣是咬破手指在劍鋒處留下一道血痕,緊接着默念法咒,木劍一舉穿過圖陣,那惡鬼似抽搐了兩下,總算停止了響動。

正當衆人定了定心神,窗邊卻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朱一龍本來快要奪下他的手槍,豈料鄒副官猛地一抖卸掉了渾身力氣。他沒來得及避開,被陡然壓下來的鄒副官絆了一跤。兩人本就在岌岌可危的窗臺邊緣,這一摔随即往後一仰,齊齊從窗戶翻了下去!

白宇見他跌了下去,腦子裏“哐”地一響,瞬間一片空白。

“龍哥!!不要!!”

他甩掉手裏的一切東西,朝窗邊撲了過去,就這兩步路之間他的心髒也仿佛從高處跌落了深淵,自個都沒意識到喊得是多麽痛徹心扉。

窗外蕩着冷風,白宇趴在窗沿,惶恐至極地往下一看——

朱一龍和鄒副官一同摔進了草叢裏,朱一龍還剛好壓在了對方身上,正扶着腰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師兄,二樓而已,犯得着麽?”張道生從懷裏掏出了塊手絹,搖頭嘆氣地遞給他。

“擦擦淚?”

“滾!!”

白宇氣急敗壞地沖他吼。

師父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眸中閃過幾分複雜的神色,并沒有多說什麽。

塵埃落定,馬文虔總算從書房門口探了個腦袋進來,“搞定了?”

張道生叉着腰嗤笑道,“師叔你還真是關鍵時刻溜得飛快啊……”

“小土豆怎麽跟長輩說話呢!”馬文虔拿鼻孔對着他,“師叔我這是喊人去了,醫生待會兒就到,這就是你師叔我的功勞知道吧!”

師父拍了拍手,“行了,既然鄒副官還活着,就先讓其它人處理善後吧,我們不便多作逗留。小宇,接住!”

白宇接到了那柄桃木劍,但實在看不出師父究竟是個什麽态度,只得乖巧地收拾起了散落一地的道家法器。

“走走,師兄,別管這群小輩了,去我道觀喝壺好茶!”馬文虔笑嘻嘻地搭上了師父的肩膀,侃侃而談道,“我早就跟你說來城裏見見世面,何必成天混跡于那鳥不生蛋的深山老林裏。廣東這地兒啊,邪祟多,有錢人也多,咱們這麽大歲數了,也該攢點錢養老了。”

“文虔,你這說得是什麽話,錢財乃身外之外,你還記得當年我倆拜師的時候,祖訓裏曾說過……”

“行了,師兄,算我多嘴。不過我跟你說啊,這廣東的茶文化也頗有門道……”

兩人逐漸走遠,張道生拽了拽白宇的衣袖說,“師兄,那咱們怎麽辦啊?”

“還能怎麽辦?”白宇撇低眉毛,嘆了口氣,“趕緊溜呗。”

洋樓外邊漸漸多了些人聲,晨光熹微,陰沉了好幾天的廣州城總算窺見了一絲光明。

報童奔走在大街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一路吆喝着:

“號外!號外!租界洋樓兇殺案,鄒副官五年前殺妻埋子,冤魂索命,在劫難逃!”

路旁茶館裏有閑着無事的人将他攔住,伸手掏出兩枚銅錢,“來一份吧——這什麽亂七八糟的,還說是有冤魂索命,我看哪,多半是仇家找上門來,這日子可真不太平!”

“那可不一定。”對面嗑瓜子的人擡杠道,“這世界上還說不準真的有鬼……小孩,你說對不對?”

報童搓了搓鼻頭,嘿嘿傻笑道,“兩位老爺說得都對!不過咱們行的正坐得端,不怕鬼敲門!”

“這小子,還挺機靈!”随手又灑了枚銅錢,“拿着!”

“謝謝老爺!”

報童把錢揣進兜裏,歡天喜地往前走,迎頭卻撞上了一個人。

“哎喲,不好意思……先生您要不要來份報?”

那人從筆挺的西裝褲袋裏掏出了一枚鈔票,遞給他手裏,“給我一份吧。”

報童急急忙忙翻着零錢,“哎,先生,我這一時找不開,要不您等等……”

“不用找了。”

那人拿着報紙徑直離開了,報童瞧着他高挑的背影,不由納悶了一句。

“真是個怪人……”

司令府。

閻秋莉趴在窗臺上,眯着眼睛往裏瞅,奈何她個子不高,腳底下還墊了兩塊磚頭,一個勁兒地往上蹦跶,結果就是一個不穩踩空了一腳。

張道生本來站在一旁開小差,見她快要摔個四腳朝天,急忙沖上去抱住她兩條小腿,“你是白癡嗎?!”

“小點聲!”閻秋莉扭頭沖他撅了個嘴說,“你,把我抱起來,我就想看看表嫂和我表哥在屋裏搞什麽名堂……”

張道生心想這什麽閻家大小姐還真把自己當苦力啦?

本着給她點教訓的想法,張道生先在心中竊笑了兩聲。

他個子雖比閻秋莉矮了半個頭,但這力氣可是打小撈屍體練出來的,舉她這個嬌嬌弱弱的小身板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猛地往上一擡,閻秋莉那小腦瓜子“砰”一聲撞上了屋檐。

“嗚嗚嗚……”居然立馬就開始哭了。

“我……我又沒多用力……”

張道生有點慌了,閻秋莉哭得更響,那窗戶被人不耐煩地一把推了開,白宇抱着胳膊冷眼瞧着他倆說,“你們能不能安靜點!”

“表嫂,他欺負我!”閻秋莉往旁邊一指,一副撒潑無賴狀。

白宇見她腦門上确實好大一個包,這外來終歸是客,只能教訓自己師弟說,“道生!還不趕緊道歉!”

“我——”張道生剛吼了一聲,見師兄一副嚴肅模樣,又蔫了氣可憐巴巴得說,“對不起……”

閻秋莉眨巴着淚眼說,“表嫂啊,我表哥好點了嗎?你們在做什麽呀?”

白宇溫柔地沖她笑,“你表哥只是受了點輕傷,需要靜養,你晚點再來看他好嗎?先讓道生陪你玩吧。”随後又補了句,“随便你怎麽玩兒,他敢再欺負你我就揍死他!”

閻秋莉這回滿意了,白宇關了窗,她扭頭沖一旁目瞪口呆的張道生甩了甩頭發說,“既然表哥沒空,我就勉勉強強陪你玩吧,從現在開始,你得叫我……莉莉姐!”

“啥玩意兒?!”

張道生還在瞠目結舌中,就這樣被師兄給賣了,果然是師門特色,賣人連價錢都不帶講的。

白宇解決了這兩個搗蛋鬼,從桌上端起一碗熱騰騰的中藥,走到床邊遞給了對方說,“趕緊吃藥!”

朱一龍很是無奈地推開他的手臂說,“小白,我受的是外傷,不用吃藥……”

“活血化瘀的!怎麽不用吃了!”白宇瞪着他,舀了一勺黑糊糊的藥水遞到他嘴邊說,“大不了我喂你,張嘴!”

朱一龍抵不過他的要求,剛咽了一口,就皺着眉頭扁着嘴說,“苦死了……”

“這藥嘛,總歸有點苦的。沒事!多喝點!”白宇難得見他示弱的模樣,笑得眉眼都彎了。

朱一龍拽着他的腰把人扯了過來,對着嘴唇就吻了上去,一股子苦味攪合在嘴裏,他卻嘗出了一絲甜意。

白宇掙紮着從他懷裏逃了出來,擦了擦嘴,呸呸兩聲道,“惡心死了!”這中藥确實比他想象中還難喝一百倍。

朱一龍卻瞅着他笑,“我惡心?”

白宇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沒來由地紅了臉,低着頭小聲說,“你一點都不惡心……”

“小白……”朱一龍湊了上來,輕輕吻着他的臉頰說,“我累了……要不你陪我躺會兒?”

白宇坐着給他親了兩口,忽然擡手擰了下他受傷的左臂,聽人慘叫一聲後,才冷笑道,“你累個屁,想不吃藥是吧,沒門兒!”

計劃敗露的朱司令苦逼兮兮地坐在床上喝藥,他一只胳膊打上了繃帶,是被鄒副官給咬的,差點就掉了塊肉。從二樓摔下來的傷倒還好,只是有點輕微的骨折,鄒副官可就慘了,給他做了肉墊,胸腔出血,肋骨都折斷了好幾根,不過用白宇的話來說,這叫惡有惡報,天理昭彰。

林宛兒的事情總算是水落石出,鄒副官被鬼胎吓了個半死,剛進巡捕房就全部交代了。原來五年前他就看上了人家姑娘的美貌,花言巧語騙取了芳心,卻沒打算給人一個正當的名分。鄒副官的太太是租界富商的女兒,性格潑辣刁蠻,鄒副官就算有心想娶林宛兒也開不了這個口,只能将她安置在偏僻的舊宅當中,豈料還是被太太給發現,鬧了個天翻地覆。

林宛兒當時已快要臨盆,在和鄒太太的推搡中破了羊水,孩子剛落地卻發現是個死胎。林宛兒發了瘋,認定是兩人害死了她的孩子,哭鬧着要去報官。鄒太太怕她壞了自家名譽,一不做二不休夥同丈夫掐死了林宛兒,将她和那嬰兒一同埋在了自家後院。

然而舊宅開始鬧鬼,鄒副官請來道士做法,又将林宛兒的屍身重新啓出,葬回了老家,這舊宅也從此荒廢了下來。本來以為事情永遠不會被人發現,豈料有人利用林宛兒的屍身設下五鬼擡屍陣法,為的就是要取他和鄒太太的性命!

“那到底是誰設下的陣法呢?”朱一龍問道。

白宇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據鄒副官所說,當年惠來鬧麻匪,死了很多人,你們走了以後當地人曾請過一個黃袍道士超度亡魂,就正好借住在林宛兒家中。我想,可能就是那個黃袍道士為了替林宛兒複仇埋下的邪陣,但如今林宛兒已經消失了,從當地人口中也無法得知那道士的姓名。”

“那道士會不會是你們的師門兄弟呢?”

白宇沖他笑道,“你當我們是什麽大門大派啊,這世上會茅山術的人雖然鳳毛麟角,但算來也有好幾十人,更別提那些藏在民間的高手……我師門上下統共就這四人,連我師父都想不出那高人會是誰,更別提我了……”

茅山一派源遠流長,倒述回去可追至一千多年以前,彼時的祖師爺身懷絕技且天生自有一雙神目,冤魂惡鬼無不聞風喪膽,那想必是茅山派最為鼎盛的時期。可惜時不我與,随着歷史的浪潮推進,茅山一派逐漸分崩離析,傳人散落各地,大多早忘了茅山祖訓,要麽成了招搖撞騙的江湖大師,要麽成了只為一己私欲的邪門歪道。真要說起來,白宇和他師父這四人還算的上是玄門正宗,一心斬妖除魔,匡扶正義。

白宇從懷裏掏出了那本泛黃的《茅山圖志》,對他說,“好比這本古籍,就是千年以前傳下來的,實際上還有一本,叫做《茅山術志》,聽師父說幾十年前就不見了蹤影。《茅山圖志》講的是易理八卦,而《茅山術志》講得是奇門遁甲。能布下五鬼擡屍陣法的人一定熟知《茅山術志》中的內容,說不定這本書就在那位高人的手中!”

朱一龍被他灌輸了一堆從未聽聞的知識,不由得感嘆果真是山外有山,這世上難以理解的東西還真是多了去了。

“而且此人應該是算到了我們師徒幾人會路經此地,才設下了這一環扣一環的圈套,把我和師父分別引開,從而令鬼胎有了可趁之機……”白宇說得興起,自個陷入了遐思,甫一擡頭,朱一龍睜着雙漂亮的大眼睛認認真真地盯着他,頓時覺出了幾分不好意思來。

“龍哥……”他将《圖志》卷了起來,塞回包裏,低着腦袋悶聲說,“你也看到了,我就是這麽個一天到晚跟鬼魂打交道的人……昨天那麽危險,你要是繼續跟我在一起,說不準以後會更倒黴的……”

“小白,你過來。”

朱一龍含着微笑同他招了招手,白宇思忖半晌,還是坐了過去。

沒受傷的那只胳膊繞上了他的肩頭,朱一龍将他攬得更近,貼着他的額頭說,“我知道你是什麽人,我也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但是我想告訴你,別說只是斷了兩根骨頭,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舍得放開你。”

白宇聞言一震,望進他波瀾不驚的眼睛,沉得像是一口古井,能容納下這世間所有的美好與醜陋。

他第一次在別人眼裏這麽清晰地看見自己,那是滿心滿意的依賴和眷念……他已然逃不掉了。

朱一龍溫和地笑着,将他擁進了懷裏,低聲玩笑道,“再說了,你忘了我是做什麽的嗎?真要說起危險……說不定你一走,我就死在了戰場上……”

“喂!”白宇聽不得,使勁撺了他後背一巴掌,“閉上你的烏鴉嘴!”

“唔……痛死了……”

朱一龍翻了個身,将他壓進了床單裏,沉着嗓音故意兇道,“剛進門就學會打老公,反了你了!”

白宇臉上紅彤彤的,勉強壓抑着羞澀不甘示弱道,“你又打不過我,就要揍你,怎麽了!”

朱一龍彎起眸子狡黠地笑,“打一下就親一口,誰怕誰?”

說着便低頭嘗了口新鮮。

白宇啞了火,直愣愣盯着他,兩只眼睛亮得跟浸了兩汪水似的。

“還不服?”

“不、不服……”

“那再親一下?”

“…………好。”

門口傳來“哐哐”兩聲輕叩。

“小宇。”師父的聲音。

白宇急急忙忙從床上翻下來,整理好被人揉得一團亂的衣襟。

朱一龍傷口還有些疼,躺在床上懶得動,沖他挑了挑眉毛說,“你還沒跟你師父說?”

白宇嘟嘟囔囔道,“我會說的……”

手腕被人捏了過去,輕柔地在脈搏跳動處落下一吻。

“等你回來。”

熱度從腕間一股腦竄至胸口,暖洋洋的,白宇沖他點了點頭。

“對了,還不知道你師父叫什麽?”朱一龍突然想起來問。

白宇沒頭沒腦地笑開了說,“師父就是師父,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麽。”

朱一龍微微蹙起了眉頭,房門開了條縫,白宇甜甜地喊了聲“師父”,很快便跟着那人離開了。

白宇沒想到師父将他一路領回了道觀。

師叔想必是出門招搖撞騙了,這空空如也的道觀中就剩他們師徒二人。師父路上半句話也沒有同他說,白宇心底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道觀估摸着是找人清掃過了,就連正中間的太上老君像都亮得發光,截然不同于白宇上一回見到的破敗景象——這用得是誰的錢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師父行步如飛,徑直往內堂走去。白宇估不準前方到底是福是禍,邊走邊琢磨要不先來個坦白從寬,以免屁股遭殃。

內堂光線稍暗,案上兩根蠟燭燃得正旺,祖師爺的牌位立在中央。

——不是什麽好的預兆。

“事情可辦妥了?”

師父終于開口說話了,白宇緩了口氣,如實回道:“鄒副官已經被巡捕房關起來了,他承認當年掐死了林宛兒,不過關于鬼胎的事情巡捕房沒人信他,說他是犯了失心瘋,自個槍斃了太太,還想要畏罪自殺……聽說要将他軍法處置,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師父點了點頭,“朱司令的傷沒什麽大礙吧?”

“他好着呢!”白宇摸了摸鼻子說,“只不過摔斷了兩根骨頭,我看他生龍活虎的,根本就沒當回事兒!”

“那好,既然事情都已經辦妥了,我們明天就離開廣州。”

“師父!”白宇慌了,手足無措地擡頭問,“要這麽急着走嗎……”

兩道鷹隼般淩厲的目光聚焦在他臉上,師父問,“怎麽了?”

白宇絞盡腦汁地想借口,“您和師叔這麽多年沒見了,不妨留下來敘敘舊?”

“該敘的早就敘完了,你叫上道生,我已訂好了明晚的火車。”

“師父!我不想走!”

他急上心頭,一口氣喊了出來。

師父步步向他逼近,行至他面前,陡然一聲厲喝!

“跪下!”

白宇惶然不安地跪了下去。

祖師爺的牌位高高在上,師父的聲音似一道雷電罩頭劈下。

“你和朱司令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違背祖訓,不思進取,還想要留下來?”

白宇咬緊了牙關,痛下決心,猛地擡起頭來,生平第一回 駁斥了師父。

“是!我是喜歡他!可沒有哪一條祖訓不允許我喜歡別人!”

“胡鬧!”

師父一拍桌案,那燭焰緊跟着晃了兩晃,“他是男的,你也是男的,這是違背倫常、正道不容!”

“可師父你以前不是這麽說的!”白宇倔強地直視他道,“你說過衆生平等,在這世上喜歡誰便是誰,不關乎貴賤,不關乎男女,只要是人就有資格去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

“小宇,師父從來不會阻止你去喜歡別的什麽人,只有他不行!”

“為什麽!!”白宇喊得幾乎嘶啞。

師父冷靜下來,沉思了片刻後對他說,“他是個軍官,身上沾了不少活人的鮮血,我們茅山一派本就命中帶煞,雙煞相沖,對你們兩個都沒有好處。”

“我不信!”白宇恨恨地道,“就算是命數相沖,也絕非只有一條死路,況且我和他早就對過生辰八字,明明是相合……哪怕有什麽後天變化,也不可能成雙煞局!”

“白宇!”

師父極少喊他的全名,除非真是氣到了極點。

“我這四年裏教你的東西是讓你用來忤逆為師的嗎?!”

白宇心亂如麻,又委屈不已,跪着往前移動了兩步,拽住師父的衣擺,低聲祈求道:“我真的喜歡他……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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