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傳說中的走馬燈?
據說,人在迎接死亡的時候,腦中會快速地閃過一生的回憶。
是為走馬燈。
江予已經很久沒在十二點前下過班了。
從公司到家裏的末班車是在淩晨零點五十二分,連着近一個月,他每天都在四十分出公司,然後下樓進車站,趕上最後一班回家的車。
此時不過晚上九點,夜已全黑。他出了車站,盈着冷白月色與暖黃燈光往住處走去。
車站出口的區域一派喧擾,大媽們組了個十乘十方陣開着音響跳廣場舞。稍往前走些,路邊的小吃店已在街旁擺出了臨時桌椅,酒瓶碰撞與朗聲交談混雜在油煙和尼古丁的氣味中鋪天蓋地而來。再行過這段不短不長的路,分貝逐漸變低,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靜谧。
稀少人煙使得空氣都冷了幾分,江予攏了攏大衣外套。
臨近了住宅小區,偶爾一輛載着人的出租車飛快駛過,行道樹旁一只純白的比熊擡着後腿撒着尿,牽引繩另一頭的婦女正與另一人低聲交談。間隔六米遠的另一顆樹旁,一米不到的孩子把玩着手中溢着流光的彈球。
江予經過了交談的兩人,微垂着頭,盯着面前幾步遠的地磚邁着步。突然一陣轟鳴由遠及近,霎然劃破這道寧靜的面紗。江予忍不住擡了頭,本應在不遠處的小孩卻不見了蹤影,餘光瞟見他跨入了車道,伸手去夠那顆還在小幅跳動的彈球。
轟隆聲響像是正撕扯着所有人的神經,江予聽到了一聲急切的呼喊和尖叫,下一秒緊接着的便是另一道炸在耳旁的撞擊。
真是工作之後太久不運動,連身體都鈍了。
在腳下一個踉跄的時候,江予不禁心想。
耳邊只餘嗡嗡鳴響,溫熱的液體有些模糊了他的視線。恍惚間,江予看見那被他推開的孩子呆坐在路旁,正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又莫名的場景,那顆被他追了好幾步終于抓回手心的罪魁禍首終究還是脫了手,落在了瀝青馬路上,沾了血漬,一步一跳地朝江予的方向彈來。
路燈和車燈光線交叉輝映,穿過了流光溢彩的彈球,引出無數飄渺迷離的折線,晃了他的眼。
“糊糊——”
是誰?
他早就已經不讓別人叫這個小名了,至少從小學畢業前開始。
“糊糊,上來了嗎?”
“來了——”
整潔幹淨的新住宅樓樓道內,一個約莫三歲左右的孩子單手扶着雪白的牆,低着頭一步一用力地踩着樓梯,在将要踏上這層最後兩階臺階時,他卻看到了另一雙鞋。
小孩擡起了視線,望進了一對同樣注視着他的烏黑眼眸。
江予如一個誰都看不見的透明人一般站在角落看着這頗為熟悉的場景,猛然意識到,他也許是看到了傳說中人死前的走馬燈。
眼前,是三歲的江予,與三歲的賀霖的初識。
這一年,江予搬進了新家,正在賀霖家樓上。
樓上再次傳來一聲呼喚,小孩應了一聲,繞過面前堵着路的人,披着三歲的賀霖一直黏在他身上的視線,再次往上爬着樓梯,直到一聲關門聲響。
回聲蕩在樓道內,如漲潮時的濤浪席卷了江予所有的感官,他忍不住緊閉了眼,而再睜開時,面前的人身形拔高了許多,有些不耐地伸了根食指按着門鈴,嘴上喊着:“賀霖,快點,要遲到了。”
“來了來了!”
門裏的聲音有些悶悶。不一會兒,房門被打開,走出同樣已能看出些帥氣眉眼的小少年。
他合上了門,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瓜子,裝模作樣訓道:“糊糊,你都不叫我哥哥了,沒大沒小的。”
“都說別叫我糊糊了!”那不耐小少年拍了他的手,扒拉了幾下被揉亂的頭毛,邊下着樓梯反駁道:“你就比我大四個月,有什麽好叫哥哥的。”
出了樓道大門,陽光鋪灑。十一歲的賀霖眯了眼,挺委屈似的,嘟囔說:“明明你以前就一直拉着我手喊哥哥的……”
江予憶起,這是他們上初中的第一天。
他與賀霖是同一屆,初中又考入了同一所,于是雙方父母一敲定,接送上下學就輪番着來。
開學這天正好由江予父親接送,結果賀霖早晨睡過了頭,差點讓兩人在開學第一天就遲到。
一早的晨光似乎都散發着獨特的氣味,江予倏然覺得自己好似聞到了包裹着暖陽的桂花香。
——但方才明明沒有聞到過任何味道。
他一個怔愣,眼前的兩名小少年各自從兩邊上了車。東方那耀着光的圓越來越刺眼,他幾乎要流出淚來,雙眼本能地阖上,左手不自禁擡起做着遮擋,手背抵在眉骨,手心卻突然感受到一道轉瞬即逝的尖銳觸感,連帶着輕微的“啪嗒”一聲。
他試探性地半掀了眼簾,強光已然散去,入眼是被胡亂揉成一團的紙團,下面墊着的紙上,擡頭分明寫着“一中高二年級第二學期第三次月考語文卷”的幾個黑體大字。
他再次愣了神,放下手環顧四周,發現他正身處一間教室內。
——他高中時的教室。
“喂!”
怎麽回事?
他不是剛被車撞了,然後正津津有味——姑且算是津津有味吧——正回顧着他這一生的記憶嗎?
按着時間線,倒的确是該進行到高中沒錯,可......
可他為什麽突然就自己坐在了高中時的座位上?
“江予!”
前排的賴旭再次壓着聲音喊了江予一聲,他終于回過了神,擡了眼,卻見賴旭朝那紙團努了努嘴。
“賴旭!說什麽話呢這麽急,上課呢好好聽!”
是熟悉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的聲音。
賴旭連道兩聲“好的好的”,向前轉回了頭。
江予沒有立即去拆那個紙團。
他合上嘴,僅用鼻腔深呼吸了兩下,教室裏似乎散着附近某個同學的杯子裏傳出的巧克力奶味。他又盯着面前的筆盒,拿出一支水筆,将筆尖抵在左手食指尖上,用了點力道摁下了筆尾。
筆芯伸出,在指尖留了個黑色小點。
還挺疼。
所以為什麽,他明明是在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觀賞着名為“江予的一生”的這出戲,如今卻突然成了戲中人?
聽覺、嗅覺、觸覺......耳邊語文老師還在分析着月考的閱讀理解文章,略顯中性的女聲念着枯燥的文字直讓人犯困,讓人覺得好像每一秒都被掰成了兩瓣。
——太不尋常了。
前兩段走馬燈明明都是一晃而過,為什麽現在的一分一秒都變得如此清晰?
江予心裏頭不斷地冒出疑問,胡思亂想着,手上不着心打開了方才賴旭丢給他的紙團,看見幾個淩飛飄逸的大字——“看一棵松下!”。
一棵松與五棵松并沒什麽關系,只是因為學校操場邊種植了一顆孤獨的高大松樹,大家便戲稱它為一棵松。
江予的位子正在窗邊,稍稍偏過頭就能看見窗外的場景。
五月的下午兩點,正是陽光最為猛烈的時候,操場上跑着步的人都脫了外套,只穿着短袖,短小的灰色人影躍然在磚紅的跑道上。
常青的“一棵松”下看着就要比其他地方涼爽些,而在那陰影處,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從這個角度,能望見賀霖的臉,只是因為距離的原因看不清晰表情。而正站在他的對面的女生就只留給了他一個紮着馬尾的後腦勺,穿着學校統一的校服,根本無從得知究竟是誰。
但江予知道。
是他和賀霖的下一屆,現在一中高一年級的……據說是級花。
原來是這時候。
前排的賴旭還在不住地向窗外投去目光,甚至在觀察到老師轉過身去寫板書時伸長了脖子想要更清楚地圍觀這場好戲,雖然都是徒勞。
但江予卻收回了視線。
沉澱的記憶逐漸浮出水面,讓他一時忘了自己正處于步向死亡的走馬燈中。他緊盯着眼前的試卷,試圖用這些如今讀來依舊枯燥晦澀的文字來擠兌掉腦海中多餘的回憶。
盡管也是徒勞。
蓄意彰顯了在乎,逃避的導火線是壓制不住的情感。記憶開始作祟,讓那些他試圖抛下的過去愈發清晰。
都說走馬燈中看見的,會是自己最在乎的回憶。
而他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一幕——
這是一場不該發生的戀愛游戲的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