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局已定,(1)

<CENTER>名将入京</CENTER>

便橋之盟定後,大唐與突厥之間表面上相安無事,然而暗中的較量卻從未止歇。武德九年八月底,大唐皇帝李世民敕令十六衛府、十二軍府各抽調二十名從軍三年以上兵弁入內廷受訓,名曰“禦訓”。讓長安文武百官惶恐不安的是,皇帝竟然将訓練地點設在了皇帝狩獵的禦苑裏。九月四日,由蕭瑀、封德彜領銜,三省宰相聯名上奏,請罷禦訓。李世民當日便召百官入朝,宣敕曰:“朕待天下臣民以誠,天下人必不負朕。突厥大軍南來,掠我州縣,虐我百姓,兵鋒直抵畿輔,此亘古未有之奇恥大辱也。故朕決意卧薪嘗膽、整軍經武,豈有懼謀刺而遠天下之理?王者視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內,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

皇帝诏書裏說得極清楚,雖然在那些大字不識半籮筐的厮殺漢看來未免有些文绉绉有些拗口,卻也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對自己推心置腹不加猜疑的意思。

貞觀肇始,百廢待興,朝廷裏文官們的注意力不久便被三省改制、降宗室分封、并省天下州道、精簡朝廷官員名額等等震動天下的大政吸引了去,至于皇帝喜歡平日裏領着一群将校侍衛在禦苑中走馬騎射疏松筋骨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很快便沒有人再關心了,說起來這充其量不過是這位早年戎馬倥偬武事平天下的皇帝個人的一點壞習氣罷了。也有人以為皇帝這一舉動當中蘊含着號召全民尚武以及警醒百官邊患未除國恥未雪的意思在裏面,否則那個最喜歡在皇帝面前絮絮叨叨指摘過失差錯的谏議大夫魏徵為何對此事恍如不見不聞呢?當然,最近這位古板道學的老夫子剛剛升任正四品的尚書右丞,協助右仆射長孫無忌辦理精簡朝廷各部寺衛司衙署官吏的事情,一天到晚忙得連家也顧不上回,恐怕确實也沒精神來在這些芥菜籽大小的事情上分散精力了吧。

不過,若是文官們知道皇帝陛下連平滅突厥的方略大計都在這裏讨論謀劃,恐怕便不會這麽好說話了。

曹國公并州都督李世勣早上剛剛抵達長安驿站,便趕上了在驿站裏候了一夜的左骁衛将軍郭孝恪。郭孝恪是他早年任黎陽總管時的幕府長史,比他還大八歲,年初羅藝叛亂後邸報上登出郭代替劉誠道出任泾州刺史的任命,李世勣便以為他放了外任,因此一下馬便見到他在驿站中紅着兩只眼睛坐等,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調回京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年方三十出頭的曹國公驚訝地問道。

郭孝恪苦笑道:“我在泾州只坐了兩個月州署,天節軍歸建府軍常制的事情一辦完我便回來了,如今在左骁衛府押班宿衛。此番是受了聖命,特意來迎懋功的。”

李世勣更加驚訝:“陛下如何知道我今日到京?”

郭孝恪道:“從并州到京城,一路換馬總共也不過兩日的路程,陛下估計尚書省的公文大約前日能夠抵并州,昨日便命我來接你,接不到你不許回家睡覺……”

他說着又搖頭苦笑:“陛下登了基,卻還似當初在洛陽般模樣,心急起來片刻都等不得。他自家精神足,便也不讓別人睡覺。昨夜一時興起,拉了國舅和魏玄成在顯德殿商讨精簡官吏定額的事情,十之八九又是一夜未眠,輔機相公年輕些,也還熬得住,可憐魏右丞快五十的人了,還要跟着兩個年方而立的血氣旺盛之人熬夜,也當真無奈!”

李世勣正在換朝服,聞言一愣:“那皇帝此刻豈不是正要歇息?我下午再觐見麽?”

郭孝恪連連搖頭:“懋功想得倒美,我奉的聖命說得清楚,你一到京便須立即随我北苑見駕,換了衣服這便走吧。皇帝縱然此刻不在那裏,李藥師這個大司馬也必然在的。兵部四司、鴻胪寺、衛尉寺的輪值官也在,你去了便知道了。”

李世勣愕然道:“怎麽跑到禦苑去了,我還沒到兵部繳納兵符将印,也帶到禦苑去麽?”

郭孝恪想了想,道:“不必了,李藥師不能在那地方接你的符印,回來再交接吧!”

此刻李世勣已經換上了紫色的三品官袍,雙手捧着飾有金附蟬的帽子戴上,擺手道:“敬守兄請!”

兩位朝廷大員乘坐着一輛普通的雙輪馬車緩緩行駛在長安的街市上,郭孝恪略帶歉意地道:“此番你回京不能招搖,只好委屈了,回頭我擺酒,上好的燒羊肉,你我兄弟一醉方休!”

李世勣隔着車窗掃視着長安的市景,卻沒留心郭孝恪的說話,自顧自道:“還是京城繁華啊,畢竟是幾百年的帝都,這建築這街市,太原也算大郡,相比之下只怕連長安的窮鄉僻壤都不如!”

郭孝恪冷笑道:“原先人說外任再好也不如做京官,京官一旦外出,哪怕是外放權傾一方的都督刺史也視同貶斥,便是因為人們大多貪戀京師這點繁華富貴。可惜如今不同了,規矩翻轉過來了,現在的長安,是人人求外放個個想離京。哪怕放到外地去做個縣尉也不願意待在長安了,人心趨利避害,自古使然,卻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李世勣驚訝地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道:“這話卻怎麽說?”

郭孝恪嘆道:“你不知目下的局面,如今長孫國舅和魏玄成兩個人奉命編制京官員額,據尚書省小厮們私下裏傳出消息說,這兩個煞神這一番要将長安城內及京畿一道的官吏員額一口氣裁并到七百人以內。如今長安城內人人自危,大家都在猜測自己會不會被裁下來。外官這一遭不動,是以反倒成了炙手可熱的位置。你這個并州都督的位置若能在京城內明碼标價,我包你一天之內成百萬巨富……”

“七百人以內?”李世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京師在精簡機構并省官吏的事情他在并州也早有耳聞,只是卻并不知道竟然如此誇張。中央三省六部九寺十二衛禦史臺再加上京兆牧府長安萬年兩縣如此多的衙署機構,更不要說還有東宮太極宮京城內各親郡王府如許多的衙署機構,竟然要裁得只剩下七百人,那豈不是一下子有一多半的豪門權貴要回家去吃自己?新皇帝還真是不怕犯衆怒啊!

郭孝恪遲疑了一下,道:“懋功,其實我倒覺得,此時于你倒是個機會!”

李世勣一愣:“機會?敬守這話卻是什麽意思,世勣聽不懂。”

郭孝恪道:“此時長安城內多少官吏希圖外出而不可得,懋功如今在并州設都督府,若能為那些根基深厚的高門大姓做些事情,這些人不知會有多高興。這是得人望的事情,在朝中的權勢再煊赫,郡望有虧照樣走到哪裏都被人輕視。我在長安日久,不知看了多少這些人的嘴臉,你若能在幕府中為這些人的子侄輩留幾個晉身的位置,在京師的名望立時便不可同日而語!”

李世勣這才恍然大悟,郭孝恪所謂的好機會,卻是這麽個廣結善緣的好機會。

他厚道地笑了笑,答道:“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本來便是個農夫,要名望做什麽?”

郭孝恪滿肚子的話,被這位年輕的曹國公一句話便全頂了回去,心中暗嘆可惜,雖說如此,他卻熟知李世勣的脾氣,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不再多說了。

<CENTER>掃北方略</CENTER>

郭孝恪說得不錯,皇帝和兵部尚書李靖此刻都在禦苑裏。

李世勣剛一進入後苑,就驚訝得瞠目結舌,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原本樹木茂密郁郁蔥蔥的禦苑裏此刻除了最外面一圈林木依舊如故以外,裏面的地勢情形均已大變。兩道直直聳起的土梁假山自南而北縱貫而去,一條水流湧動的溪水夾在中央蜿蜒流淌,兩道梁子越向北便越相互靠攏,平坦的地面也越來越少,在最狹窄處交叉兩座石亭聳立,隔溪相望。李世勣武德五年來長安觐見的時候也曾禦苑賜宴,那時節禦苑裏雖然沒有什麽樓臺亭閣,然則山水相依麗色清幽,各種野物鳥獸奔行其間,真真仿佛人間仙境一般。若不是跟着郭孝恪一路行來,他幾乎要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他畢竟是在戰場上打磨了十幾年的宿将,根本不用郭孝恪解說,轉眼之間便瞧出了這禦苑變化的奧妙所在。

昔年的瓦崗豪傑輕笑一聲,傲然問道:“皇帝可是在并州等我麽?”

郭孝恪撫掌大笑:“正是!”

這整座禦苑,竟是被人力生生改造成了一幅縮減了倍數的山川河流形勢圖。

李世勣大步前行,穿過了兩座土梁硬生生擠出來的“雀鼠谷”,轉過代表着并州以南戰略要地介休的石亭,沿着那條象征着“汾水”的溪流徑直向北行去。

大唐天子李世民着一身紮束整齊的便服,正坐在一張特制的胡床上等着他。

“臣左監門衛大将軍并州刺史都督并晉璐汾忻岚石儀州諸軍事李世勣叩見皇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世勣表情嚴肅一絲不茍地跪倒塵埃行過了三跪九叩大禮,待李世民說到第三遍“平身”才提着袍子站了起來。

待站直了身軀,他才向盤膝坐在皇帝身側的兵部尚書李靖躬身行禮:“李世勣見過藥師!”

李靖略有些局促地笑着拱手還禮:“曹國公一路風塵困頓,辛苦了!”

兩位威震三軍的李大将軍見面倒是客氣得緊,只不過皇帝卻似乎沒有耐性寒暄客氣,劈頭便問道:“懋功,你的馬政進展到什麽地步了?”

李世勣穩了穩心神,道:“今年開春産下的四千八百匹馬駒力氣還未長足,臣估計到明年春夏,應該便可以跟着運一些不甚緊要的辎重了,只是一歲口的馬耐力差,走不得長途,總要到明年秋後才能正式編入軍廄從征。”

李靖在一旁對皇帝道:“陛下,兩歲口的馬還是太嫩,即便能跟着上戰場,關鍵的時候也是頂不住的。要能用得上,總要三年以上才好。別的都可從速,這件事情卻急不得!”

李世民咬着牙思忖半晌,苦笑道:“其實三歲口的馬也不過才入青壯之年,長途奔襲下來,只怕十停裏要折損七八停。我擔心的是今年并州只有不到五千匹新馬,明年春天就算再産五千匹,到貞觀三年春天也才不過兩歲口,還不經用。如此我們定的三年之期,便要延後了……”

李世勣擡頭看了看皇帝,說道:“臣以為貞觀三年動手似乎還是急切了些。我并州現在的騎兵不過一萬三千之數,且裝具不足。在河東作戰尚且夠用,若要遠襲漠北卻勉強得很。”

李世民看了看他,苦笑一聲道:“懋功不明白,這都是計算好了的,貞觀三年秋天是最佳時機,若是錯過了,只怕颉利便能喘過這口氣來,那時候縱然我們準備好了,打起來恐怕也會曠日持久。”

見李世勣不解,李靖道:“懋功還不知道吧,右衛大将軍霍國公柴嗣昌、殿中省少監薛萬均昨日已經奉節離京。為了封鎖消息,陛下授節符沒有升顯德殿,也沒有設行軍總管府。霍國公此番是以夏州都督的名義節制靈夏諸州兵馬,為的便是不使北虜警覺生變……”

“梁師都?陛下準備明年開春便克定朔方?”李世勣這一驚非同小可。

李世民點了點頭,皺着眉頭煩躁地自胡床上站了起來,一面走動着一面語氣堅定地道:“我要趁着突厥今年這場大雪打斷颉利左邊這條膀子,前些時候西域的統葉護遣使臣真珠帶着萬釘寶钿金帶和五千匹良馬前來迎娶公主,卻被颉利遣人威脅,又退了回去……五千匹良馬啊!”

看着年輕的皇帝咬牙切齒的神情,李靖和李世勣不禁面面相觑,原來這位天子最痛心的竟不是朝廷威儀有損,而是這五千匹沒有到手的好馬。

“……梁師都一日不除,颉利的鐵騎出隴右、下關中便要多方便有多方便。這顆釘子如不拔掉,西域諸國和突利契丹等部縱然對咄吉老賊再不滿也不敢向我輸誠。朔方一旦在手,我們便斬斷了颉利向西向南的通路,突厥騎兵再想如現在般自由往來于隴右關中便是癡人說夢。而我軍主力則可通過朔方和河東分為東西兩路進擊漠北。幽州一線只要守緊關防,颉利老賊除了北遁陰山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李世民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宣洩心中的焦躁情緒。

關于北征突厥的軍事方略,李世勣也已經思忖許久。他的結論和皇帝及李靖的一樣,若要徹底解決突厥對大唐北部邊境的軍事威脅,必須收複朔方和定襄這兩個前隋時期的邊防重鎮。目前這兩片地域分別由梁師都和楊政道兩股割據勢力占據,他們受命于颉利,歲歲南下騷擾大唐邊境,當唐軍北伐時,這兩股割據力量又變成了擋在颉利和大唐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故而唐軍哪怕是要實現與颉利進行戰略會戰的目的,都必須先敲碎這兩顆釘子。

在這兩顆釘子當中,定襄被颉利當作過冬的行營,幾乎每年冬季都要率領部衆南下來此地就食,而定襄的防務也全然是由突厥軍隊負責,楊政道雖然在名義上稱為大隋正統,基本上便是颉利的傀儡,自己實在沒什麽主意;而梁師都卻是希冀着能夠以突厥為靠山南下中原圖取關中,與已經一統的大唐争相逐鹿。從戰略上看,打楊政道實際上便是直接和颉利交兵,但打梁師都,颉利會不會救援卻在兩可之間。春季正是草原上的牲口馬匹交配繁殖生産的季節,也是一年當中突厥移動最困難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以突然的手段打擊梁師都部,颉利即便想援救亦是有心無力。因此對于李世民在貞觀元年即将過去的時候派柴紹和薛萬鈞遠赴夏州籌備此事,李世勣雖初時吃了一驚,随即便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今年冬季突厥大雪成災,牛羊牲口被凍死無數,元氣大損,只怕要有成千上萬的牧民難以活着度過這個冬天,颉利可汗自顧不暇,這時候大唐若還畏首畏尾不敢動手取朔方,待明年夏季一過突厥恢複元氣,再想動手就晚了。

李靖目視着李世勣道:“懋功,陛下的方略便是先西後東,先打梁師都,後破楊政道,先取朔方,再破定襄。明年春天霍國公用兵成功之後,突厥對關中和隴右的威脅便可解除,那時候并州就将成為北伐前哨,無論是克定襄還是擊破颉利主力,東線都是主戰場,你肩上的擔子不輕,這次陛下密召你進京,便是部署兩年後的進軍事宜。”

李世勣想了片刻,答道:“定襄方向雖說是突厥主力所在方向,但要擊破其倒也并不困難。只要卡好時候,定襄一舉可破,然而難的是破定襄之後我軍是否還有深入大漠尋找颉利主力會戰的餘力。若選擇颉利北還牙帳的時候克定襄,則我軍便要深入漠北數百裏搜索敵軍主力所在位置,陰山以北的地域實在太過廣大,且氣候地理均不熟悉,我們在那個地方是客軍,敵軍的機動速度優于我軍,一旦陷入颉利彀中,想全軍而還都難。然而若選擇在定襄與颉利進行決戰,則敵軍有城池可以依托,且想守就守想走就走,我軍未必能夠抓得住。別的臣不擔心,只擔心颉利一旦主動北竄,我們就算拿下了定襄也還要留大兵駐守。今年突厥大雪不假,中原卻也四處災荒,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的事情屢有發生,颉利固然捉襟見肘,我們卻也并不好過。若兩年內國庫倉廪沒有明顯改觀,臣恐定襄拿得下守不住!”

“所以朕絕不會讓咄吉老賊逃回漠北!”李世民冷冷接口道。

李靖點了點頭:“老夫已經建議陛下貞觀三年年底用兵,以半年為期,半年間若不能破賊,大軍便撤回并州待機,此次番不必計較一城一池之得失,但以擊破颉利主力為第一要務。”

“妙!”李世勣不假思索地贊嘆道。

“藥師兄的建議也是朕的想法……”皇帝微笑接口道,“貞觀三年十二月底用兵,以夏州兵駐朔方榆林之地,防颉利西竄,主力則以并州軍出雁門、馬邑,直逼定襄城下,貞觀四年正月與突厥主力會戰于定襄城下。朕料想咄吉老賊屆時必驅部衆牲畜南下至定襄過冬,正月用兵,一冬一春,有整整半年時間可用。屆時大雪封塞,颉利若率衆躲回漠北,則大部牲畜必為我所得,連大軍的口糧都不用擔心了。而其部即便能夠全軍回到牙廷,牲畜全失之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凍餓而死,那時候恐怕即使我們不動手,突利他們也不會放過這等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

“不錯,陛下用兵如神,兩年後這個時間卡得極準,颉利實際上是不得不和我軍在定襄決一死戰的,退回漠北實際上是死路一條。”李靖徐徐道。

李世勣點了點頭:“不過冬季用兵,對我軍也是一場惡戰,将士折損必不在少數。臣恐怕死于陣前的士卒還不及凍亡之士卒十分之一;更何況冬季大雪封路,道路難行,糧草轉運輸送恐怕也是個大問題。”

李靖容色平靜地道:“所以陛下才召懋功回來,便是想向你面授機宜,你回并州之後,需在今明兩年內利用時機訓練士卒,特別是訓練步騎在冰天雪地當中作戰的能力,同時還要詳細考察河東的道路情形,拟定出兩年後北伐的大軍進軍路線和糧秣補給路線,這些事情都需要你這個并州都督親歷親為,務求細致,到時候陛下一道诏令,便會在并州建行軍總管府,這些事情到那時再做便來不及了!”

“還有定襄及漠北的消息情報!”李世民語氣幹脆地補充道,“天文地理丁畝戶口畜牧軍力城防等等事宜都要摸清楚,凡是來自漠北的商旅馬隊,一律扣住盤問,但要和和氣氣,所有貨物一律由并州都督出面統購,事後你和兵部直接結賬,對這些行走北地的人要好吃好喝好招待,如能說動其為我所用更好。只要你懋功覺得妥當,五品以下的官銜随便你封賞,京城在精簡編制,你那裏便是擴充出一半冗官我也不會怪罪。總之凡是有關漠北的消息,便是一個婆娘生了幾個娃這樣雞毛蒜皮的瑣事也不能放過。侯君集和張亮已經奉命組建了專門偵查漠北軍情的斥候隊,但從這個方面得來的消息畢竟有限,主要還要靠你并州這邊。”

李世勣渾身血液一陣喧沸,撩起袍子跪了下去:“臣定當竭盡所能,不負陛下所托!”

李世民點了點頭,随即臉上又浮現出了苦惱之色,口中繼續喃喃自語道:“就算再怎麽拼湊,仍是不過兩萬匹馬……就算戰略上占盡上風,若是定襄城下這一仗打輸了,亦是無濟于事……”

李靖與李世勣這兩位戰功赫赫的方面大将對視了一眼,臉上均不禁露出莞爾的神色。這個年輕的皇帝一論起軍事,便半點帝王的威儀風貌都顧不得了。冒雪出兵踏冰掃北,這恐怕便是這位大唐天子此刻魂牽夢萦的念頭吧!

<CENTER>步步緊逼</CENTER>

貞觀初年的大唐在災荒和外患中艱難地前行。李世民這個新皇帝的登基給天下帶來的不是五谷豐登的極盛之世,而是肆虐關內關外的旱災和蝗災。貞觀元年的大唐朝廷甚至沒有能力在帝國的核心關中之地進行赈災,不得不打開潼關的大門,允許甚至鼓勵關中的百姓出關去逃荒。來勢兇猛的災荒注定了三年內朝廷非但不會有一文錢的稅收,甚至還要拿出庫存的糧食和缗錢來貼補農用——災害結束之後,逃荒回來的農民還要耕種,否則下一個年度裏關中的土地上仍然不會長出一粒糧食,買種子農具乃至牲口的錢要由朝廷來支付。更何況面對北方強敵的軍事準備自渭水之盟後便緊鑼密鼓地進行着,一天也未曾停歇。四處都要用錢,而朝廷的國庫卻如同沒有水源的河流般日見幹涸。

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財政問題,李世民和他的宰相臣僚們傷透了腦筋。國家在三年內收不上錢來,只能吃皇帝末年國庫裏那點老底子。在龐大的財政壓力下,在短時間內開源幾乎是癡心妄想,問題的解決之道便只剩下節流一途了。

朝廷的第一個舉措便是降封,将武德年間加封的一大批宗室郡王降封為郡公,縮減其食邑,削減其俸祿。宗室是李唐立國的根基,降封直接觸及了宗室的利益,這一措施若在武德年間實施必然引發軒然大波,然而玄武門內的血卻幫了新皇帝的忙。這個自幼無法無天任意妄為的李家二郎對自己的親生兄弟都能下辣手,世間還有什麽他不敢做的事情。因此降封一事雖然惹得李家族門之內怨聲載道,甚至還惹出了義安郡王李孝常謀反一案,但總體而言倒也還算順利地推行了下去。

另外一個舉措便沒這麽輕松了,為了壓縮朝廷的行政開支,自貞觀元年年初開始,朝廷開始謀劃并省精簡中樞及京兆地區的機構和官吏員額編制。這是一件絕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面對舉朝的文武官員,誰又能有此魄力和能力來不避嫌疑地親手打碎他們的飯碗?這個人若沒有深厚的根基和背景,只怕精簡并省官員的職差告畢之日,便是其人死無葬身之地之時。環顧當朝,又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與整個官場為敵呢?

最終承擔了這個任務的,卻恰恰是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貞觀元年六月,大唐皇帝李世民下敕拜皇後的哥哥自己的大舅子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尚書右仆射,總領并省精簡官員名額編制之事,同時擢谏議大夫魏徵為尚書右丞,協助長孫無忌辦理其事。一般而論,外戚拜相乃是歷朝歷代的忌諱,若放在平時,門下省的王珪斷然不肯在這樣的封拜敕文上副署用印。然而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在這件敏感的事情上,門下省卻并未提出任何異議,僅此一點便足以證明在對長孫無忌的任命上政事堂內部是達成了共識的。如此棘手的事務,确實還非得用長孫無忌這樣樹大根深的外戚不可。

經過半年的協商、審定和複核,貞觀元年十二月十二日,長孫無忌和魏徵聯名上奏,精簡并省京官員額的方案正式定案。長孫無忌是武德年間朝野皆知的秦王心腹,而魏徵卻是天下聞名的東宮名士,如今,在這對原本是死對頭的朝廷重臣的同心協力之下,并省精簡官員一事收到了令天下震驚的成效,貞觀二年元月,在京官吏員額由原來的兩千多名減少為六百四十三名。

同月,長孫無忌罷相,由從二品的尚書右仆射解職為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開府儀同三司是唐朝散官的最高階,非有大功勞于國家的功臣不輕授。禦史臺有人曾經以此為由上奏,認為皇帝給自己內兄的待遇過于優厚,李世民冷笑着在他的奏章上批示道:“官職乃國家公器,豈為親疏而予奪?九州沸騰時,百官緘口;四海清寧日,卿上彈章!”

同時,對突厥的戰争準備也在一步步完成。

李世民和李靖可謂李唐的兩大戰略布局國手,二人聯手布出的棋局絲絲入扣細密嚴實。

貞觀元年十二月,奉命出使突厥的鴻胪寺少卿鄭元壽回到長安,帶回了突厥連續兩年遭到特大雪災,牛馬牲畜凍斃無數的消息,據鄭元壽所說,突厥內部因受災更加不穩,颉利的威信和對諸部族的控制力均有所下降,若不出大的意外,這場雪災将直接導致突厥的元氣大傷,甚至可能引起內讧。

李世民和李靖當即意識到,一個絕好的出兵朔方平滅梁師都的機會已經來臨,李靖當即請命以兵部尚書出夏州主持用兵大計,李世民卻在沉吟再三之後沒有應允。兩位戰神級別的軍事統帥在充分交換意見後最終确定了以柴紹為主薛萬均為副的統帥人選。李世民之所以不讓李靖出戰,其根本原因在于李靖實在名氣太大,又高居兵部尚書政事堂參政之職,一旦奉敕出京必然是地動山搖天下震動,事将不密。故此李世民決定密授柴紹以符節,不設壇拜将,不設總管府,只命柴薛二人以夏州都督名義出邊提調靈夏諸軍發動擊滅梁師都之戰。

另外一方面,為了迷惑颉利可汗與梁師都,李世民裝模作樣地召開大朝會,對鄭元壽帶回的消息進行公開讨論,在朝會上,群臣紛紛上奏請擊突厥,還在右仆射位上的長孫無忌于是站出來言詞鑿鑿大義凜然地說了一番不可背棄信諾之類的大道理,而皇帝“斟酌再三”之後非常惋惜地下敕:“朕與突厥方盟誓不久,而即背約為失信,乘人之危而發大兵征讨為不仁;此時行天罰,雖勝亦非武。縱使其六畜皆亡,諸族皆叛,亦不可攻。非待其有罪,朕不罰也……”

然而便在此次朝會結束不到兩個月,柴薛二人所統率的靈夏諸軍便發動了對朔方的大舉進攻,僅半月時間便迫使梁師都麾下大将軍李萬寶來降。随後薛萬均率萬騎迂回統萬城,抄了梁師都的後路,也切斷了突厥大軍南援的必争之道。柴紹則率唐軍主力包圍朔方城,圍城二十餘日,梁師都外援斷絕,為部将所殺,朔方遂破。在定襄過冬的颉利可汗直到此時方才明白上了李世民的大當。朔方落入唐軍手中,等于砍斷了突厥鐵騎的一條手臂,自此颉利再想如武德九年般一鼓作氣沖進關中便難比登天了。

克定朔方僅僅是大唐針對突厥汗國的一系列軍事外交行動的開始,貞觀二年年中,突利可汗領地內薛延陀、回纥兩部落反,突利出兵平叛,反為所敗,單騎逃往颉利牙廷請兵。不料颉利竟将其關押十數日,并加以撻責。自此貌合神離的兩位可汗終于公開決裂。突利後來回到自己的領地後,當即便斬了颉利的使者,其後颉利數次向其征兵,突利均不加理睬,卻暗中向唐廷上表,表示願意歸附。便在這個時候,李世民敕兵部尚書李靖轉任刑部尚書,一個月後複敕李靖以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并以防備薛延陀為名兼任關內道行軍大總管,在萬年縣設大總管府,開始秘密對由原關中十二軍轉制而成的關中府軍分批進行集結操練。

貞觀三年八月,代州都督張公謹上表言突厥之可勝,表曰:“颉利縱欲逞暴,誅忠良,昵奸佞,一也;薛延陀等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設、欲谷設皆得罪,無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糇糧乏絕,四也;颉利疏其族類,親委諸胡,胡人反複,大軍一臨,必生內變,五也;華人入北,其衆甚多,比聞所在嘯聚,保據山險,大軍出塞,自然響應,六也。”

九月一日,大唐皇帝發布任命敕,以南陽郡公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李靖為河西道行軍總管,以代州都督張公謹為行軍副總管,發大兵五萬征讨突厥,這一次出兵的方向并未直指定襄,而是指向了代州以北的雲州和蔚州,旨在切斷定襄與東部諸草原部落的聯系。仗打到九月,颉利麾下九名俟斤率三千騎來降,十月,拔野古、仆骨、同羅、奚酋長等部落紛紛來降,至此定襄東、西、南三面的戰略要地悉數為唐軍所占領,道路也大多落入唐軍掌握之中,定襄成為一個孤懸陰山之南的突出地帶,進擊颉利的外圍障礙基本上被掃清。

十一月,颉利以大唐背約為借口,發兵進犯河西。此時秋高馬肥之季已過,天氣漸漸轉寒,突厥騎兵初冬的最佳時機已過,因此這實際上是颉利的一次軍事冒險,是在唐軍逐漸收縮的絞索當中進行的一次無謂掙紮。颉利本人率數萬騎兵繞過根基穩固的朔方唐軍防線迂回穿越數百裏的大沙漠進攻唐軍兵力相對薄弱的隴右諸州,然而突厥大軍在經過長途跋涉之後疲憊不堪,在漸漸變得寒冷的天氣中處境越來越尴尬。肅州、甘州兩地唐軍在劉弘基節度之下鏖戰月餘,終于擊破了來犯之敵。至此,突厥牙廷在陰山以南地區的影響力被壓縮在定襄郡周圍不大的一片地域內,來自大唐西面、西北、北面等幾個方向的軍事威脅均被消除,與突厥決戰的時機終于成熟了。

<CENTER>良臣賢後</CENTER>

就在甘肅諸州遭突厥襲擊的警報傳來的時候,大唐皇帝李世民連續在東宮內校閱軍士,整日擐甲執兵。這種頗為反常的現象終于引起了朝中文臣的警覺,十一月三日,秘書監參與朝政魏徵不顧衛士攔阻,持笏着服直闖東宮。

正在顯德殿內與返回長安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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