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個字落在人群中如一枚輕巧的悶雷,轉眼便火星飛濺。“引誘”,多引人浮想聯翩的詞彙,比起那些催命似的口號和毫無真實度的畝産數字,着實有趣得多了。

楊幹部如獲至寶,似不可信一般與周圍的人對望幾眼,又接着問:“是你引誘他的?你怎麽引誘他的?仔細說說!”

荀彧的唇齒顫抖着,終于說出了荀攸的名字:“荀攸……剛巧離婚的時候,我身上的病犯了,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就同他說……”

荀攸看不見荀彧的下半張臉,漸漸的他也聽不見聲音了。

小時候的夏天他曾在蘇南老家的池塘邊摸魚,池水滿漲,幾乎沁上地面來,他跌落其中,池水就從四面八方掩住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他察覺不出害怕,四肢裏流動着冰涼而茫然的血,他在池水裏睜開眼,眼前是碧澄澄的一片。

荀攸努力支起耳朵,聲音又從遠處沿着池水的波紋湧進耳朵裏。

“後來幾次,都是我主動的……”

“他怕惹出什麽大事,每次都順着我……”

“晚上我就脫了衣服,故意鑽到他被窩裏去……”

荀彧的聲音虛弱而平靜,他講故事向來娓娓道來引人入勝,無怪臺下的觀衆都移不開眼睛。荀攸口齒顫栗地聽着,想起他們耳鬓厮磨的初夜。那晚荀彧領着他的手,摸到了一朵暗香浮動的花,自此之後他就迷途其中,不知歸路。

楊幹部在他們之間不停走動,兩條灰藍色的工裝褲管切割着二人四目相觸的視線。荀彧一邊為他們的愛情縫蓋上名為“淫穢”的外衣,一邊固執地凝視着他,眼神裏溫柔的愛意正無聲地親吻他的唇角。

—— 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 活下去。

荀攸的頭腦還沒有清醒,故事就輕輕巧巧地完結了,就像睡前講給孩子的《山海經》,有關妖魔鬼怪的故事,不值得一個體面的收梢。故事講完後觀衆頓時沒了興致,他們忽然又不再憤怒了,開始像從前一樣打哈欠或是用腳掌摩擦地面,暗示着楊幹部們明天繼續。事情很快收場,廠裏決定由趙隊長看管着他們,批鬥會明日繼續。

回到宿舍後趙隊長替他們解開繩子,又把荀彧扶到床上,溫言道:“晚上有什麽事就來找我,別硬撐着。”

從窺見趙隊長騷擾荀彧的那個傍晚,荀攸就一直十分警惕他,今夜開始,警惕就陡然變成了恨。在荀攸看來,楊幹部們的壞是跋扈的壞,趙隊長的壞則是潛伏已久的惡意。

Advertisement

“你不覺得你很卑劣嗎?”

趙隊長卷着繩子正要出門,聞言便回過頭來,詫異道:“你說什麽?”

“我說你卑劣,你是光明正大的小人。”

荀攸的口吻篤定而溫和,因為陳述事實無需擲地有聲。

趙隊長下意識看了荀彧一眼,荀彧倚在床上,眼睛緊緊閉着,血液似是流盡了。今夜他費了太多的心神,他想好好休息,明天才有氣力面對加倍暴烈的羞辱。

趙隊長心下嘆息,他倒了杯熱水放在荀彧面前的木凳子上,頭也不回地對荀攸道:“那你就是懦弱的僞君子,豈非比我更卑劣?”

“你和他之間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比我更清楚。”

兩只手臂無知無覺地垂在身體兩側,荀攸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身後,冷言道:“請你出去。”

趙隊長面無表情地替他們掩上了門,門鎖啪嗒一聲後,荀攸就跪下了。兩只膝蓋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荀彧在倦意中睜開眼,看見他跪立在床前,又急得咳起來。

“跪着做什麽?”他撐着身體,手虛虛地扯着荀攸的手臂:“仔細膝蓋疼……你先起來,起來我們好好說。”

看荀攸兀自不動,荀彧只得嘆氣道:“你這樣跪得這樣遠,我說話費力。”

荀攸向前跪行了幾部,膝蓋抵着床腳,眉目間盡是軟弱的哀愁。荀彧用食指摸了摸他的眉間,苦笑着勸他:“公達,今後我們能說話的時候不多了……”

話音未落,荀彧似是從餘光裏瞧見了什麽,便斂了溫婉神色,轉頭看向窗外。荀攸也跟着他看出去,差點以為自己看見了鬼。

窗口上映着兩片影子,頭發和衣服邊緣都被修整得十分平整,就像兩只巨大的黑色壽衣貼在了玻璃上。他們悄無聲息地并排站着,大約已經站了很久,而自己卻毫無察覺。

荀攸的背後頓時冒出陰森森的冷汗。

他知道中國的鬼故事裏常常出現黑白無常,他們是地獄的陰差,很負責任的那種,因為他們總能及時出現在瀕死之人的身邊。可荀攸并不害怕,因為有時候鬼并不比人更恐怖,他只是想,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荀攸的心跳震耳欲聾,他害怕今晚再鬧出什麽,莫說荀彧,自己也遭不住了。

可那兩個影子忽然動了起來,他們從一扇窗走過另一扇窗,其中一個影子轉頭對着另一個影子得意地笑着,聲音隔着玻璃傳來,已經是毛刺刺的了:“我就說嘛,就和那母貓發情似的,你還偏要來看看……”

直到他們已經走得很遠很遠,荀攸仍舊看着窗外緘默無言,心裏湧上古怪的失落。與此同時,各式各樣新奇而下作的言辭忽然就在他腦子裏攪動起來。

他和荀彧都是很難憤怒的人,此刻也只能很無措地想,自己是否真的可恨,可恨到要頂上“雞奸犯”這樣的字眼。但也只是到此為止,再多為自己開脫的氣力已經沒有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怪物。”荀彧的唇熹微地開阖着:“對不起。”

荀彧溫柔地凝視着他,就像在從前的每一個清晨與黃昏,雨水與晴日,萬物複蘇的清脆聲裏,他總是溫柔地凝視着他。

荀攸頓時覺得難承其重了。

他佝偻着身子嚎啕大哭,口齒不清地說着,你不要替我頂罪,那些罪名多難聽啊,我不要他們把那些字眼放在你的身上。

他哭了很久很久,幾近哭得頭腦發暈,五髒六腑都疼得裂了縫隙,可恍神間腦袋松松地磕在床頭,登時又醒了。荀彧沒有勸他不要哭,只是一直舉着袖子替他擦淚,他看見荀攸吸着鼻子慢慢停下來,便低聲問他:“哭夠了?

荀攸恍惚無神,只曉得點頭。

荀彧笑了,摸摸他的發鬓,又問:“你沒有後悔過,是不是?”

“後悔,後悔什麽?”

荀彧卻調轉了話頭,用一種近乎于對待孩童的慈愛口吻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把你吓壞了?”

荀攸苦笑,想想覺得自己笑起來大約很難看,又不笑了:“有一點罷……”

荀彧讓他坐到床邊,替他拍掉身上的土灰,又把頭枕在他的膝蓋上:“公達,不要聽他們說的話,知道嗎?”

“可你不能……”荀攸想起方才荀彧的剖白,他垂落于地的額,他流着淚的眼,心內驟然痛不可當,“你不能把這些話放在自己身上。”

荀彧輕輕笑起來:“我是什麽人自有你知,我自問俯仰不愧于天地,今夜種種,不過是髒水向我潑來,由而映照他們的影子……”

他大約真的累極了,話音漸落,終于慢慢入眠。荀攸緊緊握着他的手,心想或許什麽時候,又會有人在窗外看着他們了。黑咕隆咚的影子,毛躁刺耳的說話聲,說他們是放蕩的野鴛鴦,發情的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