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晚荀攸做了一個很短的夢,夢見白雪無垠,紅泥小爐煨溫酒,荀彧的臉燦若春桃,他攏了攏霜白的狐領大氅笑道:“公達,這場雪太大,我要走了,你不必送我。”
頭往下一頓,荀彧就睜開了眼睛,窗外皚皚積雪,他以為自己仍在夢中。懷中的身子滾燙得灼人,荀攸伸手探了探體溫便知不好,他搖醒了荀彧,着急道:“文若,文若,你醒一醒,你燒糊塗了!”
荀彧的身子軟綿綿的,許久才從喉間應了他一聲:“……怎麽了?”
“有沒有藥?從前那些藥,可不可以吃?”
荀彧鼻間嘆出綿長的熱氣,暈乎乎地睜開眼睛道:“沒有,你別忙……你去,你去找趙隊長來……”
“找他有什麽……”
“去,”荀彧皺着眉,極力擡着手指向門口:“去找他來,他知道該怎麽辦。”
荀攸心慌意亂,只能聽他的。趙隊長果真淺眠,他來不及點燈,摸着黑卻極快地穿好衣服,又從抽屜的角落裏取了好些錢才同荀攸走。荀彧見了他,似是松了口氣,便向荀攸道:“我同趙隊長有話說,你先到門邊去。”
荀攸不忿極了,他不曉得究竟有什麽還要瞞着他,但荀彧堅持,口吻極硬地要他回避。荀攸站在門邊,看見趙隊長附耳下去,荀彧開始斷斷續續同他說着什麽。約莫商談半分鐘後,荀彧才問他:“可不可以?”
趙隊長輕輕點了點頭,随後對荀攸道:“快,穿衣服帶上錢,我們送他到衛生站去。”
荀攸一邊從櫃子裏取出大衣一邊問:“衛生站?哪裏的衛生站?”
“沙河農場的衛生站,離鎮子近,總有人在的。”
荀攸看了看窗外的大雪道:“這天寒地凍的,怎麽去?”
“沒有車了,叫醒別人不合适。這樣,我們輪流背着他,先往大路走,遇見車就攔下來,再不濟走一個半鐘也該到了。”
荀攸沒想過這是個多麽荒謬絕倫的計劃,只是麻木而積極地順從着。兩個人忙忙碌碌地全副武裝,又湊了兩百元應急,便悄悄背着荀彧往沙河鎮的方向去。
雪天路滑,又極難辨認方向,風雪湧進喉嚨裏全是幹辣辣的疼。趙隊長拿着兩只手電筒往前照,光很快就被吞沒進黑暗中。荀攸一度停下來質疑過方向,但趙隊長很堅持,他在風雪中跺着腳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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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群山環繞,像一尊尊體型龐大的佛對他們的目送。
這輩子荀攸沒吃過這個苦頭,已幾近力竭,好幾回他困倦得要向前栽倒,都在搖搖欲墜時想起荀彧瀕死的喘息,又醒過來接着往下走。終于在窺得天顏處,荀攸被隐埋在雪中的巨石絆倒,連帶着荀彧一起撲在雪地上。
荀攸爬起來,看見雪裏的殷紅,驚得他連忙捧起手邊的雪蓋住了那一片血跡。他又跪爬着回到荀彧身邊,扯着荀彧的手臂,試圖再次将他背起來。但反複幾次後,他終于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荀攸喘着粗氣,歉意地摸了摸荀彧的臉,對他狼狽地笑着:“文若,我沒力氣了,咱們歇一歇再走。”
荀彧被他們裹在一床薄被裏,卧于廣闊的天地之間,睡顏恬靜如嬰,仿佛摔不疼也病不死。他漸漸睜開了眼睛,對着他笑了:“不必了,公達,我活不成了……”
荀攸用雪抹了一把臉,用力張大眼睛和嘴巴,努力地裝出積極的笑臉:“你胡說,我讓趙隊長背着你,咱們現在就走。”
“不……不要浪費時間,我想和你說說話,這裏就很好……”
荀彧舉目四望,只見峰巒疊嶂處盡是翳然,唯有天際将明,可做辭世一觀。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天亮了。
荀彧問他:“你抱抱我,好嗎?”
荀攸忽然生起氣來,他固執地跪在荀彧身邊,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肩上搭:“不要,我不要抱你,我現在就把你送到醫院去。”
可他越拉扯,越覺得荀彧的身體輕軟無骨,竟沒有分毫的份量。荀攸慌了,他陡然松開手,荀彧的手臂就像當日壯漢的手臂那樣,軟綿綿地垂在雪地間。
荀彧莞唇淺笑,又輕聲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荀攸喉間一梗,随後便上前抱起他的身體。他極鄭重地親他的額頭,親他的眼睛,荀彧也惬意地閉上眼與他親昵着。直直吻至荀彧的臉側,荀攸終于将頭埋在他的頸窩,發出某種孤獨而負傷的獸類才有的低泣。
哭泣聲在山間微弱地回蕩,他口不擇言地求着他,求他活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甚至歇斯裏底地問他,怎麽辦呢,文若,我該怎麽辦呢。
荀彧只是淺笑着,替他拭淚,隐約還有微弱的嘆息:“公達,天很快就亮了,你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外走,到縣城裏去,吃肉,吃燒餅,回上海的家。”
“我死了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說你了,你會好好的,長命百歲地活着。”
那一刻荀攸幾乎窒息在這場封山的大雪中,他哭得口齒不清,拼命晃着荀彧的肩膀,幾乎要搖碎他的骨頭:“我不要!我不要!”
荀攸知道自己在鬧小孩子脾氣,因為命運沒有給他讨價還價的籌碼,他只能對着荀彧生氣。荀彧已經那樣虛弱了,可仍舊在安撫着他,聲音細細的,像神仙在天上說悄悄話。
“不要忘記我啊,公達。”荀彧的眼睛裏漸漸散了神光,但仍有春日遲遲的和煦笑意。
記得有人在這裏愛着你。
荀攸看見荀彧的眼睫,像兩只凍僵了的蝴蝶翅膀,他知道他說不了多久的話了,只能擦幹了眼淚仔細聽着。荀彧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只說得出“你”、“我”還有“走”和“活着”這樣簡單的字眼,後來荀攸只能俯着身子,耳朵貼在他的嘴唇邊仔細捕捉着斷續的字詞。
荀攸枕在荀彧的胸前,四肢凍得發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遠方。他已經看見大路了,路上有稀疏的車輛,它們的車燈是溫暖的黃色,一閃一爍,令人覺得既有活力,又有希望。
他執拗地延遲一切事實的既成,無所作為地抵抗滅頂的悲恸。
恰時天上驚掠孤鴻,它凄厲而高昂地鳴叫,翅風凜凜,震破長空。荀攸僵硬地扭着脖子,就那樣出神地凝望着它,心道這只鳥會不會是他們曾經遇見過的那只呢。
那時真好啊,流光堪掬塵。
可深沉的冬天裏不會有盤桓的孤鳥,它一定已經死在半途了。
荀攸回過神來,眼睛漸漸被雪光迷得酸疼,眯着倒好受了些,只是看不太清荀彧的臉了。他慢慢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喚着,又生怕吵醒了他:“文若,文若。”
趙隊長在身後拉着他:“荀攸,你放手,他已經死了!”
荀攸哪裏聽得“死”這個字,瞬間便紅了眼,硬是将荀彧背起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只蝼蟻,在封山的大雪裏爬行。
可荀攸料不到,活着的人與死去的人重量竟然是不一樣的,死屍的重量讓他如墜冰窖,手腳打顫地走了不到五公裏,又再一次摔倒在地。他掙紮着爬起來,還要去扯荀彧的身體,趙隊長沖上來扯開了他,壓着哭腔怒吼道:“他會受傷的!荀攸!”
兩個人眼中泛着赤光,氣喘籲籲地站在曠野間聽呼嘯的風,很快趙隊長抹了眼淚,把兩百塊完完整整地掏出來塞進荀攸的內側口袋裏:“錢拿着,你走吧。”
荀攸直楞楞地發呆,趙隊長看得出來,荀攸已然癡傻了,他只能向外推了他一把,再次對着他吼:“你走!走啊!”
荀攸置若罔聞,他只是看着荀彧的屍體,嘴巴微微張開,冷靜得像另一個死人。然而在某個趙隊長恍神的瞬間,荀攸再一次朝着荀彧的屍體沖去。他忽然從死人變成了沖鋒陷陣的戰士,荀彧的屍體是他的高地,即使彈盡糧絕,也要死在他的高地上。
二人用力地推搡着,太陽從荀攸身後溢出了一絲金光。
天真的要亮了。
趙隊長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将荀攸一路推開十米遠,聲音因為怒吼已經嘶啞不堪,但他仍舊努力保持着冷靜,一字一句與他解釋着:“荀攸,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臨出門前荀彧支開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他說了,如果他能活下來,那就最不好過,如果他不幸死在半途 —— 也許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在半途 —— 他求我,讓我放你走。”
看見荀攸的眼睛裏迸發出淩厲的恨意,趙隊長咽了咽喉嚨,面色雖然不悅,卻極為誠懇:“我知道你恨我,正如我也恨你,如果不是因為他……”
趙隊長突然哽咽了幾秒,但他極快地拭去了淚水,又接着道:“如果不是因為荀彧,我他媽就讓你死在這個荒郊野地裏!但是既然他開口求我了,我不能辜負他,你也不能辜負他,知道嗎?”
“所以,”趙隊長強硬地摟着荀攸的肩膀繼續向東走:“你現在就走,前面就是公路,沿着公路走,就會到達沙河鎮。介紹信和錢放在一起,你拿着信買火車票,回上海去。”
“至于荀彧,”趙隊長吸了吸鼻子:“就交給我,我會把他好好地帶回去,好好地埋起來。”
荀攸掙開了他,冷漠道:“我不會走。”
“現在由不得你說走不走,你不走今天他們就會鬥死你!昨天晚上他們就商量好了,遲早要鬥掉你們半條命!”
荀攸仍然神色冷淡,轉身就往荀彧的屍體走去,趙隊長覺得他實在難搞極了,便發了狠地刺激他:“荀彧是為你死的!你明白嗎!為了讓你有這條生路!明知風霜雨雪,他還是出來了!”
荀攸慢慢站住了腳,回頭望着他,他看見荀攸眼眶裏濕了,知道他聽進了些話,又上前拉着他緊鑼密鼓地勸:“荀攸,你不要傻了,天亮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的,等他們追出來就遲了!走吧!走吧!”
趙隊長推着他向公路的方向走,荀攸的腳下松了勁,便也由着他推着走出好幾十米。太陽露出了金燦燦的頭,荀攸迎着朝晖,渾身上下都打了個徹骨的激靈。
“我沒力氣了,趙隊長,我沒力氣了……”
荀攸被他推着走,哭聲漸漸由淺而深,終至仰着頭號啕大哭。他不知道趙隊長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好的人,因為他一直半推半摟着他走了很遠,遠到荀攸能聽見車輪轉動的聲響,聽見人與人之間嘈雜的對話,甚至還有遠方的汽笛。
他已經接近于另一個繁盛的人世了。
在公路的欄杆旁,趙隊長停下來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走吧,走不動了記得招手攔個車,讓他們把你送到沙河去。至于荀彧,你放心,我會把他好好地帶回去。”
荀攸面向着趙隊長,一步一步往後退,他居然在旭日東升下看到了趙隊長臉上欣慰的笑容。趙隊長強忍着淚水揮了揮手,随後将兩只手放在唇邊做出喇叭的形狀,對他大聲呼喊着:
“荀攸———”
“走啊———”
“前面就是太陽了——”
“回家吧——”
“不要辜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