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但荀攸沒有繼續倔強,他從來也不是一個十分倔強的人。有些事情他在心裏拿過了主意,卻不至于放在面子上說,至少為了孩子,他願意回去。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孩子們一天一個樣,從他離開到回來一年有餘,兒女已經與大不相同。他們生硬地叫他爸爸,荀攸也生硬地回應着他們。
誰也不知道緊跟而來的十年浩劫,只是覺得一切正在變好,霾散盡,又是青天白日。全世界只有荀攸的霾永遠散不開,張文繡出離憤怒了,她不要這樣一個惘然若失的丈夫。
這件事荀攸一直羞于提起,卻很難繞開,事情發生在兩年後的某個夏夜。
兩年來荀攸與她沒有任何夫妻生活,不是抗拒,他試過,只是有心無力。身體領先意識一步,替他拒絕了張文繡。
因着從前離婚的名頭,文繡沒有和他同寝,而是等在他回家後的第一個初春敲開他的門。文繡是上天最偏疼的那種女性,身材嬌小,皮膚瓷白,這麽些年的操勞也不過讓她身上軟多了幾兩肉,都長在好地方。她用胸脯貼他,用唇吻他,用手指頭撫弄,卻毫無成效,只讓她完全地洩氣。
荀攸給不起任何丈夫該給的反應。
她也從來不知道他在想着他。
荀攸在她身上努力想着無數個不得見光的夜晚,想他的吻,想他的顫抖與嘆息,想他們的水到渠成,想農場裏裝點過的月亮。為何西北邊陲的月夜,遠比上海的媚氣襲人,荀攸不知道,他只能笨拙地回憶他們之間的魚水之歡。
又過了一年,她忍耐到極限,終于在一個大汗涔涔的夏夜聽破了荀攸的秘密。孩子們睡了,她蹑手蹑腳地站在房間外附耳貼門,他的聲音很低,很急,她甚至能看見他額間的汗和他的努力。
就在最關鍵的那一刻,她聽見了他最柔情萬種的喘息,他低聲喚着他:文若——
這兩個字與她心裏的名字對上了號。
對他為何在農場中獲罪,他又為何得以逃離,荀攸從來緘默,文繡卻了如指掌。除開起初的震撼,剩下的時間裏她甚至努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她試圖理解他,理解自己的丈夫為什麽愛上了一個男人。
在真正失态之前,她還為自己找到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沒有女人能夠忍受自己的丈夫在那樣的時刻喊着別人的姓名。
第二天傍晚,她就在飯桌上敲下碗筷:“文若是誰?”
上海的夏夜熱得窒息,荀攸的筷頭上挂着一條慘淡的雪菜,經她這句問,雪菜就惶惶然掉落在餐桌上。此生此世,他竟然仍有機會從別人口中聽聞他的幼字,心裏被狠狠敲了一鐘,苦悲得難言。他眼裏的神光轉瞬即逝,顯露出無措的痛,夫妻十幾年,文繡知道自己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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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兩個字,浮浮沉沉在這餐飯上,溫潤地閃爍着微光,文繡驀地歇斯裏底起來:“他到底是誰?!”
“我之後再和你解釋,先吃飯。”
“我問你!文若是誰!”
荀攸吞咽着喉,放下筷子,拇指抵着筷尾,将它們推至與桌子的邊緣齊平:“孩子們還在這裏,你不要鬧。”
張文繡不肯認輸,她站在桌子邊上擺出好大的架勢,不這樣虛張聲勢,她怕自己會突然嚎啕大哭:“行得端坐得正,就不怕孩子們聽!你當着他們的面說,究竟是誰?!”
她的眼睛在罵他,鼻子在罵他,眉毛微蹙,一切都在暴烈而無聲。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的亂發細細地抿進耳後,輕聲慢道:“文繡,你的頭發亂了,這樣不好。”
文繡登時啞了嗓子。
幾秒鐘的沉默啓發了她,她再次張開嘴,喉嚨裏碾壓着音節:“他們說他,是個教書的。”
“在雲南昆明。”
“大學畢業就去當了老師。”
“三十二歲。”
“不男不女。”
文繡機械重複着別人口中傳來的流言,聲音像打字機,短促地在空氣中奮力一躍。她凝望着荀攸,凝望着這個自己曾經深愛着,如今因為愧疚,而越發深愛的男人。
末了,她睜大了眼睛,眉毛翹出一副不可置信,嘴唇緩慢地動着,貼近荀攸:“你愛他?”
“你愛他什麽呢?”
自從回家後荀攸一向在精神上孱弱,經過農場的調教,他幾乎喪失了與人争辯的能力,文繡知道他不敢回答。但荀攸突然笑了,他低聲回答她,盡是溫柔:“是,我愛他,愛他的一切。”
煤油燈裏的油耗光了,荀攸沒有再添,只是抱膝坐在床邊。月影墜落在窗棱上,他忽然想起那個永不蘇醒的夜晚,窗外立着兩只規整的無常,由而荀彧問他,你沒有後悔過,是不是?
短短九個字沉默在當年巨大的海嘯之下,荀攸已然忘記了,可它們卻又突然迸出了模糊的影。
在這樣的境地,愛上這樣的一個人,你沒有後悔過,是不是?
荀彧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呢,荀攸慢慢垂下了頭。是了,在有限而不忍猝聞的時刻裏,他只是跪立着,像跪迎着屈辱。荀彧用自己的體面護住了他的體面,用自己尊嚴護住了他的尊嚴。
深情尤似清泉,愈掬,愈透澈明晰,愈深流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