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從那天之後,空氣裏就刺着冷冽的氣味,朔風兢兢,晚上聽來猶如漫山遍野都列着招魂的引幡。
二人的儲備糧慢慢見了底,身上也開始出現浮腫的症狀。每晚睡前,荀彧會抱着膝蓋坐在床上,像是玩樂一樣用手指按着自己小腿上的皮膚。浮腫的肌膚沒有光澤與彈性,按下去就軟乎乎地凹下一塊痕跡,大約要等十秒才會恢複原型。荀攸無法形容自己的膽戰心驚,他甚至覺得那不是人,而是一種狀似人形的怪物。
那段時間原是荀彧的雨露期,早些時日他的欲求已經随着體力的流失而減弱,直至某天夜晚,令他十二年來倍感恥辱的雨露期完全停止了。
從前的人總把荀彧這樣的身體當作富貴病,要妥帖地養起來才能好好活,他支撐到如今,多半靠一點渺茫的希望。如今接連死了兩個人,魔鬼似的病也上了身,這口氣就洩了。
荀攸眼見着荀彧的身體枯萎下去,他每天都清清靜靜地躺在床上看書,荀攸聽不見他呼吸的聲音,身上活着的那股人的氣兒也很淡,荀攸甚至覺得自己正在旁觀一場死亡。他心裏有怨,想活着的人心裏都有怨,可他不知道怨誰,掐在他們脖子上的手無影無蹤。
荀彧的身體也能有好的時候,那幾天風和日麗。他忽然說想去看看花兒,荀攸扯下一張日歷紙遞到他面前,和他說前幾天去澆水,花瓣已經爛在泥裏了。
荀彧搬了一張小木矮凳子坐在宿舍門口曬太陽,他眯着眼睛,面朝日光微微笑着,很享受的樣子:“那就不去了,看得人心裏難過。”
當天晚上風停下來,靜得很,荀彧歪着頭靠在荀攸的頸窩裏,在被子下攥着荀攸的手指尖把玩,他們已有一個多月不曾親近過。
荀攸轉頭親了親他,荀彧便主動含住了他的唇瓣,恬靜的氣息在唇齒依偎間游走,沒有絲毫的情欲。
荀彧在他耳邊悄悄說:“我是你的。”
“嗯。”荀攸已經閉上了眼睛,靜悄悄地笑着。
荀彧看他無動于衷,便趴在胸前枕着,口吻裏有淺淡的撒嬌:“我只是你一個人的。”
荀攸終于肯睜開眼睛,他摟着他的腰,指頭在他腰側輕捏了一把笑道:“雨露期停了,我以為你不想要。”
“誰說了……”荀彧額前的碎發落下來,輕輕巧巧地綴在眼睫處,更顯出他眉目鼻尖的精致。他垂着眼,食指在荀攸的胸口前胡亂畫着,呼吸一深一淺,全是失了方寸的病弱之氣:“我想要你,從來都和雨露期毫無關系……那你呢,你就不想要我嗎?”
他的聲音極小,聽來盡是軟軟糯糯的溫柔,荀攸哪裏頂得住他這樣的口吻,手臂裏稍稍用力,就貼近了荀彧的唇。荀攸吮吻着他的舌,另一只手在前腹處緩緩游走了半晌,還是伸進了棉布之下小心地揉起來。
他們沒有脫去對方的衣服,只是相互用手撫慰,一切都變得非常謹慎。結束後荀彧仍舊枕在荀攸頸窩處,氣息幹淨柔軟,正在緩慢地吞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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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将他的胳膊極珍惜地抱在懷裏:“如果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你就好了。”
荀攸親了親他的頭頂:“怎麽呢?”
“那是我最好的時候。”
在這個當口的這句話,顯然帶有床笫間淫靡的意味。向外拓展開去,無外乎是“那是我的身體最青蔥籠郁的時候”,或是“那是我情欲最滋養蓬勃的時候”。
荀攸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曾經見過荀彧大學時期的相片,當年的照相技術不好,照出來的眼睛頭發是一團團邊緣模糊的黑,只能憑借熟悉的程度分辨每個人的容貌。照片中第一排坐着他們的教授,其中絕大部分都在文史圈留下了光耀的姓名。荀彧站在第三排,從右數第四個,在西南溽熱的夏天,他穿着竹棉長衫,眼睛與泉水一樣玲珑透亮。
荀攸的幻想中完全剔除了如何親吻與撫摸荀彧二十歲的身體,但他幻想過荀彧用工整的小楷手抄出版的報紙長什麽樣,他們那些茅草屋頂上落着什麽顏色的雨,還想過每天清晨在霧氣中晨跑的大學青年們,想他們流過苦澀的汗,聽過轟炸機扔下震天的雷,在報刊與雜志中筆落如刀劍出鞘。
“如果怎樣怎樣就好了”,是一種憧憬式的假象,他們沒有憧憬,因而也很少有這樣的假想。寶黛初見時賈寶玉就說過一句帶着命途欽定的話,還有什麽“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能說出這些話的人,心裏總歸有一些底氣,堅信他們之間就是冥冥中從容的牽系。
荀攸與荀彧之間卻大相徑庭。
荀彧的二十歲,他的二十七歲,是足以在風雨飄搖中發出熠熠光輝的年華,但他們的相逢卻是在如此窘迫的境況之中。荀攸不免得想,這十年的遲緩,或許已經足以說明命途的惡意。
跟随着農場外的腳步,農場裏的會議轉向對內整治,在最初的适應期過後,農場幹部與部分積極分子已經對批鬥會手到擒來,從揭發到批鬥,是一套行雲流水的程序。最近讓農場起了點波瀾的是批鬥兩個逃跑後被抓回來的人,一起逃跑的有四個,另外兩個身體素質好,倒是成功地跑掉了。
逃跑是一項高風險的活兒,有不願意冒險的人,也有樂于铤而走險的人,但無論是什麽人,都不能克制對另外兩個成功脫逃的人的嫉妒。
由于食堂場地有限,又是吃飯的地方,食堂外的沙地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批鬥臺。那兩個瘦弱得腿肚子都打顫的年輕人就跪在食堂外的沙地上,雞一般細的脖子上挂着“叛逃者”的木牌子,有人在口袋裏揣了小石子兒,有人撿了細樹枝兒,反正總有積極分子急着出一份力。
今天的批鬥會也和往常一樣懶懶散散,因為大家都知道剩不下什麽能批鬥的了,餓得兩眼冒星的人沒有力氣幹壞事。幹部們照例批鬥了幾個偷舍友東西吃的人,雖然每回都批鬥,卻從來也堵不住這個口,比如扒手,他早成了批鬥大會的常客。
初冬的風沙迷得人眼花,大家都把手揣在衣袖裏,縮着脖子等解散。一直以來領頭的楊幹部跺跺腳,清了清嗓子道:“好了好了,今天就……”
“我揭發!”
“誰?誰揭發?”楊幹部眯縫着他的三角眼在人群中掃視着,無奈身高無甚優勢,仍舊一臉茫然,他皺着眉把手抽出來搓了幾下又道:“揭發什麽?”
“我揭發!第八小隊十五號十六號,長期保持不正當的性關系!”
舉報人淹沒在人群裏,沒有衆人所預料的義憤填膺,他只是平靜而高聲地陳述着:“他們之間一直保持着性活動,至少每個月都有。同一個寝室給了他們行事的方便……”
整個農場随着他不帶感情的陳述陡然沸騰了,驚詫的抽氣與接連不斷的感嘆頓如三丈高的潮水,在空曠的沙地上反複拍打着。荀攸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凍成結實的冰塊,四肢發麻,時不時有尖銳的針在血管與神經之間穿刺。
他無法克制地打着寒顫。
他不敢轉頭看一看荀彧的臉。
“平時可一點看不出來……”有個唯唯諾諾的聲音在說着。
“這是不是就是兔兒爺?”這個人在和周圍的人反複确認他從未理解過的認知。
“什麽兔兒爺,說白了就是倆屁精!”這個人則是炫耀了,口氣很肯定,帶着一股得意的油滑。
“你說這倆男的怎麽搞?惡不惡心!”這個聲音聽起來上了年紀,很沉穩很篤定地叱罵。
“雞奸犯!他們是雞奸犯!”有人在遠處高聲叫喊,迫不及待地給他們的關系下了一個嶄新的定義。
荀攸的眼前灰蒙蒙一片,耳朵裏充斥着四面八方湧來的污言穢語,但耳朵上也罩了一層紙,他感覺不到絲毫的疼。整個農場忽然墜入了雲霧之中,他看見楊幹部撥開一張張麻木而扭曲的面孔,走到了他的眼前。
楊幹部比荀攸矮半個頭,但他使勁向後仰着脖子,試圖露出睥睨的眼神:“你就是第八小隊十六號?”
十個簡單的字,在進入耳朵以前就被拆散了,荀攸拼湊不出這十個字的信息。他只能依稀想起與荀彧在天南地北中初相見,他笑着問他,我總不能叫你十六號吧?
身旁有人推了他胳膊一把,幾個字就從荀攸口中機械地蹦出來:“我叫,我叫荀攸。”
“十五號在哪裏?”楊幹部環視着四周,很負責任似的問着:“十五號在哪裏?把他帶過來!”
“這裏這裏!”
身旁刮過一陣暮春的沂然,在北風的呼嘯聲中幾不可聞,可是荀攸還是感受到了。他聞見了風裏的香氣,是誰呢,他呆滞地想着,這一定是個很清瘦,很幹淨的人。
“你是第八小隊十五號?”
“是。”
那個人回答了,聲音清醒而堅定,毫無猶豫地回答了。他擲地有聲得仿佛回答了整個農場的人,他就是那個兔兒爺,就是那個屁精,就是那個雞奸犯。
脖子梗得酸累,荀攸一厘厘地動着肩膀,好像不引人注意地活動着脖子,就是他目前最專注的事業。但那股沂然的清風猛地撞向了他,原來是有人把他推向了他的懷中。荀攸往後退了幾步,身體先于頭腦做出了舉動,他扶住了懷中的人,人群中随即滋生起充滿淫意的暗笑。
楊幹部舉着手臂,手心向下做了個按壓的手勢:“好了好了,別鬧了,我們先把事情搞搞清楚!”
他一扭臉,和川劇似的變出了個和藹可親的微笑:“十五號十六號,有人揭發你們,你們有什麽想說的?”
荀攸盯着遠處塵屑嚣然的沙地,地上落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布鞋,由于沾了沙子,每一雙都是灰撲撲的。那一雙雙腳像黑色的蟑螂似的趴在地上蠕動,他們急着湊上前來,仔細看看這樁農場至今為止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桃色醜聞。
荀攸仍舊覺得這樁被舉報的醜陋性事與自己毫無關系,但眼前的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讓他草木皆兵。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西北邊陲的冬天四點鐘開始就是蒙頭蓋臉的黑,按照往常的作息,早有人不耐煩地打着哈欠或是用腳蹭着地面,弄出百無聊賴的聲響以示抗議。但今天似乎比往常隆重得多,他們心甘情願地吹着冷風看大戲,甚至還覺得燈光太暗不夠過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