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惜這樣美而幻的夢境只持續了短暫的幾天,梧桐葉赤條條地落下來,煤油燈熏破一面幹淨的牆,他的幻境便随之破碎。

荀攸曾經自诩理智,是最有邏輯,最曉事物本理的工程系學生,因而他從沉溺的夢境中醒來,幾乎是一種來自本能的勒令。生命消散的脈絡與細節始終切膚透骨,哲學,宗教,甚至于快慰的幻覺,他騙不到自己。

荀攸的夢境終結于夏末的最後一場暴雨。

雨後千芳盡散,老花匠在花圃一角栽種青菊。在荀攸心裏,菊不該是青的,所有的花兒都不該是青的,因為青是葉的顏色,花青起來,直叫人覺得颠倒黑白。但就在那一簇菊裏,他看見了荀彧的魂——慘淡的底色,蓬勃的意态,荀彧的活,活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世間所有人。

癡人做夠了味,而後的一整個秋天,他開始慢慢愚鈍,直到立冬當日。

立冬的傍晚他沒急着回家,留下來陪老花匠吃飯,老花匠吃白面,他吃烤紅薯。上海始終比別的地方更體面,更摩登,無論怎樣的底層,也再沒人吃過野菜糊糊那樣的豬食。老花匠招呼他吃面,荀攸不吃——他不允許自己過得太好。至少在吃穿上,荀攸不允許自己去享受。

他要荀彧知道,自己一生是未亡人,一生都在祭奠。

門悄摸兒的響了兩聲,師徒二人都吓了一遭,荀攸放下紅薯,看了看老花匠。老花匠也把筷子擱下看了看他,嘆了口氣道:“你待着,我去開門。”

夜深風緊,又是立冬的時節,按理不應該再有人叨擾,短短十幾秒,荀攸心裏已經刮過無數可怖的風聲。

在進入農場前,他很少害怕什麽,小時候姆媽講的鬼故事不怕,兄弟會裏那些吓人的鬼怪把戲他也不怕,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從不為了鬼而生怵。是農場教會了他害怕。

害怕不是瞬間而來的戰栗或悚然,而是持久的,黏滞性的恐吓。它們躲在任何地方,用力地貓起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彈出來撓他一爪的遍體鱗傷。

十平米的房間,還旺着爐火,荀攸渾身發冷。

老花匠帶着一身寒霜推開房門:“孩子,快,你太太來了。”

荀攸一愣,進退兩難。

他站起身來,原想說“不必了”,可她卻靜幽幽地從老花匠身後站出了半邊身子:“公達。”

在他看見她臉的那一刻,幾乎窒息得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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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分許多種,淺薄的白紙,或是靜水深流,張文繡是後者。至今荀攸仍能回憶起他們的快樂,歌劇院,圖書館,圓形階梯教室,沒有一處不曾完滿高雅。他在自己的二十歲瘋狂地迷戀她,像迷戀王爾德的夜莺,迷戀她的矜貴與清啼。所以他想不到,終有那麽一天,她會來啼他的血。

張文繡還在望着他,她今夜描了眉,勻過了胭脂。家裏的胭脂已經見底,還買不起第二盒,因而一直如履薄冰地用着,畢竟她把今晚當成一場可堪勝利的戰役。

她努力把苦澀塞進自己的面皮裏,塞得發脹,塞得滿當——誰忍心責怪一位孤身養育兒女的婦人呢?何況她有比所有人更光輝的往昔。短短三年內,生活從浮雲跌落,她與凡人一起陷入泥沼。

苦恨不再陳列開來,她微微斂了眉眼,只願求荀攸的原諒。老花匠眼疾手快地進屋把碗端起來:“我走,你們小倆口好好談。”

荀攸招呼她坐,木質的油乎乎的小矮凳子,她頗為逃避地看了一眼後很快坐下。荀攸不開口,她沒辦法,只好又叫,像十八歲的時候,她在新澤西的翠綠草地上叫他:“公達。”

“你怎麽來了?”

她眨着眼睛,眼裏還在怪他:這麽久了,為什麽不回家?荀攸遲遲生暮起來,他不是刻薄的人,便說不出刻薄的話,可命運卻毫不留情地刻薄了他。

我能回家嗎?我還有家嗎?那是我的家嗎?

你有資格,和我提起“家”這個字眼嗎?

張文繡是該委屈,一個斯文貌美的獨身女人,為了在暴烈中存活,她舍下過清白的本。可她也剔透,此刻不把這些東西拿出來說,只隔着一雙粗織的手套握住荀攸的指尖:“都過去了,他們說了,既往不咎。”

“回家吧,孩子們想你。”

荀攸何曾見過她這麽卑躬屈膝的臉皮。

張文繡的辛苦是可以想象的,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究竟受了多少委屈,都像展覽品一樣嵌在她的皺紋裏。她曾經是多麽嬌俏的少女,朝夕變故間光芒盡失,不可謂不無辜。荀攸對她的愛憐又從心裏滲了出來,若在從前,他還愛她,像愛夜莺那樣愛的時候,這點愛憐便足以讓他原諒。

夫妻之間,必要耳昏目盲才能安度餘生。

她仍然無辜且殷切地望着他,荀攸卻慢慢阖上了眼——可惜她不知道,那生死交托的滋味,他已經嘗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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