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突厥精騎來襲,(2)
就是!”
侯君集冷然道:“弘慎所言不錯,是走是留,大王一言可決!”
坐在宏義殿主位上的秦王李世民見三名心腹臣屬的目光都轉向了自己,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箋,遞給侯君集道:“這是屈突老帥自蒲州發來的急件,是講述李靖主持的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及所定大致方略的,你們先看看吧。”
三個人接過來一一傳閱,信箋極短,轉眼之間已經看畢,長孫無忌臉色變得慘白,張公謹凝眉沉思,侯君集輕輕嘆道:“看來,李靖此役已是成竹在胸,出蒲州的事情,再也休提了!”
李世民輕輕吐了一口氣,說道:“你們的眼睛都盯着京城裏面,我卻更加關心北方的戰事。李靖不愧名将之稱,從判斷敵軍情形到下定戰略決心,時辰極短。我料颉利這一遭恐怕是要吃點小虧了,不過李靖手上就那麽點兵,想把颉利可汗留下卻是萬萬不能。你們大概在想,李靖這一仗打勝了,我們借此番征伐的機會離京的大計就徹底泡湯了,是不是?”
三個人相互對了一下眼神,均未答話。
李世民似乎也沒打算聽他們回話,自顧自說道:“目前你們的心思都放在朝局上了,北方如此嚴重的軍情,你們誰也沒往心裏去。這也難怪,不離開長安,始終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都有這種感覺,何況你們?可是你們誰也沒意識到,就在此番的北線軍情裏,既蘊藏着我大唐自立國以來第一遭大的外患,同時也暗含着我們擺脫京城險惡局面的一線生機。老子雲禍兮福之所倚,正是謂也!”
侯君集苦笑道:“三萬敵軍,就算是金狼鐵騎,也未免太少了點,李靖和任城王的兵力雖說不強,但有屈帥在背後給他撐腰,大大小小打個勝仗絕不是什麽難事。到時候恐怕殿下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又要打個折扣了!”
李世民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我們且假設李靖所料不差,颉利此番身邊只有三萬金狼軍。你們且告訴我,這位可汗大人不遠萬裏帶了這麽點兵馬到長城以前究竟幹什麽來了?僅僅是騷擾邊郡破壞我朝春耕來了麽?這個答案傻子都不信,颉利似乎還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是以本王以為,颉利此番,是打探虛實窺測路徑熟悉地理。以我和劉武周、宋金剛交手的經驗而言,突厥人做事情向來講求效率,這等沒有利益可言的事情他們會做?如此看來,突厥的大規模入侵,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此番颉利可汗回到漠北,恐怕最遲不出三個月,突厥大軍必然大舉南來!北方諸部落聯手,其總兵力當在十五萬到二十萬之間。這原本還算不得什麽,令我憂懼的是,颉利可汗現下對我大唐北部防線已全然明了,我們的兵力配備城防守備再無秘密可言……”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擡起頭掃視了三個心腹臣子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此次,突厥大軍将置我懷靈慶原泾夏諸州于不顧,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直撲長安城下……”
宏義殿內鴉雀無聲,三名臣子面面相觑。長孫無忌是文官,不懂軍務,饒是如此,也被秦王李世民的大膽推測震駭得面如土色。侯君集和張公謹兩個武将卻立時命人取了長安以北的軍事布防圖來,兩個人默默研看着,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李世民不提倒還罷了,他這一提倒是真惹出了一個朝廷北邊防禦上的大破綻。自隋以來,對北部諸夷一直采取和親和塞防的策略,大唐定鼎立朝之後延續了隋時的禦邊之策。因此長安以北雖時刻保持着十萬以上的兵力,卻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懷遠、靈州、夏州、秦州、泾州、慶州、原州等城牆堅厚穩固的郡城裏,但可機動調配迅速馳援各地的騎兵卻不多,且配置分散。
靈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麾下四萬軍士,卻絕大多數是步卒,騎兵只有四府。太行道總管任瑰麾下兩萬人馬,只有三千輕騎。秦州總管驸馬柴紹手上兵力三萬八千,騎兵近萬,這是北方最大建制的一支騎兵部隊。此番趙王李孝恭進京勤王,所率四萬江淮軍中有五千精騎,再加上去年太原之戰北上增援的李靖部一萬江淮騎兵以及屈突通統率的一萬玄甲精騎,長安周圍可供調用的騎兵倒也有将近四萬五千人馬,總數雖與突厥動辄出動的十幾萬鐵騎相去甚遠,卻也仍然稱得上是一支大軍。無奈這四萬多騎兵如今分屬六名品秩不低的将軍統率,每名将軍麾下最多不過萬騎,最少的只有三千餘騎,且兵員素質、馬匹裝備、甲胄弓矢、刀矛護具均非制式,戰力也差別頗大。屈突通所率玄甲精騎是李世民苦心經營多年又經歷東征之役刀劍鋒镝磨砺出來的精兵,士氣旺盛、裝備精良、戰技娴熟、久經沙場,可謂當之無愧的唐軍精銳;而李靖麾下江淮騎兵雖然在馬匹裝具上略遜于玄甲軍,但其平日操練強度臨陣戰技戰力卻毫不含糊,這支平略南方戰争中磨砺出來的騎兵是天下僅次于玄甲精騎的精兵;李道宗守長城數年之久,其麾下騎兵數目雖然不多,但多是久歷戰陣的老兵,作戰經驗卻極為豐富,面對突厥鐵騎進退自如陣法森嚴。除去這三支兵以外,柴紹麾下和任瑰、李孝恭麾下的騎兵就顯得稍弱,兵員大多是欠缺實際作戰經驗的新兵不說,平日的操練以及馬匹裝具武器配備都要遜色頗多。因此大唐朝廷此番集中在長安以北的部隊雖然不少,可機動的兵力卻仍顯捉襟見肘。若是此番東西突厥兩可汗當真集中十五萬到二十萬塞外騎兵聯軍南下越過北部諸郡直取長安,以目下的兵力對比而言,朝廷實是連一成的勝算都難保得。
張公謹用拳頭支着地面沉聲說道:“必須在三個月內統一京畿周圍兵馬的提調之權,尤其是騎兵,戰端一啓必須集中使用,否則力分則弱,中土士卒在長途奔襲馳援上遠遜塞外鐵騎,再加上互不統屬各自為戰,到時候恐難應緩急。”
侯君集立直了身軀道:“這就是了,北方戰局如此,縱使此番我等不能如願離京,一旦突厥大軍南下,陛下終歸還是要起用殿下。舉目朝中,德行謀略威望功績堪堪能夠統一提調數路大軍齊心戮力拱衛京師者,舍殿下更有誰人?我猜殿下的意思,還是要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到時候就不是殿下求着朝廷放行了,而是朝廷求着殿下出掌軍符。那時候殿下只要提一句将房公杜公調歸天策府建制,陛下斷無不允之理!”
長孫無忌于兵事戎機雖不擅長,這一層卻是早已想到了的。他掰着手指頭算道:“不只如此,一旦事态危急,朝廷上下但求破敵,其心之切,恐不下于今日我們離京之意。斯時不僅房杜二公要歸府治事,就是兵馬、財饷、器械、糧秣、胄甲之需,但凡我們提出,尚書省斷無推诿搪塞之理。大王自建天子旌旗于洛陽,必得人財齊備兵甲充足方能與朝中的太子鼎足而立。這一遭若是我們不能一次把東西要全了,以後再想要可就難了。”
坐在王座上的李世民卻似并沒有聽到他們的話,目光幽深若有所思,半晌方才出言道:“你們适才所說,都不為錯。若能如此,當是上天眷顧。然目下我思慮所及,卻不在此。我所憂慮者,突厥大軍一向動作機敏來去如風,此番又熟悉了長安北方諸道郡縣的地理路徑,一旦南犯,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恐怕朝中尚未議決,突厥聯軍已抵長安城下。那時縱然本王登壇拜帥,亦不過京都城守而已。還有,即使我來得及出蒲州建行轅,以目下的京畿兵力,無論是勤王還是與突厥決戰都遠遠不夠,必得從河東方向和河北方向抽調勤王之師。到時候李世勣和李藝是否聽調,就在兩可之間了!”
侯君集冷然道:“殿下放心,是時京師危急,不能共赴國難之臣,留之何益?殿下就是斬了他們,陛下和朝廷也斷不會怪罪羁言。我想京城被圍太子危難,那李藝當不會全然坐視,李藝尚且如此,何況李世勣那滑頭的老匹夫?”
李世民點了點頭,低沉地“唔”了一聲,算是認同了侯君集的見解。
侯君集低頭想了想,說道:“殿下所慮我們還不曾離京突厥就已經圍城,那确是大不幸事,當其時莫說殿下不能抛下阖城臣民獨自突圍逃走,就是殿下狠得下這個心背得起這個罵名。陛下和太子也萬萬不會應允殿下離京以號召天下的。就是三省的相公們,恐怕也都擔心大王此去一去不返。到時候大王手握重兵在關東坐視突厥荼毒關中,陛下與太子死國難而殿下坐收漁翁之利。雖說殿下萬不會這麽做,但陛下、太子、齊王以及朝中的大王公卿大臣們卻不能不作此想!所以說一旦拖到突厥兵臨城下,我們的東行大計恐怕就沒什麽意義了。”
“君集所言,亦不盡然!”在一旁端坐凝聽的長孫無忌語氣晦澀地道,“君集這是只見其一未見其二,只識其弊未識其利。拱衛京畿之戰一旦開始,不管大王是在長安還是在蒲州,必然會被陛下暫時授以提調全國兵馬之權,大王如在外,自不待言;就是在內,如能借此機會将京畿城防兵權及禁軍兵權抓在手中,待突厥大軍退去,何事不可為?”
侯君集和張公謹對視了一眼,不由得為這位天策長史王妃親兄思路之敏捷深感欽佩。侯君集心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他和長孫無忌已經暗中商議過多次在長安城內驟起發難以武力脅迫李淵下诏改立太子的計劃。每次這位長孫大人均面露不忍言不忍聞之色,其時侯君集還暗笑文人軟弱無用。沒想到此番最先一個想到利用到手的兵權在京城內搞風搞雨的恰恰就是這個軟弱無用的文人!
長孫無忌卻似并沒有留意侯君集和張公謹的神色,自顧自掰着手指頭算道:“大王兼領左右十二衛大将軍,除天節、天紀二軍之外,天下當無大王不可提調之兵。唯可慮者,東宮六率、齊王府兩赴護軍總計萬人有餘,左右長林兩千兩百卒,常何手下北門禁軍約一萬八千,劉弘基手上京兆府城防軍約三萬五千人。這幾支兵沒有陛下的聖敕,殿下平日是不能提調的。然而一旦京師被圍危殆,殿下被委以軍事上的全權,便可借守城為名對這些軍兵進行提調整編重新建制,以殿下的手段以及天策府中衆将的将兵之力,待得突厥兵退之時,長安城裏就再非現下這般局面了……”
“如何退兵?”李世民淡淡地問道。
“……”長孫無忌愕然語塞。
李世民笑了笑:“自太原起兵以來,我所歷者大大小小不下百餘戰,卻從未遇到過此番這般兇險的局面。朝廷裏的争鬥掣肘固然可慮,卻絕非眼前最難纏之事。面對二十萬突厥聯軍,即使傾我大唐舉國之力亦不易應對。就算此番朝廷上下一心同仇敵忾,要抵禦二十萬塞外鐵蹄也頗為吃力,何況目前長安局面微妙朝氛詭異,舉國兵力分散統屬不一,宮內又有太子齊王牽制掣肘,這個仗不用打,結果不問可知。”
他站了起來,在書案前踱了兩步,悵然道:“內未安而外何以攘?這個局面下開戰,對朝廷實在是太不利了!”
長孫無忌想了想,答道:“殿下不必過于憂心,臣雖不懂兵戈之事,然于大略,卻也有一愚之得。突厥大軍南來,若是步步為營層層叩關,則朝廷當有從容布置的餘地,如此殿下率天策出慶州、蒲州或秦州提調天下兵馬的大略當能順利實施。若是突厥置我北方州郡藩鎮于不顧,千裏奔襲直下京都,那麽只需我們固守長安五到十天,各地勤王之師将雲集京畿。是以突厥此戰,貴在速戰速決,否則其敗局定矣……”
“輔機沒帶過兵,說錯了也不怪你!”李世民笑道,“這是兵書上說的道道,不是不管用,要分對誰用,怎麽用!打仗這回事,要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因時應勢,因地制宜,因人順變。颉利可汗此次南犯不領大兵,就是為了減輕後勤方面的壓力,以保證隊伍來去自如。此番他熟悉了長安以北的山川河流地理路徑州郡府縣,也探知了朝廷北塞防禦體系的虛實。去年的太原之戰,突厥人到現在還在後悔不該放棄其一向擅長的快速機動野戰而坐困堅城之下。長安城防比之太原堅固數倍不止。颉利可汗就是再愚蠢此番也不會重蹈覆轍,所以說他率聯軍直下長安的目的,就是将我北方各路兵馬引出防禦工事,之後再和他的無敵騎兵在無險可守的渭水平原之上進行戰略決戰。那時候父皇、太子和我都被圍困在城內,敕令不出京兆。勤王兵馬雖多,卻令出多門統屬不一,沒有統一的指揮和提調節度,即使天下郡縣均派出勤王兵馬,也不過幾十萬烏合之衆罷了,正好讓颉利可汗以相對優勢之機動騎兵各個擊破。”
他苦笑了一聲:“目下距長安最近的是柴紹,他的馬步軍七日之內可抵達渭水,屈突通自東入關勤王,最少要十天,任城王南來要半個月,李世勣和李藝最快也得二十天上下。各路軍馬沒有統一節制,日夜兼程馳援長安,趕到了也是疲兵,突厥鐵騎只要分出八萬餘人日夜圍城,我城內守軍就根本無暇他顧。哈哈,十萬突厥大軍在長安城下吃得飽飽的,精神頭養得足足的,反客為主以逸待勞。柴紹統帶的幾萬人馬用不了一天工夫就會被突厥人割麥子一樣一片片割倒。屈突通、李道宗、李藝、李世勣,二十幾萬勤王大軍全都反過來變成了遠道而來的客軍,兵馬總數雖多,卻逐次投入戰場,猶如為火添油。等到颉利打垮了屈突通,大唐的天下,就全都押在李世勣的身上了!”
長孫無忌臉色已經變成慘白顏色,斟酌着詞句道:“突通老帥久經戰陣,麾下又有天下聞名的玄甲精騎,雖說沒有殿下坐鎮,也不至于一戰即潰,只要他能撐上幾天,任城王、燕王和李大将軍的軍馬就到了,那時候……”
李世民搖了搖頭:“沒用的,屈突通久經戰陣,卻絕非颉利可汗的對手,突厥騎兵的機動性、剽悍、骁勇和王窦之流絕對不可同日而語。老将軍雖說是老軍務,徑直面對突厥鐵騎,這卻還是第一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然間挺直了腰板道:“所以,實則我們只有兩種選擇。要麽最遲于五月上旬出慶州提調諸軍預作戰争準備,這樣我們就能夠争取到兩個月的處置餘地。要麽我們就只有坐以待斃了!等進了六月再節度諸軍,時間就不夠了。我們唯一能夠預先采取的對策就是派出一支偏師出泾州略武功,與長安城互為掎角之勢,确保颉利可汗不能放手合圍京城,争取能夠拖延十天到半個月時間……”
正說着,大殿門外忽然傳來了尉遲恭略帶沙啞的聲音:“末将尉遲恭,請見大王!”
李世民望了望宏義殿的大門,嘴角浮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整整袍服重新坐下,揮手道:“敬德進來吧!”
尉遲恭今日穿着頗為正式,頭戴一頂軟翅青巾,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汗褂,外罩一件紫色青須五爪花蟒袍,腰間束着一條李淵禦賜的寬板魚帶,足下登一雙皂青色快靴,腰間的寶劍乃隋宮至寶“泰阿”,原本是皇帝賜給秦王做三軍司令之用,後天策府立,李世民典軍名正,便将這上古神兵賜予了數次在亂軍之中救得自己性命的尉遲恭作為随身佩劍。
尉遲恭躬身行了禮,站直了身形道:“大王,如今東宮那邊一步緊似一步,步步進逼毫不容讓,不是末将多嘴,時局不寧,您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王妃世子和我們這班鞍前馬後追随殿下多年的臣屬們打算打算了!”
一句話說得殿內幾個人面面相觑,李世民笑着擺了擺手:“這裏沒有外人在,不必拘泥禮數,坐下說話!”
尉遲恭也不客氣,略略謙謝一下便在張公謹的下首坐了,向他和長孫無忌、侯君集欠了欠身,權作見禮。
李世民輕輕撫了撫唇上的“一”字形胡須,微笑道:“敬德今日似乎是滿腹忠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呀。也罷,你就說說看,本王當如何打算?”
尉遲恭神色肅然地追問道:“今日在場的都是大王的親近信任之人,某家說話也不避諱。敬德別無他意,就是想問問殿下,太極殿外那口大銅鼎的分量,您究竟有沒有心思知道?想不想問上一問?”
李世民眉棱骨不動聲色地聳動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道:“一口破鼎,有什麽稀罕處?問與不問,都沒什麽打緊!”
尉遲恭嘿嘿一笑,黑中帶紅的面龐泛着一絲寒意:“恕臣下無禮,殿下若是有這份心思,敬德跟着殿下拼死拼活效命沙場這麽些年也不枉了。日後大王撫有天下,某家就算不能高官厚祿,至不濟百年之後靈位圖形也能效光武名臣般跻身雲臺垂享後世香煙!殿下若是無此大志,敬德跟着殿下也沒什麽出息,倒不如規規矩矩回去種地,守着婆娘和娃娃了此殘生,也免得一腔熱血做了刀下之鬼,後世史書再留下個‘叛臣逆将’的名聲,那就真的不值了!”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誰說敬德不讀書?不讀書竟然曉得這許多的典故,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敬德,這一番話,是誰教你說的?”
尉遲恭嘿嘿笑了兩聲,道:“不瞞殿下,話是某家自己的話,漢光武帝雲臺二十八将的典故,是司馬大人給某家講的。至于叛臣逆将什麽的,嘿嘿,那是上次與大家共宴時從玄齡相公那裏聽來的。”
李世民訝然道:“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起來說這些了?那個‘問鼎’的典故又是誰教你的?”
尉遲恭咧嘴笑道:“殿下也忒看不起某家了,尉遲恭畢竟也是定楊可汗駕前重将,劉公雖無帝王之命,畢竟也是一方諸侯,幕中有學問的人還是不少的。問鼎的典故,是那年跟着宋王打齊王和裴寂的時候金剛大哥說給某家聽的。”
他頓了頓,說道:“某家今天之所以有這一問,并非對大王不忠。而是某家以為現下局面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大王若再顧念父子兄弟之間的那點子骨肉親情,恐怕用不了多久,衆兄弟就要追随大王同做刀下之鬼了!”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水,漫不經心地道:“局面雖然不妙,也不至于危言聳聽吧?房公杜公能奉敕出府,自然就能應诏而回。這件事情是裴相國的首尾,他畢竟是文人宰相,有些事情處理起來畢竟書生氣濃了一些。若是大哥谏言,首先要調離的便是君集、志玄、敬德、叔寶、知節、行恭六将,二公的文章學問雖好,關鍵時候畢竟當不得矢馬弓刀。”
尉遲恭臉上肌肉顫動着獰笑道:“殿下說的一點不錯。嘿嘿,太子殿下的更率令王晊,昨晚夜造臣府,送來黃金五十斤,彩緞一百匹,渤海進貢的珍珠兩百粒,外加一副精工打造的黃金鎖子铠甲。嘿嘿,當真是大手筆呀!”
李世民聞言,連頭都沒有擡,嘴角浮現出一絲似喜似慰的微笑。侯君集卻兩眼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長孫無忌,這位皇親國戚的目光裏,此刻充滿了驚惶和恐懼……
<CENTER>峽口鏖兵</CENTER>
峽口集距扼守長城關隘的靈州要塞八十餘裏,距大河一百二十裏,是大河南原之上一處不起眼的小鎮子,總共不過七十餘戶人家,然其地理位置卻極為特殊。峽口集是距長城最近的集市,中原和口外的商旅多在這裏歇腳打尖,集子裏的馬市是靈州軍事禁區內唯一可以合法交易馬匹的地方。因此人煙雖然稀少,峽口集平日熙熙攘攘卻也小有繁華。峽口集得名于鎮西十二裏的野狼坡,這野狼坡實則是一片高地,上下二十餘裏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峽口集恰好位于野狼坡與中條山北麓之間,故而得名。也就是這個荒無人煙的野狼坡,大唐武德九年四月廿四日,由突厥可汗颉利親自統率的将近三萬金狼鐵騎與大唐永康縣公、上柱國、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所率一萬江淮騎兵在此展開了一場空前慘烈的騎兵會戰。
江淮騎兵的編制較普通唐軍為小,全軍共計十府,每府千人千馬,皆為中府編制,只有作為李靖貼身護衛親兵的荊州親衛府是上府編制。江淮軍的戰馬遠不及突厥騎兵乘騎的塞外戰馬雄壯骠悍,沖擊速度也相去甚遠,其所長在于善跋涉耐遠途,從蒲州跨越數百裏奔襲靈州,還能保有相當餘力。凡物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耐久力稍勝一籌的另一方面便是負重能力大打折扣,江淮軍的馬具裝備甲胄兵刃無論從質地上還是從性能上與突厥騎兵都難相抗衡。普通騎卒身着皮甲,挎一柄略帶弧度的斬馬刀,佩戴一副堅韌度較高的拓木弓,箭壺中的箭是唯一不打折扣的物什,每個騎兵的箭壺中都滿滿當當插了三十六支狼牙箭。李靖和各府的統軍将軍披挂的是通用的明光铠,卻全是為了指揮節度便利。
作為此次北線防禦戰的前敵最高節度大将,對于敵我雙方的戰略态勢對比,李靖心中明鏡一般。唐軍與突厥軍不僅僅在數量和質量上差距甚大,即使在雙方的臨戰狀态上,唐軍也處于絕對的劣勢。突厥鐵騎雖是客軍,畢竟已經在附近盤桓了數月有餘,地理環境早已熟悉,且接戰之前已經足足休息了半日有餘;唐軍雖是主軍,卻是從長江一線臨時抽調北上,幾乎所有士卒都是長這麽大頭一遭來到大河以北,更何況連續行軍三日三夜,人未離馬馬未卸鞍,是地地道道的疲憊之師。唐軍唯一可恃者就是隐秘行軍突然出現在陣前,颉利可汗及其左右不明虛實心存顧忌,更無法判斷是否随後還有援軍。颉利可汗雖然歷來飛揚勇決,但此番畢竟是率輕師孤軍深入,四周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有全軍覆沒之虞。
唐軍突然出現,确乎在突厥軍的意料之外,待全軍上馬作好了臨戰準備,野狼坡上最高的地勢已為唐軍占據,幾名原先布置在上面充作警哨的斥候兵飛也似的馳回本陣,有一個跑得稍稍慢了些,遠遠的一支狼牙箭自背後透胸而過,帶出了一蓬血霧。死屍的腳挂在馬镫裏拖回本陣,揚起了一路煙塵。
颉利可汗惡狠狠地注視着軍容嚴整井然有序的唐軍陣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朝着身邊的俟斤阿史德烏沒啜使了一個眼色,阿史德烏沒啜會意,縱馬出陣,勒住缰繩用漢語高叫道:“對面是大唐哪位将軍?請出來說話!”
李靖刀削斧刻般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氣叫道:“擊鼓!”
咚咚的戰鼓聲陡然間在空曠的原野之上響起,讓所有陣前的将士心中驟然一緊。擊鼓進軍!阿史德烏沒啜有些詫異地眯起了眼睛,自己問話對方非但不答,竟然擂起戰鼓,連個照面也不願意打就要開戰。對面的唐軍人數不多,戰意何以如此強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唐軍前軍兩千餘騎已然開始緩緩前進,騎兵們動作統一地拔出了馬刀向天揮舞,齊齊扯着嗓子高叫“殺——”,人數雖然不多,聲音卻極響亮高亢,一時間,鼓聲、兩千匹馬蹬踏大地的聲音都被這震人心魄的喊殺聲淹沒了。
阿史德烏沒啜雖然略感驚疑,卻并不畏懼,眼前這點騎兵,還不夠金狼鐵騎半天吃的。
就在此刻,就在唐軍中軍的左右兩翼,突然之間馳出了兩支輕騎,這兩支騎兵繞過高坡,分兩個方向斜刺刺向突厥軍陣的兩翼殺去。
兩翼的騎兵殺出陣位并不奇怪,讓阿史德烏沒啜略感有些別扭的是這兩支騎兵殺出陣位時的速度。速度就是騎兵的生命,騎兵在戰場上的機動優勢以及強悍絕倫的沖擊力全賴遠高于步兵的速度。沒有了速度,騎兵就發揮不出任何的優勢。然而騎兵的速度卻絕非說有就有,不經過一段距離的加速,騎兵的速度所能造成的沖擊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根本就發揮不出來。這兩支騎兵自野狼坡最高點兩翼一露頭,阿史德烏沒啜立即斷定,不管這兩支輕騎總共有多少人,必然是在坡後突厥大軍的視覺死角裏經過了起碼數百丈距離的加速才殺出來的。速度雖不算快,但金狼騎兵要想将馬速提高到同等程度卻同樣需要百餘丈的加速,雙方陣線之間距離空間也不過四百餘丈的距離,恐怕速度還沒提升多少,兩軍便已遭遇。阿史德烏沒啜這才明白過來,擊鼓也好,前軍出陣也好,高聲喊殺也好,都不過是為了掩蓋坡後兩支偏師加速的馬蹄聲而已。他心中暗自冷笑,看來對面統軍的唐将倒是略通騎兵的奧妙,只是雙方實力相差懸殊,這種小伎倆根本不能扭轉強弱之勢,這種局面下如此輕率用兵,未免也太莽撞了點!
這兩支輕騎陣列不若前軍般齊整,每騎之間拉開距離較大,士卒們都塌着腰低伏在馬背上,幾百丈的距離,幾乎眨眼之間就還剩下不足一百五十丈,金狼軍的騎士們早已搭弓在弦,只待唐軍全軍進入射程。便在此時,唐軍陣中又是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随即“嗚——嗚——”的號角聲響起,随着這令人心動神馳的號角聲,一面明黃色鑲着龍紋邊頁的大纛在野狼坡最高的地方豎了起來,那裏恰恰是唐軍中軍所在處。
一時間,颉利可汗和阿史德烏沒啜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突厥陣中所有通曉漢家文字的特勤和俟斤們都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弓矢,全然沒注意到兩翼來襲的輕騎恰于此時馬頭略偏,向突厥軍陣的兩側略去。
那大纛上光溜溜什麽飾物都沒有,只簡簡單單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五個玄色大字:“天策上将軍”。
曠野上仍然是敵寡我衆,眼前的唐軍騎兵也仍然就這麽多,背後五十裏遠的靈州城也仍然沒有什麽異動,四月下旬的天氣,風沙雖大,陽光卻也仍然溫暖和煦,一切似乎都與方才沒有什麽不同。然而,一股徹骨的寒氣卻在突厥大軍之中悄悄地蔓延開了,上至君主下至士卒,都被這自野狼坡高坡背後傳過來的莫名的寒氣感染得高度緊張起來。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杆剛剛立起來不久的大纛上那微不足道的幾個楷字而已。
只有颉利可汗和少數幾個靈臺尚且清明的将領才注意到了,在大纛一側,唐軍又打出了另外一面将旗,旗號上的字樣遠較大纛為多,寫的是“天策長史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
阿史德烏沒啜催馬馳了回來,對颉利可汗道:“應該是李靖的騎兵,我們在長安的線報傳回的消息,三個月前,唐廷正式發布了李靖任璐州道行軍大總管的任命!”
颉利可汗陰沉着臉“嗯”了一聲,開口道:“他什麽時候又做了李世民的行軍長史了?”
阿史德烏沒啜搖了搖頭:“那就不清楚了!我們最後一次接到長安線報是在夏州,最近兩個月的消息,回到牙廷之前恐怕我們無從得知。”
望着兩翼正在來回游走射殺己方士卒的唐軍騎兵,颉利可汗握緊了雙拳道:“現在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關心的是這個李世民究竟在什麽地方?他手上有多少軍馬!”
阿史德烏沒啜疑惑地道:“這個李靖不會是在虛張聲勢吧?”
颉利可汗冷然道:“你了解這個李靖嗎?他是唐軍中的元老宿将,在唐軍平滅南方的戰争中是指揮十餘萬軍馬的統帥,他的軍隊為李淵打出了中原以南的半壁江山。在大唐軍中,他的地位甚至比李世勣和屈突通還要高。這樣一個戰功卓著的将軍,除了李世民,還有誰有資格用他做幕僚?”
阿史德烏沒啜遲疑了一下道:“這個李靖,原先似乎一直在趙王李孝恭行軍總管府做長史!”
颉利可汗笑了笑:“你認為以李孝恭的身份和高傲,他會做出打着別人旗號來壯膽子這樣丢面子的事情嗎?”
他“锵”的一聲将彎刀擎在了手中,獰笑道:“李世民的大軍究竟是否就在附近,我們和這個李靖打上一仗就完全清楚了,就算是面對號稱在中原沒有對手的李世民,草原上狼的子孫也不會有絲毫的畏懼!”
<CENTER>背後一刀</CENTER>
“在南方待了這許多年,戎馬倥偬,終日與刀劍鋒镝為伴,朕看你的身子骨倒似比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