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零零零年,荀攸八十歲,距離那場逃亡正有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很長,長得他已四世同堂,長得足以讓歷史停擺,長得足以讓人事漂白
對于某些特殊的逃難,荀攸有相當的經驗,因而在緊接而來的浩劫中,除了一些不足一提的不痛快,并沒有被波及太深。他甚至在長時間的非人境況中鍛煉出壁立千仞的質格。
起初文繡常常哭,洗衣服也哭,寫字也哭,吃飯也哭,哭得小房子裏都是眼淚的苦澀氣味。她想過跳江,江風吹得滿臉發麻,是荀攸在她身後拉住了她的手。
故事從頭講起,要耗去整整一夜。
荀攸講他們的相遇,講他們的饑餓,浮腫,和陽光下的口風琴。講屈死的壯漢,茍活的扒手,撐死的馮教授。講南山下瀕死的玉麟抱爪,講他們在末路懸崖處辟出的一方淨土,他寧靜的栖處,他清白的持守,他在命途兇險處的韌意。
文繡哭得默聲,荀攸抱緊她顫抖的身子:“所以,既然咱們活下來了,就要好好活。”
從此文繡就很少再哭,她把溫香軟玉養成一副骨頭,撐着自己的心。
二零零零年的深冬,荀攸照常走路去一裏外的點心店喝茶,一輛桑塔納在街邊拼命按着喇叭,荀攸停下來四處看看,扒手就從車裏走了出來。
扒手把自己的大名報上,荀攸還是認了三分鐘,扒手急了,指着自己嚷嚷:“我!扒手!沙河農場那個!!”
“沙河農場”四個字像一記重錘,打破了荀攸心裏的玻璃罩子,他只能木然地點頭:“啊,是你,是你,記得記得。”
扒手胖得看不見眼睛,胳膊下夾着黑色的牛皮文件包,一看就是發了財。他熱情地要和荀攸敘敘舊,最後索性去了間小酒館。
荀攸是有些怕的,“敘舊”于他而言,與其說緬懷,更像鐵鍬挖着心裏的墳場。他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低着頭,憑空晾着面前的溫酒。
可扒手卻相當熱情,過去的四十年是他光榮的發家史,從前在農場裏他就學會了怎麽鑽空子,一直鑽到今天,鑽成了人上人。他吹噓自己在深圳買的地皮,在北京走動的關系,這次到上海,是要談談新的生意。“還不知道怎麽樣呢,先和幾個老總見見面,探探口風。”他不好意思地啜了口酒。
喝到微醺之态,扒手的嘴漸漸松動起來:“哎,當年,當年我真的服你,那麽文質彬彬的一個人,說跑也就跑了,咱們隊裏多少人跑到一半就被放出去的野狗咬斷了腿。”
他一連打上好幾個飽嗝,手拍着胸脯順了順氣,荀攸看着他半醉,便也壯了幾分膽子問他:“你還記得咱們那時候的趙隊長嗎?”
“嚯,”扒手笑了:“當年他那樣整你,你還問他?到底是讀書人,心胸可比我們這些人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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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他彎下身子,故作神秘地貼近荀攸的耳朵,悄聲道:“他死啦,你逃走的第二天早上就被大隊拖出去打死啦。”
扒手的一驚一乍讓荀攸心慌,卻又緊跟着拍拍他的肩,做出安慰的樣子:“可不是因為你,是因為別的。”
話到這兒就斷了,扒手叫了一壺新的酒,扯了好幾套囫囵的酒話,荀攸匆匆打斷他,接着問:“那又是因為什麽?”
“你真想聽?”
“我真想聽。”
荀彧究竟有沒有被趙隊長帶回去好好安放,荀攸一時一刻也不敢忘,他甚至攥緊了扒手的手,緊張得不敢透氣。
“那我說了,你可別怪我。”
扒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慢而細致地說起故事。
“那天早上咱們起得很早,我前一晚偷了東西,原本想給你們送點兒,就起得更早。我繞到你們房前一看,床鋪上空着呢,就知道大事不好,趕快跑回屋裏繼續睡去了。
“後來我睡着睡着,邊兒上有人推我,叫我看熱鬧去,我想肯定是你們逃跑的事兒暴露了,就躲着不想去。
“可是那人和我說趙隊長出事兒了。你們的事兒頂在那兒呢,趙隊長出多大的事兒也不是事兒啊,你說是不是?我就好奇,立馬跟着想去看看。
“到了他房間門口,大家早圍上了,我就扒開人往裏走,走到裏圈的時候就看見趙隊長坐在床邊,可床上還躺着一個人呢,我心裏嘀咕他自己怎麽就賊喊捉賊了,後來我再仔細看看,可把我吓懵了。
“你知道那是誰麽?是荀彧!
“荀彧的半張臉還露在被子外頭,慘白慘白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貼身的小衣。
“我趕忙問身邊的人怎麽回事兒,荀彧要是病了,咱們得趕快送醫院吶是不是。後來他們才告訴我,那個時候荀彧早就過了身,全身上下都是僵硬的,趙隊長抱着他,睡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們怎麽被發現的?聽說有人經過,看見趙隊長在偷偷——”
扒手講到這裏突然停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幾秒鐘後他緩過神,小心翼翼地瞥了荀攸一眼:“就是這麽回事兒。後來因為實在太不像樣了,有人跑去報告給了楊幹部,楊幹部氣得大罵,讓人把趙隊長拖出去當場打斷了氣,和荀彧一起丢到後山胡亂埋了。”
扒手說得繪聲繪色,一字一句都将荀攸釘在辱沒之中無法動彈。荀攸抖着手,慌不擇路地将黃酒灌下去,熱辣的酒氣頓時從五髒六腑間翻滾起來。
他痛,從骨髓裏就開始劇烈地痛。他連細想也不敢,荀彧一生清白,何以落得如斯結局。扒手憐憫他,連“偷偷”後跟着的字眼也好心地抹去了,若當真說出口,他只怕自己要發狂。
荀攸從未在逃離農場後像今日這般完整無缺徹徹底底地厘清他們的回憶,他彎下腰抱着前胸,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鑽心的疼痛。上一回他痛得失去理智,痛得天旋地轉,還是四十二年前,荀彧在他懷中故去的當晚。
群山如鐘鳴赫赫的野佛,朝他傾天而塌,孤鴻略影,驚破長空——荀攸直挺挺地,以極其怪異的姿勢摔倒在地。
經此一面,荀攸重病一場,扒手等不及他清醒,只留下厚厚一疊錢。他不怪扒手,只是覺得自己好不了了,冬日漫長,他不願熬過去。
病中他總夢見天地之闊,平沙茫茫無着。也夢見頭發花白的奧地利教授,夢見十八歲的文繡,教堂裏的神父,夢見趙隊長,壯漢,馮教授,扒手。他夢盡了此生所有在他生命中有跡可循的過路人,卻從來沒有荀彧。
唯夢閑人,不得夢君。
捱到來年開春,荀攸的病卻迎春而愈。他與命途斡旋多年,深知上天待他不薄,卻半分也不能分與他的愛人,每每于此,只覺萬事堪涼,了無生趣。
盛夏的某一天,孫子托他勞動勞動筋骨,出席小女兒的合唱團演出。
曾孫女十一歲,一直在少年宮練習合唱,每半年一次結業,結業當天要在少年宮的小禮堂裏舉行合唱演出。孩子們都願意讓他多走動些,不必天天悶在家裏,莫名其妙地傷心。
荀攸坐在第二排,眼睛半花了,找了很久才找到他的曾孫女。曾孫女甜甜地對他笑,用嘴型叫他:“祖爺爺。”
荀攸點頭應了她,睡意卻很快襲來——他當真老了,再不複當年徹夜未眠,只敢想着荀彧失眠的精神。
童聲合唱分成四個聲部,中間一部分的孩子先開口,剩下的一部分慢慢加進來,他看見曾孫女的嘴巴鼓成圓圓的形狀開口唱着: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麽好,
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旋律悠遠綿長,荀攸記不清自己在哪裏聽過,但他能保證,自己一定在哪裏聽到過。他在座位上費勁地想,卻漸漸想進了夢,夢中大雪皚皚,他仍舊在群山間跋涉。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
他累了,累得彎下腰站在風聲呼嘯間喘息,遠處躺着一個人,他試探着,試探着走過去。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他把裹在他身上的薄被子掀開,看清了那張清隽如昨的臉,白若秋霜。荀彧看見是他,笑得極溫柔,溫柔得天地失色。他吃力地擡起手,指尖冰涼,摸摸他的側臉。
“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
他的聲音又輕又細,像天上的神仙在說悄悄話。
——我死了之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說你了,你會好好的,長命百歲地活着。
——不要忘記我啊,公達。
——記得有人在這裏愛着你。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孩子們的聲音天真無邪,他們還不知道,四十年前,有一位三十二歲的年輕教師,從昆明一路輾轉到達西北邊陲的農場。年輕的教師尚不知前途,只覺得當下的生活十分辛苦,好在他帶上了父親送的口琴。
年輕的教師喜歡音樂,因而會吹口琴,其實他自己知道,蘇聯的歌曲,還是拉着手風琴最好聽。
年輕的教師悄悄地愛上了與自己住在一起的工程師,終于有一天,在工程師的失意中,他有機會送給他這首歌曲。
他在金色的日光下凝視着他,希望他能聽懂自己的話。他的心上人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看着他不作聲,他想對他講,可是多難為情啊。年輕的教師心想,這個呆子,聽不懂就算了吧。
盛夏的合唱歌聲中,荀攸最後一次夢見他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