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己巳年,任申月,辛卯日。正逢沖龍煞北,八純亂動,此乃不宜遠行之卦啊。”
人潮洶湧的月臺上,馬文虔摸着朱一龍的手掌侃侃而談。
白宇将他龍哥的手一把抓了過來,沖馬文虔挑眉道,“師叔啊,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着要掙筆卦金啊?”
“小白菜你怎麽說得這麽見外,朱司令是自己人,老道怎麽會跟自己人收錢呢?”
這下是連張道生都聽不下去了,撓了撓耳朵說,“行了師叔,我們會給師父傳達你的思念之情的,你就不用送了。”
“誰說我是來送你們的?”馬文虔眯縫着一雙賊鼠眼,嘻嘻哈哈道,“我也要去。”
“什麽?!”白宇和張道生異口同聲驚呼道,“你也要去?!”
一旁正從車上搬下大大小小六七只行李箱的閻秋莉聽完不樂意了,噘着嘴抱怨,“表嫂,你們這是話裏有話啊,難道我就不能去了嗎?”
白宇簡直想以頭搶地,這浩浩蕩蕩一行人鬧得正經八百的一場出行跟合家歡似的,還不知道被師父知道了得用竹條抽他多少鞭子。
朱一龍實在沒能拗過表妹,不得已把她捎上。這會兒難免有些自責,垂下眼睫低聲說,“小白,抱歉……”
“你道什麽歉啊!”白宇忙不疊把人拉過來,彎眸一笑,星華燦爛。“人多也熱鬧!”
“師兄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張道生話沒說完就被人踹了一腳,心道,何為胳膊肘朝外拐,大概就是說得他這副模樣吧……
于是這一行五人乘車自廣州出發,一路經過山勢險峻的熊罷嶺、四明山,再經蔚為大觀的贛州黃金水道,進了江蘇地界後風景秀麗開闊,一派山清水明,新雨琅琅。白宇還是頭一次與這麽多人一同出行,一路上歡聲笑語,差點令他忘了此行是去彙合師父尋茅山術志的下落,還不知道會面臨什麽樣的兇險。
他們坐的是包廂,乘務員也殷勤得很,倒水的時候忽然提到說過幾日就是中元節,問他們是否回鄉祭祖。白宇這才恍然大悟般想起,今日乃七月初十,的确離那日子快近了。
馬文虔笑眯眯得說,“往年這時候可是老道生意最好的日子,這趟就當是放個假,而且說不定去了朱司令老家也有銀票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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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宇哂笑了兩聲,心道,今年這臭道士從他龍哥身上掙得錢還嫌少了嗎。
“說起來,我記得你們師父提過,這中元節可是個重要的日子,是吧,道生?”
張道生傻愣愣地在啃包子,聽馬文虔這麽一說,擡起了腦袋,砸吧着油乎乎的小嘴說,“為什麽啊?”
白宇剜了他師叔一眼,轉頭沖張道生說,“沒你啥事,吃你的包子去吧。”
“哦。”仿佛跟沒事人似的,張道生繼續同他手裏的包子親熱。
朱一龍見狀湊去他耳邊輕聲問,“什麽意思?”
白宇擠了擠眉毛,沖他笑道,“說來話長,有空悄悄告訴你。”
他便沒再多問,這小神棍身邊總有無限多的秘密,就跟他本人一樣,玄而又玄,倒也有趣。
差不多約兩日功夫,火車已至徐隴。
師父傳來的信裏要他們在徐隴鎮稍作休整,屆時再會與他們聯絡。而朱一龍自四年前離家以後從未有機會回鄉審親,上一次被白宇師兄弟從中作梗,稀裏糊塗在渠河鎮下了車,結果臨時接到通知又調頭返了廣東,這一趟回來自然是要看望闊別已久的母親。
白宇一開始死活不願跟着他回去,說是跟師叔、師弟随便找個地方将就幾天。然而馬道長可不這麽想,難得能住豪門大院高床軟枕,何必委屈自己。閻秋莉也推着他表嫂前表嫂後地嗲着嗓子喊,白宇沒辦法,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人回了朱家。
徐隴朱家是遠近馳名的大戶,書香門第,連宅院都顯得落落大方且不失高雅。白宇不是第一回 來,但上一次跨進這朱紅門檻時的印象實在不怎麽地,重游故地,心情尤為複雜。
“小白,你不會還在為四年前的事生我的氣吧?”剪水般的黑眸深情款款地望着他。
白宇無奈,心想自己早就着了他的道,又何必在乎這點面子上的問題。
閻秋莉不耐煩地瞅着他倆說,“要打情罵俏你倆關了房門慢慢打,也不知道平時鬧鬧喳喳地在房裏搞些什麽鬼名堂……我可好幾年沒見過姑母了,咱們趕緊走吧!”
白宇被她說得臉上一紅,小聲嘟囔了兩句,這才拖拖拉拉地跟了上去。
不管如何,他這心裏還是有些芥蒂。先不說朱家老夫人是否還記得他這半路逃跑的“兒媳婦”,四年不見突然一個大變活人,還順帶拐了朱家的大少爺,巴不準半點好臉色都不會給他……到時候搞得雞犬不寧,他倆會不會成了戲文裏的梁山伯與祝英臺?也罷,不過他得是梁山伯才行。
懷揣着忐忑不安的心進了朱家,豈料事情發展和他想象大相徑庭。
朱老夫人未及半百,烏發濃密,風韻尤佳,據說以前是個官家大小姐,形容舉止都頗有大家閨秀的雍容風範。朱一龍剛跟母親介紹完,還沒來得及多說上兩句話,朱老夫人就喜上眉梢拖着他手說,“小白?你就是當年的那個小白?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白宇受寵若驚,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地沖她行禮道,“朱、朱夫人好……”
“叫什麽朱夫人,你也該叫我作娘親!”朱老夫人簡直是熱情如火。
白宇忙不疊地擺手,頻頻向朱一龍投去求救的目光。
“母親,您別為難他了。小白他重傷初愈,又一路上舟車勞頓,需要休息。”
“是我疏忽了,知道你們要來,我已經讓人備好了房間,千萬要好好休息!”朱老夫人轉頭吩咐下人道,“趕緊給少爺還有客人們預備好熱水。先洗漱一下,待會兒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團圓飯!”
“姑姑!”閻秋莉笑得甜,說話的聲音也甜,“許久不見,您怎麽還是這麽漂亮呀!”
“你這小妮子,都長成大姑娘了,嘴巴還是跟吞了蜜棗似的。”
白宇舒了口氣,悄悄地同朱一龍交換了一個微笑,彼此凝視着,仿佛都在感慨這意料之外的驚喜。雖說朱老夫人的熱情委實有些令人招架不住,可總比想象中橫眉冷眼的好。
張道生打了個呵欠,扒着他腰帶喊了聲餓,白宇回頭瞪了他一眼,忽然感覺有視線停留在他身上。轉過頭,朱老夫人正和閻秋莉聊得火熱,但仍然時不時地用餘光瞟着他,見他望過來便勾起唇角溫柔慈愛得笑。
白宇只覺得她比想象中和藹,并未覺察出其它問題。
——
徐隴是個大鎮,東面朝山,叫紫雲峰,連着綿延起伏的雲臺山脈;一條小河從鎮中蜿蜒而過,清可見底,是生養百姓的母親河。從風水學上看,山停水聚,中有明堂,算得上是塊福澤寶地。因此徐隴鎮百餘年來鮮少遇過旱澇蝗災,前清時期還出過幾個舉人秀才,百姓安居樂業,鎮上也顯得繁榮富饒。
傍晚吃過飯,天色已近昏黃,家家戶戶點起了煤油燈,從鎮上望過去一片繁星點點,好不熱鬧。将近中元節,陸陸續續有人放起了河燈,閻秋莉拽着她的小跟班興致勃勃去了河邊看放燈,馬文虔則推說要打坐修煉徑自回了房間。
白宇本來也想落跑,卻被朱老夫人拉住了,從屋裏取了只翡翠手镯要送與他,說是家傳的寶物本來就是留給他的。白宇死活不肯要,但是盛情難卻,朱老夫人就差沒聲淚俱下了,他無奈地接過了手镯,套在自個腕上竟然尺寸剛好。
“我怎麽感覺跟簽了賣身契似的?”白宇舉着手腕在燈光下瞧那只手镯,碧綠青翠,一看就價值不菲。
朱一龍拖過他的手說,“難道你不是早就賣給我家了?”
“誰賣給你了?!”白宇不忿,氣鼓鼓地要将手镯取下來,“我還給你就是!”
“好了好了……”朱一龍柔聲細語哄着他說,“難得我母親這麽高興,你就收下吧。”
白宇顯得有幾分羞澀,嗫嚅道,“我沒想到你娘人這麽好……”
朱一龍逗着他玩,“你可是她找了八擡大轎取回來的媳婦兒,怎麽會對你不好呢?”
“說得也是。”白宇玩着手上的镯子,笑眯眯瞥着他說,“你娘可比你當初對我要好。”
“你又來了……”有人苦了吧唧地皺着臉,湊去他耳邊小聲叨念了句,“小心眼!”
“說誰小心眼呢!”白宇不滿地用胳膊肘怼着他胸口說。
“好,是我當初心眼太小……不然怎麽會放你走呢?”
朱一龍伸手将他摟緊了說,“不僅人好看,還會使法術,每到關鍵時刻都能挺身而出……這麽好的太太我上哪兒找去?”
白宇本想捏個拳頭吓吓他,但近距離瞧着他那張微微勾起的粉色薄唇,忍不住上前咬了一口說,“算你識貨!”
何止識貨,簡直百看不厭……朱一龍抱着他細細密密得親,從挺翹的鼻梁一直到唇邊勾人的小痣,吻到興起便想攬着他去床上,卻被白宇扯住後腦勺的頭發往後拉,沉聲斥道,“不準亂來!被人看見了怎麽辦!”
他嘶痛了兩聲,揉着發根委屈道,“誰能看見?除非是你叫得太大聲……”
“胡說!”白宇漲紅了臉,慌亂中口不擇言道,“我明明叫得都很輕!”
說完才覺不對,臉上紅得更厲害了,熏熏然一層緋霞。朱一龍快要憋不住笑,順勢将他輕無幾兩肉的身子抱上了大腿說,“那你叫給我聽聽看?”
白宇想掙紮已來不及了,給人扯開了衣服領子雙手探進來一陣亂摸,沒半會兒功夫就軟得跟灘水似的。纏纏綿綿中雙手摸上了對方光滑的臉蛋,正欲半推半就行将成事時,窗戶上傳來了輕微的叩擊聲。
他一鼓作氣将人推開,快速理好衣服,推開梨花木的窗框,竟是一只紙鶴啄着窗紙。念了句咒,那紙鶴就自動散成了一張白紙,飄飄然落到了他的手裏,上面書着一行毛筆小字。
白宇略顯訝異地道,“是師父,叫我和道生去紫雲峰同他彙合。”
“這麽晚?”
“龍哥你先睡吧,我得去找道生,估計他還跟莉莉在外邊野着呢!”
白宇匆忙收了那張紙,挎上自個的布包就要出門。朱一龍微微蹙起了眉頭,詢問道,“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白宇扭頭沖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放心,有師父在,不會有事的!”
饒是再給他十個腦子,也想不出這世上還會有師父解決不了的問題。
朱一龍只好放了他離開。其實在他心中也有自己的盤算,等白宇走後,他便徑直去敲響了母親的房門。
“母親,您睡下了嗎?”
房裏朱老夫人應了他一聲,朱一龍便推門而入,離家日久,這房間還是熟悉的模樣。夫人信佛,正中央置着一座佛龛,寥寥幾縷香煙盤在橫梁間,略有些刺鼻的味道。朱老夫人手裏握着佛珠,見他進來,微笑着将其擱在了一旁。
“這麽晚還不睡嗎?”
“母親。”朱一龍向前一步道,“我這次回來是有件重要的事想要問您。”
朱老夫人臉上閃過一絲驚愕,“什麽事?”
“我的父親,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死的?”
夫人似是停頓了兩秒,才柔聲回他,“怎麽忽然想起問你的父親……他是突逢重病離世的,那時你還小,恐怕已記不起來了。”
朱一龍又追問道,“真是這麽簡單?那少宜、少傑他們為何又個個都突然間出了事?”
“難道你認為這中間還有什麽隐情不成?”朱老夫人不明所以地回道,“我們朱家向來與世無争,并沒有什麽仇家可言,和少宜他們更是少有聯絡,當中怎麽會有所牽連呢?”
他思忖着,不知是否該說出陰間所遭遇的古怪事情,又怕吓壞了母親,一時間猶豫不決。
朱老夫人見狀寬慰道,“你別擔心,凡事都有解決的方法。你難得回來,不如多留幾日,也讓母親好好看看你。”
朱一龍心底的愧疚登時被勾了上來,想來母親獨自撫養他長大,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他當年意氣用事離家出走,不知給母親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對不起,我……”
朱老夫人沒讓他說完,慈愛地将手扶上了他肩膀,“娘心裏都懂,放心,只要有娘在,絕不會讓人傷害你。”
朱一龍略感疑惑,低頭卻瞧見了母親眼旁的皺紋,瞬間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裏。如果父親和其餘人的死真是有人從中作梗,他更不可能夠讓母親擔憂。
“行了,母親,您好好休息吧。”他說完要走,母親卻叫住了他,“小白……他會暫時留在這兒吧?”
朱一龍微怔片刻,回她道,“自然,小白會跟我在一起。”
“這我就放心了。”朱老夫人欣慰得笑道,“當初他一個人走丢了,我不知多擔心。能回來就好。”
離開母親的卧房,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深宅大院中寂寥無聲,隔着圍牆隐約能見到一些飛舞的塵埃……中元将至,部分人家已燒起了紙錢,這漫舞的紙灰給無邊夜色平添了一絲寒意……
——
白宇和張道生抄小路到了山腳,因遠離了城鎮燈火,眼前景色逐漸變得陰暗無光。白宇點燃道符引火照明,四周黑黢鬼祟,碩大的一片林子裏竟連只鳥都沒有。
“師兄……這兒不會也有鬼吧……”張道生哆哆嗦嗦,扒着白宇的衣角不肯放開。
白宇被他拽得差點摔了一跤,故意吓他道:“有鬼?那第一個找上的肯定是你!”
剛好一陣陰風從林間穿過,張道生雙手合十默默念叨,“鬼啊鬼,你還是先去找我那大表哥吧……反正大表哥有人疼,我這地裏面長歪的黃花菜,沒人疼沒人愛,把我抓走了還不夠塞牙縫的……”
白宇拎起他耳朵,教訓道,“瞎說什麽,不準你咒他。”
“唉,以前師父老說你愛護短,護得是我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師弟。結果這才一個半月吧,就改成護你那個親親好老公了。”張道生摸着通紅的耳朵尖說。
“滾蛋!”白宇先是踹了他一腳,而後眼眸裏亮晶晶的,似是想到了什麽彎起唇便貓兒似得笑了。
“小宇,想什麽呢,這麽開心?”
山林間匆匆行來一位頭戴鬥笠的中年男子,他腳步極快又極輕,行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頗有幾分世外高手“草上飛”的奇詭與輕盈,只需片刻便到了他倆面前。
“師父!!”
白宇和張道生齊聲喊道,久未碰面,難免挂念。
師父擰着眉,神情嚴肅地盯着他們道,“你倆倒是翅膀硬了,還敢夥同師叔來騙我了,是不是平時鞭子吃得少了?”
他倆對視一眼,腦袋可憐巴巴地埋了下去,沒人敢搭話。
師父搖搖頭,嘆了口氣又緩和了臉色,“廣州好玩嗎?”
白宇一聽,這難道是不怪他了?
一本正經道,“師父,我們沒有玩兒,每天都秉承祖訓勤修苦練,絕無半點荒廢!”
張道生見機跟着搭腔,“師父,我跟師兄對您日夜思念,哪有心情去游山玩水啊!”
“兩個馬屁精。”師父聞言一笑,懶得與他倆計較。此番彙合,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白宇兩人跟在師父身後往山上走,雖然還不清楚大半夜的來這黑甕甕鳥不生蛋的紫雲峰究竟作什麽,但瞧師父的神色異常凝重,兩人也不敢多問。
路上師父問起朱一龍的事情,白宇吞吞吐吐地只說了句他也跟着來了徐隴,便沒再多答。擔心師父又要舊事重提,不給他倆在一起,可好在師父只是簡單問詢了幾句,似乎并沒有多的意見。
“你師叔也來了?”師父聽說馬文虔也到了徐隴,不免有些訝異,“那他怎麽不過來?”
白宇撓撓頭,“師叔說他也幫不上什麽忙,就不來給您添麻煩了。”
實際上馬文虔隔着窗戶吼得是,大半夜的擾人清夢,就算你師父拿轎子來擡我也不去!
“這文虔也真是的,當初我的師父,也就是你們師祖,還誇他是難得一見的道術奇才。結果這小子不思上進,成天就知道偷懶,到了現在還是個吊兒郎當的半桶水,你們可別跟他學。”
張道生嗤笑道,“就師叔那樣的還能叫奇才,那我不成道祖轉世了?”
師父笑道,“你們別看他現在這副模樣,實際上當年我和師父撿到他的時候還差點鬧出了大亂……不過你師叔現在潛心研究天命演算,也算是頗有建樹了。”
張道生還想追問這當中的故事由來,不過他們已行至了目的地,齊齊停下了腳步。
三人伫立在紫雲峰的山腰,視野開闊,一望無垠。從山上俯瞰風景,能窺見整個徐隴鎮的全貌,大小房屋并列有致,橫跨鎮中一條銀白小河,像被人用刀子劈開的一道傷痕,零零散散幾盞花燈游在水面,像傷口上泛着猩紅的血光。
白宇凝神注視着腳下的城鎮,陡然一驚!
“師父,這是——?!”
“斫龍重煞陣。”師父沉吟道。
他細細查看,的确如師父所說。頭先初至徐隴只看得清大概,還以為是背山有水的福地,實則要站在高處俯瞰全景,才會發現這鎮中的布局極為險惡。葬書曾有雲,勢如降龍,水繞雲從,乍看的确是龍盤虎踞的地貌,然而中間那條河流卻如在龍身當中橫跨一刀,将其斬為兩段。不止如此,小鎮南北兩端各有一片荒地,像是亂葬崗,隔絕了生氣往外流出,從而陰氣更重,在這鎮上恐有大禍降臨。
師父說:“四年前我經過此地,還不是現在這副模樣,想必是有人刻意為之。你看這生氣在南北方向被封死,唯有一道出口面向紫雲峰。煞氣日積月累,已有大敗之象,我擔心中元那天惡鬼出巡,會從這紫雲峰中齊齊湧向徐隴鎮,到時候全鎮人恐怕都要死于非命。”
白宇吓了一跳,忙問道,“斫龍重煞陣據說失傳已久,怎麽會有人布在這個鎮上?”
師父望着遠方,神情凝重,“我問過鎮裏的人,什麽時候開始修得這水渠,他們說兩三年前有個道士過來看風水,說是這原有的河被前面荒坡堵住,斷了財路,讓鎮上的人重修河道,才形成了這斷龍局……茅山術志裏有關于斫龍重煞局的詳細步驟,在古時只有兵臨城下,和敵軍玉石俱焚時才用得到這種大煞局。這人如此心計,不知道究竟有什麽目的。”
看來師父信裏說的線索就在這鎮上。白宇心急如焚,忙問師父有什麽方法破局。此局不單關乎全鎮上下人的死活,朱一龍的母親還留在這鎮上,他一定不能讓老夫人出什麽差池。
師父對破局一事倒顯得信心十足,斫龍重煞局雖然邪門,但不是毫無解法,幸虧他發現得早,趕在中元鬼門大開之前趕到了此處。不過破局所需準備的道具、材料不是一天就能備齊的,白宇聽了吩咐,答應會在這幾日備好作法的一應物料。
“到時候需要四個人分別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布陣,你,我再加上文虔,還是少了一個。”
張道生聞言昂着頭說,“師父,你把我忘啦?”
師父和白宇對望了一眼,中年男子臉上浮現出笑容,“道生,忘了師父跟你說過什麽?你體質陰虛,尤其中元的時候不宜出門,要閉關修法,當心被惡鬼附體。”
張道生拍了拍腦袋,“嘿,師父你瞧我這腦子,就是不記事!”
“小宇。”師父又轉向他說,“這兩天我要專心琢磨這陣法中的纰漏,你能否單獨處理好道生的事情?”
白宇點頭應承道,“師父你就放心吧,這又不是第一次了。”眼珠子轉了轉,他又小聲地附了句,“至于缺的那個人……要不我叫上龍哥?”
師父思忖了片刻,回道,“行吧,想來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你要提前和他說明當中的危險,不要勉強別人。”
白宇喜笑顏開,心道什麽樣的危險他沒遇過,更何況還有師父在這兒,他可是一點都不擔心。
師父向來是他仰之彌高的一座山峰,不管什麽問題,只要有師父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白宇和師父約定了碰面的時間,便領着張道生先行下山。
月亮在樹梢頭露出圓盤般的清影,點點銀輝落在師父的身上,他取下鬥笠,沉默地目送二人遠去。白宇此刻若是轉回頭,便能發現,師父的臉色蒼白如紙,總是如鷹隼般炯炯有神的眸子此時已愈發顯出了疲态。
然而師父仍然是如青松般不可摧垮的存在,他看着離去的兩位徒弟,已都是清秀挺拔的少年人,灼灼如晨星閃耀,他的唇邊不由自主帶上了一點欣慰的笑。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幾個人,師父、師弟、還有兩個徒弟。師父早年仙逝,師弟雖然成日不務正業,但這幾年來也在道法上有所精進,而至于小宇和道生……只要他們幸福快樂,便再無所求。
師父望着一覽無餘的徐隴鎮,下定決心此次必要将這邪道捉住,令失落已久的《茅山術志》回到它該在的地方。
——
兩日時光倏然而過,到了七月十四,家家戶戶進山祭祖,沿途焚燒紙錠。鎮上處處都是煙霧缭繞,家家門口擺着供品果盤,是為無主游蕩的孤魂提供一餐宿食。
朱家自然也要進山祭祖,難得大少爺回了來,搞得聲勢浩大,上下十多口人大清早得就開始做起了殺豬宰羊的準備。朱一龍向來頭疼這些麻煩的風俗,但未免惹得母親不悅,還是規規矩矩地做了回孝子。白宇同他說好了傍晚時分必須到鎮東邊和師父彙合,自個就不去湊這趟熱鬧了。
朱一龍見他和馬文虔自早上開始就忙得不可開交,又是畫符,又是準備石灰墨鬥的,好奇之下遂問道,“小白,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白宇告訴他,“其一呢,是幫師父準備破局的道具;其二,是為了把道生這小子給鎖在房裏。”
“鎖在房裏?”他睜大眼睛。
馬文虔插話道,“朱大司令有所不知,這今天嘛,是中元;中元呢,則鬼多。大大小小斷胳膊斷手的鬼游在街上,咱家這道生又是個天生膽小的,要是被吓得七竅流血魂歸九天,明年老道還給他上香,多不值當。”
“你別聽師叔瞎扯。”白宇抖了抖手上的符紙說,“道生體質不同尋常,今晚鬼門大開陰氣凝結,為了保護他才讓他留在房裏。”
朱一龍點頭道,“那我讓其他人都別去打擾他。”
“這倒無所謂。”白宇展顏一笑道,“我會在門口布上結界,就算有人來也進不去。”
這樣看來毋需他過多操心,朱一龍帶着閻秋莉上山祭祖,小姑娘一路上也難得老老實實,朱老夫人還直誇她溫柔娴靜,說是要給她相一門好親事。閻秋莉則羞羞答答地說自個心中早有歸屬。朱一龍不好打斷她的美夢,安安靜靜給父親的墳上燒了兩柱香。
想起陰間那次遭遇,父親化為白骨厲鬼,向自己撲來,還留有一絲心悸。不知道今晚鬼門開,這些朱家的人是否還找得到歸家的路。
母親安然靜美,半蹲在墳前往火盆裏投着紙錢。朱一龍走上前去接過她手裏的黃紙說,“您跟我一起回廣東吧,讓我和小白照顧您。”
朱老夫人莞爾一笑道,“你們有心了,但是葉落歸根,我不舍得離開這地方。只要見着你們好,我便放心了。”
四周的仆人都忙着布置鞭炮蠟燭,朱一龍湊去她身邊,低聲道出了心中的一個疑惑。
“您似乎一點都不介意我和小白在一起?我知道老家的習俗,但我是絕不會再娶妻了,母親。”
朱老夫人望着他,眼眸裏閃過一絲陰翳,忽而又綻開了笑容。“我明白的,你的決定我不會幹涉,只要你知道我一心一意都是為了你好就夠了。”
朱一龍顯得有些赧然,竟誤解了母親的用心。他本以為這趟回來還得鬧個天翻地覆,沒想到幾年不見,母親變得如此寬容。
鞭炮聲噼裏啪啦地響了起來,在空蕩蕩的山谷中顯得刺耳又頹廢,給人一種欲病欲昏的感覺。
不知道山中這亡魂何時才會出現,跨過陰陽兩界黑漆漆的大門,憧憧行往人間。
有人在不遠處念起了祭文:山中有路,魂所歸兮,嗚呼哀哉,伏惟尚飨。
——
傍晚時分,一切準備就緒。
白宇三人匆匆離開了朱宅,往鎮東邊與師父彙合的地方趕去。
天色漸暗,鎮上的人比城裏面睡得要早,慢慢得燈光也依次漸息。
唯獨不習慣的恐怕只有閻秋莉,她從姑姑的房間離開,百無聊賴沒了玩耍的去處。
她知道表哥他們有要緊的事情要辦,但一個個守口如瓶,又什麽都不告訴她,閻秋莉自然心底有些不服氣。
雖然表哥提前警告過她不得去騷擾張道生,但閻秋莉思來想去……只是看看也算不得打擾吧?
偷偷摸摸跑去張道生的門前,閻秋莉瞧見那門檻邊鋪着細細密密的一層白線,但是中間缺了個開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之。
她管不了那麽多,徑直推門而入。
“小道生?”
房裏黑乎乎一團,連盞燈都沒有,瞧不出什麽所以然。
閻秋莉見沒人回她,嘟起了嘴,又喊了一遍,“張道生?!”
“你叫我?”
黑暗中總算有人回話了。
閻秋莉想這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嘛,表哥幹嘛說不能去騷擾他。
“哎我跟你說呀,今天可真是把你莉莉姐累死了,又是上山又是下坡的,表哥還不準人家出去玩,你說過不過分?”
閻秋莉順勢摸到了桌上的油燈,大手大腳地将其點燃了。
火光慢慢照亮了整個房間,她見張道生古古怪怪地端坐在床上,身上密密麻麻纏着圈黑線,胸口上還貼着一道符咒,正嬉皮笑臉地沖着她笑。
“你這是什麽造型?我表嫂是把你當小白鼠了嗎?”
張道生一動不動,仍然笑得十分嘚瑟。
閻秋莉坐去他身邊,拿手指輕輕捅着他說,“我跟你說話呢,你倒是回我呀。”
“你是在叫我嗎?”小少年仿佛只會重複這一句話。
閻秋莉覺得納悶,又疑心他是在作弄自己,沖着他耳邊大吼了一聲說,“我當然是在叫你,張道生!快起來陪我玩!”
“好啊。”
張道生忽然轉過頭直直盯着她,眼神裏空無一物,顯出了幾分毛骨悚然感。
他天真得一笑,胸口的符紙飄然落下,聲線裏有一種不符合他年齡的低沉。
“我陪你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