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尊是在差不多一年以前覺察到端倪的。
那天裴文德起得很早，初春的暖陽融化了涼州城外結冰的湖面，他從湖裏抓到了幾條新鮮的黃爪魚，在院子裏的案板上用小刀剝起了魚鱗。
夜尊從背後一把擁住了他，裴文德的手指很細也很長，捉刀的手一點也不晃，鋒利的刀刃劃過那條黃魚的肚皮，鮮紅的內髒流了一案。
“你醒了？”
裴文德沒有回頭看他，從不久前開始他時不時地會因虛弱而熟睡。
夜尊只是抱着他，從指間嗅到了血的腥氣，就在那一刻，他了解了裴文德的計劃。
他要殺了自己，就像宰殺這條魚一樣，毫不留情地剖開自己的胸腔。
然而奇怪的是，夜尊在那一瞬間并沒有生氣，他反而散漫地想起了院子裏埋的那幾壇子酒，大概也放了個五六年了，用來蒸魚應該挺不錯的。
不過他也只是想想，自己可懶得去弄，況且對他來說生吞活剝和精調細作也沒什麽區別。
只是在于裴文德喜不喜歡吃。
竹籃裏還放着幾條鮮活的黃魚，夜尊突然有些餓了，他用手指剝開了一條活魚，生生地剜出了鮮嫩的白肉，放進嘴裏咀嚼了兩下。
裴文德回頭瞪了他一眼，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抓着他的下巴把唇貼了上去。
“腥死了。”
裴文德氣憤地從他手裏掙了出來，懶得說教這茹毛飲血的家夥，繼續着他手裏的刀工。
夜尊平視着他垂下來認真的眼眸，漆黑的睫毛如飛蛾蠢動。
那一刻他突然心猿意馬地想，莫說只是那麽點鬼血，就算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地割下來喂給他，似乎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只要裴文德說一句，他喜歡。
——
夜尊捉緊了那柄被黑血染透的長刀，以一種蟠天際地般的氣勢從那鐵鏈裏掙了出來，掐住裴文德的咽喉反将他推向了神木。
他渾身上下遍是傷口，暗血源源不斷地自他體表的窟窿湧出，那些血沒法止住，彙成了一條小溪湧向神木的根基。它傷了他上萬年，藤蔓紮進他的身體裏，連傷疤都凝住了，可到頭來，還是要以他的血來澆灌。
裴文德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夜尊咧嘴笑了笑，自信滿滿對他說，“你不是小裴，讓他出來，你鬥不過我。”
天目放出澄明道光，白影猛地将他推開，見他搖搖欲墜地勉強撐住了自己，冷靜下來道，“你強行掙脫封印已是窮途末路，我替他殺了你也免得他傷心。”
電光石火間，夜尊已移至他身後，一手狠厲嵌住他肩頭。
白影反應神速，暴起一刀反向斬出，只見一道血霧騰空亂灑，夜尊被他斬掉了一只胳膊，卻依舊笑得眉飛色舞。
“你做了什麽？！”他腦海裏一陣針刺般的疼痛。
“我只不過讀了一下你的記憶，看看你究竟何許人也。”夜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原來他轉世後真就不再愛我了，小裴啊小裴，你未免也太薄情了。”
白影不想與他啰嗦，鬼刃如迅雷急電奔向他要害，夜尊堪堪躲過，袖中一道黑霧騰出，裹住了襲來的寒芒。
“裴文德，趕緊出來，別再躲躲藏藏的了！”
“死期到了還這麽多廢話！”
白影默念法咒，運勁劈開了那層黑霧，刀刃從夜尊的額心劃過，将那原有的詭麗傷痕剖了開來，鮮血自他清豔的臉孔一滴滴滑落。
夜尊身上的鬼氣逐漸散開，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白影以為尋到了良機，正欲一刀斬去他頭顱。
忽然一道淩厲的黑霧裹挾着飓風自後背襲來，卷住了他的脖頸，将他提上了半空！
夜尊陰冷笑道，“我說了你鬥不過我的，好歹我也是個鬼王，就算再沒用也不會被區區人類所制服。”
黑霧越收越緊，空氣一點點地被擠出，白影竭力掙紮，快要窒息前忽然模糊地見到那神木上生出了一條枝蔓，尖利如刺紮穿了夜尊的左肩！
藤蔓似一道鐵鈎拽着他往後拖去，夜尊不甘地怒吼道，“萬年了，你要怎樣才放過我！”
黑霧散開，白影從空中躍了下來，撿起地上的長刀，卻在擡頭前聽見夜尊高聲嘲笑道：“裴文德，你真是個懦夫！”
白影在頃刻間感受到莫大的悲痛席卷過他的腦海……竹林中慘死的母親，沒落殘敗的緝妖司，西湖邊上一排排翠綠的楊柳，還有涼州城內那一個個安然如夢的春夏秋冬。
他想等的只是一句話而已。
“你确定自己能做到嗎？”
“我能。”
夜尊掙開了那條藤索，冰冷地瞥了那神木一眼。
他的血湧進了蒼老的古樹，神木重新煥發出碧綠如玉般的光芒。
他勉強站了起來，下一刻那把融了他鬼血的長刀已經指向了他的胸膛，夜尊一動不動地望着眼前之人，那雙黑眸裏只倒影了他一個人的面容。
裴文德神情冷峻，持刀的手穩如磐石，他依舊是當今最強的天師，這一點從未改變。
但他的語氣溫柔，“你的手，痛嗎？”
夜尊瞥了眼自己的斷臂，似笑非笑地說，“剛好還你的，不用客氣。”
“到這種時候你還要跟我說笑話麽？”裴文德淡淡地回他，“我不需要你還我什麽，我要的你永遠都不會懂。”
“我現在也許知道你想要什麽了。”夜尊狡猾地沖他眨了眨眼，“剛才一不小心，把你後世的記憶全看光了。”
裴文德不置可否地輕笑道，“哦，那你說說看？”
夜尊似乎永遠都不會對一個人認真，他始終用那種仿佛在開玩笑的語氣說。
“你想要我放手？”
裴文德怔楞了一瞬，內心空寂得仿佛一口枯井。
“對……我想要你放手，放我走。”
原來在這六年間他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情愛的枷鎖，若是夜尊早點放過他就好了，也不至于他到頭來什麽都想要，卻什麽都得不到。
“你站起來。”裴文德冷漠而決絕地說，“我知道你還有力氣，站起來和我打，別只會嘴上逞兇。”
“你盤算了這麽久不就為了這一刻嗎？”夜尊身旁聚起了一層黑霧，鬼王露出了他深藏已久的獠牙，陰狠殘忍地道，“我成全你。”
黑霧和白刃纏鬥在了一處，地獄深處發出了異響，連那萬年來巍然不動的昆侖神木都似乎要随之傾垮。
那震耳欲聾的轟鳴傳到了冥府，地板咔咔地裂開，端坐在高堂的閻羅王急忙扶穩了自己的烏紗帽。
陰司元帥踏步上前，在天搖地動中仍舊一本正經地鞠了一躬道，“啓禀大人，那囚禁鬼王的牢籠似乎被人闖入了，屬下這就去查探！”
“快去快去！千萬不能讓鬼王逃出來！”
元帥應聲領命，轉過身卻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嘆。
他都快要到卸任的時候了，怎麽地獄裏還有這麽多破事！
無奈工作即是工作，陰司元帥挎上了一身銀甲，提起一柄丈八長槍，遂要跨門而出時卻撞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來客。
“魂使大人？！”他詫異道。
魂使一襲黑袍，容貌被遮在了面具下，唯有一雙眼光華灼灼。
“元帥大人不必理會，只不過是地底的風吹得太響，不會有事。”
“可是……”陰司元帥回頭瞥了眼劇烈晃動的大堂，這難道還能只是風響？
魂使淡定回道，“難道元帥不相信本使？”
“當然不是！”陰司元帥收起了長槍，從容笑道，“魂使大人說的話在下莫敢不從，只要這鬼王逃不出來——就當是風聲太大，我聽錯了。”
還有個幾百年他可就卸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有魂使坐鎮地府，難道還能怕他那兄弟跑了不成？陰司元帥信步而去，留那閻王老兒在大堂之上惶恐不安地左傾右晃，他倒是樂哉逍遙。
魂使靜觀地底黑霧盤旋處，冷冷嘆道，“一萬年了，到底是你先逃了出來……”
他的牢獄，無形無色，比之夜尊所受的苦獄又能輕松得了多少呢？
只不過他還要為了那萬年前的一抹青色守候數不清的漫長時光，而夜尊，已經從昆侖的禁锢中脫身而出。
黑霧散去，塵嚣落定。
裴文德恍惚地望着上方，仿佛置身夢裏，身畔是柔情如水的雪發，填滿他整個視野的是落霞般鮮豔的血霧。
紅與白，以唯美之姿構建了他一生最後的一場大劫。
鬼刃橫穿了夜尊的胸膛，那些鬼血似萬千劍芒穿透了他的身體——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鬼血逆沖的強大力量下夜尊臉上終于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裴文德被他壓在身下，手中牢牢握着刀柄，血濺了他一身，而他卻一點也不想挪動。
他還是贏了，趁了可趁之機，略顯卑劣，勝之不武的他還是贏家。
他不只是為自己所勝，還為了他的老友，為了從今往後所有自他而生的冤孽。
裴文德呆呆地望住他，伸手試探着夜尊胸膛的溫度。
那一處還是冷漠的。
臨到了盡頭，他得了“放手”二字，卻又一無所有。
“摸什麽？”夜尊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背，“想試我有沒有心跳，能不能對你說句喜歡？”
裴文德搖了搖頭，他已不再奢望對方的憐愛。
在死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不管怎樣，他終于走到了和夜尊平行的這條道路上。
鬼王的身軀在一點點地消失，螢火一般，終歸于無。
而夜尊仍表現得無謂生死，只是用手指輕輕撩着他的頭發。
“你記不記得我給你續了多少次命？”
裴文德說：“當然記得，一次就是一季，整整三年。”
夜尊似在反省，“我怎麽就沒法拒絕你的要求呢？不然也不會這麽容易中你的計。”
“因為你傻啊。”裴文德拍了拍他的臉頰，那一點點散去的融光是他最後想要記住的景象。
“不過你不用生氣，等你死後，我也将要去往輪回了，以後的事情都跟我們沒有關系了。”
“是跟我沒有關系。”夜尊笑得狡猾，“你啊，還得想着我一輩子。”
裴文德頓時慌了起來，他抛開長刀，将對方殘存的軀殼緊緊擁在了懷裏！
“你說什麽？！”
夜尊長久凝視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一次是十年，整整三年，一共十二次。小裴，你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你在騙我！”
他不敢相信，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他不是想要自己盡快的死麽？！
“你以為我為什麽虛弱得這樣快？給人續這麽長的命可是很費神的……”夜尊在他懷裏動了動，肢體漸漸地沒有了形狀。“你不是說這世間只有一個你嗎，那麽你就活得久一點，讓裴文德這個人……留得更久一點……”
“我不需要！”他憤怒地低吼道，“你真是個自私的混蛋，你無非就是想讓我一直記得你！”
他不要自己的魂魄，要永恒的銘記——這比魂飛魄散還要痛苦！
“聽你這麽一說，我好像的确有點自私。”
夜尊得意地笑着，臉上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甚至還挑了挑眉毛說，“別老是兇巴巴的，我還有事情要問你。”
裴文德已迷失了，他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也不知道待他離開後自己還能去到哪裏。
他怎麽能這麽自私，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你有在聽嗎？”
他要走了，裴文德癡癡地望定他。
“你說。”
“可能是我老了吧……”
那如雪的白發也正化為輕煙，虛空中只剩淡淡的尾音。
“我發覺記性變得越來越差，有時連我那雙生兄弟長什麽樣都記不得了……這一萬年的記憶好像一片空白，只有和你在一起的六年無比清晰……你說這是為什麽？”
裴文德聽到發笑，這位活了成千上萬年的妖怪終于老年癡呆，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要問句為什麽。
他笑中帶淚，捉住了最後一絲浮散的雲煙，輕輕地說，“因為你……”
無盡的黑暗中只剩下沉默。
夜尊消失了，他到最後也沒有聽到那句話。
但是他懂得，不需要說出口也能彼此明白的，那一份思慕。
随着鬼王的隕滅地底的怨氣也跟着散開，圍繞着昆侖神木的骨骸石階紛紛碎成粉末，轟然豁開的巨坑上騰起了一層風暴，那些罪孽深重的亡魂終于尋到了歸路，在神木散發出的碧綠光芒中幻化為一只只青色的飛鳥，它們飛向了忘川河、飛向了往生井、飛向了綠意盎然的人間。
地獄正在經歷萬年難得一遇的大赦，鬼王以血洗清了罪孽，放生了無數被他囚困的亡魂，大不敬之地将重新被黑水淹沒，重回到萬年前寂靜的原狀。
幽冷的黑水正逐漸往上爬升，淹到了裴文德的膝頭，而他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望着空蕩蕩的昆侖神木，無法往前，也無法退後。
他不知道自己的餘生還能做些什麽。
他終于戰勝了鬼王，百世都将傳頌他的威名，而他也手刃了自己的愛人，一百二十年的生命他只能用來懷念。
直到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拖離了地底，如飛升一般地騰空躍起，重新站在地獄入口的邊緣，當他看着那個摘下面具的人，陡然清醒了過來。
然而只在一瞬間，他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他怎麽可能分辨不清自己所愛的人。
“我送你回去，這裏不是你該呆的地方。”魂使打開了一道門，對面即是人間的通路。
裴文德慘淡地笑着，點了點頭說，“我立刻就走。”
魂使不是個善于言語的人，想了半天才冒出來句，“他真的很煩人。”
“老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也不問我到底想不想。”裴文德回望了他一眼，“你說得對，他确實煩人。”
“但我說的跟你不是同一件事。”
裴文德迷惑道，“什麽意思？”
“他三天前平白無故地跑來問我，要是他想做人怎麽辦？”
裴文德一下愣住了。
魂使接着道，“我們生來是鬼，無魂無魄，怎麽做人？但他實在太煩人了，我為了讓他安靜一點，于是告訴他萬物皆有終點，我們也不是長生不死的。神自虛空中來，人由神創，鬼自人生，我們是因為人間的戾氣太重而從混沌中誕生的不詳之物。如果他死後不想回歸混沌，就要徹底洗掉自身的戾氣，而他做到了。”
裴文德彷徨不安地聽着，魂使指着那漫天的青鳥說，“他做到了以血滋養神木，以命赦放亡魂，照理來說是成功了一半。”
“為什麽只有一半？”
“因為人和鬼最大的不同是因為人有牽挂，而鬼只有執念。”魂使眸色愈沉，幽幽地說，“我與他都是只有執念而無牽挂的人，我告訴他不管他怎麽做，沒有魂魄都是行不通的。他說他願意一試，那就是賭上了自己無窮的生命和靈力，只為求一個根本沒有人成功過的機會。”
裴文德低聲呢喃道，“但他還是做了……”
“因為他說……”魂使念及于此，揚聲高笑道，“做人沒勁透頂，但你喜歡。”
裴文德被他在身後輕輕一推，撞進了那扇泛着白光的大門。
魂使的聲音萦繞在他周圍，逐漸和迎面而來的風聲雜在了一起。
“成功或者失敗……一念之間……不過那家夥，可精得很……”
裴文德在風中回到了春光暖融的人間，這是他們在涼州的家，院中的桃樹剛生了嫩芽，還沒到桃花柳綠的季節，那一點新生的綠芽脆得仿佛二八少女纖指柔夷，在風中輕輕地搖曳着，召喚迷途的旅人歸家。樹下黑發的男人一襲白衣，正眺着遙遙的遠方，斜陽餘晖映在他的身周，照亮了漂浮的細塵，似點點熒光托着重生的軀殼，托起了裴文德夢寐以求的願望。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那背影，生怕那只是自己的幻覺，若在這夢中令他驚醒，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情。
直到那人聽見了響聲，回過頭，用不變的眼眸微笑凝視着他。
“你居然回來得比我還慢，天都快黑了，小裴。”
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用力抱緊了他，緊貼着的胸膛是溫熱的，胸腔下鮮活的心髒在熾熱地跳動！
“你——”裴文德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更多罵人的話，末了還是那句，“你混賬！”
夜尊攬着他，無辜地說，“你這就不對了，一來就開罵，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工夫才能變成現在這樣？”
裴文德果斷地擡起頭，沖他一笑，緊接着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你花的工夫就是騙我！什麽都不告訴我，想讓我為你痛哭一場！”
夜尊倒黴極了地揉着自己的腹部說，“也沒見你為我痛哭啊……哎，等等！”眼看着裴文德又要揍他，趕緊地說，“我是沒有想到自己能成功，要是敗了我可就真的死了，別說做人連做鬼都沒我的份了——反正你想我死，也免得給了你希望又讓你傷心對嗎？”
裴文德恨恨地扶起了他，仔細把他從上到下端詳了一陣說，“你真變成人了？”
“如假包換！”夜尊嬉皮笑臉地掀開了衣領，“要不要摸摸看？”
然而裴文德只是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反而搞得夜尊下不來臺，輕咳了兩聲道，“沒想到這變人的過程還真複雜，那家夥說了一通其實全都廢話，還不是得靠我未雨綢缪……”
“你在說什麽？”
裴文德總算鎮定了下來，确定了眼前的不是別人，也不是幻覺，是那個願意為了他放棄漫長生命的人。夜尊真正變成了人，容貌未改，狂妄不減半分，白發倒成了青絲，意味着從頭來過。
一切圓滿未免來得太快，裴文德在經歷了絕望、錯愕、驚喜之後不免又提心吊膽起來。
“但你不是生來沒有魂魄嗎？你這樣……能保持多久？”
他心裏還在記恨那一百二十年的事情，鬼王成人，真的能同凡人享一樣的人生嗎？
夜尊傾身向前，貼着他的耳朵頑皮地吹了口氣，“我要是說了你可別生氣，我有魂魄。”
裴文德更是迷惑了，“你哪兒來的魂魄？”
“我這不是餓得發慌嗎？你又不準我傷人，我只好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偷吃了你一半的魂魄，要不是有它，我估計已經灰飛煙滅了。”
“你——！”
夜尊指着他揚起來的手掌說，“我必須給你立個規矩，從今往後不準打人，尤其不準打我——真生氣了？”
裴文德的左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臉上，撫摸着他溫熱的肌膚，柔聲道，“我怎麽會生氣。”
“但你少了一半的魂魄，來世可能做不了人，只能跟我一起做鳥獸蟲魚了。”
他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說，“我也是自私的，既成事實，我願意陪你哪怕做閑花野草，這一輩子也就夠了。”
夜尊得意竊笑道，“你的一輩子其實還挺長的，不會比我短多少。”
裴文德無奈地搖了搖頭，忽然又想起魂使說到的那個問題，于是問他，“你的牽挂是什麽？”
夜尊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我的執念是你，是到死也不要放開你，但等我明白了何為人心，執念就化為了牽挂。”
“人心？”
“你要的不是束縛，也不是放手……”
暮色悄然四合，人間的炊煙在袅袅上升。
“你真正想要的，是陪伴。”
在這樣靜谧安然的凡間，有一個一起看風景的人，如斯美好。
“而我的牽挂就是，那句一直沒能告訴你的……我喜歡你。”
裴文德用盡所有力氣抱住了他，這句話，他已經等了整整六年，等到了長河落日後朝陽初生的那一天。
前方還會有很多不一樣的風景在等待着，他們會攜手一一看過，直到埋骨蒼山，化為清風。
到那時，山谷裏定是萬籁俱寂，唯有愛意不古，情意長眠。
——
白影在裴文德選擇了面對的那一刻從他體內抽離了，他明白接下來的事情要由裴文德一個人完成，他也相信着對方。如果說優柔寡斷善于逃避是他們兩人共同的特點，那麽至少到最後，他們都站了出來勇于面對這未知的結果。
白影沒想到的是在他意識超離的那一瞬間，夜尊竟将他捉住了。這家夥居然還有能耐幻化出分身，白影恨恨地瞪視着他。
夜尊笑盈盈地靠近，白色的發于虛空中飄散，嘴裏道出了一個令他驚愕卻又似乎不是那麽難以接受的事情。
“裴文德已經把他的魂魄分給了我，你的魂消失了一半，等你回去就只剩一具空殼了。”
“他分給你的？怕是你偷搶的吧。”白影冷笑着，他認識了裴文德這麽久，仿佛重度了一輪人生，在他看來裴文德可不會做這麽缺德的事。
但是對他而言，有沒有魂還重要嗎？正如秦深所說，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他改變了過去殺了鬼王，卻換不回他愛的那個人，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夜尊端詳着他道，“你和小裴真的截然不同，看來他說得沒錯，到了下一世他就不再愛我了。”
白影冷漠道，“你也等不了那麽久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知道。”夜尊勾起了唇角，突然邁步上前，一把嵌住了他的喉嚨。
白影無法掙脫，雙眸緊緊地盯着他，但夜尊只是擡高了他的下巴，從腕上割出了鮮血灌進他的咽喉。
“你要做什麽？！”白影反應過來，拼命拒絕。
“你放心，我不會害你，我只不過替你續了十年的命，讓你能夠回到現世，不至于成為行屍走肉。”夜尊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只剩這麽點力量了，你倆加起來快把我給掏空了。”
白影不接受他的好意，甩開他道，“就算你這麽做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像是需要感激的人嗎？”夜尊懶洋洋回道，“我只是不想讓小裴太生氣，因此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白影不發一語地恨視他。
“我已發現冥冥界的入口就在陽間的某處，在晝夜交替的一剎那，天與地彙為一線，山河倒錯，在日月星光消失的地方就是通往第三界的大門。”
白影皺起了眉頭，他當然聽說了關于第三界的故事，但縱使有他口中的冥冥界又如何？
“我今日必死無疑，後世的冤孽将在這一刻化解，你和你心裏面的那個人都不應當存在，但我為你留了條出路，只要你能找到冥冥界，或許你會有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
他遲疑了片刻，“那為什麽你不去找？”
夜尊眼底閃着隐秘的光華，他微笑道，“因為我和他的家就在這裏，我們還有很多的地方沒去過，暫時還不舍得離開……”
白影見他漸漸地消失，在黑暗中化作了一道缥缈的風。
“小白。”
風裏帶來了一聲熟悉的呼喚，但那仍是夜尊的聲音。
“你不會是一個人的，前面還有位老熟人在等着你呢。”
白宇悵然若失地回過頭，鬼王不見了，風中是無數鳥兒振翅高飛的輕響。
他終于笑了起來，對那孤注一擲只為求得一線生機的鬼王說。
“這個名字，可不是給你叫的。”
他行走在陰間的小道上回想了許多事情，譬如夜尊口中的冥冥界是否真的存在，還是那家夥用來诓騙自己的另一種手段；又譬如，鬼胎要是因緣錯亂從未降生，那他即便到了冥冥界還能找回曾經的朱一龍嗎？
白宇低頭沉思着，不知不覺間已走回了現世，前方是亮着一片白光的大門，當他踏回人間，見到的還會是曾經的光景嗎？
正當他要離開時，一只猛獸撲到了他的面前，白宇驚駭之下往後連退了兩步，定睛一看，那獸生得離奇，虎頭龍身，一只崎岖的獨角生在額頭。
難道這就是夜尊所說的什麽老熟人？白宇迷惑不解時，又望見了自那野獸身後走出來的人，黑發黑袍，威相莊嚴，正是魂使。
——熟人究竟是他還是它？
魂使只是如神像般伫在原地，那野獸倒是先開了口，厚重的呼嘯震耳欲聾。
“你忘了一件東西。”
白宇納悶道，“什麽東西？”
那野獸甩動鬃毛，自口中吐出了一縷藍火，晃晃悠悠地飄到了白宇的手中。
火光似有生命般跳動着，白宇只用了一秒便認出了這縷魂火！
他緊緊抓牢了它！
“魂生即不滅，只要來過，就會留下痕跡，你帶上他，回去吧。”
白宇不明所以地望着那野獸，“為什麽鬼胎消失了他還是會存在？”
野獸娓娓地道，“世界和你們凡人想象的大有不同，時間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條彎曲的河流，不管流向哪裏終有一天回會到原處。鬼胎是命運的産物，是為了徹底消滅鬼王而誕生，既然你已改變了過去，就不會再有鬼胎，也不會再有千年之後的煩憂。但魂魄不在命運的掌控之中，它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只要曾在時間的長河裏留下過痕跡，就永遠不會磨滅。”
白宇似懂非懂地說，“那我能帶他去到冥冥界嗎？”
“冥冥界在是與非之間，生與死之際，如果你能找到，當然可以。”
白宇低頭看着那藍火，溫柔至極地道，“我還有十年呢，一定能找到的，你相信我，龍哥。”
野獸完成了它的使命，巨大的獅尾在空中擺過，調頭走向了地獄的深處。
跟着他一起離開的還有那位神秘的魂使，白宇突然叫住了他，魂使回過頭來，面具下那雙眼眸如煙似霧。
“我很好奇，你分明也是鬼王，為何要參與到這一切中來？”
人人都有私欲，那他的私心又是什麽？
魂使意味深長地說，“我只不過，覺得他在那兒鎖了太久，實在有些礙眼，擋着我看那昆侖神木了。”
神木是昆侖的根，他在萬年恒久的等待中，總是會像過去一樣仰望那蒼翠的古木。
他在暗中推波助瀾完成這一切，無非是因為某一天他無聊地想，憑什麽他那蠢弟弟受刑也不找個別的去處，偏偏要纏着他的昆侖——只有我才能陪在他的身邊。
就這麽一丁點小小的私心，不知在那冥冥中守護着他的神聽見了，會否像從前一樣敲着他的額頭說，你啊，就是心眼太小又想得太多。
白宇在醒來時身處一片廢墟，曾經的司令府不複存在了，他仰頭躺在野生蠻長的荒草中，眺望着頭頂燦爛的星空。
魂火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被他視若珍寶地捧了起來，在月光下散發出動人的光輝。
他可以不急于一時，畢竟他還有十年的時光尋覓那未知的入口。
“龍哥，你看得見嗎，今晚的月亮可圓了。”
魂火幽幽晃了晃，他聽得見。
白宇笑了起來，用手指戳着那火焰說，“誰叫你老是背着我做危險的事兒，以後你就是我的跟班了，我說往東你就不準往西，要是你敢惹我生氣，我就找個玻璃瓶把你裝起來，放在路邊給人展覽，說不定還能賺點路費呢。”
魂火矮了少許，像是委屈極了。
白宇樂不可支地大笑，正想再逗逗他，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
這大半夜的，亂葬崗裏是人聲還是鬼聲？
白宇躲在草叢裏，見到兩個人影手拉着手鬼鬼祟祟地闖了進來。
“哎喲，這裏不會真的有鬼吧……”
“不是你說想要看看鬼長什麽樣嗎，現在又怕啦？”
“你不怕？就你膽子大！”
“我、我當然不怕！”
“那你手上怎麽全是汗呢，小道生？”
“別老說我小，我不比你小多少！”
一男一女在亂葬崗旁沸沸揚揚地吵了起來，白宇看着他們年輕的身影仿佛看了一場永不落幕的電影。他低頭悶笑了兩聲，催動咒語，荒草間一陣陰風吹過，憑空多了點碎碎的嘈雜之聲。
“啊——救命啊，有鬼啊！！”少年大叫一聲，忙不疊地抱緊了身旁的女子，帶着哭腔說，“莉莉姐，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那白裙的女子氣得不行，使勁拍了下他的腦袋說，“跑啊——！”
白宇瞧着他們落荒而逃，不禁暢快地大笑。
他伸了個懶腰，從草地裏爬了起來，将魂火輕輕地貼進了懷中，拂開山林間的迷霧，往雲深不知處潇灑走去。
他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
直到一九四零年左右，在戰事告急的江蘇還曾有人目睹過據說是茅山道士的人開壇做法，以一種常人無法解釋的方式幫助當地居民在逃難的過程中躲避了追兵。
他們說那人看着不過三十出頭，穿一身麻衣白袍，雙眸烏黑發亮。
他總是帶着一抹詭異的藍火，形影不離，像極了志怪小說中時常提及的神仙高人。
後來到了抗日結束，建國之初，再沒有人聽說過關于他的傳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