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三年初春,荀攸回到上海。趙隊長的介紹信想來有些用處,荀攸憑此租住在一處老舊的儲物間,在一名老花匠手下謀得一份學徒的工作維持溫飽。
回到上海後荀攸很少睡覺,懼怕躺在床上,他買來一把二手的竹質老爺椅,墊上幾層毯子權當作床。晚上九點吹熄蠟燭,淩晨一點醒來,枕在老爺椅上看一些在舊書市場淘回來的書。
舊書常有濃重的塵土氣味,蕭瑟凄涼,總令人憶起江邊寒秋,荀攸卻逐漸依賴起這股特殊的氣味。從前看不下的古代小說,如今也慢慢啃下來了。
淩晨三點,他就要起床,洗漱,很快出門。
溫飛卿有詩雲,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寫旅人早行的名句。必要早行,必要旅人,才能體味得期間的惶然別緒。
荀攸一輩子都不再離開過上海,可他卻日複一日地重複早行旅人的行程——這是他淩晨三點的功課。
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患上其他的,大約是和心髒有關的病症:但凡天色洩漏一絲無情的光線,他就開始心悸。他像躲着瘟疫一樣躲避日出,常常在朝升霞沒處窒息難言。
許多故事已經在腦子裏化成面目模糊的淺碧,身體卻還記得非常明晰。他兀自伸開手,想握起記憶間虛幻的像,卻只能打碎一汪湖。湖水漫過他的口鼻,反倒令他枉受其咎。
花鳥市場從前熱鬧過,後來逐漸枯萎,只剩下清冷的一條街道。老花匠一輩子孤單,沒有傳後人,荀攸填補了他的願夢。
荀攸學得十分用心,分辨篩選,打理枝葉,謹記每一種花的習性。這朵小姑娘喜陽,那朵小姑娘喜陰,他記得分分明明。老花匠偏疼他,誇他是聰明孩子,跟着自己學種花實在委屈。
荀攸沒有告訴他,自己樂意和植物打交道,心裏踏實。
事實上他夢見過荀彧。
第一次的夢在五三年的夏天,蟬鳴頻稠,日影翩跹,荀攸在短暫的午休裏見了他一面。不過是一剪渺遠的人影,清隽修颀,面容不甚明晰,卻能看出是南方山水才能養育的俊秀眉眼。
荀攸急急追上去,生怕驚了仙人的夢,又怕丢了荀彧的魂,只能站在腥冷的風途中,平白濕透了背後的衣衫。
恐懼堵住了他的眼淚,他不再像個人那樣哭,總是故作平靜的環顧四周。幸好,一切都在正常地運行,花開着,鳥叫着,人間煙火繁盛,沒人顧得上審判他的夢,也沒人窺看他懷逝的悲傷。
可惜警惕與苦痛仍舊不留情面地抽空所有的力氣,他就這麽突然摔倒在花土中,滿身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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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匠問他為什麽流淚,他無措地抹着臉,腦子開始快速地轉動起來。他要從衆多名號中挑選一條,來完美地解釋這一場驚煞人世的失态。
他找到了。
“從前的摯交去世,令我悲懷不已。”
老花匠終于不再多問,把他留在那片廢墟裏。他哭得力竭,鼻腔裏都是土,腥氣漫天,但仍舊把頭往土裏埋進去,再埋進去,恨不能就此長辭。
太痛了,他沒有任何武器抵抗這樣的淩虐。
他想回到那個月色方晴的淺夜,和猙獰的山野對峙,在平沙茫茫中向天地撒野。
在某個微秒,電光火石的一刻鐘,他甚至想要全天下的劣徒替荀彧殉葬。
但在此之後,他很快學會了一種寬慰的良劑。他學會幻想,幻想荀彧活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在不同的道途中悠然輪回,這讓他好受許多。他甚至蘊育出一個奇巧的世界,荀彧在這個世界裏賞風吟雨,修辭研墨,在南山下遙敬陶潛一束高潔的菊。
只要胸腔裏那幾斤肉還在跳動,血液衍衍不休,荀彧就永遠活着,誰能讓他死?
荀攸安穩地在床上躺下來,九點一刻鐘了,比過去晚了一刻鐘,因為今夜是他們第一次在夢之外重逢,荀攸允許自己開一個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