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平定太子餘黨,(1)
<CENTER>邊王回京</CENTER>
任城王靈州都督李道宗回到長安,已是六月底的事情了。從月初和李靖交接了防務印信到他回到京城,雖說不過短短二十幾天時間,朝局卻已然大變。太子、齊王被誅殺,十位皇孫同日喪命,秦王立為太子,自開國以來一直榮寵不衰的裴寂罷相,總攬軍權淩駕于百官之上的天策上将府被裁撤,大事一樁接着一樁,讓人眼花缭亂,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在半路上便接到了尚書省六月十九日發出的上敕,得知自己已然由靈州都督轉任雍州牧府長史,靈州都督是正三品邊防長官,雍州牧是從二品京兆牧,雍州牧府長史俗稱別駕,又稱為治中,其實就是前隋的京兆內史,也是正三品職銜,卻代行府牧職銜,統掌京畿道軍政大權。唐人重京官,由邊防都督調任京兆治中,雖是平級調動,朝野卻均視為升遷。
李道宗和李孝恭相似,都是唐宗室名将,所不同在于,李孝恭的戰績名聲,大多得益于一直給他當副手的名将李靖。而李道宗卻是實實在在靠着自己在戰場上浴血拼殺得來的名将之稱。武德元年五月二十五,唐王李淵在長安登基稱帝,同日便大封宗室,李道宗之父李韶被追封為東平郡王,李道宗得封為略陽郡公,那年他才十八歲。
武德二年十一月,秦王李世民率軍自龍門關乘堅冰渡黃河,屯兵柏壁,與劉武周部将宋金剛軍對峙,并同固守绛州的唐軍形成掎角之勢,進逼宋金剛軍。李道宗時年十九歲,随軍東征。李世民登柏壁山觀察軍情,回頭問李道宗應對方略,李道宗條分縷析對答如流,與李世民的破敵方略不謀而合。後唐軍諸将皆請求出擊,李世民給衆将仔細分析了兩軍的總體戰略形勢以及自己的應對方略,衆将這才對這個年少氣盛的宗室刮目相看,因為秦王所講的方略竟然與李道宗當初在柏壁山上所講的如出一轍。李世民和李道宗兩人年齡相仿,又同善于軍略,是以從此之後秦王殿下便對這位比自己還小三歲的宗室将領另眼看待。
武德三年七月至武德四年五月,秦王李世民又率軍于洛陽、虎牢先後擊破鄭帝王世充、夏王窦建德二軍。此戰李道宗再次随軍出征,其作戰勇猛親冒矢石,曾令老将屈突通頗為驚訝。
武德五年三月,在與劉黑闼之戰中,李世民與李道宗再次并肩作戰,雙雙陷入重圍,後經尉遲恭率軍接應,突出重圍,于當月二十六日大敗劉黑闼軍。
同年十一月八日,李淵封宗室十八人為郡王,李道宗時任靈州總管。定楊可汗梁師都據夏州,遣其弟梁洛仁帶幾萬突厥兵包圍靈州,李道宗據城固守,并尋隙出擊,大敗突厥軍。皇帝聞訊,稱道不已,并對左仆射裴寂、中書令蕭瑀言道:“道宗今能守邊,以寡制衆。昔魏任城王彰臨戎卻敵,道宗勇敢,有同于彼。”遂封李道宗為任城王。時突厥與梁師都相勾結,派郁射設進駐五原故地,李道宗率軍将郁射設趕出五原,振耀威武,并向北開拓疆土千餘裏。此戰乃李道宗成名之戰,也是他第一次獨領一軍作戰,他采取據城固守,待敵懈怠的策略,一舉擊敗強敵,開疆拓土,一時間為朝野所稱頌,當其時,李道宗年方二十一歲。
唐武德八年,突厥軍再次南下攻擾邊境。八月十九日,突厥襲擾靈武,然而僅僅四天以後,李道宗便率軍将其擊敗。
李道宗常年駐守靈州,守衛大唐的北部邊防,面對兇狠狡詐來去如風的塞外鐵騎毫無懼色,以有限的兵力屢屢克敵,這不僅在宗室将領中不多見,便是在大唐數以千計的武将當中都稱得上是出類拔萃的。在軍事武略方面,除了李世民和李靖,李淵最信任的就是這位年紀輕輕的任城王。
在唐廷儲位之争的過程中,李道宗與生性圓滑的李孝恭不同,他和淮安王李神通均态度鮮明地站在李世民一邊。李建成曾經多次拉攏示好,但李道宗卻堅拒之,幕僚不解,他言道:“吾與秦王,乃生死之交也!”當年他和淮安王李神通、楚王杜伏威三人曾一同焚香灑酒立誓追随秦王,號稱“三王拱秦”。也因為此事,本有意調他回長安出任兵部尚書的李淵在斟酌再三之後又把他調回了靈州。淮安王李神通為人平素低調,李淵對這位老朋友也不為己甚,削了他兩個月的俸祿了事,杜伏威卻吃了不是宗室的虧,盡管死得早,最終還是落得了個死後被追罪夷族的下場。
對于這個患難中相從自己的宗室郡王,新任太子李世民給予了極高禮遇。他回京之日,由淮安王李神通、司空裴寂、尚書左仆射蕭瑀和太子詹事宇文士及領銜出城五裏舉行了郊迎大禮,并特許其使用親王儀仗,二十四面龍旗招展,凱歌還的旋律鳴奏,這一切都在向天下表明,大唐朝廷此刻是在迎接一位立下了赫赫戰功的将軍凱旋。
李道宗一入城,立時便受到了太子的召見。
在城外耽擱了半天工夫,他趕到東宮顯德殿的時候,太陽已快落山了。他在殿門口高聲報名道:“臣任城王李道宗觐見太子殿下!”
“十九郎來了,快進來吧,別在門口站着了!”
李道宗在李唐宗室的大排行裏排第十九,故而有“十九郎”之稱。
太子李世民連鞋子都未曾穿便從偏殿跑了出來,一臉的驚喜神情。他上前一把拉住了李道宗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慨道:“黑了、瘦了,也憔悴多了!再不複當年的少年義氣了!”
李道宗笑道:“魏武帝倒屣迎客,總還記得穿鞋,如今太子不履而迎,更見其誠!”
李世民不禁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扯着李道宗走進了偏殿,卻見房玄齡和另外一個官員正站在殿中,主案上堆着滿滿一案子文牍,其中一篇攤開着,顯然是剛剛批閱了一半。
李世民爽朗地道:“你們都認識一下吧,這位就是我大唐的長城,江夏郡王李道宗!”
房玄齡和那官員轉身給李道宗見禮,李道宗急忙還禮,笑着說道:“玄齡我是認識的,這位卻是……”
李世民微微一笑:“這位是我大唐的強項令,大理寺卿崔善為,你離京之後他才從嶺南調到長安來任職,你不認得他情有可原!”
他踱了兩步,坐回自己的席位上,似笑非笑地說道:“他是為了一個案子中的一個犯人來找我打擂臺的。”
見李道宗不解,房玄齡解釋道:“就是魏徵!”
崔善為點了點頭:“是,殿下,魏徵的案子大理寺審了三番了,若依律法,只應判流刑。殿下若是還不滿意,盡管免了臣的廷尉之職,另換人來審就是了!”
李世民皺起眉頭道:“我便是不明白,魏徵要殺我,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情,怎麽,他殺得我這個太子,我就殺不得他這個洗馬?”
崔善為點了點頭:“不錯,殺不得!”
李世民自失地一笑:“算了,我不和你崔堂卿在這裏鬥嘴,你去天牢把這個魏徵帶來,你既是審不明白,我就親自來審,此刻沒有實據,我說不過你。”
崔善為肅容告退。
李世民悵然若失地看着崔善為,感嘆道:“這是社稷之臣啊!”
他回過神來,對房玄齡道:“被這個強項令打斷了,你接着說罷!”
房玄齡恭恭敬敬躬了一下身,不急不緩地開口道:“殿下開出的任用名單雖好,現下卻不是實施任命的時機,臣以為應當緩行。”
李世民又皺起了眉頭,他不快地道:“為保持朝局穩定,三省九卿均不作大的更動,這是定計,我雖不盡滿意,卻也不急在這一時。難道連外郡州縣官員也動不得麽?”
房玄齡點了點頭:“是,外官此刻尤其動不得。”
李世民道:“突厥大軍南下在即,外面帶兵的武将,一動不如一靜,這些我都慮及了的,我所拟就的這份名單上一個外任武官都沒有,便是此故,連文官也不能動,這卻是為了什麽?”
房玄齡嘆了一口氣:“臣這些日一直在留意尚書省的邸報,今年南方北方的大旱已成定局。此刻更換地方州郡官員,新人經驗不足,又對轄地所知甚少,民生經濟正在凋敝之時,實在沒有時間等他們慢慢摸索熟悉。故吏雖然守舊,畢竟是熟手,大災之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臣擔心的是,一地外官施政不當,遭殃的只是一地百姓,若是朝廷用人失當,遭殃的便是天下黎民了。換上去的新人若是不中用,不僅救民赈災的事情辦不好,就是明年的春耕恐怕都要耽擱了,一年的災只怕就要變成兩年,太子初秉大政,不宜有大的失政,臣以為,即使換馬,也要等到明年秋後秋糧下來以後再說,且應一道一道地換,兩個月換一道,走一步看看,謹慎些好!”
李世民初時神情淡漠,到後來愈聽愈是認真,一邊聽一邊用手指輕輕叩擊着案子,喟然嘆道:“看來把你放在中書省是錯用了。這些話,蕭瑀和封德彜日日都來東宮,卻是從來也未聽他們說過。大災的事情我倒聽他們說過,征詢他們對地方用人的意見,他們就見不及此。裴寂雖然老朽糊塗,在這方面到底比他們略強一些。看來尚書省确實還要有一個實心任事心明眼亮的人來坐鎮!”
房玄齡謙遜道:“殿下言重了,臣職在中書,吏情關乎民情,想得多一些原是應該的。”
李世民點了點頭:“吏情關乎民情,說得好。這件事情就依你的主意辦,這張名單暫且壓下,先把眼前這場大災應付過去再說。”
房玄齡又躬了一躬,略帶笑容道:“殿下英明,臣告退!”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地方上的事情,玄齡還要多加留心才是。”
房玄齡應了一聲是,緩緩退了出去。
李世民這才轉向一旁的李道宗,笑着道:“事情太多,冷落你了,如何,這一路走得可還舒心?”
李道宗咧嘴一笑道:“殿下剛剛入主東宮便送了我一件大禮,自然舒心得緊。不過說起來這些虛名我平素不在乎的,你知道,我還是願意回去帶兵。”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父皇削奪你的兵權,你代我受了委屈。放心吧,此刻京裏既然是我主事,定要還你個公道。此番我原本欲将你的封邑與趙王對調,卻又怕在外統兵的李靖心裏不安,便折中處理了。兵總歸有你帶的,不過現下我有別的事情差派你。”
李道宗苦笑道:“除了帶兵,我什麽也不會的,在朝裏做官,非鬧出笑話不可!”
李世民哈哈大笑:“莫怕,此番回京,我的意思是由你出任鴻胪寺卿,兼領左金吾衛大将軍,接掌劉弘基手上的京兆兵權。”
李道宗一愣:“鴻胪寺卿?”
李世民點了點頭。
李道宗苦着臉道:“我于禮儀上的事情一竅不通,殿下這豈不是逼着驢子下水麽?淮安王老成持重又熟知禮數,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殿下何不用他?”
李世民忍着笑道:“不必擔心,禮儀上的事情,自有少卿安排妥帖。你守邊多年,突厥都奈何你不得,把那些外番打得怕了,這些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悖逆倨傲,由你出任鴻胪寺卿,只怕還能震懾他們一下。淮安王叔雖說能言善辯,但人太和氣,又沒在戰場上與這些異族照過面,壓不住這些人。說起來坐這個位子的最合适人選是溫彥博,奈何此刻人在定襄做蘇武,沒法子,只能由你來支應一陣了。放心,待京師的局面穩定下來,我還讓你回北邊去帶兵。”
李道宗問道:“我頂了劉弘基的位子,他怎麽安排?”
李世民笑了笑:“他要求到前方去,我準備安排他替你的位子,出任靈州都督安西都護。”
李道宗吃了一驚,詫異地問道:“藥師怎麽辦?”
李世民神色凝重起來:“藥師要調回京師,我另有重用!”
見李道宗不解,他緩緩道:“京城的事情你都聽說了,我不贅述。目下各地尚且安定,唯有幽州大都督廬江王李瑗和天節軍總管燕王李藝動向暧昧,這兩個人你一向也知道,他們的防區廣闊,正對突厥正面,為河北和關中門戶,位置極重要,一旦有變,朝廷的東西部防線便全線洞開,總得有個三軍賓服的人去坐鎮接掌才好,朝中這些武将,數來數去,恐怕只有藥師堪當其任。”
李道宗衷心地道:“殿下英明,舉目朝中,除藥師外,恐無人當得起‘名将’二字!”
李世民哈哈大笑:“你這靈州小霸王居然也會服人,這倒真是一件奇聞了。”
李道宗正色道:“臣在靈州吃了多少次虧,方才摸出了突厥人的虛實,站穩了腳跟,藥師率偏師千裏北進,水土不服敵情不明,峽口一戰大敗金狼鐵騎,那憑的确是真功夫,沒有半分花拳繡腿。說老實話,雖說陛下敕命召我回京,若接我将印的人不是他,我縱然抗敕也絕不會将邊防輕易托付他人。”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恕臣直言,殿下若是欲對突厥用兵,帥印恐非此人莫屬!”
李世民笑道:“怎麽,連元吉那樣的草包都想挂帥北征,你不想挂這個掃北大元帥?”
李道宗笑道:“臣在軍事上一向遜于殿下,臣下挂帥,還不如殿下親征!”
李世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看來在你心中,藥師打仗的本事應該在我之上了?”
李道宗誠懇地道:“用兵打仗,因人而異。藥師愛用奇,殿下愛用險。用險者兵家謂之‘不敗’,用奇者兵家謂之為‘不可勝’!說起來各有千秋,但是藥師用兵,确實比殿下來得穩當。”
李世民用手點了點他:“看不出來,三年不見,你也學會了官場中兩面讨好那一套了。”
李道宗讪讪而笑,又說了片刻閑話,李世民道:“還有件事要與你商量,伏威的案子,我準備把他翻過來!”
李道宗立時贊成道:“應該的,伏威大好男兒,卻死于小人之手,臣每當思及其人音容笑貌,常常夜不能寐,礙于宗室骨肉,不能為其報仇,已是情非得已。他的冤屈理應昭雪,殿下行此事,乃為天下布大公道。”
兩個人心中雪亮,“小人”乃指原先的趙王現下的河間王李孝恭。李世民道:“伏威的楚王爵位要賞還,他沒有子嗣,由他弟弟伏德減等襲爵楚國公。當年的案卷要調出重審,這件事情我打算讓崔善為那個強項令去辦,當年為伏威鳴冤,他在太極殿裏額頭都磕出血了,此事是他一大心病,讓他去辦,萬無一失。”
李道宗道:“要把案子翻轉,卻需拿到藥師的證詞,只是不知藥師這番肯否直言實書。”
李世民淡淡地道:“藥師在長安城內最緊要的關頭拒不助我,我能諒解他的苦衷,當年他坐視伏威被害而緘口不言,我也知道他的難處,這些都算不得什麽。若是此番他還不能仗義執言還伏威以清白,我就不要他這‘名将’了!”
李道宗又猶豫地道:“陛下那邊……”
李世民怔了怔,苦笑道:“雖說當了太子,做起事情來終歸還是不能放開手腳啊!”說着,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道宗一眼。
便在此時,黃門來報:“啓禀太子,大理寺丞将犯官魏徵押到!”
李世民揮手道:“叫進罷!”又對李道宗道:“時候不早,你過太極宮那邊去見父皇吧,他也幾年沒見你了,想來也怪想你的,其他的事情,我們明日晚間共宴時再談。”
李道宗笑了笑,便起身告退,心情松快地步出顯德殿,在大殿門口險些與身被枷鐐的魏徵撞了個滿懷……
<CENTER>魏徵罵殿</CENTER>
顯德殿內,大唐太子李世民目光迥然地冷冷注視着傲然挺身站立在他面前的原東宮太子舍人魏徵。魏徵此刻發髻淩亂衣衫褴褛,臉上還帶着幾道傷痕,一面數十斤重的大枷戴在脖項之上,雙手雙腳上都帶着重重鐐铐,身上負擔如此之重,也虧得他兀自站得如此筆直。落魄至此,魏徵身上那股倔強傲慢的氣勢卻分毫未減,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就那麽毫不相讓地與李世民對視着。兩個人對視了足足有半刻功夫,李世民也不禁暗自佩服此人的風骨耐力,他冷冷發問道:“魏徵,你可知罪?”
魏徵神情凜然地應道:“下官何罪之有?”
李世民站了起來,負着手在殿中轉悠了兩圈,轉身道:“你屢次挑撥我們兄弟手足情誼,又黨附庶人建成,企圖謀害當朝太子,這難道不是罪?”
魏徵哈哈大笑:“真是天大的笑話。若非先太子太過仁德,不聽魏某谏言,殿下如何能宮門浴血殘殺手足入主東宮?又如何能成為太子?殿下若不是太子,魏某又何來謀害儲君之罪?魏徵自己便是東宮洗馬,太子臣屬,怎會做謀害主君之事?”
李世民被他刀子般犀利的言辭噎得一愣,不禁冷笑道:“你好一張利口,難怪崔善為對付不了你,天大的罪過,被你輕輕一句話抹得一幹二淨,如此說來你什麽罪都沒有,有罪的反倒是我這個太子了?”
魏徵微微一笑:“其實事情本來便沒有那麽麻煩,殿下與先太子逐鹿大寶,殿下心狠手毒,捷足先登。俗話說成者王侯敗者草寇,不過是這麽回事罷了!如今朝廷大權握在殿下手中,規矩便要由殿下來定立,給個把人定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又有什麽好說的?魏徵起于亂世興于草莽,先後追随數位主公,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殿下何必再把魏徵叫到這裏來假惺惺以示公正呢?殿下的手段再高明,能夠遮住天下人的眼睛麽?”
李世民被他說得滿面怒容,卻緊咬着牙關說不出話來。魏徵的話明徹犀利一針見血,讓本來就心中不安的他根本辯無可辯。其實他大可大大方方認可魏徵的話,然而他畢竟不是出身草莽的山野無賴,家族高貴的出身以及幼年受教的耳濡目染讓他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道德審視。在緊要關頭,他确能夠不顧一切拼死一搏,但一旦事情過去,他終歸還是擺脫不了自己的心障。
沉默良久,他嘶啞着聲音問道:“你如此冥頑不靈,可知已将全家老小置于必死之地?”
魏徵聞言淡然一笑,道:“魏徵平生所學,非儒非道,乃是實實在在的帝王之術,習此術者,位列三公顯耀臺閣又或是名敗身死禍滅九族,均是極尋常事。先太子已去,魏某一生功業已付諸流水,又何在乎一族的榮辱前程?”
李世民冷笑道:“對家人如此無情,你魏玄成也真可謂天下第一忍人!”
魏徵冷冷瞥了他一眼,略帶譏諷地道:“不敢當,魏徵自問還沒有為了天下自殘手足的心境修行,殿下比魏徵強得多了!”
李世民終于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氣,咬着牙道:“你魏徵也不是善男信女吧?這些年來,你所輔佐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對待我的?我在前方浴血奮戰東征西讨,他在長安養尊處優坐享其成,還時時不忘在父皇耳邊吹風搗鬼,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我常年在外,連自辯澄清的餘地都沒有。他不說體諒我這個弟弟的辛苦也倒還罷了,卻時時刻刻想着置我于死地,這難道也是仁德之人做的事情?我為大唐江山流血流汗,他為了皇帝寶座昧着良心在背後放我的冷箭,這便是建成的手足之情兄弟之義?”
魏徵冷冷注視着李世民,一語不發。
李世民氣籲籲道:“你怎麽不說話?怎麽不否認反駁?”
魏徵笑了笑:“殿下所言,都是實情,魏徵為何要反駁?”
李世民一愕,卻聽魏徵緩緩說道:“千不該,萬不該,先太子與殿下不該生在這帝王之家。兄弟情誼畢竟抵不過社稷福祉,天下紛亂久矣,百姓心向太平,庶民祈求生息。大唐亟待一位有道明君來匡扶社稷整理乾坤,殿下功高勢大,于李家一姓而言是福,于天下蒼生而言是禍。太子若不能獨秉大政,則處處要守殿下掣肘脅迫,如此天下雖一統,卻萬難大治。魏徵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既然有志輔佐太子做一代明君,自然便與殿下勢不兩立!”
李世民哂笑道:“我實是不明白,你從何而知建成便是一代明君?”
魏徵哈哈大笑:“殿下何不直接問問陛下,為何始終不肯立殿下為太子?”
李世民愣了一下,笑道:“父皇堅持長幼之序,又鑒于前隋明鑒,再加上我那相親相愛的兄長和弟弟天天為我說好話,自然以我為隋炀帝,這又有什麽好說的?”
魏徵搖了搖頭:“殿下所言雖不錯,卻偏而不全。且說曹魏,開國皇帝谥‘武’,繼其位者谥‘文’,這又是為了什麽?魏武帝于亂世開創新朝,以武事立國,所謂馬上得天下,正是謂也。然則馬上得天下,卻不可以馬上治之。刀箭能打下江山,卻不能使庶民飽暖國庫充盈,更不能令政治清明國勢日上開創一代太平盛世。是以武将取天下而文官治天下,自古便是歷代政治之本。殿下的赫赫武功雖然炫目,卻也是生靈塗炭國庫空虛的根本之源,海內不定,這一層自然不用多慮。然則陛下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與民休息致天下太平的即位人選,是故殿下的赫赫武功,恰好卻是殿下喪失角逐大寶資格的根本原因。”
李世民聞言不禁啼笑皆非:“就因為這區區腐儒之論,你魏徵就能斷定我若登基必是一個無道昏君?”
魏徵嘆道:“殿下難為一代明主,緣由有三。殿下長于征伐,疏于政事,說起來雖能頭頭是道,卻多是紙上談兵,不識稼穑,不知疾苦,亦不曉治政之繁難瑣細,雖欲勵精圖治,卻萬難入實,如此以想當然治天下,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一也。殿下久在軍中,領兵打仗是天下最講求效率之事,成敗往往系于一發,靠的是令行禁止殺伐決斷,靠的是統帥一言九鼎的權威,靠的是将士擁命三軍聽令;然而治國行政卻恰恰相反,靠的是集思廣益各盡其職,自古君王無聖人,始皇帝天縱之才,卻歷二世而亡國,孝武帝威播四海,晚年卻朝政崩壞人民困苦不得不下罪己之诏,以一人治天下,雖仲尼複生不能為也。上古三代之治,前漢文景之興,皆非一人之治也。故而蓋凡君主獨裁專斷之政,必難持久,以衆人治天下,盛世可期。殿下乃治軍之人,獨斷專行,已成習氣,改之難矣,軍中若有人的怠慢将令,立斬之。朝中若有直臣,殿下又豈能容得?故此不以文韬而以武略治天下,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二也!殿下以宮變奪權于京師,誅手足秉政于大寶,所謂得位不正,其心必邪,縱然殿下能夠容得臣下谏言用事,然事涉六月四日事,殿下能虛心雅納否?以魏徵看來,殿下秉性剛烈強悍,胸襟殊非寬廣,恐萬難容也。非但不能容,更有甚者,心邪則意亂,意亂則惑生,則猜忌臣下私揣他意,久而久之,治事之人唯唯諾諾,進言之士戰戰兢兢,凡事懼犯聖諱,則君子不行,小人生焉,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三也!”
魏徵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李世民初時還面帶輕蔑之色,聽了一陣神色便轉凝重,攢眉抿嘴一語不發,将魏徵所言每一個字都放在心中細細咀嚼。魏徵收言,他卻渾然不覺,兀自呆呆立定,臉上神色變來變去,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手心裏全是汗水。
半晌,他方才緩緩擡起頭來,上下重新打量了魏徵一番,忽地雙手相合舉過頭頂,躬着身子對着這位欽犯深施一禮,口中說道:“玄成公确是無雙國士,便是這一番話,李世民終生受用不盡,請受世民一禮……”
魏徵足不動身不搖,坦然受禮,口中卻道:“我知殿下素有禮賢下士之名,然則魏徵卻不是朝三暮四的小人。當年舍李密而投先太子,是以先太子有大治天下之能,可實現魏某胸中抱負。太子已去,魏徵畢生心血已付諸東流,而今別無他求,但求速死。死前能得于殿下面前一吐暢快,此生無憾,魏徵在此多謝殿下了……”
說到最後,這鐵鑄的漢子眼中晶瑩閃動,帶着大枷緩緩躬下身去。
李世民笑了笑,傲然道:“玄成罵痛快了便求一死,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見魏徵大惑不解地望着自己,李世民嘆道:“我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偏袒建成,又為何對我始終存着炀帝之憂。今日你魏徵這一番痛罵,雖不中聽,卻解了我心中疑團。我平生自诩英雄,最忍不得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父皇也曾指我為昏君之材,我卻能當面痛加駁斥。可是今日你魏玄成這一番痛責,卻讓我悚然心驚辯無可辯。也罷,我既說不過你魏徵,我便做給你看!”
“做給我看?”魏徵愕然。
“正是!”李世民語氣篤定地道:“我非但不能讓你死,還要把你放在身邊看着,讓你好好看一看我這個以軍功起家以武略平天下以陰謀封太子的昏君材料究竟能否做一個千古垂名的有道明君。我要讓你魏玄成看一看什麽叫做天道有虧事在人為。我要你像一面鏡子般在我面前立着,用你來警醒自己、告誡自己,要自己時時戰戰兢兢,刻刻如履薄冰。我不僅要讓你看着,也要讓父皇、讓百官、讓天下臣民都看着,看看我李世民究竟能否當好一個皇帝。”
魏徵驚得呆了,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服的感觸,臉上卻絲毫不肯帶出,他面無表情地道:“臣下生性倔強桀骜,恐怕無益于殿下,徒惹殿下厭憎罷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你魏徵自诩學的是帝王之術,連多活幾年看個清楚明白的心胸識量都沒有?”
魏徵誠懇地道:“魏徵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平生志向但恥君不及堯舜,以谏诤為己任。殿下若是真的留魏徵在身邊朝夕相處,恐終有一日将不勝其擾,到頭來還是免不了要殺臣的,早死晚死,不過些許差別罷了。不過既然殿下有勇氣向魏徵證明事在人為,魏徵也不在乎多活這麽幾年!”
李世民正色道:“玄成,我若因為你的谏诤而殺了你,便說明你魏玄成看得不錯,我李世民确是一個無道昏君,所以只要我殺了你,我便輸了,輸給了父皇,輸給了建成,也輸給了你魏徵……”他頓了頓,說道:“東宮這邊現如今已然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太子洗馬你是不能再當了。這樣吧,你就暫時先充任太子詹事主簿,這是個七品官,不算大,不過卻和我天天朝面,比較适合你這面‘鏡子’!”
魏徵凝視了李世民半晌,終于躬下身去,低啞着嗓子道:“臣——領命!”
<CENTER>步步為營</CENTER>
長生殿裏,李淵冷冷注視着跪在面前的陳叔達,語帶譏刺地道:“你陳子聰如今是擁立的第一功臣,太子身邊的第一紅人,今天怎麽跑到朕這個開了缺的皇帝面前跪着來了?要跪還是到顯德殿那邊去跪罷,朕現在手上無權,連玉玺都不在手中,就算想升你的官,也力不從心了!”
陳叔達肅容道:“臣的為人,陛下一向知道,臣與秦王雖素有來往,也不過是君子泛泛之交,宮變前夜,臣亦不曾得到半點消息。六月四日情勢危急,陛下安危只在呼吸之間,萬不得已,臣這才鬥膽矯敕,其罪萬死難贖,今日臣來見駕,就是預備着禦前請罪,聽候主上發落!”
李淵凝視了他半晌,終于嘆了一口氣:“你起來吧,朕還不了解你麽?你當朕是真的怪你?兩個兒子連同十個孫兒同日喪命,朕心中傷痛,又有誰能解得?這些日子朕足不出戶,就是因為胸中郁悶難以排遣。堂堂一國之主,卻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都保護不了,被自己的親生骨肉逼得如此狼狽凄慘,子聰,你說說看,古來為帝王者,還有比朕更窩囊的麽?”
陳叔達緩了口氣,道:“陛下心情,微臣能體會得。只是陛下,如今局面已然如此,還要慢慢寬懷為好……”
他想了想,又道:“有句話,臣下一直想說,以前恐觸怒陛下,始終未曾提過,今日局面如此,微臣亦有慎言之罪!”
李淵苦笑道:“到現在這個時候了,朕還有什麽聽不進去的?你說就是!”
陳叔達道:“陛下當初就不該以秦王為将,更不宜于朝堂之外單設天策上将府,秦王功蓋天下,權傾朝野,畢竟是血肉之軀,怎能不生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