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臨陣替換禁軍守衛,(1)

<CENTER>緊鑼密鼓</CENTER>

曲江池是位于長安城東南角的一個人工湖,距啓夏門和延興門都不遠,京兆最大的寺院大慈恩寺就在池子西北,相隔不過兩坊。此刻,就在湖中心的一艘畫舟上,大唐李淵的堂弟,在朝內素有“草包郡王”之稱的淮安郡王李神通和任國公尚書右丞雍州司馬左金吾衛大将軍領監察禦史劉弘基正在悠閑地品茗對巒。伺候侍奉的随侍從人被遠遠支到了畫舟的另一頭,只見落子之餘,二人言談不止,神情忽而凝重,忽而煩悶,又忽而開懷,至于說的是什麽,卻是半個字也聽不真切。

大唐軍功立國,以武略平天下,武将兼文職者不少,然似劉弘基這等文職武職朝官外官集于一身者卻再無第二個人。尚書右丞是省官,在尚書省內位列第五,僅在令、左右仆射和尚書左丞之後,居六部尚書之上;雍州為京兆,雍州牧自皇帝建元以來便由皇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先後兼領,卻并非實任,一州錢糧刑獄等庶務均由別駕代理,防務則委諸司馬,因而雍州司馬一職雖是外官,卻是京兆實質上的最高防務長官;左金吾衛大将軍是武職,隸屬十二衛府,在各衛府中位列第七,然則若論職權,左右金吾衛府司掌宮中、京城巡警及烽候、道路、糧草之宜;凡京城內翊府、外府及夷兵番迎皆隸屬其管轄統領。長安城內,除太極宮內皇城由玄武門禁軍屯署負責外,外宮城宿衛、南衙宿衛、興慶宮宿衛、宏義宮宿衛、各親郡王府、各公爵府、三司、六部、九寺、京師各衙署及長安十二門城防均在其掌控之中;監察禦史是臺官,品秩雖不高,地位卻頗為超然,其職在巡視糾察京城百官錯失,總朝廷風憲,官位雖列在從八品下,然其職責行止,雖政事堂宰輔王公貴戚亦不得過問。劉弘基自太原起事便追随唐皇父子,其地位在唐廷內雖始終算不上最高,卻實是長安城內握有軍政實權的人物,備受唐室信任,不管是李淵還是此刻劍拔弩張勢不兩立的李建成李世民一對冤家,均對這位十年來忠心耿耿任勞任怨的老臣信任有加。

劉弘基此刻怔怔望着被困住的十幾個白子兒,語氣謹慎地問道:“秦王殿下此刻托大王來和弘基述說這些陳年舊事,真意究竟何在呢?”

李神通悠然不顧被黑子團團圍困在西北一隅的十幾個白子,自顧自地在東南又布下一子,口中語氣淡然地說道:“我是個糊塗人,秦王的意思我自然琢磨不透,不過老弟是個聰明內斂之人,我猜,本王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或許能想得明白也未可知。”

劉弘基擡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大王取笑我麽?誰不知道你淮安王是我大唐頭號絕頂聰明的人物?你都想不通透的事情,還有誰能想透?”

李神通微微一笑:“老弟,就算你要恭維我,也不必如此着痕跡吧?滿朝文武,三省六部,誰不知道我是個草包郡王無能郡王?除了喝酒吃肉,無論治政還是掌軍,我可沒有一樣在行的。若是一個酒囊飯袋也能稱得絕頂聰明,豈非天下最大的笑話?”說着,手中拈了一枚白子随手放在了棋盤上。

劉弘基捋了捋胡須,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大王若真是個草包,早就死在窦建德手上了,怎還能活着回到長安來?嘿嘿,下官自太原元從以來,就一直跟大王打交道,還會看走了眼麽?任城王長于勇猛善戰,趙王則善于守拙,兩位大王終日勞碌風吹日曬,封祿至今仍居于大王之下,哈哈,究竟誰是真正的傻瓜誰是真正的聰明人呢?這世事委實是難說得緊了……”

李神通搖了搖頭:“畢竟是老朋友了嘛,縱然能騙得過天下人,也難逃老弟你那雙毒眼,嘿,怎麽,秦王的話你不相信?”

劉弘基撇了撇嘴:“老實說,終日裏看着這些宮闱內争,我着實有些厭煩了。前線雖說兵兇戰危,總歸比京城裏這個位子舒心得多!”

李神通哈哈大笑:“你這個位子可是天下第一緊要的位置,多少人眼睛紅紅地想搶去而不可得呢。你可倒好,蒙陛下太子秦王如此信任,卻偏偏身在福中不知惜福,一天到晚想着怎麽往外跑,你啊你啊,讓我說你什麽好!”

劉弘基長嘆了一聲,将棋盤一推,站起身來走到船頭,迎着獵獵湖風道:“大王,現下局面太亂,我有些摸不着頭腦,你能否告訴我,太子和秦王,你究竟看好哪一個?”

李神通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清茶,淡淡笑道:“不瞞你說,東宮那邊也托我給你傳口信來着,還許給你一個尚書右仆射的甜頭,不過我沒跟你說罷了!事情雖複雜,我卻看得極簡單,我不看好太子!”

劉弘基皺起了眉頭,問道:“如今京師局面,一面倒地偏向于東宮一邊,你為何反倒不看好太子?”

李神通搖了搖頭:“也沒什麽別的原因,太子、秦王、齊王,這幾個人都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我不看好東宮一系,自然有我自己的見識,這見識或許簡單淺薄,但對我這等庸碌無為之人而言,已經足夠用了!”

劉弘基扭頭定睛注視着李神通問道:“什麽見識?”

李神通語氣輕松地道:“無論是太子還是齊王,都坐不了龍庭,最終正位太極宮的,必是二郎無疑!”

劉弘基口氣認真地問道:“為何?”

李神通冷冷地道:“因為他們不夠狠!”

劉弘基目光一霍,緩緩轉過身形,走到席前坐下,邊坐邊喃喃自語道:“你的意思是說,太子和齊王都不夠狠辣果斷?”

李神通一對令人望而生厭的小眼睛眯了起來,冷笑了兩聲道:“豈止是他們兩人不夠狠,就是站在他們背後給他們撐腰的那位當今陛下,若是論起狠辣果決,也比他那位在沙場上磨砺了十年的二兒子差得遠了!”

劉弘基渾身一顫,怔怔地看着李神通,目光中充滿了訝異和驚懼,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

李世民回到宏義殿偏殿,卻見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侯君集,尉遲敬德五個人已經候在殿內了,房杜二人此番卻做了道士裝扮。他略略打了個招呼便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坐下,擺着手道:“不敘禮了,我們坐下說話!”

待衆人坐好,他目視侯君集,侯君集會意,道:“暗記已經留下,最遲今夜,他當喬裝入府。常何已經來了,就在那邊偏殿,等候大王接見。”

李世民點了點頭:“好,我們先議,議決了再召他過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今天朝上的事情大家都聽說了吧?我不再贅述,出洛陽已成絕境,除了和東宮方面正面交鋒,我們再沒有他途可走了。然則骨肉相殘,古今之大惡。我誠知大禍只在朝夕之間,如果等待那邊先為不道,然後以義讨之,大家以為可行否?”

尉遲恭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大王是久歷兵事的人,當知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人情誰不愛其死!而今衆人以死奉大王,乃天授大位于大王。而今塌天大禍就在眼前,而大王猶自猶豫不以為憂;大王縱然不以己身為重,又将宗廟社稷置于何地?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只能辭去,歸隐山林再為草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還望大王善納衆人之言!”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道:“大王若不從敬德之言,這一場征戰不用算亦知其敗!東宮待大王如寇仇,大王待東宮以手足。如此态勢不均,而大王之心又不能定,明知必敗之戰,敬德等衆将豈肯為之?再猶豫彷徨下去,衆将必不複為王所有,無忌亦當相随而去,不能複事大王矣!”

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說道:“你們應當知曉,此番我們所面對之敵,不僅有太子和齊王。只要我們在長安城內動起刀兵,便是父皇之敵,朝廷之敵,社稷宗廟之敵。于天下人眼中,父皇是君,我是臣;父皇是父,我是子;太子是兄,我是弟。若不能取得陛下的支持,我們在長安城內所冒風險就是萬世之險,故而我才提議待太子不道,我們再起而讨之,這樣不僅無虧臣道,也無虧孝道。你們盡可預作謀劃,然本王所言,亦未可全棄。”

尉遲恭急道:“大王在戰場上何等智勇,如今臨大事怎麽這等糊塗?大王今處事有疑,是為不智;臨難不決,是為不勇。且大王麾下三府軍士,在外者今已入宮,擐甲執兵,事勢已成,此事關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已經不是大王一人之事了!”

一旁的杜如晦看了看長孫無忌和尉遲恭這一文一武兩大說客,眉間隐有憂色。房玄齡卻冷眼旁觀一語不發。

侯君集猛然間想起了十幾日前李世民與自己在宏義殿內的一番言語,轉念間,已知這位秦王的心事何在。他微微一笑,淡淡問道:“大王以舜為何如人?”

李世民笑道:“舜,聖人也!”

侯君集拍手道:“這就是了,使舜落井不出,則不過井中之泥罷了;塗廪不下,則不過廪上之灰罷了,安能澤被天下,法施後世乎!是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只有留得有用之身,方可全忠義,盡孝道,施友愛。大王今日被逼無奈先發制人,正是為了日後能于社稷盡忠,于陛下盡孝,于天下子民廣施仁愛!”

房玄齡馬上接口道:“侯君集此言不确,何須待得日後?大王今日之行,本身就是于社稷盡忠,于陛下盡孝,施天下子民以仁愛!”

李世民瞳孔猛地一陣收縮,他仰起頭道:“既如此,你們就議個日子吧!”

幾個人相互回顧了一番,提在心間的一口氣這才松了開來。

尉遲恭道:“末将以為不能待齊王離京,否則能将兵者悉數離大王而去,大王那時除了任人魚肉,再難有其他作為了!所以本月初五是個坎兒,最遲不能遲于初五了!”

房玄齡道:“臣下倒是以為初五這個日子不錯。那一天齊王府的護軍齊集南城外的昆明池,太子部将薛萬徹等人也要提前去那邊為太子安排警戒護衛事宜。到時候城中的東宮齊府兩軍實力削去大半,統軍将領也不在城中,群龍無首,只要我們動作迅速,城外的宮府軍還來不及反應,大事便已定了!只是,城內劉弘基的城防軍卻不大容易對付……”

李世民擺了擺手,淡淡說道:“劉弘基那邊不用太費心思,他的兵進不了內宮城,而且他那邊自有淮安王叔去安頓撫慰,到時候也不求他幫什麽大忙,只要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理會內宮裏的事情就無大礙!”

房玄齡正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劉弘基的軍士雖說進不了內城,然則內廷三省、政事樞要、六部九寺十二衛所,均在其所統屬的南衙掌握之中。到時候即便我們掌控了內宮局面,沒有中書草敕、門下複核、尚書傳宣,新的政令敕旨如何能公布天下?不發則已,一旦發動,大王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太極宮和朝廷中樞掌握在手中,否則即使誅了太子和齊王,也穩不住長安局面!”

李世民沉思半晌,點了點頭道:“房公所言有理!”

他目光一轉,問坐在房玄齡身側的杜如晦:“杜公以為呢?”

杜如晦口氣極為幹脆:“必要劉弘基一兵一卒不得逾朱雀門以北,待我們控制南衙之後,務要他按我們頒發的敕令控制各部寺臺司親郡王府及在京所有五品以上官員府邸,并在京師全城戒嚴。”

李世民撫着腰間的魚帶沉吟片刻,點了一下頭:“王叔當能夠說服劉弘基!”

長孫無忌道:“劉弘基的态度若能明确,那麽事情的成敗關鍵,就在北面的玄武門了!”

一言甫出,在座諸人情不自禁地緩緩點頭。

<CENTER>西府密謀</CENTER>

玄武門為禁宮北門,緊倚着太極宮後宮和東宮宏義宮,又是負責內宮宿衛職責的禁軍屯署所在地,戰略地位極為沖要。自大唐建政長安以來,李淵一改前隋宮城宿衛重南輕北的布置,建禁軍屯衛于玄武門內,由三萬太原元從禁軍負責宿衛內宮,後雖屢經裁抑,也仍有一萬八千之數。這支禁軍不屬南衙十二衛統轄,尚書省無權節制。禁軍統領雖職不過五品,卻直接聽命于皇帝。由于禁軍屯署設在北門內,久而久之,形成了與南衙相對的“北衙”之稱。一旦控制了玄武門,就相當于打開了內宮的門戶也控制了禁軍,若是控制不了玄武門,便是有數萬軍馬也只能望宮門興嘆。

房玄齡緩緩說道:“當初楊文幹壞事時大王在此處做眼,真可稱得高瞻遠矚了。若非擔任禁軍屯屬的人是常何,如今我們就算想盡辦法,不能控制玄武門也是枉然。”

李世民沖着侯君集一笑:“去請常将軍過來吧!”

侯君集應諾走了出去,李世民嘆道:“玄武門是此番京城內戰事的關鍵。只要控制了玄武門,即便大郎四郎兵力再多一倍我亦不懼。若是沒有玄武門在手,此番我們在京城內實無半分指望,只有冒險逃離長安一途了!”

杜如晦道:“事不宜遲,大王須迅即定下五日淩晨參戰諸将及指揮次序負責事項。”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這事我想了許多遍了,玄武門內是主戰場,我和敬德、君集等在那裏設伏,這一路人馬不必多,卻須得個個精悍能夠獨當一面。這一路我親自節制指揮。東宮這邊,敵不動我不動,但須派一路人馬嚴密監視長林門,一有動向須立時向我禀報。皇帝殿那邊亦然。尚書省、中書門下政事堂是玄武門之外最要緊所在,這一路出動軍馬不能少于五百,由房公主持大局,率段志玄、周孝範、鄭仁泰、張士貴四将,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将諸位相公留住,三省印信拿到即可。這一路的緊要之處是既不能跑掉一個人,也不能傷着一個人,分寸火候把握至關重要,除了房公,恐無人能擔此大任。”

房玄齡在座席上欠了欠身,說道:“臣下領命!”

李世民又道:“再有一處就是長生殿,此處宿衛的侍衛軍兵相互不能統屬,不是一個常何就能節制的。須得我親自前往,否則傷及聖躬,我就百死莫贖了!所以此處無論如何必須在淩晨前解決,請陛下移駕南海池舟上,由專人伺候侍奉,我将于天亮後趕回玄武門指揮大局,好在相去不遠,來回不廢時辰。輔機要随我去長生殿請駕,玄武門這邊由君集暫行權節度!”

他說話的時候,侯君集已然領着常何走了進來,太極宮的規制建築,在侯君集心中早已不知走了多少趟,因此雖說只聽了一個尾巴,卻也立時了然于胸。

見常何呆呆地要給自己行禮,李世民笑着擺了擺手:“都是家裏人,就不敘禮了,坐下說話。”

常何一頭霧水地在侯君集下手坐了下來,卻見李世民并不與自己說話,自顧自地道:“玄武門內地方太寬闊,所以設伏地點我選定的是臨湖殿西側的禦道,那裏一側是水一側是殿閣林臺,是絕佳的設伏地點。我的中軍就設在臨湖殿,到時候我們開啓臨湖殿,我就在二樓上節制諸軍,據我所知,那裏北能夠看到玄武門,南能俯瞰兩儀殿,是絕佳的中軍紮營地點。”

長孫無忌長長出了一口氣,嘆道:“大王此番可謂算無遺策了!”

一旁的杜如晦搖了搖頭:“還有一路至關緊要,大王卻未曾說及!”

李世民愣了一下:“何處?”

杜如晦肅容道:“就是我們現下所在的宏義殿!”

衆人恍然大悟,宏義宮兵将傾巢而出,秦王府便成了一座空城,此時若太子和齊王的部将率軍擊之,王妃世子及阖府家眷就危如玄卵了。

李世民皺着眉頭思忖半晌,道:“府裏只能托付給杜公了,可惜,長安城內我可用兵力太少,只能給你三百人。夠用麽?”

杜如晦搖了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夠用!”

李世民苦笑道:“我們手上這點兵力,須得用在緊要之處,此處不是洛陽,再多我也沒有了!不過只要玄武門事畢,我會立時遣敬德率部回府,不會讓杜公當真撒豆成兵畫餅充饑。”

杜如晦嘆了口氣:“三百就三百吧,總比一個都沒有強!”

李世民轉過身來對着滿臉駭異之色的常何微笑問道:“玄武門本月初五是誰當值?”

常何哆嗦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會臨時更動吧?”

常何搖了搖頭:“玄武門禁軍輪值次序每月一定,均上報陛下批準。沒有陛下手敕,任何人不得擅自更動,違者以大逆論罪。”

李世民笑道:“看你惶惑得滿頭滿臉都是汗水,不要驚懼,我們不是要造逆。然則朝中不清社稷不寧,我身為親王,總要為父皇分憂才是。常何,我得到密報,東宮齊府預謀不軌,欲于本月初五行刺陛下,我等商議之後,準備适時保駕誅逆,你怎麽想?”

常何壓根就不相信李世民所謂太子齊王要行刺李淵的鬼話,但是此時此地,他這個秦府舊人當然明白秦王和他說這麽一番話的緣由,好在決心早已下定,雖說事情來得突然了些,也還不至于措手不及。他起身走到殿中,撩開袍子單膝跪了下去,沉聲道:“末将的性命是大王所救,末将此刻的祿位尊榮都是大王賜予,大王但有差遣,末将萬死不辭!常何願為秦王殿下效死命,秦王萬歲!”

李世民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伸手扶起了他,溫言道:“将軍不必如此,我素知将軍忠義,不敢要将軍做危害大唐江山之事。将軍不負我,我自不負将軍!世民今日在此對上天立誓,我若做出危害江山社稷的大逆不道之事,有負常将軍信任托付,天誅地滅!”

常何急忙搖手道:“大王不必如此,常何一匹夫耳,怎當得大王如此重誓?”

李世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素來以信義二字縱橫天下,言出必行,你回去準備吧,記得随時與君集保持聯系!”

常何應諾,自偏門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直目送常何的身影消失,這才轉身對幾個文武幕僚說道:“如此,我就叫候在殿外的諸将進來布置了!”

長孫房杜等人對了對眼神,相繼點了點頭。

李世民一笑,道:“那諸公就在偏殿稍候,君集随我來!”

領着侯君集走進了宏義殿正殿,李世民沉聲道:“你來安排,找人從此刻起十二個時辰不辍監視常何,如有異動或是進宮見駕,立時回報!”

侯君集會意,轉身去了,李世民整理了一下袍服,平複了一下情緒,邁步向前,親手打開了宏義殿的大門。

此時日頭已經西下,在殿外跪候了半日的秦府諸将驚訝地看着宏義殿的大門緩緩開啓,又驚訝地看着秦王李世民神情冷淡目光堅毅地自大殿中緩步走出。在殿外懷着滿肚子委屈憤懑等候了半日的程知節再也忍耐不住,宛如見到了親娘的孩童一般大叫了一聲“秦王……”便泣不成聲地叩下了頭去。他這一帶頭,十幾個孔武有力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忍不住淚如泉湧,齊聲呼着“秦王”跟在程知節之後紛紛叩下頭去。

在這一瞬間,李世民的眼眶忽地一陣發酸,一層朦胧的霧氣籠罩了他的視線。直到此刻,他才找回了戰場上那種大軍統帥應有的自豪感。眼前的這些人,他們做的是李淵當今萬歲的官,拿的是大唐朝廷的俸祿,然而卻是他一個人的将軍,是他一個人的軍隊,這是一群無論到何時何地都會誓死追随他的熱血漢子,隋末群雄并起,十八路反王翻雲覆雨,這些将領當中,有許多人這一生追随了不止一個主人,改換了不止一次旗幟,然而他們最終還是在天下英雄當中選擇了他——大唐帝國的秦王!

強壓下胸口波動起伏的情緒,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将程知節拉了起來,溫言道:“咬金,不要如此,快起來!”

他站直了身軀,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威嚴姿态掃視了衆将一眼,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願與我李世民同生死的,就随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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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九年六月三日,太白金星再次于白日現于當空,立時間震動朝野。歷來天象有變,往往意味着君主失德朝廷失政,不過歷代大臣當然不會将責任向人主身上推。按照慣例,政事堂六位宰輔大臣紛紛上表自劾。然而三日之間主大兇的太白金星兩次現于白晝,這等詭異事就連李淵也不能泰然視之。關于皇帝要不要下罪己诏一事,君臣七人在兩儀殿議了半日,也未能有個結果。輔臣當中,裴寂、封倫和宇文士及堅決反對皇帝下诏罪己,裴寂稱,“天象有責,是為政者不善政故,請辭尚書左仆射之職”,而蕭瑀、楊恭仁兩人則贊同皇帝下罪己诏以慰天下臣民。只有老成持重的侍中陳叔達低着頭一語不發。直到天将遲暮,太史令傅奕的奏表終于由殿中省呈了上來。

這位朝廷天文星相權威的奏表極短,核心內容只有三兩句,意思卻極為明白淺顯,只是,這意思卻是皇帝君臣萬萬想不到也萬萬不願去想的,“太白形于日側,見于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

“朕還活着呢——”李淵怒吼道,一把将傅奕的奏表擲在了地上。他臉色鐵青地站起身離開了禦座,快步繞過禦案,盛怒之下将丹墀上晚間照明的豎盞碰了一下,他随手抽出佩劍,揮劍将豎盞劈為兩截,唬得站在丹墀之下的幾個大臣面如土色,慌忙跪倒叩頭,連呼“陛下息怒”。

皇帝喘着粗氣站在禦案前,手中的寶劍斜斜指着丹墀之下,手在微微顫抖,額頭上青筋暴現,沙啞着聲音冷笑道:“朕身體康泰,有人就已經迫不及待了啊!好,朕今天就殺一儆百,給百官、給天下人做個樣子看看!中書省着即拟敕,立刻将傅奕拿赴大理寺問罪,妖言亂政,形同謀逆,朕斷然容不得他!”

陳叔達方才在罪己诏的事情上含糊遲鈍,此時卻第一個反應過來,擡起頭挺直了上身肅容叫道:“陛下,萬萬不可!”

李淵淩厲的目光立時移到了他的身上:“怎麽?你陳子聰要為這等亂臣賊子鳴不平?”

陳叔達沉穩地說道:“陛下,傅奕職在司掌天文歷法星相,其所釋天象或有确實差誤,但不應獲罪,況且傅某與秦王素無來往,此番也不似為秦王争儲而謬解天象。陛下深思,若是傅奕黨附秦王,陛下尚且健在,且春秋鼎盛,他在此刻上此奏表,豈不是要陷秦王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境地?他若是真的為秦王着想,怎肯出此下策?”

裴寂也叩頭道:“陛下,自漢高祖以下,歷代帝王無誅史官者。司馬遷著謗書遺世,直斥漢武皇帝之非,漢武帝都沒有誅殺他。當今陛下乃仁愛之主,怎能為此連一代獨夫都不敢為之事?史官地位超然,自古便是如此,縱使觸怒人主,亦不可輕誅。今日陛下盛怒之下誅殺太史令,将遺後世不盡之害……”

陳叔達點了點頭:“陛下,裴相國所言乃赤膽忠心之言,純為陛下着想,還請陛下雅納!”

皇帝直着眼睛看了看這兩位老臣,冷冷問道:“朕若是不納呢?”

陳叔達擡頭直視着皇帝道:“臣萬死,若陛下一意孤行誅殺太史令,門下省将不予副署!”

良久,皇帝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苦笑道:“罷了,朕不做這個無道的昏君了!你們都起來吧,你們說得對,朕不能殺史官,不能給後世開這個例!”

他有些心灰意懶地道:“朕的這些兒子們啊,當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都巴不得朕早點死了。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村言俚語,平日朕不信的,不想竟然說得竟一般不差!朕真是寒心了,什麽‘太白形于日側,見于秦分,主秦王當有天下’,嘿,直接說朕該讓位了不好麽?看來世民是真的得人心啊,連老天爺都幫着他來催朕。”

他扭過頭對裴寂道:“你這就去宏義殿,問問世民,朕明天就禪大位給他,問問他行不行!”

幾位輔臣面面相觑,對這道不倫不類的口敕都不知該如何作答,大殿中一時間竟然寂靜了下來,氣氛既尴尬又詭異。

李淵掃了幾個人一眼,問道:“怎麽,裴監,連你也不奉敕?”

裴寂渾身哆嗦了一下,卻仍不知如何作答,遲疑着道:“這……”

一旁的陳叔達再次開口道:“陛下,恕臣直言,秦王有大功于天下,沒有顯著事由,不可輕加懲黜。陛下若對秦王有惑,可當面責問之,萬不可以此等非人臣可與聞之含糊言語質之。秦王性情勇烈,若抑迫過甚,其不勝憂憤,恐他日生不測之疾。此有傷君臣父子情分之事,亦非主上所忍見。”

皇帝默默聽畢,半晌方開言道:“好罷,朕就聽你陳子聰一次。裴監,你還是去一趟宏義宮,帶上傅奕的這份奏表給他看看,問問他是怎麽想的,告訴他,朕就在兩儀殿,等他明白回奏!”

裴寂這才長長出了一口大氣,叩頭道:“臣領敕!”

幾位輔臣自大殿中走出,都不禁擦了一把汗,因傅奕上表而險些引發的一場政治危機總算在衆臣苦口婆心的勸谏下滑了過去。但是太子和秦王之間的明争暗鬥卻愈演愈烈,李淵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幾位宰相心中極清爽,似今日這樣的危機,絕然不會是最後一遭,下一遭發生的時候,究竟如何應付遮掩,卻委實是一件誰心裏都沒有數的事情。

玄武門禁軍屯署之下,編制有左右二屯營,左屯營統領為黔昌侯雲麾将軍敬君弘,右屯營統領為中郎将呂世衡。常何身任左右監門衛左翊中郎将和玄武門禁君屯署左右屯營将軍二職,前者主司勘驗文武官員王公貴胄出入宮城的門籍,後者主掌北衙統軍兵權。這兩個職銜權雖重,但品秩都不高。

常何揮了揮手,家人捧上一個紅漆條盤,條盤之內堆着黃澄澄數十枚金刀子,數十名城門郎和禁軍校尉頓時兩眼爍爍放光。常何與站在身側的雲麾将軍敬君弘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對着這些門官軍官說道:“你們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弟兄,自山東便跟着我南走北折東擋西殺,着實不容易。早年咱們大家夥追随蒲山公,後來歸順朝廷,攻洛陽戰虎牢平山東,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照說呢,這麽多年鞍前馬後的,關照提攜賞賜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沒什麽可說的,只是你們一向知道,我是個手上有點錢都過不了夜的人,平日出手雖大方,但一口氣拿出這許多金子打賞,我就是把二十年的俸米全都拿出來怕也不夠。是咱們天策秦王殿下知道你們這些弟兄跟了我這許多年,卻一個個還過得頗為清苦,他老人家帶了多年的兵,知道吃糧人的苦楚,所以昨日便賞了我這四十刀金子,要我拿來給大家打賞。可是我不能貪冒殿下的人情,說清楚了,這些個金子是殿下賞的,日後殿下有什麽用得上你們的地方,若是哪個混賬東西敢推诿搪塞,我可是不依。話又說回來,忘恩負義的東西,縱然我能饒得了他,衆家弟兄能饒過他麽?”

站在常府庭院當中的這幾十個人,均出身于山野草莽,生計潦倒家破人亡之際才不得已投了瓦崗軍,在常何手下前後十餘年,如今均在左右監門衛和北衙屯營中擔任下級武官,雖說做了官,大多卻仍桀骜剽悍,不改亡命習性。禁軍規制特殊,不同尋常府兵輪換統制提調。是以常何才能利用職權之便将這些人安插在宮禁宿衛的要害崗位。

當下衆人喜笑顏開地謝過了賞,便紛紛上前領金。常何走到一邊,對敬君弘道:“呂世衡那邊,還要不要打招呼?”

敬君弘笑了笑:“他那人膽子小,機密之事,還是不和他說透得好。否則他過于憂懼,出點什麽差錯反而不美。”

常何嘆息了一聲:“這麽大的事情,你我二人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好在我沒有家眷之累,若事敗,無非一死而已!你老兄此番可是将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夾在腋下了。”

敬君弘抿着嘴唇沉了沉道:“我們不會失敗的!”

見常何不解,敬君弘冷笑道:“別忘了,我們此番追随的,是大唐的秦王!是在十八路反王割據輾轉中未嘗一敗的秦王……”

<CENTER>峥嵘本色</CENTER>

太史令傅奕的貿然上表,徹底打亂了李世民已經拟好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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