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雷鳴
【預警:本章涉及身老病死,但是是小江心态變化的一個契機,如若不能接受具體敘述可以直接看明天的更新】
即使早有準備,在看到短信時,江予還是猛地一窒息。
賀霖自顧自走了兩步,發現身邊沒了人,回頭一看,江予正立在原地,低着頭,盯着手機屏幕。劉海自然垂蕩,像是給整張臉都覆上了一層陰晦。
賀霖驟然生出幻覺,覺得眼前的人仿佛在他沒注意的一瞬間,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晃蕩着,馬上就要倒下一般。
他心中一緊,跨步上前,不自覺地一把攥緊了對方的上臂,問道:“怎麽了?”
半晌,江予才說:“我不回家了,去趟醫院。”
随後,他又補充一句:“之後可能都不一起走了。”
賀霖眉間一緊:“怎麽?”
“爺爺摔了一跤。”
雖然江予說着不用,賀霖還是跟着他來了醫院。
江爺爺剛做完手術,正睡着。看顧在旁的俞寧茵一見他倆,手指抵在唇上“噓”了一聲,看了眼點滴餘量,還有一半,于是她向兩人示意,出門去說。
甫一關上門,她不滿地對賀霖斥道:“你怎麽也來了?還不快回去複習功課。”
“俞阿姨,”賀霖喊了聲,“我也很擔心江爺爺的身體,究竟怎麽回事?”
俞寧茵嘆了口氣,說:“摔了一跤,腦子裏有血塊,剛剛手術取出來。”
“那既然做過手術了,應該沒什麽問題了吧?”賀霖問。
俞寧茵點頭:“應該是,不過醫生說還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
江予站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
還是發生了。
他不勝其煩,每天回家後都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提醒,到最後也依舊不能改變事情的發生。
連緣由與發展也是同樣——摔跤,腦出血,手術。
那麽後續,會不會也……
他驟然覺得全身發冷。
賀霖見他木着一張臉,臉色蒼白,悄悄碰了一下手,觸及一片冰涼。他不顧是在俞寧茵面前,圈住了那只手,發現他還在顫抖。
“江予!”他急急出聲喊道,又宛如被自己的音量吓到,放輕了聲音,“阿姨都說了,應該沒什麽事了,別擔心,啊。”
江予望向他,堪堪出聲:“我……”
只是剛發出了短促的一個音節,他再也進行不下去。簡簡單單的“我沒事”三個字,梗在喉間,音色成了砂礫,攪入一腔的忐忑與不安。
俞寧茵也拍了拍他的背,說:“今天你爺爺估計不會醒,待會兒進去看看,就早點回去吧。”
轉而,她又趕着賀霖:“和你爸媽說過要晚回家嗎?你先回去,都是高三生了,時間緊迫。”
賀霖搖頭:“阿姨,我也再待一會兒,和江予一起走吧。”
俞寧茵争不過,只嘆了一氣:“行,你們都別太晚回,待在這裏也不起什麽用。”
“奶奶呢?”江予突然問道。
“她陪了一天,讓你爸先送她回家了。”
江予點頭,手覆上臉,深呼吸了一口,才轉身開門進了病房。
麻醉還沒過,江爺爺睡得沉,胸口的起伏幾不可見。江予握上他的手腕處,感受到了手心下的溫熱和指尖所及的脈搏跳動,胸中憋着的一口氣才得以盡數呼出。
他沒能出聲,也無法出聲,只能在心中默念:
爺爺,求求你……
求你這次撐過去……
坐了大約半小時,俞寧茵厲聲把他們趕回了家。
賀霖開了大門,江予機械般地跟着他進樓道,徑直走到了一樓房門口,掏出鑰匙,剛将鑰匙插入一個小節,賀霖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予。”他喚了聲。
江予聞聲擡頭,朝他扯了一抹笑,啞着嗓子說:“沒事,我進去看看奶奶。”
賀霖目不轉睛看他半晌,随即,手臂一攬,将他擁入懷中。
溫柔的安撫被施在後心處,賀霖緩聲道:“沒事的,沒事的。”
江予額頭抵在他肩窩,片刻後,呢喃“嗯”了一聲。
房裏一片漆黑。
江予沒穿拖鞋,踩在通往房間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即使穿着襪子,也依舊抵擋不住涼意從腳心滲入身體,沁入骨髓。他隐着腳步聲,到主卧前,看見裏面沒有一絲燈光。窺探了眼,床上蜷了一人,應是奶奶已經睡了。
他轉了身剛想出門,卻聽身後一聲:“回來啦?”
回頭望去,奶奶半撐起上身,旋開了床頭櫃上的燈。
“奶奶,”他喊了聲,“是我。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小予啊。”江奶奶揉了揉眼,又朝他招手,“過來,坐一會兒。”
江予過去坐下,停頓一秒,随即将頭枕上了江奶奶的腿。
江奶奶輕笑一聲,手覆上他的發,順着發絲撫弄。她輕聲道:“小予也長大了,上次這麽枕奶奶的腿的時候啊,你才只有那麽點高,真是一瞬間啊,就長成這麽大了。”
江予緘默着,阖上了眼。
江奶奶沒介意他的不回應,繼續說着,像是終于找到了對象,把心裏憋了一天的話都傾倒出來:“你爺爺啊,骨頭硬,親力親為慣了,覺得自己寶刀未老呢,你要是說他,他還要跟你置氣。我總跟他說,承認一句老了,有這麽難嗎。這回的事啊,也算給他個教訓。”
“可是啊……”江奶奶突然噤了聲,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了。江予起了身,換他圈住了江奶奶的雙手。
“可是他,怎麽就這麽不小心呢,真是個笨老頭子。”
“奶奶……”江予喚了一聲,卻不知該怎麽安慰。他恨自己此時的語言匮乏,只能學着賀霖灌輸給他的,拍着江奶奶的手背,重複着:“沒事的,會沒事的。”
只是出了口,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
江奶奶卻微微笑了:“小予還要回去,就別耗在奶奶這了,奶奶也睡了。”
江予看了她許久,點了頭,關照了句:“奶奶你也注意身體。”
随後,在她躺好後幫忙掖了被角,關上床頭燈,這才離開。
次日,江爺爺就醒了,之後連着幾天恢複還算正常,但畢竟是在身上動了刀,吃了幾天流食,人迅速瘦了好幾圈。
江予本是堅持着每天都去看爺爺一眼,只是放學過後到醫院已是很晚,大多數情況下爺爺已經睡了,到後來,俞寧茵呵斥他讓他平日直接回家,不要再浪費路上的時間。
國慶放假前一天,學校放得早,江予到醫院時,江爺爺還醒着,甚至嫌自己躺得太久,身體都不靈活了,正站在床邊轉着腰。
“爺爺,你別折騰自己了。”江予見着江爺爺,就開始跟爸媽一樣數落着他。
賀霖跟在他後面,為江爺爺撐腰:“爺爺整天躺着也不好,起來簡單動動也行啊,是吧爺爺?”
“賀霖也來啦。”江爺爺笑眼眯眯的,“還是你小子講話中聽,躺得我人都要傻咯。”
“爺爺!”江予叱了一聲,旋即又柔下語調,強作鎮定,說:“爺爺,馬上您66歲生日了,六六大順,我們給你辦個生日吧。”
江爺爺笑盈盈地看着他,片刻後才應了聲:“好。”
明明是一句肯定的回答,江予卻在聽見這道聲音後,霎時眼睛一澀。
人在自己快要不行前,或許真的是能察覺的。
放在平時,要是江予向爺爺作出如此提議,可能會被立即啐一聲,爺爺也許還會斥責他:“又不是整數生日,有什麽好辦的,別浪費精力時間了。”
可現下,他卻應了聲:好。
在原先他以為爺爺已經過了那道坎,正逐漸恢複的時候,江爺爺一反常态地提出,想要過一次生日。
“我……我去看看我媽,怎麽去個護士站這麽久還沒回來。”
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江予逃也似地離開了病房,惹得江爺爺在背後無奈輕罵了句:“這小子,怎麽現在毛毛躁躁的。”
江爺爺的生日與祖國同一天。
每當這天,他總會一早起來,例行照顧完天井裏的花草後,立在電視機前,精神矍铄地看着閱兵,見證祖國一年又一年的成長。
可是今年,沒了滿院的花草,只餘床頭幾束康乃馨,所幸是單人病房,有個電視機照常放着直播。
病房裏有微波爐,俞寧茵做了些菜,拿飯盒裝着帶來,又定了個大蛋糕,中午讓人直接送到醫院。
因是臨時起意辦的生日,又簡陋,沒特地請什麽其他親戚。遠親不在,近鄰倒是來了。賀霖一家本就與他們關系親密着,以前也麻煩過江爺爺,知道他住院了,便一起來看望他。
病房裏前所未有的熱鬧,椅子不夠,大家就圍站在病床旁。不必多做講究,窗簾也沒拉上,室內還亮堂一片,江予給蛋糕插上了蠟燭,推到江爺爺面前,說:“爺爺,許個生日願望吧。”
“唉,有什麽好許的啊,就你們信這子虛烏有的東西。”江爺爺擺擺手,不以為然。
江景铄倒是難得在這種時候插嘴道:“爸,您就許一個吧。”
“唉,”江爺爺又嘆一氣,“罷了罷了,你們說許就許吧。”
他雙手撐在身旁兩側,目光從這包圍圈上一一走過,明明臉上一直噙着笑,看到江予眼裏,卻成了淚水形成的催化劑。
今天是爺爺的生日,大家都是抱着爺爺身體能夠痊愈的想法,來為他送祝福的,自己又怎麽能落淚。
江予如此想着,卻仍然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躲到人身後,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眶。
身邊是賀霖,他回頭看了他一眼,随後,手背到身後,緊緊握住了他。
“我呢,就一個願望。”沉默了晌久,江爺爺開口說道。
“爸,生日願望都是在心裏說的,說出來就不準了。”江景铄打斷他。
江爺爺“啧”了一聲:“說出來就說出來了,哪裏來這麽多規矩。”
江景铄無奈搖了搖頭,與俞寧茵對視一眼,噤了聲,一切随着壽星。
江爺爺繼續道:“我就希望啊……”
“你們吶,都能夠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啊。”
許是太久沒有做過吹蠟燭這一行為,一次沒能吹滅兩根,江爺爺只得又吹了一口氣,第二束燭光撲騰兩下,也滅了。
整個國慶假期間,江予堅持着每天都來醫院,俞寧茵總是讓他回家好好複習,他就把卷子都帶來醫院,在病房裏寫。
江爺爺倒是看上去精神還行,江予作為外行人,也看不出有什麽病變的征兆,只是江爺爺最近睡得久,偶爾伴随頭痛。
他問俞寧茵,對方說,是手術後遺症,讓他不要太擔心。
可沒等他安心幾天,沒有任何前兆地,江爺爺還是住進了ICU。
也就意味着,剩下的日子并不多了。
ICU一天不讓家屬過多探望,規定的探視時間江予還在學校,放學後,他也只能回家。
這天,他記得很清楚。最後的加課是化學,留了一套浦東新區前年的一模考卷作回家作業。他下樓找了賀霖,出了校門,在去地鐵站的路上問了俞寧茵關于爺爺的情況,從俞寧茵處得到的回答是一切一如往常,她過會兒也會回家。
賀霖問他,爺爺還好嗎,當時自己大約是簡短地應了句,還好。可如今卻只能扯出一面強顏歡笑。
賀霖安慰他說,別太擔心,會好的。
可他心裏明晰,大概是不會了,到此為止了。
晚上,他寫了作業,洗澡,上床。一切看似按部就班,只是在躺上床後,他輾轉反側,久久未眠。
房門外,兩道不同的拖鞋踢踏聲前後響起,又靜下。他知道,是父母也回房休息了。
指針順時轉動,嗒,嗒,一秒不停。可他卻希望,慢一點,時間再走慢一點。
但可惜世上并不存在咒語,也沒有魔法。死神索命的步伐不會停滞,注定會響起的惡魔鈴聲依舊如期而至。
“鈴鈴鈴”
尖銳,犀利,恍如能撕破虛空。
馬上,從隔壁主卧傳來了江景铄的低語聲,随即,又是那兩道有着微妙不同的腳步聲。只是這次,錯亂交雜在了一起,印證着事态的緊急。
他趕緊閉上眼,裝作熟睡。下一秒,房門被打開,俞寧茵進來拍他的肩,喊說:“快起來,爺爺不行了。”
趕到醫院時,醫生剛為江爺爺摘下了呼吸面罩,他退了出去,留給家人道別。
江景铄哽咽着,手上托着江奶奶,江奶奶沒哭,微彎**,牽着江爺爺還留有溫度的手,一如既往地柔聲細語道:“老伴兒啊,這次真的是吃了大苦頭了啊。”
另一手伸前,轉而撫摸着躺着的人的發,喃喃說:“這頭發都沒全白呢。”
俞寧茵在一旁泣不成聲,江予摟着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拿着紙巾,給她抹着眼淚。
兩次重複經歷,江予紅了眼,卻不再閃躲,也都沒落淚。
不然,這時候還有誰能借出肩膀來?
醫院外,是晨光熹微。門診仍未開門,急診處,坐着挂了一晚鹽水的年輕人打了個哈欠,左右活動了下脖頸。住院處的配飯房,負責阿姨一個個往小推車裏放入看上去就令人食不下咽的早餐。
俞寧茵洗了把臉,開始聯系着後續喪葬。江景铄看了眼表,對江予說:“七點了,我把你奶奶和你送回去,整理一下,送你去學校。”
江予點了點頭,扶着江奶奶,跟着江景铄回了家。
再次簡單洗漱完,拿上東西,又上了車。
窗外景致迅速後退,直至遇到信號燈轉紅,他們停在了早高峰的車流中。江予仍啞着嗓子,忽然開口問道:“爸,不是說爺爺的病情已經穩定了嗎,怎麽會突然這樣。”
江景铄被俞寧茵勒令戒煙許久,這會兒卻開了道窗縫,在車裏點了一根,是出醫院的時候買的。他深深吸了一口,盡數吐出,白煙彌漫,又很快順着細縫鑽出了車廂。江景铄這才回道:“別問這些了,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專心複習。”
當時江予也不是沒問過爺爺的病情,但被對方以說了他也不懂,以及學業為主為由,敷衍搪塞了過去,也因第一次面對死亡,久久沒緩過神,更是無暇顧及爺爺去世的原因。直到現在,他覺出了不對,帶着不容拒絕的氣勢,再次問了一遍:“爸!到底是因為什麽,我不是小孩子了。”
江景铄回頭看了他一眼,沉默着将煙吸至幾乎燃到濾嘴。他掐了煙,終于答道:“顱內動脈瘤,破裂出血導致的。”
耳畔如有雷鳴炸響,明明對方語氣平靜,卻宛如轟的一聲。
真相成了具體,恍惚間在面前形成了一道人影。江予喚了一聲,那人影轉身望向他,他卻怕了,畏懼了,排斥了,轉身逃離,沒跑幾步卻迎面撞上了死路。他回頭一看,那人影追逐着他,已近在眼前。
他顫抖着聲音,仿佛不受控制,從喉間逸出一句:“什麽?”
“你爺爺摔了一跤的時候,要取血塊,查出來的。”
“上半年不是才體檢過嗎,”江予倏然想到,“那時候不是說沒問題的嗎?!”
江景铄嘆了一聲氣:“體檢時做了核磁共振,的确沒看出什麽問題,也可能那時候還沒長成瘤。這次是做了血管造影才查出來的。醫生說,你爺爺摔的這跤,也有可能是因為瘤壓迫了神經。”
江予雙唇翕動,又問:“那如果,早點發現的話,是不是就不會……”
“在初期發現的話,能做手術治療,但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只能說,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