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要問個明明白白
等江予到學校時,還是不可避免地遲到了,正在上課的老師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只擺擺手讓他快點回到座位。
賴旭見他一坐下就趴到了桌上,給他遞了好幾次紙條都沒收到回應。連下課鈴響後的課間操時間,他也以身體不适為由留在了教室。
做完操,回到教室後,賀霖來一班找了他一回,不過正巧上課鈴響,他把人趕走去上課,并未多說什麽。
一直到中午,賀霖才得以再次下樓找人。江予平時中午習慣了飯後補眠,這會兒趴在桌上的姿勢與平常沒什麽兩樣,沒緣由地,賀霖在進教室後放慢了腳步,即使在本就哄鬧的教室裏收效甚微。只是,在到江予身邊前,他先被賴旭拽出了教室。
正好,賀霖也有話想問他:“江予今天什麽時候來的?”
“第一節 課的時候,”賴旭回他,“今天悶悶不樂一天了,一直趴桌上。”
賀霖皺眉問:“身體不舒服?”
賴旭聳聳肩:“不知道啊,課間操的時候說不舒服,也沒去醫務室,不過剛才飯都沒吃,我問他他也不搭理我。”
賀霖再次望了眼教室裏的人,向賴旭道了聲謝,轉身去了小賣部,買了面包。随後,他回了一班,賴旭去操場了,于是他輕手輕腳将賴旭椅子轉了個方向,正對江予,坐下,卻沒出聲打擾對方。
江予面朝窗戶側臉趴着,頭頂的發旋正對着他。半張臉隐在陰暗處,眉間微微蹙出了痕。緊閉的眼簾下,盈着初秋暖陽的長睫簌簌微動,下一秒,眼睑微掀,恍若掃去一片微塵。
賀霖手上一動,塑料包裝被捏出一道聲響。
江予揉了揉眼,擡頭看他:“你怎麽又來了?”
“早上你們家都沒人,有些擔心,來看看。”說着,賀霖将手中食物遞給他,“賴旭說你沒吃午飯,給你買了面包。”
江予接過,道了聲:“謝謝。”
“身體不舒服嗎?”賀霖又問他。
停頓了片刻,江予回道:“沒,偷懶的借口罷了。”
面包被抓在手心,他沒去拆,又與賀霖說:“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頭太陽不說烈,走久了倒也能讓人出一層薄汗。他們出去沒走幾步,又拐入室內,盛着實驗樓內的涼意上了頂樓,但通往天臺的門被鎖住,他們在樓頂臺階上席地而坐。
賀霖從未遇見過江家空無一人的情況,停車位裏的車輛沒了影,三樓的門鈴沒人應,一樓的窗簾被緊緊拉合。他隐約猜到發生了什麽,在這種時候,只有一個可能性會導致這個結果。
只是猝不及防被江予打破沉默告知的一瞬間,他心中仍一緊。
“爺爺走了。”
那語調沉着,冷靜,不動聲色。
賀霖徑直去圈住他空着的手,果不其然,是一片涼意。
江予木愣着,任由對方摟過了他的肩。賀霖大約是試圖将溫度傳遞給他,左手反手攥緊,拇指不住摩挲着他的手背,中指上因寫字産生的薄繭磨蹭着手心。然而,他的語氣卻沒被注入溫度,反倒沉了下來,更加冰冷:“是生病走的。”
賀霖不明白這句話背後隐蓋的深意,但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該給予安撫。“很快就過去”、“爺爺看到你這樣會傷心”,諸如此類口頭安慰他能想到很多,卻一句都沒能說出口。于是肩上的手移到對方腦後,将他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只能成為他的依靠。
江予埋沒了整張臉,低喃:“是我的錯。”
賀霖在他耳旁輕聲說:“不是。”
江予卻像是魔怔了,一遍又一遍重複着:“是我的錯,是我。”
是他的不了解害的。
但凡當時他沒有被敷衍過去,花些力氣多問一句,就能知道爺爺去世的原因,也不會在這重來之時任由命運擺布,無力回天。
他曾有過挽回的機會,即使只是微小的可能性,他也曾有機會更改命運。
但一切都已成虛妄,此時的追悔莫及都成了無用功。
他只能恨自己。
在父母面前,他憋着,忍着,可此時此刻,終于有了人來安撫他,支撐他,給予他依靠。
承受不住,他終于嚎啕出聲。
懷中人哆嗦着,賀霖拍着他的後背,一下,一下,似在安撫啼哭的新生兒。賀霖轉念又一想,誰說不是呢。
此時此刻,他們都同樣軟弱。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弱,江予終于從那肩膀上撤離,他抹淨眼淚,突然覺得有些狼狽與尴尬,別過臉不願去看賀霖。
賀霖把他膝上擱着的面包拿過來,拆了包裝,遞到他面前,說:“都沒吃東西呢,先把面包吃了,別等待會兒餓出病了,乖。”
江予就着他的手,終于咬了一小口,細嚼慢咽,又轉過視線看他。
“謝謝。”他說。
哭過的雙眼依舊微紅,賀霖伸出手,拭去對方臉頰上殘留的淚漬,拇指撫過眼眉之間,對他說:“我們之間還謝什麽啊。以後要是又累了,想哭了,就來找我靠一會兒。”
江予點頭,從他手中接過面包大口啃着,聽他繼續碎碎念:“平時不是挺懶的嘛,就別去胡思亂想了。懶得動彈就不動,還有我牽着你走。”
面包有些幹澀,又啃了太大一塊,江予驀地覺得有些難以下咽。半晌,他才應出了一聲:“嗯。”
三日後,江爺爺火化,落葬。
陵園是新整頓過的,四周多種植了些樹苗,就是與天井裏的那些花草比起來,依舊有所不及。
見到了一片并排的墓碑,江予回想起,真正的自己仍然躺在醫院。有一瞬間,他環顧四周,看着周圍墓碑上陌生、卻又各自承載了一段人生的名。視線移到墓碑上方的照片上,他想到自己不愛拍照,求職時用的照片也不知還有沒有留底,到時候要是想貼張正經照片,說不定還得從畢業照裏裁下來,不如幹脆自己找個時間再去拍一張,放在電腦備份。
可心念一轉,他無聲一哂,心道還是算了,拍完後該怎麽說?
“我之後就快要死了,以後我的碑上就用這張照片吧”?
指不定要把父母吓死。
他凝望着在爺爺墓前整理清掃着的兩人,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也許要讓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但如果可以,他不想死。
黑紗配紅布戴了一周,就這麽跨入了深秋。
葬禮之後,大家各自回到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一樓的廚房裏油煙照常升起,只是莫名空蕩了許多。
自那天思及走馬燈的事後,江予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他身處人瀕死時所見的走馬燈,那就說明在走完他所經歷過的一生後,他的人生是不是也就結束了?并且,據他所了解,這走馬燈照理說是人生前的回憶,那是會一塵不變,還是說,他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能夠重來一次?
“江予?”
一聲輕喚将他從思考中拉回。
他轉頭看向對方。
正是糖炒栗子最好的時節,尤其是家附近地鐵站門口的臨時小攤,他們出車站時恰好又逢一鍋新出爐,飄香四溢,賀霖二話不說就買了一大袋。
江予照常懶得自己剝,這會兒一個接一個從賀霖手中接過剝好的栗子肉,樂得當甩手掌櫃。
手上動作一點都不影響賀霖動嘴皮子,他問:“你最近怎麽總是出神。”
江予眨了眨眼,咬着栗子含糊道:“有嗎?”
賀霖瞥他一眼,但笑不語,似是在反問:你說呢?
江予收回視線,心想最近這走馬燈的事的确是分去了他太多心緒,連這段時間的小測分數都有明顯下滑,老師以為是他爺爺去世的原因,還曾在課後找他聊過一次,關于生死。
只是其中真正緣由,他不方便與任何人細說,甚至當下在面對賀霖時,他也只能做到顧左右而言他。
等到了家樓下,賀霖将紙袋從塑料袋中取出,随手将盛滿被剝下的栗子殼的袋子丢進垃圾桶,接着把紙袋遞給江予。江予打開一看,竟翻不出一個帶着殼的。
“你這剝糖炒栗子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吧。”他驚道。
賀霖在包裏翻着鑰匙,漫不經心回道:“這批炒得好,一剝就開了,而且畢竟熟能生巧。這以後要是有什麽剝糖炒栗子的比賽,我鐵定能給你拿個金杯回來。”
江予輕笑着回應:“能得你。”
話音剛落,賀霖找着了鑰匙,插入門鎖。
江予站他身後,随手拿出了手機,想确認一下時間,卻在看到日期時一怔愣,擡手拉住了賀霖的衣袖。
賀霖那手還拉着門,回頭不解地看他。他猛地道歉:“對不起!”
聲音鑽進了樓道,一下子回音缭繞,這道歉聲響了好幾遍。賀霖啞然失笑,問他:“突然又道什麽歉?”
江予雙手合十,一臉懊惱,說:“對不起,上個月是你生日,我給忘了,連個生日禮物也沒給。”
不是第一次了。賀霖生日正好在江爺爺生日後幾天,上次他就因為在意爺爺的病而錯過了賀霖的十八歲生日。九月初的時候他還想着,這回絕對不能忘,結果又重蹈覆轍。
“真的,我……”
“停停停。”賀霖止住了對方再三想說的道歉,空着的手一擡,兩根手指夾住了對方的雙唇。
他抿了抿唇,看了眼樓道裏,另一手上一松,任由大門自動合上。他嘴角一彎,說:“那現在給吧。”
随即傾**,在江予唇上輕啄了一下。
“我收下生日禮物了。”
又成了與原先相同的禮物。
賀霖見好即收,轉身又要去重新開門,手上的鑰匙卻驟然被人劫走,始作俑者還說了句:“不算。”
“不算我給你的禮物。”那人又補充道。
緊接着,他勾住了賀霖的脖頸,拉下對方,雙唇與對方的相貼,并未深入,卻是一個持續了好幾秒的吻。
江予說:“這才是我送你的,雖然是有些晚了,生日快樂。”
悔不當初的感受他不想再嘗第二次。
如果最後能夠避免分手,那自是最好。但若的确只能按照原來的回憶進行,那麽至少,一定要讓他問個明明白白。
問明白當初,賀霖究竟是為什麽要與他分手。
臨分開前,他又湊上前,吻了一下。
“這是今天的晚安吻,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