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突厥精騎來襲,(1)
<CENTER>平陽驸馬</CENTER>
夕陽西下,秦州城外的曠野之上,屍骸殘肢比比皆是;四處流淌的血水漫過了大地上應時生發的新芽,将方圓數裏之內的田埂、山岡、叢林覆蓋在一片慘烈絢麗的紅色之中。大戰方息,受傷卻尚未斃命的士卒發出一陣陣令野狗都為之心悸的呻吟呼號,讓那些幾個時辰前在戰場上也未曾有過絲毫恐懼遲疑的将士們不禁兩股戰戰,負責清理戰場救治傷員的步卒強忍着翻湧不止的腸胃将一個個早上還生龍活虎的戰友們搭上繩床運往城內救護之所。
柴紹重重透了一口氣,理了理身上略有些散亂的甲葉子,催馬繼續緩緩前行,默默傾聽着跟在身邊的統軍呂通述說軍情戰報。
“目下清理斬獲賊首一千零八十九級,獲口外戰馬一百三十二匹,銀鞍三副,金鞍一副,大纛四面,其中一面繡有金色狼頭。其餘弓弩箭矢彎刀矛刺數目還未曾報來。
“我軍戰殁一千八百五十七人,傷者不詳,岷州統軍府別将張振升殉國,統軍校尉李肅、周簡、宇文肱殉國,校尉楊郅斷一股,少将軍肩胛中箭……”
柴紹擺了擺手:“哲威那點皮肉之傷就不用具禀了!楊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賊斷去大半,終生為廢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親侄子,此番也戰殁沙場,跟他們比,小子那點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長嘆了一口氣:“一個生俘的也沒有嗎?”
“是!”呂通黯然應道。
柴紹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數年之內,我們恐怕難追骥尾呀!”
呂通湊趣般笑了笑:“也不盡然,此番惡戰,全殲入寇之敵,斬首千餘,殺了一個特勤[1]三個俟利發[2]。我軍損傷雖重,卻也算不得傷筋動骨,畢竟對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鐵騎,這等戰果,已是大勝了!”
柴紹搖了搖頭,伸手止住兩名正在運送傷員的士卒,探身掀開繩床上的麻布,赫然見一個渾身甲胄都已被鮮血浸透的騎兵隊正[3]仰卧于上,身上插了十幾處箭镞,箭身已被斬去。頭上有一道刀傷,草草用戰袍裏襯上撕下來的布帛包紮了一下,顯是裹紮得過于匆忙,未能止住血流,傷口處的紅色斑痕透過布帛已然洇了出來。他皺了皺眉頭,翻身跳下戰馬,伸手入甲,從自己的戰袍內襯上撕了一條布下來,重新給那隊正裹紮了一番,這才揮手命兩名士卒将傷員擡走。
他複翻身上馬,邊行邊道:“這一戰我軍兵力十倍于敵,僅騎兵就出動了四千,才勉強打成這個樣子,委實不值得誇耀。這股子賊軍膽子太大,孤軍深入竟敢擅闖我重兵腹地,可見突厥牙庭上下,直視我大唐軍如無物。我們雖說打勝了,也只不過全殲來犯之敵而已,連一個活的都不曾拿到,颉利主力的位置我們就終歸不能知曉。戰死近兩千,還是未能弄清楚敵軍虛實,這樣的勝仗,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向朝廷表功。”
呂通嘆了一口氣:“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戰場上拿一個活口,确實不容易。話又說回來,颉利主力位置這等軍機要秘,非統軍大将恐不能知,那個特勤不知道叫什麽名字,恐怕只有生俘他詳加詢問才能探知,其他人階級太低,抓住了也無大用處!”
柴紹點了點頭:“這卻也說得是!不過秦州乃京西重鎮,僅城內駐軍就多達四萬,如此重要的戰略方向,颉利卻僅派來千餘人。就算是騷擾一下以為佯動,這兵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看來藥帥所料大致應當不差,颉利此次前來,所挾軍力确實捉襟見肘。此番雖未能明白明确敵軍主力方位,但突厥的總兵力卻也不難推測出來,這一仗,也不算白打了!”
呂通點了點頭:“若是颉利麾下兵馬足夠,此番進犯秦州,兵力至少要有萬人,一個特勤僅率千騎就敢進犯重鎮深入腹地,膽子委實太大了點!”
柴紹沉吟了片刻,說道:“軍機重大,不可遲延。向朝廷發的告捷表暫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帥通報戰況戰果的信使最遲今日戌時就要出發。這段路途不近,兩日內要讓屈帥那邊知道我們這邊的情況。藥帥此刻應該已經率軍北進,我們聯系不上他,就不費這個神了!”
呂通皺眉道:“若是知道藥帥此刻的具體方位,聯系上他卻也不是難事!他即使率軍北進,終歸要向西走,比起屈帥那邊,距離似乎還要近些!”
柴紹搖了搖頭:“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馬傳來的用兵方略,我只知道他此番率一萬精騎出蒲州西北,越過中條山,連渡大河和洛水,自慶州、泾州、原州之間穿插向北,向靈州方向運動。除此之外,确切的行軍路線和宿營地點進軍目的我都一無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軍近乎妄想,好在敵軍情形與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軍務,就算我們不通報他,這邊的消息他最遲兩天以後就能得知。”
他頓了頓,說道:“最急的不是這個,目下軍情緊急,戰機稍縱即逝,大的方略既定,就容不得拖延遲誤。”
他頓了頓,問道:“今日參戰的騎兵折損幾何?”
呂通答道:“總共戰死一千一百二十四人,戰馬死了七百五十三匹。只是今日戰況實在慘烈,剩餘的人馬不經休整恐怕難以再戰了!”
柴紹垂頭沉吟了片刻,又問道:“城裏總共還有多少匹馬?”
呂通默算了下,答道:“總管府各監廄共有後備戰馬一千一百四十四匹,役給府拉車的役馬八百匹,走騾五百五十匹,再加上城內達官富戶家的車馬,估計能夠湊齊三千匹之數。”
柴紹點了點頭,下令道:“你這就回城傳我的将令,戰事緊急,都督府要征集全城馬匹聽用,此事務必在今晚亥時之前辦理妥當,所有征集來的馬匹一律以粟米拌黃豆喂飽,也是亥時之前辦妥,不得遲延。”
呂通大聲唱喏,正欲打馬回城,卻被柴紹揮手止住。他有些惑然地望着主帥,卻見這位大唐帝國頭號驸馬咬着牙一字一頓地道:“傳令行軍長史許文通,自六府騎兵中挑選五千精壯耐勞之士,帶足七天的幹糧和水,今夜亥時随我出城,另外另選步卒萬人,由你和右武衛将軍史大奈統領,明日出秦州北略。你傳完了令,到我府內來一趟,行軍路線用兵方略,須得面授機宜!”
呂通又唱了一喏,見柴紹再無別的吩咐,這才撥轉馬頭打馬絕塵而去……
柴紹緊鎖的眉關下那一對深邃漆黑的瞳仁遠遠地向着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計算着裏程,良久,心中嘆道:“突厥人以馬背為家,在馬上就能憩息補充體力,這一節卻絕非我中土騎兵所能企及的了……五千騎兵,防守兩百裏長的河岸,這個險冒得可不小,就算呂通和史大奈晝夜兼程,也要七八天才能趕到。可是不冒這個險,李屈兩帥蒲州軍務會議所議定的破敵方略就不能實現,然則……李靖此刻又在哪裏呢?”
<CENTER>草原之主</CENTER>
颉利可汗盛怒之下将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掼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時迸裂,四處飛濺的酒水淋了報信的俟斤[4]阿史德烏沒啜滿頭滿臉。颉利站起身來,嘴角胡楂上兀自挂着些許油汁酒漬,他揮動着雙手罵道:“該死的麻賀咄,他破壞了我的全盤計劃,由于他的愚蠢和魯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軍殺死了!好在他戰死了,否則我一定要親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來烤着吃掉!”
“可汗,麻賀咄特勤是中了唐人的埋伏,柴紹足足調動了四千騎兵和一萬步兵來圍攻他的兒郎,我們的勇士是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死去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向唐軍屈服,他們沒有辱沒金狼勇士的榮光。”阿史德烏沒啜答道。
颉利可汗咬着牙道:“柴紹,一千名勇士的血,我定要你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阿史德烏沒啜抹了抹臉上的酒漬,說道:“可汗,柴紹的事情不妨慢慢計較。兩個月來,我們對大唐的北部防線進行了多次試探性進攻,除了夏州之外,別的戰略據點似乎都有重兵防守,可汗,看來此次南進,還要仔細籌劃才好!”
颉利可汗冷冷一笑:“重兵防守又如何?唐軍雖然人數衆多,但個個怯戰懼死,不肯效死命。兩月以來,我們襲擊了起碼十個大唐州縣,這些州縣的駐紮唐軍總兵力恐怕不下十萬大軍。結果如何呢?這些唐軍沒有一個敢于從堅固的城牆後面走出來和我們決戰,在我們的大軍面前,他們只敢龜縮在城牆後面向我們射箭。烏沒啜,這不是兵力的問題,這是勇氣和戰略的問題。”
阿史德烏沒啜疑惑地道:“這是勇氣的問題,這我理解,可是這怎麽會是戰略的問題呢?如果我是唐軍的将軍,固守堡壘恐怕仍然是最明智的選擇。在曠野上,唐軍那些羸弱的步兵将成為我們金狼勇士屠殺的對象。而我們目前沒有南朝人那樣大型的攻城器械……”
“你沒有說錯,烏沒啜,”颉利可汗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在我們的大軍面前,固守城池是唐軍最好的選擇,所以這一次我們沒有白來。盡管在整條防線上我們并沒有發現明顯的弱點,但是這兩個月來,我們已經找到了唐軍整個方略中的破綻。這個破綻對唐軍而言是致命的,只要我們利用這個破綻傾盡全力來打擊李淵,那麽這位長安的主人此生将再也沒有勇氣背叛我們。”
見阿史德烏沒啜仍然大惑不解,颉利可汗笑道:“你想想看,當敵人全部都龜縮在城牆後面的時候,那麽城牆之外的山脈、大地、河流、草原又靠誰來守衛呢?如果我們不去理會那些羁絆住我們步伐的石頭堡壘,不理會蘭州、原州、慶州、泾州、延州這些重兵屯集的要塞,以十萬鐵騎向原州和慶州的中部穿插,越過隴州和武功,渡過渭水攻擊長安的話,你認為坐在城裏的李淵來得及調動京師周圍的軍隊回援嗎?”
阿史德烏沒啜眼睛一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苦笑道:“可汗,那些守衛城池的膽小鬼會回過頭來從背後偷襲我們的,我敢肯定,他們會這樣做的。”
颉利可汗冷冷道:“不錯,如果我們受困于長安堅城之下,這些膽小鬼無疑是會這樣做的,但是,如果我們的行動足夠迅捷,我們的包圍網足夠嚴密,李淵就不可能向這些城池派出求救信使,長安城內總兵力應當不超過四萬,以我們的力量,只要兩天,城內守軍的鬥志就會喪失殆盡,也許我們終歸不能踏平長安,但是迫使李淵再次向我們稱臣,還是做得到的。”
阿史德烏沒啜沉思了片刻,說道:“可汗,要達到這一目的,恐怕僅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突利可汗和拓設[5]他們的幫助。”
颉利可汗揮舞了一下馬鞭,冷笑道:“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此次中原之行,長安以北的地形和布防情形我們均已了如指掌,就憑這個,我們不難說服什缽苾和社爾,還有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首領們,只要我們的鐵騎出現在長安城外,我敢保證,李淵那個膽小鬼會立刻遣使向我們表示臣伏。哪怕這種臣伏只是一種姿态,是南朝人慣用的詭計,在我們強大實力的震懾下,李淵也必須拿出足夠優厚的條件來支撐,我要的并不是一個化為廢墟的長安城,我要的是每年都能夠給我們提供豐厚的金銀、美酒、牛羊、布帛、粟米的長安……”
他頓了頓,目光中透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繼續道:“更何況,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讓李淵離開長安,中原已經重歸一統,如果我們不趁着現在李家的幾個兒子互相争鬥的時候讓這個新的王朝陷入混亂,總有一天大草原會再一次向這個龐大的帝國臣服……”
阿史德烏沒啜卻未必能領略他這番話的用意,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問道:“可汗,李道宗并不是一個頭腦冷靜的年輕人,我們的兵力比他少,沒有必要和他硬拼。”
颉利可汗搖了搖頭:“李淵的這個侄子是個很有勇氣和謀略的人。但是他手中的兵力也是有限的,在分兵收複夏州的同時,駐守靈州的部隊數目不會超過兩萬五千人,而且大多數都是步兵,這樣的實力是不足以與我們相抗衡的。我們既然來了,這靈州城無論如何也要擾上一擾,否則其他諸州郡的守軍将領會抱怨我們厚此薄彼的。”
說着,颉利可汗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李道宗畢竟不是李世民,他沒有資格獲得我們的額外關照,去傳我的命令,再休息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所有的勇士全部上馬,我們的目的地是——靈州城!”
阿史德烏沒啜單膝跪倒左手過肩,應了聲是,正欲轉身去傳令,忽地似是覺察到了什麽,神色一變,耳扇甫張,眼神裏全是凝重和緊張。
颉利可汗神色微變,扭轉頭疑惑地望着東南方,若有所思!
此刻,大地的震顫越來越明顯,連四周正在随意啃吃野草的戰馬也都一匹匹豎起了頭,警惕地向四周掃視。
一名斥候騎兵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單膝跪倒,氣急敗壞地叫道:“禀告可汗,東南方五裏之外突然出現大股唐軍騎兵,數目約在萬人上下。”
颉利可汗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喃喃自語道:“一萬騎兵?卻是從哪裏突然鑽出了這樣一支騎兵來?”
那名斥候答道:“統軍将領還沒打探到,只是這支騎兵全部佩輕甲,不似尋常唐軍的重甲騎兵。旗子上寫的漢字是‘唐’和‘李’。”
颉利可汗的眼睛眯縫了起來,冷然自語道:“難道是李世民?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雖說搞不清楚敵人的內情,但這一場硬仗看來是在所難免了。他翻身上馬,伸手從馬鞍上拔出了自己的佩刀,高叫道:“勇士們,上馬,南方的膽小鬼來送死了,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金狼勇士的厲害吧!”
衆軍将轟然應諾,一場不期而遇的血戰拉開了序幕……
“玄真,建成與世民,畢竟都是朕的親生骨肉。難不成為了江山社稷朕就真的不顧念父子親情了?你也是做父親的人,若是你和朕易地而處,你當如何?”李淵有些懊惱地抱怨道。
裴寂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不殺秦王,朝廷內外均諒解得,但封秦王建旌旗于洛陽,卻絕不可行。自秦以來,天下一統四海歸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豈有不受唐主诏令宣敕之王?陛下若如此處置,恐致大唐天下東西分裂刀兵不息。還請陛下三思!”
李淵哂道:“然則朕百年之後,如何能令建成關愛世民不以刑傷?朕允世民之洛,就是不願看到朕身後兄弟之間骨肉相殘的事情發生。若是不令雙方皆有所顧忌,難道朕還能讓這兩個目下鬥得你死我活的畜生自己回心轉意不成?朕之所以這樣處置,說開了就是朕現在這兩個兒子哪個都不敢信。”
裴寂堅持道:“即使如此,也斷不能使秦王将整座天策上将府原樣搬往洛陽,天策府軍政分立,各司其職,俨然是一個小朝廷。文官如房玄齡、杜如晦者,若逢盛世皆是賢良臣子,若逢亂世其能當不亞于蕭、曹。再加上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恭等不世良将,秦王若為不軌,誰能治得?”
李淵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也罷,朕這一番就依了你,你即刻去宏義殿宣達朕敕,将房、杜二人調離天策府另行委任,這兩個人是文官,就在世民身邊亦無大益。留着那些不識字的武夫,當足保世民一家性命了!”
裴寂應諾,複問道:“若是二人效法程知節不肯奉诏又當如何?”
皇帝冷笑道:“如若二人膽敢抗敕,就立地擒拿至大理寺問其欺君之罪!去吧,放心,朕料世民就算不肯,此刻也斷然不敢抗敕的……”
<CENTER>兄弟君臣</CENTER>
大唐監國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東宮顯德殿內的正座之上,大殿內除了幾個貼身侍候的內侍臣外,只剩下坐在偏席上的齊王李元吉和一個掌管東宮門鑰禁衛刑罰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儲君之位九年有餘,身周鴻儒參佐,萬事無論大小,均有經士在側時刻匡助贊畫,幫助出謀劃策,因此鍛煉得涵養極好,此時雖聽得大為不悅,面上卻不肯帶将出來。倒是齊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戰戰兢兢汗流浃背。
“我倒未曾料到,尉遲敬德竟是個不愛錢的将軍。他還說了些什麽?你不必忌諱,大可原話複述!”李建成輕輕晃着盞中的茶,溫言道。
王晊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聲,躬下身軀回禀道:“當時尉遲敬德連個客席都不肯給卑臣讓,他就那麽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說,他是個粗人,自小沒讀過書,家裏祖上八代也從未出過讀書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亂,自己又有把子力氣,這才扛槊投軍,幾次都差點死在沙場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劉武周埋在一個墳茔裏了。秦王救了他的命,古人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個道理他雖出身行伍倒也明白,是以這輩子打定主意要用這條性命報答秦王。自從入朝以來,他并無片甲之功于太子殿下,怎敢當得殿下如此豐厚的賞賜?他若是受了太子的賞賜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錢財卻不與人辦差,賈人尚且不屑為之;若是收了賞賜私下裏為太子效命,就是對秦王本主懷了二心,徇利棄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買來了,又有何用?”
李建成聽畢微微笑了笑:“話雖粗了些,卻也不無道理。看來武人倒也并不全是争權逐利之輩,倒是我們小看了他了。”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了些,人家這是拿着棍子公然打你儲君的臉,你居然還能甘之如饴!尉遲恭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天策府一個屠狗殺彘的莽夫罷了,竟然就敢這等倨傲無禮。王晊再怎麽說也是太子家臣東宮詹事,他就敢連個座位也不讓?他這不是輕慢王晊,是壓根沒把你這個未來的大唐之主放在眼裏。這種人屬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臉。大哥你好言好語送金銀珠寶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卻挨得蠻惬意的。嘿嘿,要我說,對這種貨色廢什麽話,直接打殺了就是,諒父皇也不會重責。”
李建成瞪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管管自己那張嘴巴吧,否則早晚挨參。別看尹阿鼠打了杜如晦就覺得天策府中個個都是好欺負的。尉遲敬德在軍中號稱萬人敵,一匹馬一杆槊縱橫軍陣殺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國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家丁護衛都是自找難看。就算他把國丈的腦袋擰下來,有二郎護着,父皇也不會真的處置于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二郎跑到長生殿跪着說了幾句話,父皇便輕輕放下了。這人是個武夫,若是沒有十足把握,還是暫不理會為好,否則沒的惹來一身晦氣,反為不美!”
李元吉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就不信,他那些個戰績,多半倒是自己吹出來的罷了!洛陽之戰我也在前敵,來來回回只見他在二郎身邊轉悠,二郎身邊親衛數千,哪裏用得着他來保護?裏裏外外,也不曾見他殺得多少賊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虛名。”
他這話說得連王晊聽着都不禁想笑,且不說尉遲恭之勇舉世聞名,就是這位齊王殿下自己,也是領教過的。兩年之前李淵校場觀兵,這位親王殿下不顧身份親自下場與尉遲恭比試技藝,結果被尉遲恭空手走馬奪槊,且連奪三次,顏面盡失,此番猶坐在這裏大言不慚地貶低尉遲恭的武技。說起來,這位殿下臉皮之厚,在宗室子弟裏也算得獨一無二了。
李建成聽得也連連皺眉,雖說王晊是自己的貼心近臣,卻也不便當着他的面直斥這位品秩高貴的親弟弟。他嘆了口氣,岔開話題道:“看來二弟在用人上确實高明,尉遲恭本是腦後生具反骨之将,竟被他調教得如此服帖,不棄不渝,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說你的不是,二郎之所以能夠管住手下這些桀骜不馴之徒,全憑心狠手辣這一條。洛陽城破之時我就在軍中,他殺單雄信等人的時候,眉頭都不眨一下。當時那麽多将軍跪在那裏求情,黑壓壓滿堂甲胄,他竟視若無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滿口仁義道德一副謙謙君子面孔,出了京滿不是這麽回事。在軍中他竟是個霸王。大哥,你若是在這個狠字上輸與了他,遲早要吃大虧。”
李建成轉過頭看了看元吉,長嘆一聲道:“馬上得天下可,馬上治天下則天下必亂!這是為政者的常識。為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為天下表率?執政者若不能恩威并用,如何震懾文武群臣?只是如今不在其政,難為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過嚣張揚狂,父皇必定以為我與二郎同樣人了。二郎在軍事上沒得說,只是太不懂得收斂韬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顧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來了,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了一聲:“那年多好的時機,我在府中伏下甲兵,只需一聲號令,現在哪裏還有什麽秦王殿下?早變了一堆肉泥了!”
李建成變色道:“你還敢提那件事?當時父皇在側,且不說若是傷了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滅人倫的畜生。就算父皇毫發無損,當着老人家的面殺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們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點什麽病症來,旁的不說,‘孝悌’這兩個字,我們此生就再也莫提了!”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哪!怎能這般畏首畏尾?只要二郎一死,父皇難道還能把皇位傳給別個麽?只要大位在身,什麽忠義廉恥孝悌,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麽?大哥平時何等聰明睿智,怎麽一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就犯糊塗呢?你也是帶過兵歷過戰陣的,臨陣猶豫反複,喪失了戰機,最後丢掉的就是身家性命呀!”
李建成擺了擺手:“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議也罷,這個尉遲敬德看來不是一個用祿位前程羁絆的人。也罷,既然他不肯背主,我們也就不勉強了!父皇驅逐了房杜,就是斷去了天策府的兩個文膽,剩下那些個武将終歸只懂得厮殺,朝情政略,就非他們所能解了!”
李元吉大搖其頭道:“太子這話,臣弟不敢茍同。朝廷儲位之争,雖不像邊關戰事般兇險,卻也斷不可忽視武将的作用。歷來得天下者,堯舜以下,臣弟還未曾聽聞有不動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湯嗣夏,無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禪?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戰血流得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除卻宋襄公外哪個不是用刀把子說話?若無百萬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統?韓信若不失兵權,一世英雄又怎會死于深宮婦人之手?曹孟德若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漢?”
以齊王肚子裏那點墨水,竟然能夠說出這麽一番道理來,王晊倒也吃了一驚,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齊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還要深思才是!”
李建成點了點頭:“僅僅調開兩個文臣,還不足以制約二郎,天策府內多軍将,且多能征慣戰之士。這批人跟着二郎,終歸沒個好下場,也實在可惜。為國家社稷計,還是把他們一一調開才好,一來削去了秦王羽翼,二來也為國家保全了一批人才!只是還應找個合适的機會才是!”
齊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沒有你肚子裏那麽些個彎彎繞。這個尉遲敬德既然不肯歸順我們,留着遲早是個禍害,嘿,臣弟做事講求幹淨利索。皇帝殿內豫讓、荊軻、劇孟、郭解之輩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遲明日晚間,總要除了這個大患才好。”
說罷,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了個禮,徑自離席而去。
王晊看了看憂形于色的李建成,勸慰道:“殿下不必太過憂慮,齊王的話雖說粗鄙了些,也還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李建成的臉色沉了下來,冷冷說道:“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說得倒是頭頭是道,他做得了麽?此番贈金于尉遲恭,本意只是投石問路,我本來以為宏義宮那邊經歷張亮一事,衆臣将總歸有些離心背德。尉遲敬德攻伐之術雖佳,節操卻不堪一提。而今看來,連此人都不肯在這個時候背叛,二郎這個小朝廷,依舊還是鐵板一塊呀!”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是長于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随父皇習學兵事,自太原起事十餘年來也曾多次獨領一軍,又豈不知兵權之重要?我所憂慮者,不在于手上無兵,東宮六率,加上左右長林和齊王府親護軍,我們的兵力數倍于宏義宮,是足夠用的了。可是我們手上目下卻沒有能夠将兵的将,這一層頂頂要緊。戰場上厮殺不同于當庭比武,兵力多寡并不是實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經沙場的戰将數十員,由這批人統領的數百親兵隊伍,其實力絕不亞于戰場上的一支萬人大軍。老四雖說也號稱上過前敵,畢竟沒有真正統率過兵馬,他所謂的帶兵出征,不過是游山玩水罷了,所以這一層他并不明白。”
王晊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對齊王明言?”
李建成無奈地笑了笑:“雖說老四現在和我捆在一輛車上,可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脈,若是我和世民拼一個兩敗俱傷,同時失去儲君之位的話。那麽無論是立嫡還是立長,四郎将是唯一的選擇。有些話,目下還不能跟他說得太透。他想的那些個法子都是旁門左道,而且過于陰狠,最起碼現下局面,我還是不過多參與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才明白太子對這位才具拙劣的“自家兄弟”竟然也抱着極大的戒心。
卻聽李建成繼續說道:“其實想要調開天策府的這些個武将也并不困難。只是因年初的鸩酒一案,父皇現在對我也頗有些顧忌。因此現在這個機會雖好,卻不能立即加以利用,着實有些可惜。只要父皇能夠恢複對我的信任,又何需用遣江湖刺客暗殺夜襲這種笨辦法呢?老四願意試試,我倒是不反對,不過表面上總要撇清一下,否則這個大嘴巴吵嚷出來是奉太子令谕行事,那我豈不是作繭自縛?這樣的蠢事不能做,說到底,誰當儲君都是父皇說了算。世民雖說望高權重,沒有父皇的首肯,他既進不了東宮也去不了洛陽。我自受封監國以來,素以仁孝為本,不事張揚恭守本分,也正因為此,雖然二弟功高,卻始終不能取我而代之。無論是嗣位還是治國,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了這兩個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終結果就是國者不國天下大亂。前朝炀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一層不僅我們想得到,就是陛下,也從無一時一刻能忘懷……”
王晊深吸了一口氣,抿了抿嘴唇,躬身應道:“殿下英明……”
<CENTER>天策上将</CENTER>
“這是一個再明白無誤的信號,房杜二公一去,天策府立時少了兩根脊梁骨,大王等于斷了兩只臂膀。诏敕裏竟然連‘不得再事秦王’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皇帝究竟存的是什麽心思?這不是生生逼着我們造反麽?在這個時候下這種诏敕,明明是壓根就不打算放我們去東都,看來此番出蒲州提調諸路軍馬的事情也徹底泡湯了。”長孫無忌苦着臉嘆息道。
天策府軍谘祭酒張公謹不動聲色地道:“舅爺說這些都是沒用的,目下不是揣摩陛下心意的時候。陛下心意如何,我等大可不去管他,難道說陛下要我們全部自盡,我們也恭敬奉敕麽?走洛陽也好,出蒲州也罷,其實目的都是一樣的,兩個字‘離京’罷了!房公杜公雖去,只要殿下無恙,天策上将府就仍然是掌國之征伐位列六省之上的頭等衙署。眼下還沒到事不可為的地步,當務之急是要議一議我們原先的離京方略究竟還有幾分實現可能,這個方略若是真的已經不能再用,我們也得訂出新的方略。離京有離京的方略,留京有留京的方略,大事上大王拿主意,我們只需拟定細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