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楊幹部麻利地指揮別的幹部把他們捆實了,提溜着他們身後的麻繩,像提溜着皮影戲的木偶一樣将他們扯到沙地中央,荀攸踉踉跄跄,在沙地上摔了好一大跤。
人群散成規整的圓圈,将他們團團圍住,有人殷勤地獻上一把木頭椅子,楊幹部就在那兒不遠不近地坐着。
“說話呀,不說話就是默認啦?”
他的聲調很高,扯着嗓子更給人以遮天蔽日的壓迫感。風沙忽而大作,舉着粗砺的鞭子往每個人身上抽,楊幹部連着他屁股下的木頭椅子也開始被滑稽地吹動了。他狼狽地站起來,提着椅背在沙地上重重地敲了兩下,手往食堂揮着:“走走走!進食堂裏去!”
霎時間人頭攢動,又往食堂的方向挪動去了。
荀彧恰好走在荀攸前頭,荀攸垂着腦袋,看見了荀彧被交叉捆在身後的手。纖細,青白,凝潤如新藕,給人以一切旖旎而矜貴的想象。
這雙手穿過他的發,撫過他的側臉與胸膛,甚至于,甚至于溫柔地安慰過他的熾熱。
方才喪卻的真實逐漸充盈起來,腳踩在地上有了石頭硌進腳心的突兀感,風嗖嗖地鑽進脖子裏,痛得冷而刺骨。數分鐘前天旋地轉的世界,忽然從倒映的波瀾中逐漸恢複成平湖如鏡。
荀攸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和荀彧之間那個易碎而敏感的秘密被曝光了,沒有預兆,也沒有緣由,四周正潛伏着獠牙锃亮的野獸。
食堂的大燈響亮地從頭頂潑下來,白晃晃的,能照出一切牛鬼蛇神。荀攸在慌忙之中看了荀彧好幾眼,他想知道荀彧的策略,一個在別處派不上任何用場,卻能在今日讓他們存活的策略。因為他們落入了最常見的囚徒困境,在不知道對方選擇的情況下,只會單方面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策略,就是出賣。出賣對方,以換取生機。
在荀攸後來的生命裏他目睹過太多的出賣了,那些人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烏墨飛灑的案臺下出賣着自己的愛人,父母,或者朋友,以換取短暫的喘息和逃離。
楊幹部不知從哪裏讨來了奇異的裝備,他一手拿着鐵鍋,一手拿着大湯匙,随後用力地将湯匙揮向鍋底,鐵器撞擊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組織給你們機會讓你們自我檢讨!坦陳你們從前的劣跡!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荀攸發現幹部們今夜都有了少見的耐性。比起懲戒,或許他們更想聽一聽床圍秘事:這兩個溫文爾雅的屁精,這兩個飽讀詩書的雞奸犯,究竟在那些沉默的夜裏造出了什麽事情?
楊幹部還在循循善誘着:“如果沒有這件事,你們可以否認嘛!對不對?”
荀攸稍稍向自己右手邊的方向扭了扭頭 —— 荀彧跪在他的右邊 —— 巴掌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扇了下來:“不準交頭接耳!”
楊幹部背朝他們,面朝觀衆,形同表演一般地朗誦着。或許這原本就是表演,就像大學時期他們看過的那部只有三個人的話劇一樣,表演憤怒,表演倉皇,表演逃竄,表演妥協。他們與他們是相互凝視的深淵,是相互扼喉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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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中國人,講陰陽調和,也講人倫道德,男人是陽,女人是陰,從來都是相互融合的嘛。”
“兩個男人,啊,搞在一起是什麽?那是耍流氓!”
“我聽說還有古代挺多人養兔兒爺,是不是?那是什麽?那是封建餘孽!”
“讓你們來勞動,受教育,背标語,那是為了改造!改造好了就把你們放出去為社會主義繼續貢獻,繼續發光發熱!Dang沒有放棄你們,還當你們是好同志!你們呢?你們竟然鬧出這些髒東西來!”
“為什麽要這麽做?”楊幹部一步跨到荀攸面前,背着手聲如洪鐘道:“十六號,你是有妻子孩子的,為什麽要這麽做?”
荀攸慢慢地擡起頭,他忽然想問他,你見過墜落在南山枝頭的銀色月亮嗎,你撫摸過月色下容華怯露的鮮花嗎。
可他沉默了,他決意以沉默為盾,抵抗地獄的魂靈。
楊幹部沒能得到滿意的回答,他大概覺得有些丢面子,卻又習以為常,于是帶着某種志得意滿又走到二人中間。
“不說也行,那我先問問他們,你們那些揭發的,有沒有真憑實據?可別冤枉了好人!”
很快有人自告奮勇地回答了他:“當然!我親眼看見過!”
“哦?”楊教授頗感興趣地回頭尋找着那名志願者:“在哪兒看見的?”
“有天下午他們在草叢裏對嘴兒來着,十六號抱着十五號抱得可緊了!我當時就躲在邊上!”
那人急急忙忙解釋,他的身旁很快冒出了一些猥瑣的笑聲,隐約中還有人笑着打趣,說你這牆角跟可真能蹲,一蹲就蹲到好事兒了。
荀攸很快想起了那天下午,那陣奇怪的聲響原來是他。
那天下午他們不僅對了嘴兒,他還輕吻了荀彧頸側的一處軟肉。荀彧告訴他,那塊肉的壁層很薄,坤澤與乾元還分得清楚的時候,乾元可以咬破它,這就是愛人之間具象化的牽系。
那天下午他們還看見了一只迷途的孤鳥,荀彧還問他,他們像不像那只孤鳥,人世間千陲萬丈,卻無一處許他們落腳。
楊幹部整理了秩序,發現他們二人仍舊不起波瀾,只能将矛頭轉向了趙隊長。他讓趙隊長上臺來,親密地摟着他的肩膀問他:“老趙,你們隊出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荀攸忍不住又擡起頭來看,但這一次沒有人扇他的巴掌。他看見趙隊長皺着的眉頭,趙隊長一皺眉,就表示他很認真。楊幹部拍了拍他的肩:“老趙啊,你是老同志了,可要好好表現,別來個馬失前蹄啊。”
食堂內所有人的的眼光如針似劍,都射在趙隊長身上,趙隊長低頭咽了咽口水:“我知道。”
“你知道還不彙報!”楊幹部一驚一乍地怒吼起來:“這犯了資本主義流氓罪!耍流氓都耍到農場裏來啦?!”
“不!不……老楊,你聽我說,事情複雜,不能一概而論……”
趙隊長舉着手小心翼翼地安撫着他,随後湊到楊幹部的耳邊,嘴唇快速地動着,誰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麽。衆人只能從他們的臉色推斷談話的內容,事情發展到如今已然冒着撲朔迷離的香氣,這讓所有人都忘記了饑餓,一顆心都撲在這件事情上。
楊幹部先是不耐地皺眉,随後轉為疑惑,待趙隊長彙報完畢,他已滿臉都是暧昧的笑意了。他向着荀彧走近了幾步,指着荀彧道:“你說,他是個什麽人?”
荀攸看着楊幹部的神情,結合起他這句莫名其妙的問話,渾身的汗毛竟紛紛倒豎了起來。楊幹部收斂了他方才的跋扈,似有幾分正在思考的認真,聲音也不如早先大了,但周圍的人依然聽得十分清楚。
“按你這麽說……他是男人還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