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許是白天那口血吐得肝腸寸斷,白宇晚上接二連三地做了好幾個怪夢。
他先是見着了林宛兒,帶着金冠霞帔,一身血紅的嫁衣,坐在馬車後邊遠遠地向他招手。她的臂彎裏睡着一個白胖胖的嬰兒,随着雲霧漸濃,緩緩消失在了遠方。
他往前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忽然進到了一處喧嘩沸騰的大堂,喜慶的鞭炮聲在頭頂炸響,熱鬧的吹拉彈唱不絕于耳。炮仗裏散開了陣陣濃煙,他瞧着陌生的喜堂有些害怕,卻被興奮的人們簇擁着向前,不知何時又套上了四年前那身小小的嫁衣,茫然無措地舉目張望。
人堆裏站着一個衣衫筆挺的青年,水墨新描一般的黑眸正溫柔地注視着他,并且朝他伸出了手。
“哥哥……”
白宇感到了安心,想要朝他的方向靠近,但明明那人就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卻怎麽也走不過去。
他又急又怕,眼看着那人就要被洶湧的人潮所淹沒,他再也觸不到他了……
“哥哥!!”
白宇跌倒在了地上,沮喪地似乎再也爬不起來,跟着一只手遞來了他的面前。
真是個糟糕的夢,他想,這一定是師父吧。
“你在害怕什麽?”
他聽見的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白宇愣了一下,擡起了頭,然後看見了一張從未見過的絕美容顏。
“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怕。”
女人有一頭如烏雲般的長發,精致的臉,和淡粉削薄的唇。
她的眼睛,白宇恍惚地想,怎麽會和哥哥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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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的眼裏透着邪,極深極重的邪,和她溫柔勾起的唇角極不相襯,那是一種令人寒毛倒豎雙腿發軟的惡念,每一簇目光都如利刃般割開了他的魂魄。
絕世紅顏,煞如白骨。
“你是誰……”白宇顫抖着問。
她笑了,将他從地上挽了起來,輕輕地靠近他的肩膀說:
“你忘了嗎,我是你的娘子啊……”
他形似木偶般伴着她走,嘴裏喃喃念道,“不對……你不是……”
女人擡眼看他,光影閃動,衣袂翩飛。
他眼前出現了一場偌大的婚禮,高朋滿座、賓客如雲,他掃過全場每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向他祝賀的人們一瞬間又化為了灰燼。
他轉過頭,眼裏只有女人身着嫁衣的絕豔身姿,那雙煙橫水漫的眼睛裏映出了一個像他又不是他的倒影。
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溫柔而又無比慎重地說。
“以吾之天眼為證,千秋萬載,至死不渝。”
一場夢而已。
——
廣州城出了太陽,初暑炎炎,柏油地面蒸騰出一片熱氣。
街市喧鬧,白宇垂頭喪氣地走在路上,張道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後,嘴裏還叼着根剛買的魚丸。
“別這樣嘛,師兄……”張道生拿魚丸逗他,“你要不要吃?”
“誰要吃你的口水。”白宇不想理他,自個快步向前走,此時距離預定好的火車只有三個小時了。
“切,別人的口水你就吃。”張道生不屑地哼了一聲,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又追上去說,“你真不去跟大表哥說聲再見啊?”
“不去。”
這是他思來想去半天後做下的決定,既然要走,就走得幹淨利落,別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雖然朱一龍對他說了“等你回來”,但他恐怕信守不了這個承諾了……
白宇将難過的心情狠狠壓進了心底,只要不去想,說不定真能忘了他。
成衣鋪的店長正埋着腦袋打算盤,白宇将收拾幹淨的嫁衣擺在臺面上說,“還你。”
禿了半邊腦門的店長托起嫁衣一陣琢磨,尖酸刻薄道,“你看這線也斷了,花也掉了,你就打算這麽還給我啊?”
“大不了我賠錢好了。”白宇悶悶地說,“你要多少?”
沒想到店長一開口就是個天價。
張道生氣不平道,“你亂喊價啊,這破衣服哪裏值這麽多錢!”
“賠不起就不要租啊,我這兒可是明碼标記,童叟無欺!”
“道生,別吵了。”白宇阻止了他,從布包裏把錢全部掏了出來,遞給店長說,“我就這麽多了,弄壞了你的衣服我很抱歉,但我真沒錢了。”
店長眯着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瞧你這小哥還算厚道,這樣吧,錢我收了,不夠的部分幫我把後院幾斤柴火劈了,就算你們兩清了。”
張道生指着他鼻子罵,“你這仗勢欺人就算了,還想讓我們給你做苦活兒?”
“行了,道生。”白宇沒心情讨價還價,“是我們有錯在先,也不是什麽重活。走吧,店長。”
“那你們跟着我來。”
店長轉身掀開簾子進了內屋,白宇嘆了口氣,拽着張道生跟了上去。三個小時還來得及,不至于晚到了再挨師父一頓訓。
豈料他剛進了內屋,角落裏忽然竄出了一個人,一把将他從身後抱住!
“小白。”
朱一龍溫溫柔柔地沖他笑,捏了捏他的鼻子說,“幹嘛不回家?”
“龍龍龍哥?!”白宇呆住了,接着立馬掙紮了起來,“你放手!”
“就不放。”
店長谄媚地笑了聲說,“朱司令,那我就先走了,你們慢聊。”
“好,多謝。”
店長彎着腰離開了內堂,朱一龍親着白宇的側頰說,“幹嘛,不是說好了要回來的嗎?我等了你一晚上啊,小騙子。”
白宇心裏慌,不想同他靠得那麽近,手上使了點勁兒,低吼道,“我讓你放開我!”
“哎喲!”
朱一龍哀叫了一聲,似乎被他碰到了胳膊上的傷口。
白宇立馬轉身扶住他,慌張不已道,“龍哥,你沒事吧?”
“沒事。”彎彎的眸子裏像綴了片星空,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說,“到底發生什麽了,你別怕,有我在。”
白宇恍惚了一瞬,想起了昨晚一個朦朦胧胧的夢,但怎麽也推敲不出細節。
站在一旁看戲的張道生繼續往嘴裏磕着魚丸說,“大表哥,我就幫你到這兒了,記得給我買戲票啊。”
“臭小子……”白宇咬牙切齒地瞪着他說,“原來是你去通風報信的!”
張道生沖他做了個鬼臉,又唉聲嘆氣地對朱一龍說,“你不知道,大表哥,我師兄昨晚想你想得都哭了……”
白宇臉上一紅,沖上去就要扁他,張道生拍着屁股一溜煙跑了,內堂裏就剩下他們二人。
氣氛有些凝重。
“你昨晚哭了?”朱一龍攬過他的肩膀,輕輕撫着他的眼睛說,“有什麽事兒別瞞着我。”
白宇拍開他的手,低着頭躲開視線,“別聽他瞎說。”
“那你真的發誓不再見我了?”朱一龍掐着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眉心皺在了一塊兒說,“我不請自來,你是不是很為難?”
白宇望着他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
朱一龍幽幽嘆了口氣,放開了手說,“如果你真的發過誓了,我立刻就走。小白,雖然我不信這些,但我不想你為了我有什麽三長兩短。”
白宇見他黯然地轉過身,終于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腕。
“哥哥……我沒發誓……”
下一秒他被緊緊地抱住,灼熱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吻是那麽纏綿那麽深,白宇情不自禁環住了他的腰,只想時光停留在這一刻。
“道生說的時候吓死我了……”朱一龍心有餘悸地感嘆道,“他說如果你真的發了誓,那就一定會應驗。但我知道你不會的,所以才敢來見你,小白。”
白宇點點頭,那時候他咬破了舌尖也沒有說出他的名字,幸好師父沒有發覺,否則定局将成,他再也不能見他。
但是車票還揣在他的兜裏,師父還在車站等着,他不可能就這麽背叛師父。
“龍哥……”白宇輾轉難安地說,“我還是要走的,我答應師父了,今晚就要離開……”
“留下來!”朱一龍并不打算退讓。
“不行的,師父養我這麽多年,我怎麽能說走就走?我不想讓師父傷心,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
“你——”
“我不明白你一個成年人了為什麽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朱一龍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也不明白你明明已經答應了,卻不知道我也會難過……”
白宇被他戳中了弱點,悶聲說,“我跟師父說過了,但他就是不肯讓步,他說我們是雙煞相沖,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與其相信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不如信我。”朱一龍握緊了他的手,眸光堅定道,“你信我,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放棄——留下來!”
白宇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要留下來,他對自己說,不管前路再多艱辛,只要他們彼此信任,沒有什麽跨不去的坎兒。師父不明白他的決心,更不明白他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了這個人。
“但是……”白宇仍然有些躊躇,“如果師父發現我沒去車站,一定會抓我回去,再逼我立誓……”
“我有辦法。”朱一龍揉了揉他的頭發,對他笑,“你再信我一回。”
“哥哥……”白宇眷戀不已地擁了上去,雙唇緊緊地貼合不斷交換着灼熱的吐息。
朱一龍摟着他的腰,将他整個人抱了起來放在紅木桌上,擡頭繼續尋着他唇間的甜美。
白宇幽幽嘆了聲,撫摸着他露出來的那一片後頸說,“……師父真的會很生氣。”
“不會的……”朱一龍輕聲哄着,将手伸進了他的衣服裏揉着他的腰窩,感受着指間輕微的顫抖說,“你就先跟他請個假……等有空了我再帶你回娘家看望他老人家……”
“不準說我師父老!”白宇重重地拍了下他的後背。
“痛!”朱一龍擰着眉毛無辜又委屈地說,“我這傷還沒好呢……”
白宇笑得開懷,輕輕拿腳踢了他一下說,“那你就別搗亂!”
朱一龍見他總算笑了,心也跟着定了下來,故意逗他說,“好太太不幫我揉一下嗎?”
“不準叫我太太!”白宇瞪了他一眼,卻言不由衷地伸出手去按了按他漂亮的肩胛骨。
“……是這兒痛嗎?”
“嗯……不太對。”朱一龍捏着他的手腕往下摸,“試試這兒?”
“滾蛋!”
他放聲大笑,白宇羞澀了一陣後突然嚴肅起來,抓住他的肩膀說,“龍哥,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朱一龍愣了下,立刻收斂笑容、嚴陣以待等着他的提問。
“你家會不會真的有個人叫朱大虎?千萬別讓我見到他,否則我是要天打雷劈的!”
“嗯……好像還真有。”
“啊?!”白宇吓一跳,拍着桌子後悔不已,“早知道我就編個更離譜的名……”
眼前那人頓時笑開了花,白宇才反應過來自個上了當,惱羞成怒地要踹他。
內堂裏不斷傳來歡笑打鬧的聲音,成衣鋪店主颠了颠自個手裏的銀票,心道這套嫁衣還真得找個地方挂起來——搖錢樹啊!
斜陽漸晚,天邊映出瑰麗絢爛的一片雲霞。火車站裏人頭攢動,伴随着轟鳴的汽笛聲,旅人告別了這座繁華的城市,紛紛乘上了去往遠方的列車。
馬文虔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硬要塞給師父,帶着鬥笠的男子推拒道,“文虔,真不用了……”
“師兄你難得來一趟,我也沒盡到什麽地主之誼,這些都是你愛吃的,還有些我多年的藏書,你就收下吧!”
師父瞧着這滿地的行李,實在無奈道,“我哪帶得了這麽多……”
馬文虔挑了挑眉毛,“這徒弟用來幹什麽的呀,小白菜,小土豆,還不趕緊過來幫忙?”
“哦。”白宇和張道生一人手裏提了一堆,簡直跟逢年過節回鄉審親的一樣。
“文虔,這怎麽好意思……”
“師兄你見外了吧,咱們師兄弟打小一塊長大,我的就是你的!”馬文虔說着又從懷裏掏出了一本舊書給他,“你記得這個嗎?這是師父在世的時候,咱們偷偷去鎮上買的小說……你每次都把他藏在我床底下,害我挨打……”
“文虔……”師父說着想起了往事,不免熱淚盈眶。
“你帶着,多回憶下師父他老人家,我就不送你們了,一路順風。”
馬文虔搖着手沖他們告別。
師父上了火車,越過衆人往車廂裏走,不時翻着手裏的舊書,憶着往昔有些出神。
“師父!”白宇在後頭喊他,“這行李太多了,你先找位置坐,我們馬上過來!”
“好的,小宇,當心點!”
師父找了個靠窗的僻靜角落坐下,沒多久白宇和張道生也來了,不聲不響地坐在他對面。
火車沿着鐵軌轟隆隆駛了出去,師父翻着手裏的書,倒也沒有多加注意。
等他把小說從頭到尾翻完,天色已經徹底暗了,車上的人們昏昏欲睡,火車已經駛入了廣西地界。
“小宇,道生,你們要是困了就先睡會兒吧。”
沒人回答,對面師兄弟兩人仍舊坐得端端正正。
師父這才大覺不妙,擡起頭來,那兩人面目呆滞,定睛一看,分別是替身術做出來的假人!
“馬、文、虔!”
他氣得捏緊了手上的書,恨不得立馬飛回去把他那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師弟給狠抽一頓!
假人被消除了咒法,輕飄飄變成了兩張紙落在椅子上。師父見到一張紙上滿滿的字,嘆了口氣将它拿了起來。
白宇聲淚俱下地跟他道了歉,說自個還是想要留在廣州,實在是沒有辦法才騙了他。
“師父,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惹禍的。我保證聽師叔的話,老老實實地做點好事,頂多一個月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師父,我真的喜歡他,不想這麽快就分開,不管我們兩個之間還會有什麽挫折,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師父瞧着信上的字,漸漸地有些平靜了。
如果他一意孤行,仍然可以在下一站返程,逼着白宇離開那個人。
但是那天道觀裏的怪風,祖師爺牌位的傾倒……這一切似乎是上天的旨意,冥冥之中有人牽上了一條紅線将他們綁在了一起,如果逆天而行,是不是有違道家無為而治的本義呢……
師父小心地收起了那封信,藏進了懷裏。
這窗外月色美麗,沿途旖旎風景,恐怕是要他一人欣賞了。
白宇從車上偷偷摸摸跳下來的時候,正好落進了另一個人的懷裏。
朱一龍攬着他說,“咱們趕緊溜,可別被你師父給發現了!”
張道生也跟着跑了下來,拽着白宇的衣角說,“師兄啊,就你那替身術真能瞞得過師父嗎?”
“瞞不過也無妨。”馬文虔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似笑非笑,“放心,我師兄是個明事理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白宇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不管怎麽說,這賊船已經上了,接下來就聽天由命罷了。
朱一龍朝馬文虔由衷感謝道,“這次多虧了馬道長,我思來想去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辦法瞞天過海。”
“不客氣不客氣。”馬文虔眯着眼睛笑,“不過是幫朱司令一個小忙,老道十分之樂意。”
張道生沖白宇使了個眼神,“怪不得人家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看這有錢啊,連牛鼻子老道也能去拉驢車了!”
“我看你是屁股癢!”
馬文虔捋着袖子就要揍他。
“哎喲,師兄快救我——”
白宇大笑了兩聲,兩只明亮的黑眸熠熠生光地望着眼前的人。
“龍哥!”他終于喊得暢快淋漓。
朱一龍抿着唇也笑了,此時此刻只想把他揉進懷裏,不管這世間的道路還有幾多艱辛。
他們準備先從火車站離開,朱一龍問,“道長要不和我們一塊兒吃個飯?”
“免了免了,我啊,就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
馬文虔說完擺擺手,潇灑自如地拂袖走了。
白宇望着他飄走的背影,輕笑了一聲道,“你到底給了他多少錢,連飯都舍得不蹭了。”
朱一龍擡頭望天,無語凝噎。
白宇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說,“我可真不值那麽多,到時候別找我還錢就行了。”
“你值得。”朱一龍凝視着他的眼,平淡微笑道,“你是千金難買。”
張道生實在是受不了了,癟着嘴念了句肉麻,又拽着朱一龍說,“大表哥啊,我們待會兒去哪兒玩啊。我跟師兄來了這麽多天,還什麽地方都沒去過呢!”
朱一龍琢磨了一陣說,“不是想去看大戲嗎?剛好今晚有出新戲,我找人定個包廂。”
“好耶!”張道生興奮地鼓起了掌,無頭蒼蠅似地亂跑了一圈,又湊去白宇身邊小聲揶揄,“瞧你老公這麽好,你不如幹脆肉償還債吧!”
“滾一邊兒去!”白宇一腳踹上了他的屁股,卻情不自禁泛起了笑。
月兒彎,影相照,還有什麽比得過相聚如夢,相守歲長。
——
亭樓戲院格局奇特,是在小樓中央墊高了三層戲臺,以紅心實木作支撐,戲臺邊上挂了層層紅幔。文武場面都在戲臺下方,樓上包廂的客人只聞其聲不見其影,待紅幔緩緩拉開,中央四面開闊的玲珑亭臺上這戲就開場了,随着金钹一響,京胡拉開,頗有幾分神秘雅致的味道。
戲院只接熟客,來的都是大牌,白宇和張道生像是走進了一片嶄新奇趣的世界,看得是眼花缭亂。
閻秋莉穿了條西式洋裙,頭上還帶了頂粉白色的珍珠小帽,瞧他們倆這一臉欽羨左右亂瞅的模樣,幽幽嘆了口氣說,“表嫂,你以後可是大家閨秀了,別再成天跟個土包子似的,多丢我表哥的臉啊。”
朱一龍想捂她的嘴已經來不及了,白宇臉上帶着笑,挽了挽衣袖彎着腰對她說,“小莉莉,我今天必須嚴肅認真地教育你,以後再叫我表嫂,我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嗚,表哥……”閻秋莉躲去了朱一龍背後,心道這表嫂前幾天還溫溫柔柔的,果然是一進門人就變得兇神惡煞了!
朱一龍笑着拍了拍她肩膀說,“你這大街上的亂叫不怕別人聽了笑話啊,以後就叫哥哥吧。”
白宇朝他吐了下舌頭,走開沒兩步又跳了回來,小聲地問,“我真的很像土包子嗎?”
“一點都不像。”朱一龍笑得一臉溫柔。
閻秋莉難得被訓了,委屈巴巴地杵在原地。張道生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本以為他會安慰自己兩句,沒成想反而盯着她琢磨了一陣後說,“你這穿得是個什麽鬼樣,要去舞廳唱歌嗎?”
“你——!”閻秋莉追着要揍他,兩人一前一後噔噔跑上了樓,其餘人瞧見是朱司令家的大小姐,也不敢上前呵斥。
“道生,安靜點!”白宇追着吼他。雖然以前從來沒介意過自個的出生,但滿樓的目光往他們這邊一望,他也不免有些羞愧——總不能真丢了對方的臉吧。
朱一龍拉着他的手腕往上走,絲毫不理睬身旁的竊竊私語。白宇瞧着他齊整的西裝和俊美的側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開始後悔起之前拒絕了朱一龍要替他換衣服的決定。
不過還好這包廂都是封閉的,就算有人好奇這朱司令身邊跟着的年輕人,也不敢探了個頭來張望。
随着瓜子果盤一個接一個端了上來,這戲也跟着開場了。
“碧樹千裏鎖青苑,霞光穿射雲環山。遙望幽谷處,紫氣陣陣寒……”
這回唱的是《雙蛇鬥》,朱一龍怕他們聽不懂粵曲,特地選了出京劇來看。
這一折子戲講得是白素貞修煉成人,意欲下凡,過青峰山的時候遇上了青蛇。青蛇欲娶白素貞為妻,與之打鬥了一番,最後敗下陣來。青蛇愛慕白蛇,寧願變為女子,結為姐妹,也要同她一道下凡。
閻秋莉和張道生齊齊趴到了欄杆上,瞧見那青衣的相公退了場、再出來時就成了女旦。
張道生問,“那你說他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閻秋莉拍了下他的腦袋說,“這你還看不出來嗎,他既不是男,又不是女,是人妖!”
“人妖?!”張道生懵了。
朱一龍不知道自個表妹從哪兒學回來亂七八糟的詞語,簡直是哭笑不得。
身邊忽然傳來了一陣重量,他轉頭一看,白宇靠着他肩膀乏得不行打了個呵欠。
不知道是他白天累得慌,還是這出戲不合他的心意。朱一龍笑了笑,攬着他靠近了一些。白宇微微眯了眯眼,細聲喊了句哥哥,貼着他肩頭慢慢睡着了。
烏黑濃密的睫毛貼在他白皙的眼睑上,安靜得不像平時。
朱一龍很想俯身吻他,但奈何前面還有兩個锃光瓦亮的電燈泡。
電燈泡甲說,“你說這青蛇明明喜歡她,為什麽要認她做姐姐呢?”
電燈泡乙說,“你有沒有看過白蛇傳啊,因為白素貞喜歡許仙啊!”
張道生愣了下,“許仙是誰?”
閻秋莉一臉嫌棄地說,“果然是個土包子,啥都不懂。”
張道生伸手去扯她的帽子,閻秋莉也不甘示弱,兩人打打鬧鬧吵得不可開交。
朱一龍終于煩了,把這兩個人通通轟了出去。
閻秋莉和張道生悻悻然地下了樓,雖然瞧不見戲臺,但也能聽見那角兒正唱道:
我與你肝膽相照患難與共
若三心和二意五雷轟身。
從今後姐妹們相依相伴,
同甘苦共患難永不離分。
閻秋莉恍然間回頭望了一眼,對面包廂裏有個人影似乎也正看着她。
張道生拽了拽她的袖子,她回過神,兇巴巴地說,“幹嘛?!”
張道生嘿嘿一笑,從懷裏摸出了一本書。
閻秋莉眼睛一亮,那居然是白宇時刻帶在身邊的《茅山圖志》!
“師兄老不借給我看,我就趁他睡覺偷出來啦!”
閻秋莉自從見了鬼以後,對這門學問就産生了濃厚興趣,奈何白宇半點茅山的故事都不肯同她傳授,她一早就想看看這本奇書了!
兩個人偷偷摸摸地鑽去了戲院後門,并頭湊在了屋檐的燈籠下,借着影影綽綽的光翻起了這本泛黃的古籍。
年代久遠的字跡已然斑駁,啓開《圖志》第一頁,上即書雲:
啓乘陶公弘景之名,建茅山一派……
閻秋莉好奇地問,“這就是你們的祖師爺嗎?”
張道生笑着搖了搖頭,“陶公建的是上清一派,亦為茅山建派的基石,但我們拜的祖師爺卻另有其人。茅山一派源遠流長,但真正開始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才是我們的祖師爺,也是寫下這本書的人。”
“那他是誰?”
随着張道生将《圖志》翻至最後一頁,閻秋莉緩緩念出了那右下角最後的一行字。
“唐會昌三年,裴文德,于緝妖司書。”
天邊突然閃過了一道煞白的雷電。
他們兩人驀地一驚,電閃之後眼前忽然多出了一雙腳。
幹淨明亮的黑色皮鞋,質地優良的西裝褲腳。
閻秋莉循着那雙修長的腿慢慢地往上看,和一個男人對上了視線。
“是你……”
剛才在包廂裏看着她的那個男人。
男人有一雙狹長的鳳目,和稱得上是豔麗的臉孔。
“閻小姐,你好啊。”
溫柔而不失磁性的嗓音,閻秋莉傻傻看着他,竟有些呆住了。
男人朝她伸出了白皙修長的手說,“我姓秦,很高興見到你。”
“秦……?”
“秦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