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宇三人在鎮東面的廣場上與師父彙合。

七月十四,鬼氣陰森。頭頂亮堂堂的圓月于夜空高懸,正是時機。

要破斫龍重煞局需四人分別于子時在鎮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埋下“僭陽釘”。此釘以牲畜胫骨制成,澆制黑狗血,為大陰之物,埋于地底可将陰氣彙聚為一處,其上再布“生符”可暫時封住陰氣流動,圍繞“生符”再點燃九柱引魂香,便能将自鬼門而出的惡鬼困于陣中,直到十五日中元結束,再動員鎮上百姓填封河渠,方可一勞永逸。

師父意簡言赅地講解完步驟,又将“僭陽釘”等一一交付三人。

白宇略有擔心,望向朱一龍說,“今晚鬼門大開,你布局時可能會見到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千萬不要被它們影響。”

“你放心。”朱一龍朝他微笑道,“我早就見識過了,不會有事的。”

白宇納悶,“你在什麽地方見識過的?”明明這家夥經常連個鬼影也見不到。

朱一龍哽住了,忘了白宇還不知道他保有上回自陰間歸來的記憶。幸好這個時候馬文虔打斷他說,“小白菜啊,你也不知道關心一下你師父和師叔,心裏邊只有你的好哥哥了嗎?”

白宇臉一紅,轉向師父小聲嘀咕,“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文虔,你別總是拿我徒弟尋開心。”師父正色道,“這回不容有失,你們一定要小心行事。我會在鎮南方位布下玄光陣,若有任何突發情況,及時通知我。”

衆人齊齊點頭,迅速分開行動。

白宇守在鎮東紫雲峰腳下,師父往南,師叔往西,而朱一龍則向鎮北邊的亂葬崗獨自行去。

徐隴鎮上的人們早就各自回了家,道路兩旁除開一些燃盡的紙屑和擺在門口的香火龛,再無生氣。

人們多在夢中酣睡着,覺然不知今晚乃是兇險至極的一夜。

亂葬崗上殷風飒飒,橫七豎八歪倒的墓碑已看不清是何年何月所建。荒郊野外雖然陰森,他倒不覺得有什麽可怕,按照師父的吩咐埋好了那根僭陽釘,在其上布置好生符,随後将蠟燭依次排列在了生符四周,只待點燃。

可是今晚的風似乎有些古怪,他兩次試圖點燃火柴都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陰風給吹滅了。

Advertisement

四周是一堆遴選怪醜的石頭,長及腰部的荒草齊聳聳直立着。

他又試着劃燃火柴,還是滅了。

身後的草叢裏突然傳來一陣沙沙作響的異動,白宇走之前提醒過他:鬼門開,陰魂出,切莫回頭看。

然而那枯葉顫抖的聲響越來越近,與其被動迎敵,不如主動出擊。

他站起來用腳踢開草叢,卻詫異地發現四對圓鼓鼓的小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

——那竟然是四只老鼠。

朱一龍嘆了口氣,覺得只是自己在吓自己,剛轉過身,卻聽到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

“鬼王、鬼王。”

尖細的小孩般的嗓音不知從何處而來。

他舉目四望卻沒能發現半個人影——甚至連個鬼影都沒有。

“嘶——鬼王、鬼王。”

他低頭一瞧,駭然間往後連退了兩步!

那四只老鼠摩擦着尖牙,正沖他說話呢!

真的是夜路走多了早晚要碰上鬼。朱一龍正盤算着要如何處理,那四只老鼠竟然也沒有靠近他的打算,只是瞪着四雙精光爍爍的鼠眼對着他說起了人話。

“鬼王,怎麽會在這裏。”“他是鬼王嗎,不對,是人類。”“不是人類,人類怎麽會有鬼的味道。”“但是他的心在跳,你們仔細聽聽。”“真的有心跳,他是什麽。”

四只老鼠說起話來猶如在耳邊用锉刀磨着玻璃,尖銳刺耳,令人不堪忍受。

朱一龍被他們吵得頭疼不已,那四只老鼠竟圍着他團團轉了起來。

“他可是有心跳的鬼王!”“有魂魄的鬼王!”“他是獨一無二的鬼王!”

“滾開——!”

他猛地大喝了一聲,那四只老鼠尖叫着化成了黑煙,轉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莫名其妙。

然而頭頂的月亮變得更白了,子時将至,當務之急是要點燃這九柱引魂香。

朱一龍再度點燃了火柴,這回居然成功了,袅袅上升的香火之中似乎有更多的鬼影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他們在暗中凝神聚氣、屏息以待,以一種近乎膜拜的姿态圍繞着他。

不敢再多作停留,他盡快離開了這片亂葬崗。

另一面,在紫雲峰腳下,白宇已經點燃了引魂香。

在他身後是陰暗幽深的山林,羊腸小道蜿蜒往下,通向黑漆漆的山谷。

在煙霧缭繞中隐約能聽見一些不平常的響動,像是從看不見的山谷裏傳來铮铮的馬蹄聲,行至山林邊卻停下了。

按理來說,這樣的大兇之地往往會産生“陰兵借道”的怪象。早些年間也有人目睹過,身着古代盔甲的士兵騎着白骨死馬呼嘯着從山林間穿過。但如果只是“借”道還好,就怕這斫龍重煞局會引來不計其數的惡鬼,屆時地動山搖,整個徐隴鎮上的活人都會被掩埋在泥土瓦礫之下,成為一座死城。

不過看來師父的破局之法的确有效,那些從陰間游蕩而出的惡鬼被封在了鎮外,無法越雷池一步。

白宇總算舒了口氣,遙望師父所在的南方隐約亮起了一道銀白光束——這是師父在用玄光陣傳話表示大陣已成,暫且可以功成身退了。

子時已過,他預備先回朱宅和其餘幾人彙合,豈料忽然聽到清脆的一聲響。

白宇低頭,原來是手腕上的镯子掉在了地上。

他趕緊将镯子給撿了起來,抹去灰塵,卻見那碧綠青翠的玉石上裂開了一道縫隙,還是摔壞了。

“不是吧……”

白宇心疼得緊,這畢竟是朱老夫人送給他的禮物,就這樣被他給弄壞了不知道老夫人會不會生氣。

他頗有些沮喪,仔細擦了擦那镯子,小心謹慎地藏進了懷裏。

由于不小心弄壞了手镯,白宇實在沒心情久留在此地。

他離開時并沒注意到地上流出了一道暗綠的水痕,緩緩地淌進了陣中,慢慢地浸濕了那一道生符……

月如盤,陰風起,山林間的馬蹄聲愈響愈近。

——

轉過街道一隅,白宇正巧碰上了返程的朱一龍,兩人簡單交談了兩句,幸好一切順利。

“龍哥,抱歉……”他把手镯拿出來,給對方看那上面的裂縫,“我把它給摔壞了……”

朱一龍瞧他懊惱的模樣,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微笑道,“這有什麽,不過是個物件,我娘不會生氣的。”

“真的?”白宇跟着笑了起來,眼眸晶亮。

“不過這嫁妝沒了,小白會不會不想嫁給我了?”

“龍哥,你可真煩人……”白宇假裝生氣剜了他一眼,忽而又往他腰上擰了一把說,“那你嫁給我不就得了!”

“好好,都聽你的……”朱一龍躲着他的魔爪,趁機溜去他耳邊說了句,“那今晚洞房嗎?”

“想得美!”

白宇懶得理他,徑直往院子裏走,剛跨進門檻,卻意外得碰見了一個人。

“莉莉,你怎麽還不睡?”

閻秋莉正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兩只杏仁眼氣鼓鼓瞪着,仿佛在跟誰生着悶氣。

朱一龍見狀也迎了上來,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說,“怎麽了,莉莉?”

閻秋莉委屈巴巴地扁着嘴說,“張道生就是個小混蛋,他欺負我!”

白宇聞言吓了一跳,緊緊抓住了她的兩只胳膊說,“道生?!發生什麽了?!”

閻秋莉難得見他如此緊張,一時間也吓到了,結結巴巴得說,“他……他剪了我的頭發……”

白宇仔細一瞧,的确她那頭濃密烏黑的長發短了一截,忙問道,“道生他在哪兒?!”

閻秋莉朝屋子裏努了努嘴說,“我不要和他玩兒了。”

白宇趕緊追了進去,朱一龍滿頭霧水,只好向表妹詢問說:“到底發生什麽了?”

“我就是無聊了去找他玩,然後我們就在院子裏玩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也不知道他忽然發什麽脾氣,把我好長一截的頭發給弄斷了……”

朱一龍沉下臉色,“我不是告訴過你,這兩天不要去騷擾道生嗎?”

“對不起嘛,表哥……”閻秋莉自知闖了禍,低聲下氣地同他道歉。

“算了,龍哥,也不全是莉莉的錯。”

白宇自客房裏走了出來,仔仔細細地合上門,在門口以石灰作線封上了一道結界。

他問閻秋莉:“你确定只是跟道生說了,要讓他陪你一起玩兒嗎?”

閻秋莉趕緊點了點腦袋。

“行了,那你先去睡吧,頭發的事情我代道生給你陪個不是,好嗎?”

“不用不用,表嫂,是我錯了……”

閻秋莉從秋千上跳了下來,偷偷瞥了眼表哥的臉色,看來還是先溜為妙。

等小姑娘回了房,朱一龍才問他,“這是怎麽一回事?”

白宇嘆了口氣說,“你聽說過‘古靈童’嗎?”

“古靈童?”

正當他不解其意時,馬文虔也懶洋洋地從院門口晃了進來。牛鼻子老道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說,“咱家這小土豆可不是尋常人,要是論斤來賣,可比咱幾個加起來都還要值錢。”

白宇沒給他什麽好臉色,冷聲質問:“師叔,是不是你又偷懶沒給結界封好線,才捅出了這回簍子?”

馬文虔嬉皮笑臉地說,“你也不能怪我,這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再說又沒出什麽大亂子。”

“還好莉莉只是讓道生陪她玩,需要的代價不過是一縷頭發,要是被其它什麽人許了願……”白宇惡狠狠兇着他說,“到時候你就自己去跟師父解釋吧!”

“你師父可沒空聽我的解釋,他這會兒恐怕已經不在徐隴了。”

白宇愣了下,“師父又走了?”

馬文虔撓了撓耳朵說,“你師父就是個勞碌命,我讓他幹脆一塊兒來朱司令家好吃好喝休息幾天,他就是不樂意。不過等道生恢複正常,我們還得去差人填水渠……唉,一想起這堆破事,老道就渾身累得慌,得先去睡個懶覺養足精神……”

無語至極地瞧着馬文虔走遠,白宇拉上朱一龍說,“我這師叔啊,就是沒挨過師父的鞭子,早晚也得讓他吃點教訓。”

朱一龍睜着雙漂亮的大眼睛,明明自個才是最摸不着頭腦的人。

“古靈童,究竟是什麽?”

問題仿佛層出不窮。

回房的路上,白宇向他說明了原委。

古靈童是一種神秘的體質,據說自先秦時期就有道人以煉丹的形式将初生嬰兒炮制為古靈童,但此法泯滅人性、且失傳已久。張道生是他師父三年前從一戶農家帶走的,那一年正巧也是中元節的時候,張道生剛滿十二歲,頭一次展現出了他不同于常人的體質。

白宇說:“當時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父親已經失去了雙手雙腳,跟廢人也沒兩樣了。”

朱一龍驚訝道,“為什麽會這樣,難道和你之前說的許願有什麽關系?”

白宇點點頭,回他道,“古靈童可以滿足你的任何願望,但同時是你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大概就和俗話說的因果昭彰、一報還一報差不多。當時他父親許的願望是想成為有錢人,結果他家就突然多出了一座金礦,與之相對應的就是他父親被不知何處而來的罡風斬斷了雙手雙腳。”

朱一龍聽得後背一寒,怪不得白宇要将張道生給鎖起來,這要是被有心之人所利用,還不知道鬧出多大的亂子。

“什麽樣的願望都可以?”他好奇。

“當然不是。”白宇沖他搖了搖手指,“活人能許的願望也是有限的,類似于讓死者複生或者時間倒流一類的願望是不可能被實現的,因為沒人能付出相抵的代價。頭先莉莉讓道生陪她玩,就算做一次許願,付出的代價只不過是她的一簇頭發,但要是被人知道了這古靈童的體質,那可就不妙了。”

“你放心,我絕不會讓莉莉說出去。”

白宇微笑道,“倒也沒什麽,過了明天他就能恢複正常了。道生是不清楚自己體質的,我和師父也盡量瞞着他,免得他害怕。只有中元節陰氣大盛時他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段時間只要我們小心行事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朱一龍舒了口氣,輕嘆道,“今天還真是怪事不斷……希望渡過今晚一切安然無恙吧。”

白宇見左右無人,湊了上去親密地挨着他肩膀說,“你別擔心,龍哥,只要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和老夫人有事的。”

“有你在身邊我一直很放心……”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又問,“小白,你知道什麽是鬼王嗎?”

白宇怔忡片刻,“鬼王?你問這作什麽?”

“我只是好奇……”

“我在茅山圖志上約略見過,傳說鬼王自混沌而生,是集天地之初所有孽氣而生的魔障。和尋常所見的游魂野鬼不同,鬼王并不嗜血食人,而是以人間産生的怨氣作為力量源泉,因此一旦鬼王出世,世間一定會兵荒馬亂、不得安寧。”

朱一龍思考了一陣又說,“鬼王是否也有魂魄的?”

“不可能。”白宇斷然否定道,“鬼王并不是凡人死後留下的怨魂,也不是山精野怪修煉成形。他自混沌中來,當然是沒有魂魄的。”

他抓不準心中那一閃即逝的怪異感覺,亂葬崗裏那四只老鼠說的話仿佛天方夜譚,他一想就覺得頭疼……恐怕只是胡思亂想罷了。

白宇微微側過頭,十足擔憂地盯着他,“龍哥,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他發了陣呆,這才反應過來,搖了搖頭只說明自己在亂葬崗似乎聽見了妖怪的胡話。

“這些蛇蟲鼠蟻說的話你可千萬不能信,他們經常用可怖的謊話吓唬活人,等到你害怕了意志不堅的時候就會趁機奪取你的軀殼。鬼王自上古時期就已消失了,不可能出現在人間,更何況什麽有魂魄的鬼王,更是無稽之談!”

朱一龍沖他溫和得笑,輕輕撩着他耳邊的發絲說,“你放心,跟你認識了這麽久,這點謹慎我還是有的。”

白宇感到些自責,嘟囔着說,“跟我認識這麽久……結果淨害你遇到一堆怪事……”

“但是我心甘情願。”他靠前輕吻了那人的唇角,桃花眸裏綴滿了一池星華,“我說過的,小白,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離開你。”

白宇被他摟着腰攬進了胸前,望着如斯動人的一雙眼眸,便是付出任何代價他也不會舍得放手。

“哥哥……我喜歡你……”

他主動送上了自己的嘴唇,在這樣屏息靜氣的夜晚,這四個字仿佛就是他們的永恒。

——

直到被人叫醒之前,白宇還沉浸在溫寧平和的夢中,沐浴着身邊和煦的體溫,倚夢酣睡着。

“小白菜!快醒醒!”

馬文虔那破鑼嗓子似的聲音實在煩人得緊,白宇揉了揉眼睛勉強醒了過來,推着身邊的男人說,“哥哥……起來了……”

朱一龍不勝其煩地蹙着眉頭道,“幾點了?”

白宇看了眼窗外,黑乎乎的一團,明顯還沒天亮,困意十足地道,“不知道,我去看看……”

他穿好衣服下床,馬文虔“哐哐”敲着房門,完全不理會是否擾了他人清夢。

白宇的神智還沒歸位,恍恍惚惚地開了門,打着呵欠道,“師叔,天還沒亮呢……”

“這天恐怕是亮不了了!”

馬文虔一把将他拽了出來,白宇登時清醒了,震驚萬分道,“師叔,現在是什麽時候?!”

“辰時過半,已經九點啦,小白菜!”

天上烏壓壓一片黑雲,四周濃霧缭繞,快要伸手不見五指。頭頂莫說太陽,甚至連一縷陽光都無法窺見——這哪裏是天亮後的模樣!

朱一龍也從房內沖了出來,撥開四面帶着隐約腥氣的濃霧,奔至白宇身旁說,“怎麽回事?”

白宇心道不妙,霧中陰氣鼎盛、鬼氣陰森,恐怕他們在徐隴布下的結界已破!

“龍哥,你趕緊去看下莉莉和你母親有沒有事,我得立刻去找師父!”

朱一龍擔憂家人安危,只得勉強同意,随即握緊了他的手腕說,“你一定要小心!有什麽事立刻通知我!”

白宇轉身要走,忽然又想到還關在房裏的張道生,只好麻煩師叔留下來照應。若是在這危及時刻古靈童還出了什麽差池,那可真是有十只手都忙不過來。

“師叔,你這回可千萬別再粗心大意了!”

馬文虔拍着他肩膀,囑咐道,“小白菜放心,道生就交給我了,你趕緊去找師兄吧!”

白宇回頭和朱一龍最後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接着便匆匆分頭而去。

——

霧更濃了,散不掉的血腥味如影随形,推着白宇在混沌如魅的夜色中往前走。

他身上的羅盤指針不停顫動着,像是朝着他的方向有什麽東西正在接近。

鎮上的居民因為害怕大都躲在了屋子裏,路上偶有幾個看熱鬧的,被白宇大喝着叫他們回去。

“天狗食日!”

接二連三地有人喊了起來,天狗食日在尋常人看來是大兇的征兆,白宇心底清楚,何止這麽簡單,鎮上被濃霧覆蓋,一時間靜若死水,怕是煉獄惡鬼襲來的先兆。

霧裏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小孩,不聽家長的勸告,嘻嘻哈哈地在街上奔跑玩鬧。白宇想要上前喝止他們,突然間,霧氣散開了。

他感到了一種由頭徹尾的寒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街道的盡頭。

怪不得他能聞到那股血腥味,那是自死人和腐屍上傳來的,臭氣熏天的味道。

四周還是幽暗,只能憑借着來歷不明的微亮如螢火的白光窺看。那是一條無聲無息行進的軍陣,為首是連皮帶肉腐爛的死馬,披着布滿銅鏽的鞍具,隆起的眼眶中只剩兩個巨大的血窟窿。而并排行走的士兵皆如行屍一般蒼白而麻木,身着秦漢或是更久之前的古代盔甲,一張張骨瘦如柴的臉上布滿了暗黑的屍瘢和蛆蟲。

破爛的軍旗如招魂幡般揚在霧中,他們自黃泉下爬出,帶着死一般的寂靜聲勢浩蕩而來。

白宇心焦如焚,天狗食日,陰兵過境,這鎮上的人怕是都逃不過死劫。

那幾個玩耍的小孩見不到這可怖的景象,推搡着往街道中心跑去。眼見那摧枯拉朽般的軍陣就要淹沒幾個小孩,他顧不得多想沖上前去,一把将其推開,而正滾滾向前的車輪勢不可擋般要将他碾碎,他只能擡手格擋——

“神罡敕令,威光照破!攝!”

一道白光向他猛地襲來,短暫地擋開了陰兵軍陣。白宇趁機爬了起來,閃身往一旁躲開,那軍陣中陡然響起尖厲呼號,激蕩在小鎮上空,那些鬼魂化為了一道道黑煙,鑽入了大街小巷,慘叫聲頓時四起!

“師父!”白宇急忙奔至來人的身前,“怎麽會這樣?!”

師父護住那幾個小孩,神情焦慮道,“不應該的……怎麽能有人破了我的陣法,難道說那黃袍道士就在此處?!”

只見盤旋的黑煙輕而易舉地穿透門窗,已有不少人驚恐之下跑上街頭,昏暗之中推拉碰撞,尖叫連連。

師父見情況緊急,不容多想,将那幾個小孩交給白宇說,“你帶他們躲起來,我設法引開陰兵!”

“可是師父——!”

“別廢話了,小宇,你趕緊讓師叔過來幫忙,必須撐到天亮為止!”

白宇見師父割破手腕,用鮮血畫符催動法咒,那些黑煙随即聚為了一團,烏雲蓋頂般向師父的方向撲來!

“快走!”

師父将他猛地一推,黑煙席卷而來,夾雜着凄厲尖號。

“師父!!”

“我沒事,你快走!”

白宇想去幫忙,但身邊還有幾個小孩瑟瑟發抖躲在他身後。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只能先護着這幾個孩子離開。

黑煙跟随着師父的血陣往紫雲峰的方向而去,鎮上仍舊昏暗無光,衆人陷入了恐慌之中。白宇将小孩送回了他們的父母處,同時吩咐鎮上人立刻先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就在此時大地忽然晃動了兩下,連帶着屋頂也落下些瓦礫碎石,人們吓得半死,以為是突發了地震,紛紛往鎮西寬闊的地方避難。

看來這鎮上已經不再安全,白宇擔心朱家的安危,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然而剛進到院子裏,卻見本因被結界封鎖的房門大開,馬文虔常用的那只梨花木柄的銅鈴孤零零躺在了地上。

——出事了!

“小白?!”

朱一龍見他臨時返回,不知出了什麽意外,急忙沖了過來,同時見到了房門大敞的景象。

“馬道長呢?!”

白宇握着那柄銅鈴,咬牙道,“師叔和道生都不見了,怕是出了什麽意外!”

朱一龍也沒有想到發生這樣的情況,忙對他說,“剛才忽然搖了兩下,我擔心是地震,将莉莉和其它人都送走了。我母親不肯走,我一直在勸她,卻沒想到這邊也出了事,外面怎麽樣了?!”

“師父将陰兵引開了,但我怕他一個人堅持不住……”白宇思索片刻,咬破手指在銅鈴木柄上畫了道符咒交給他說,“龍哥你拿着這個,能夠暫時阻擋亡靈惡鬼,你趕緊帶上老夫人離開,這裏不宜久留!”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險!”

白宇緊緊握住他的手說,“我不會有事的,你要保護好其它人!如果你能遇見師叔,讓他速來紫雲峰和我們彙合!”

朱一龍躊躇再三,心道自己也無法幫上他的忙,只得答應。

“那道生呢?”

白宇搖頭道,“我來不及找他了,師父會有辦法的!”

地面再次晃動,白宇來不及和他話別,匆忙間又離開了朱宅。

朱一龍只想盡快将母親勸走,然而當他回首時,一道黑影自房頂上落到了他的面前。

他微微蹙起了眉峰,眼前出現了一個令他始料未及的人物……

——

紫雲峰前火光熊熊,熾烈的火舌圈出了一塊八卦圖陣,将呼號不止的黑煙封在了其中。

白宇趕到時師父已快體力不支,他蒼白的臉色被火光照亮仿佛病之将死一般,着實令白宇吓了個夠嗆。

“師父!”急忙托住師父的手臂,那體溫涼得令他心驚膽戰,“你沒事吧?!”

師父轉過頭沖他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容,“我沒事……暫時将陰兵鎖住了,你師叔呢?”

白宇搖搖頭,告訴他師叔和道生同時失了蹤。

師父神色陡然凝重起來,強撐起身體打量着四周道,“沒道理的……文虔就算再馬虎,也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到底這陣法是破在何處……”

“師父……”白宇跟在他身後,卻見師父向他昨晚布下的九道引魂香而去,驚愕之中,兩人發現那生符已經被不知何處而來的水漬浸得濕透,蓋不住那僭陽釘,從地底翻了出來。

“怎麽會這樣……”白宇不明所以地半跪下去勘察,大地晃動間從他懷裏掉出了一枚翠綠的玉石手镯。

師父驚道,“這是什麽?”

白宇急忙将手镯遞給了他,卻見師父翻轉那手镯,發現了那一道細細的裂痕。

“辛金為陰,翡玉屬水,這不是尋常的翡翠。”

“但是……”白宇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說,“這是朱老夫人給我的啊。”

師父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極其古怪,他握緊了手中的镯子,一字一句地問,“朱老夫人?”

白宇怔然道,“她是……龍哥的母親……”

“我知道。”師父低下頭,若有所思般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師父……”白宇突然覺得一切正向未知的深淵駛去,他置身其中,卻無能為力。

“小宇。”師父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說,“我暫時用火熾局困住了陰兵,但是鎮上煞氣太重,恐怕一時半會兒這震動都停不下來。但是好在這天狗食日不會太長,等到天亮一切就會結束,你留在這裏替我看護火熾局,我有要事去辦,你等我回來。”

白宇茫然無措握住他的手說,“師父,你要去什麽地方?”

師父只是笑了笑,“我去找你師叔和道生,沒事的,你留在這裏。”

白宇心中卻升起一陣不詳的預感,緊緊拽着他說,“師父你別走,我一個人做不到的,你看我老是壞事兒,又總是不聽你的話……你別留下我一個啊,師父……”

“你這說得什麽話,師父一向最信任你。”他輕松地掙開,擡手揉了揉白宇的頭發,“我去去就回,別擔心。聽師父的話,看好火熾局,我會在天亮之前回來找你。”

從四年前的初逢開始,師父從未對他食言過。白宇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也相信師父一定會如他所說,在天亮之前平安無事地回來。

師父轉身調頭,身輕如燕,幾步騰挪間便已離開了山腳。

白宇目送着他遠去,直到再也見不到師父的身影。

火熾局內烈焰沖天,亡魂陰嚎。

也許是這火光太過猛烈,他的眼裏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層若有若無、銀針輕刺般的疼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