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楊幹部看見荀攸驚恐萬狀的臉,看見荀彧慘白的唇,興致越發高昂起來。他本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陰影卻尤其龐大,幾乎要将荀彧淹沒殆盡。他彎下腰,用手心刮蹭着荀彧的臉湊近他道:“要麽,帶下去檢查檢查?”
未得知真相前,荀彧的樣貌不過顯現出某種溫和的斯文,但此刻他的美忽然介于雄雌之間,更有額外的疏離與美豔。楊幹部此刻最關心的事,是如何從這張冰冷的面容中錘落一片碎冰。言語的鞭笞不夠力度,他要狠厲的。
“你身體有問題,怎麽不早說呢?”他的眼睛狀似不意地掃過荀彧的下身:“組織肯定會幫助你的嘛!”
荀彧将頭偏向一側,楊幹部眼中只看得見他有致的下颌曲線,霎時便心旌搖曳起來,他索性席地而坐,眼睛平視于荀彧道:“你這個病,多久犯一次?”
“都吃什麽藥?去哪兒買的?”
“現在呢?好些了嗎?”
他自覺已十分得體溫柔,卻看荀彧擰執的側臉,心中又煩躁起來。媽的,明明是個婊子,卻一副高潔的作派,楊幹部忿忿不平地想着。中國的男人大抵都有這種習性,明明嘴裏嚼着婊子的骨頭喝湯,可一旦“婊子”沒對着他們搔首弄姿,他們就比誰都憤怒。
你下作,便要時時刻刻下作,便要對着全天下人下作,否則可污了你下作的名聲。
約莫是基于這樣的想法。
楊幹部冷哼一聲站起來,很快就轉了口風:“你這病非得被人肏夠了才行?”
衆人哪知他心內千回百轉,只詫異于他言辭粗鄙,紛紛注目于他。楊幹部知道自己失言,輕咳一聲又道:“也就是說,這就是你和十六號保持性關系的原因?”
荀彧望着他,眼色如冷泉,激得他渾身發涼,他很快轉了個身背對着荀彧繼續道:“他們舉報十六號,那是他們看見的,還有沒有他們沒看見的?譬如十一十二十三十四號?”
許久等不到回答,楊幹部又“唰”地回過身來盯着他:“我問你呢,除了他,你還有沒有別人?”
荀彧終于松動了,他對着楊幹部怒目而視:“你不要血口噴人!”
荀彧對生氣是全然不熟練的,溫柔而無力的憤怒令他幼瓷般的臉上泛起櫻色的紅。楊幹部目不轉睛地盯着荀彧,心想這可真是個妙人兒。
楊幹部從前沒讀過什麽書,勤勤懇懇地在國有冶金廠的傳達室開始幹起,靠着套近乎行方便,終于進了辦公室管後勤。辦公室的文員瞧不上他那點兒油膩的聰明,他也瞧不上他們的酸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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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五分鐘前,楊幹部照例瞧不上荀彧那座挺而薄的背脊,是該敲斷了讓他瞧瞧,他心裏想着。可那短短的幾秒內,他們的臉就在方寸之間,楊幹部竟開始口幹舌燥。驀然的燥熱鼓動他傾頭貼耳地開始新一輪的铐問,口氣卻像問候鄰居吃飯了嗎,吃得好不好那樣平常。
“一個月到底有幾次?”
“每次都怎麽開始,都怎麽結束?”
“地點在哪兒?你床上?還是別人床上?”
楊幹部的逼問很像十年前日軍從天上丢下來的炸彈,轟隆隆的,不分青紅皂白。荀彧在他身上聞到樟木餐臺上殘餘的豬油氣味,香得道貌岸然,卻十分詭異。他輕描淡寫地掃了楊幹部一眼,随後雙目緊阖,顯出極其厭惡的态勢。
楊幹部面色一頓,忽然暴躁地站起來,用手指居高臨下地指着他的頭頂:“你就說!除了和荀攸發生過不正當的性關系,還有多少人!都是誰!”
“沒有!沒有!”荀彧紅了眼,聲嘶力竭地否認着。他開始劇烈地咳起來,像要活生生嘔出殘破的五髒六腑,清瘦的兩瓣肩在強熾燈下簌簌發顫。
他撐不住了,荀攸一邊用餘光小心探視着他,一邊膽顫地想,他快要撐不住了。
楊幹部顯然是久經沙場的那類批鬥者,他知道如何矬碎這些讀書人的傲骨,鞭打或咒罵是沒有用的,只要弄髒就好了。
用他們的潔白無瑕的脊梁沾着熏天臭氣下酒。
他手叉後腰,大約是覺得自己手到擒來,站在荀彧身後的小将反應敏捷,緊跟而上推擻了一把荀彧的後腦勺:“還不老實你!說!沒有什麽!說清楚了!”
荀彧原本體弱,又遭這趟猝不及防的推搡,只能順着力道摔卧在地。他這一摔再也沒起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光滑的地面上,只能口鼻并用地呼吸着。
荀攸看他摔倒,心內痛極,原想往他身邊跪行,卻被扯住了身後的麻繩,那突如其來的力道極大,痛得他的喉嚨裏像被生生塞進了整個拳頭。他被拽得直往後滑,眼裏卻數着二人之間的距離,随後緊憋着氣,極力俯身向前。
他打定主意不要那些礙事的手和肩膀了,他要到荀彧身邊去。
楊幹部瞧見一個黑色的影子往腳邊沖來,先是滿臉愕然地瞪着,随後跳着腳怒斥起來:“好啊!好啊!這就上演起情深意重了是吧!你們這對野鴛鴦……”
楊幹部罵得難聽又暢快,臺下的觀衆也看得暢快極了,暢快是無限制的,任他們随意取用。可荀攸聽不見他在罵什麽,只是頑固地和身後的麻繩抵抗,他與荀彧在一個狂躁的胯下對望着,望盡一切人間情事。
就在某一段極短暫的間隙中,荀彧終于求得了一點得以呼吸的生機,他忽然開了口,打斷了楊幹部的怒斥:“不!不是他……是我……”
四周紛亂的暴怒忽然靜止了,楊幹部彎着腰,極不耐煩地大聲吆喝:“什麽?你說什麽?大聲點!”
荀攸從兩管粗肥的褲腿中看見了荀彧流着淚的眼睛,清透一如他仍在十八歲的昆明。那雙眼睛沉靜而固執,似落月無霜,似平湖微漾。
“和他沒有關系,是我。”
“是我引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