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局已定,(2)

到兩天的李靖商讨前線軍事的李世民雖然十分讨厭魏徵在這個時候來搗亂,卻還是揮手命人宣其觐見。

李靖這幾年一直待在京師,對朝廷的事情看得也就比較通透。開始的時候他也以為李世民重用魏徵不過是做個給天下人看的樣子,以顯示他這個君主胸襟廣闊不計前仇。但魏徵的膽子卻是越來越大,說話谏言也越來越不給年輕的皇帝留情面。李靖自己就有十幾次親眼見他在朝堂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将皇帝的某些言行批評得體無完膚。貞觀元年為了關中軍府早征中男的問題,這個前東宮洗馬在殿中口說手比将皇帝及當時在禦前議政的三位宰相批駁得啞口無言,李世民當即拍案大怒,怒斥魏徵越權擅權。換了別個大臣,被皇帝如此指責,除了免冠謝罪或者就此住口再無別的辦法。偏偏就是這個魏玄成,在皇帝面前毫不示弱,居然用手指頭點着皇帝的鼻子歷數這位新天子繼位以來所做的數件失信于民之事。這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地自三皇五帝一直講到隋炀帝的教訓,弄得原本氣惱之極的皇帝沒了脾氣,只好乖乖承認是自家不對立即糾正,否則還不知道這個魏徵究竟要說到什麽時候。

所以今天一聽說這老夫子進宮來了,李靖立時一個頭漲得有兩個大,看來軍事問題一時恐怕是讨論不下去了……

魏徵昂然進殿,規規矩矩行禮,然後站直了身軀,劈頭便道:“陛下,臣有一疑,請陛下為臣解惑!”

李世民皺了皺眉頭,無奈地道:“玄成有話盡管說來,就不必兜圈子了吧!”

魏徵道:“近日陛下連續在內宮校閱軍士,所為者何?”

李世民冷冷道:“怎麽,連軍事你這個秘書監也要插手?”

魏徵不卑不亢地道:“臣既然奉旨參與朝政,凡軍國大事,臣便要過問,否則便是辜負聖恩屍位素餐,便是失職!”

李世民暗自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朕正在和藥師商讨出兵漠北事宜,校閱軍士是為了在出征之前給中軍的将士們鼓鼓勁……”

“請問陛下,此次出兵漠北,誰為總管?”魏徵直視着皇帝道。

李世民強自按捺着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答道:“朕以決意李藥師以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曹國公以并州都督為副總管。”

魏徵點了點頭,毫不客氣地道:“陛下既然已經決定了前敵統帥人選,戰前鼓舞士氣之類的事情,便應由未來的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去做。無論是從道理上還是從上下層級統率關系上均應如此,陛下去做不但越俎代庖,還會使衆将衆軍不知所從,對未來戰事不利!”

李世民哈哈大笑,強自壓抑着瀕臨于爆發邊緣的怒氣道:“魏徵,你是不是吃錯了藥了?連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也要來朕跟前絮叨?你魏徵什麽時候又懂得軍事了?朕不和你生氣,你趁早回去是正經,不要在這裏讓朕和藥師兄笑話。”

魏徵毫不示弱,仰着臉對着皇帝道:“臣說的乃是正道,陛下越俎代庖,本身便是錯的!”

李世民自禦案後站了起來,走到丹墀的臺階之上站定,臉上似是譏諷又似是嘲笑地道:“朕為天子,大軍出師之前親自慰問鼓勵将士,難道不應該麽?依你魏徵的說法,朕接見一下軍士便是越俎代庖?”

魏徵正容道:“若陛下真的僅僅是接見士卒鼓勵士氣,魏徵雖不以為然,亦不啰唣。陛下只要答應臣此番用兵絕不禦駕親征,臣這便辭駕出宮,再不多話!”

大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肅殺起來。李世民圓睜着兩只眼睛惡狠狠盯着面前這位不久之前剛剛被任命為秘書省長官的東宮舊人,兩道如同箭矢般鋒銳的目光仿佛要将傲然站立在丹墀之下的此人在頃刻間射穿。若是目光能夠殺人,此刻的魏徵早已死了千百回。

一旁的李靖心中暗自苦笑,這個比自己小了十來歲的魏玄成,還真是谏言谏上了瘾,不分場合不分時候也不分事情,連點最起碼的進谏學問都不講究。皇帝都還沒說要親征的,他便先跳出來堵皇帝的嘴,若是這位君主抓住這點破綻責問追究,這位秘書監大人卻要獲一個不大不小的罪名了——此刻若是有殿中侍禦史在側抑或蕭瑀在場,早就跳出來彈劾他了。

盡管,皇帝此番是一定要親征的。

對于當今皇帝這件欲說還羞始終有抱琵琶半遮面的心腹事,李靖心知肚明。昔日的秦王一旦聞到硝煙的味道,整個人便會興奮得不能自制,在這一點上,這個人現在不過是拿天策上将軍、太尉、秦王、左右十二衛大将軍、雍州牧等十幾個頭銜換了一個皇帝的頭銜而已。北方的戰鼓一響起來,想要他規規矩矩待在長安等候前線将領露布報捷那簡直如同癡人說夢。李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自己這個中書令兼任的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打起仗來指揮權限十之八九還不如當年在趙王麾下做行軍副總管兼長史的時候。

所以,別的事情或許還有商量,這件事情卻是沒商量的。

皇帝是一定要親征的,誰要阻止,那無異于與虎謀皮,必然是要豁出性命的。

“陛下須向臣保證,此番絕不禦駕親征!”魏徵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皇帝的呼吸聲漸漸粗重起來。

“魏徵,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李世民緩緩地咬着牙問道。

魏徵卻微微笑了笑:“陛下,臣早就是将死之人,能夠茍活到今天已經是異數了!”

皇帝的呼吸一滞,魏徵那笑吟吟的面容越發顯得可憎,明顯一副有恃無恐的神情。

下一刻,大唐天子怒容滿面拂袖而去,竟将兩位大臣晾在了殿上……

挺着大肚子的長孫皇後愕然望着一臉陰霾的皇帝大步闖進寝宮來,端起宮人奉上的水盞喝了沒兩口便扔在了地上,吓得那宮女當場便跪了下去,臉色慘白,淚珠在眼眶中打轉,眼見便要哭出聲來。

水盞落地的聲音驚醒了搖床裏本來便睡得不那麽沉的晉王李治,剛滿周歲不久的九皇子立刻細聲細氣地哭了起來。

長孫氏急忙伸手推着搖床晃了起來,使眼色暗示那宮女下去,口中卻淺笑着道:“這幾年你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今天又是哪一個惹你不快了?”

“還不是那個只配回老家種地的魏村夫,如此下去,恐怕早晚有一天我會忍不住殺了他!”李世民恨聲說道。

長孫氏一愣,随即臉上浮現出會心的一笑。此時李治卻還在細聲哭泣,她略有些費力地支撐起身子,站在那生悶氣的李世民見狀急忙上前攙扶着她站起了身子,嗔道:“我不過是被那村夫頂撞得火上了頭,過來你這裏散散心,你這麽重的身子,還非要拘這個禮數做什麽?”

長孫氏搖了搖頭,柔聲道:“稚奴被你吵醒了,你哄哄他!”

說着,皇後推開皇帝扶着自己的手,緩步往內殿走去。

大唐皇帝呆了半晌,直到李治的哭聲略響亮了些,這才醒悟過來,急忙笨手笨腳地搖起了搖床,一邊搖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李世民生性好強,文治武功行政軍事樣樣不弱于人,唯獨看護嬰兒卻是破天荒頭一遭,一時間張手支腳地頗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邊伺候的宮女宦官們見皇帝如此尴尬模樣,想笑卻又不敢笑,一個個繃着臉憋得極為辛苦。

“臣妾恭賀陛下如天之喜!”

李世民怎麽弄李治便是不肯睡,只是哭聲漸漸低了下來,他正自擦着額頭上的汗水冥思苦想這臭小子究竟怎樣才肯入睡之際,忽聽得皇後溫婉柔和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大唐皇帝愕然轉身,卻見長孫皇後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赤質袆衣,裨、紐、佩、绶佩戴齊全,發髻之上也戴上了金質鳥飾,正自彎着腰小心翼翼地護着肚子往下跪。

李世民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上前攙住道:“你瘋了麽?七個多月的身孕還要行大禮,你不要命了?”

長孫氏也不勉強,任由丈夫攙住自己,笑道:“我是替你高興啊!”

李世民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惱道:“我受了一肚子氣回來,你還替我高興,什麽意思嘛!”

長孫氏神情認真地道:“你不是一直立志要做個名垂千古的好皇帝麽?如今上天派了孔明那樣的賢人來輔佐你,你難道還不高興?”

李世民頓時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那個唠唠叨叨煩死人的村夫若是能有孔明半分聰明,我也不會被他氣成這樣了!”

長孫氏伸手幫皇帝理了理頭發,道:“孔明不就是個種地的村夫麽?劉備先主為一村夫能三顧草廬,得之則喜不自勝,陛下得了個村夫,怎麽反倒悶悶不樂?難道陛下不以先主為先賢?”

見李世民發愣,長孫皇後又道:“我聽說主明才得臣直,魏徵每每能夠直言相谏,甚至不怕觸怒于陛下。這恐怕不是魏徵的膽子大,而是你這個皇帝開明聰慧胸襟博大。你想做個明君,魏徵自然也想做個賢臣。若是你不想學明君的氣度,難道他還敢這麽不知死活麽?就算他不懼死,巨鹿魏氏一族難道也不懼天威?”

她輕輕笑了笑:“反正你想好了,你若要做明君,這個魏徵便是上天派給你的諸葛孔明。你要想做昏君,他便是上天派給你的逢龍比幹。他究竟是誰不取決于他,而是取決于你這個君王。臣妾倒是無所謂的,陛下為明君,我便做賢後;陛下為昏君,我便也做個昏後,總要配得上你才是!”

李世民凝視妻子半晌,苦笑道:“看來終此一生,我也不會再有親冒矢石縱橫沙場的機會了……”

貞觀三年十一月十四,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設中朝,向文武百官宣示颉利十大罪狀,拜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李靖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拜并州都督李世勣為行軍副總管,征發關中之兵兩萬為中軍,征發并州之軍七萬為主力出征漠北,敕命于貞觀四年元月之前在并州完成總管府的組建及大軍的集結。為保障此次軍事行動的後勤糧秣,李世民下敕由尚書右仆射杜如晦領銜專辦大軍糧秣供給事宜,尚書省民部自尚書以下堂官、兵部自侍郎以下堂官、中書省兵房舍人、門下省兵科給事中均在南省輪值辦公,凡涉及北征大軍所需人、財、糧、物,從兵部上呈表單到三省五花判定再到皇帝正式敕旨發出,前後竟不超過一個時辰,如此效率,自三省定制以來尚屬首次。

據說,就在李靖領天子節钺離京當天,大唐天子李世民召魏徵獨對,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個問題:“朕與藥師,能軍者誰?”

魏徵從容不迫地回答道:“陛下之軍略武功,天下無出右者!”

“那你為何阻朕親征?朕為将軍十餘載,難道還會有什麽閃失差池?”皇帝怏怏不樂地反問。

“因為陛下現在已不是将軍!”

“陛下若為天子,則臣請陛下以天下蒼生為念,舉國元元黎庶尚不飽暖,而陛下卻欲親獵漠北,此隋炀帝之行也!陛下若為上将,魏徵無言以谏,但請還大寶于先太子……”

據說,對于魏徵狂悖卻嚴謹的谏言,皇帝陛下在沉思良久之後惡狠狠回答了三個字。

“朕不還!”

<CENTER>陳兵漠北</CENTER>

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府的明诏再一次麻痹了颉利可汗,使得這位草原盟主對攻擊時間的判斷發生了錯誤。盡管幾年來颉利在草原各部族之中的威信和聲望不斷下降,但大敵當前,颉利自認自己還有能力在兩個月時間內在唐軍大軍壓境的情況下再次将諸部族聚合起來。雖然相互之間紛争內鬥不斷,但畢竟同種同族,同在一個大草原上放牧,面對中原農耕王朝的進犯,颉利相信突厥各部族一定能看清形勢再次聯合。實際上,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或許真的能成功。

然而李靖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十一月底,本應在并州的李靖突然率軍出現在榆林以北并迅速擊破颉利一部,斬首萬餘,一舉打通了大唐與突利可汗部落的聯系通道。李靖當即代唐廷向北面盤踞的突利可汗發出勸降敕,十二月八日,突利可汗在唐軍龐大的軍事壓力下率五萬部衆自縛請降。十二月,李世勣率部北出蔚州,繞了老大的一個圈子迂回到乞伏泊附近,對駐紮在附近的幾個部落發動突然襲擊,幾天內便連續擊潰了兩萬多人,同時俘獲牛羊牲畜無數。李世勣毫不停留,率軍一路向西,向陰山方向進擊。

十二月底,由霍國公柴紹親自護送抵京的突利可汗在東宮顯德殿向大唐皇帝李世民遞交了降表,稱:“臣本域外之民,自此歸服王化,永為天子藩屏,使朝廷不複北憂!”李世民對突利歸順大唐的大義之舉大加贊賞,在設宴以敘兄弟之誼的同時,正式以敕書形式冊封其為突厥可汗,享郡王俸祿,食邑五千戶,賞金千兩,帛百匹,牛馬三萬頭,将五原周圍方圓三百裏賜為其游牧場所。

突利入朝是唐軍伐突厥取得的第一個階段性勝利,而李世勣在東線的頻繁活動讓定襄的颉利極為不安,他預感到一張致密的無形大網正在悄然張開。

貞觀四年正月,李靖親率三千輕騎,共計三千騎兵近萬匹馬。自雲州出發北出長城,不眠不休連續行軍三晝夜,于正月十一日突然出現在定襄城南八十裏的惡陽嶺。這支騎兵人數雖少,卻公然高擎“大唐刑部尚書定襄道行軍總管李”的大纛,招搖過境。

這一次颉利派出的所有斥候游騎全部都失效了,因為李靖來得實在太快了。

三千騎兵,近萬匹馬,每個騎兵平均配備三匹戰馬,一路換馬而行,散布在周圍的突厥探子最多也就配備兩匹戰馬,在移動速度上自然趕不上唐軍。不眠不休跑了兩天,幾乎所有遭遇的突厥游騎都被唐軍甩在了身後。因此當這支輕騎部隊兵臨惡陽嶺的時候,正在定襄城外巡視部落牧民的颉利可汗還懵然不知。

被唐軍的突然到來驚呆了的牧民們開始驅趕着牲口四散奔逃,附近的突厥騎兵根本來不及集結便被唐軍打散。颉利在定襄城下看到的便是一幅牧民們驅趕着驚慌不安的牲畜們紛紛北逃的恐怖景象。

随即,唐軍的前鋒進抵定襄城下,并往城裏射進了一封大唐中書令李靖寫給突厥汗國颉利大可汗的勸降書信。

颉利的驚訝可想而知。他的主力大軍都駐紮在定襄周圍,他的巡曳游騎在方圓幾百裏之內自由往來廣布眼線,而唐軍的到來竟事先沒有得到任何警報,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些游騎斥候要麽已經被殲滅要麽正在與敵軍進行苦戰。這充分說明了唐軍兵力之空前強大。颉利自幼随父親啓民可汗在中原游歷,對中原的官制十分熟悉,他知道,中書令是中書省的長官,是宰相。李靖以唐廷宰相北征大軍統帥的身份敢于率孤軍深入腹地,必是唐已傾全國之力來攻。更加令他不安的是東面的李世勣大軍一路掃蕩迂回,自己的側翼和後方都在其威脅之下,如今前有強兵,後路不寧,颉利幾乎沒有任何思考過程便作出了放棄定襄的決定,他連在定襄城停留兩天集結兵力再後撤都不敢,唯恐李世勣趁機去包抄自己的後路,于是在李靖兵鋒抵達定襄的當天夜裏僅率百餘親兵出城北逃,将定襄城和周圍将近數萬突厥戰士牧民乃至十幾萬口牲畜扔給了李靖。李靖趁機輕松攻克定襄,生俘寄居于此的前朝隋炀帝皇後蕭氏及皇孫楊政道。

就在李靖輕騎奔襲定襄的同時,李世勣也沒有讓颉利失望,他先一步迂回到定襄以北,在白道設伏,将剛剛在逃竄途中收攏了些兵馬準備找個地方駐紮的颉利擊潰,颉利數日之內在自家腹地內連敗兩陣,不知唐軍究竟來了多少軍馬,僅率數百騎倉皇北竄,最後總算在陰山東北的帻口站穩了腳跟,再設牙帳。

然而實際上這時候所謂牙帳的意義已經不大了,突厥大軍的整體建制已經被李靖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打亂了。眼見唐軍将十餘萬失去統一指揮節度的突厥大軍分割包圍在定襄周圍各個擊破,颉利又是心痛又是惱怒,此時如果他果斷率部北還,唐軍的力量究竟是否足以支撐一場深入漠北的長途作戰便會成為一個問題,然而對于颉利而言,此刻北還的必然結果就是放任在定襄附近過冬就食的部族和牲畜群被唐軍屠殺掠奪,即便絕大多數人能夠逃過唐軍的掃蕩回到漠北,龐大的牲畜群也回不去——回去了也會被嚴寒和糧荒活活餓死。無論怎麽看,即便北方沒有一個叫做薛延陀的部落在突厥汗國的卧榻之側虎視眈眈,如果在這個季節強行北還,回到漠北的絕大多數突厥人都将避免不了在饑荒當中被餓死的凄慘命運。為了争取時間求得一線喘息之機,為了能夠将李靖的大軍拖住,為了能夠挨過這噩夢般的幾個月時間,為了支撐到貞觀元年的夏天,為了為突厥汗國多保留一分種子和元氣,颉利遣使乘快馬星夜向長安發出了求和的降表。

大唐皇帝李世民在七天後接到了颉利請降表章,連夜召集重臣廷議。廷議中文武臣僚發生了激烈争執,以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河間郡王李孝恭、梁國公尚書左仆射房玄齡、侍中王珪、秘書監參與朝政魏徵為代表的一派勢力主張接受颉利歸順,封其于榆林之北以制衡突利;而以江夏郡王左金吾衛大将軍李道宗、趙國公開府儀同三司長孫無忌、右骁衛大将軍侯君集、大理寺卿參與朝政戴胄為代表的一幹臣子則主張乘勝追擊,不給颉利以喘息恢複之機,總攬征北糧秣事的尚書右仆射蔡國公杜如晦病重,未能參與廷議。

李世民經過慎重考慮,最終召突厥使臣上殿,嚴厲斥責颉利可汗背盟不義殘民棄友十大惡狀,同時允其歸順,召其來朝待罪。他當殿任命皇帝舊臣唐儉為鴻胪寺卿、出使突厥使臣、假節钺。翌日,風燭殘年的唐儉在一隊唐軍的護送下離開了長安,與突厥使臣一起趕奔千裏之外的突厥牙廷宣示大唐皇帝敕旨。

然而令大臣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唐儉一離京,皇帝似乎便把這個茬忘了,絕口不再提起此事。就是朝堂之上有臣子提及,皇帝也往往将話頭岔開,顧左右而言他。更加令臣子們納悶的是,皇帝竟然連一道暫緩進兵的敕書都不給前線發出,似乎完全忘記了前方還有将近十萬大軍在等待着他的最後命令。

<CENTER>馬踏陰山</CENTER>

李靖在中軍大帳門口跺了跺腳,又跳了幾下,将渾身上下的積雪抖落,又左右扭動了一下被凍得僵硬的脖子,這才邁步走進了大帳。

偌大的中軍帳內鴉雀無聲,定襄道行軍副總管并州都督李世勣長身站在中央,大大小小十幾員将弁負手跨步立在兩邊。李靖一進來,衆将齊齊抱拳行軍禮:“參見大總管!”

李靖擺了擺手,直截了當地問李世勣道:“長安那邊有消息過來麽?”

李世勣擡手抱了抱拳:“大總管辛苦了,朝廷至今沒有只字片語發來,倒是下個月的糧草按時運了過來,半日也未曾遲延!”

李靖走到帥案後坐下,口中哈着白氣說道:“欽使那邊有消息麽?”

李世勣點了點頭:“唐儉大人的侍從幾個時辰之前到大營報信,言道颉利已然答應随他赴長安面聖請罪,只是目下轄境內頭緒繁多,需少待幾日方能上路。這幾天颉利以及突厥各部落首領特勤勳族每日均陪同天使夜宴,款待甚歡!”

“扯淡!”李靖低低罵了一句粗話,随即又笑道:“若非唐儉身入虎穴打探虛實,我們終究還不能确認颉利的牙帳位置……”

他擡頭問道:“定方,道路打探清楚了麽?”

蘇烈大步出列,拱手躬身答道:“回禀大總管,打探清楚了,往帻口共兩條路,由此直向東的大路有起碼四五大個隊兩萬多突厥騎兵巡查把守……”

“兩萬多?到底多多少?”李靖皺着眉頭問道。

蘇烈臉上一紅,硬着頭皮禀道:“風雪實在太大,我們的斥候又不能靠近,未能确實詳知……”

李靖無奈地擺了擺手:“另外一條路呢?”

蘇烈遲疑了一下道:“另外一條是小路,可直插帻口之北,只是需要穿越陰山之脊,人馬本來便難以通行,現下大雪封山,走起來便更加困難了!”

李靖聽畢,半晌方淡淡說道:“我們困難,突厥就不困難麽?這條路既然在,我們便能過去……”

李世勣眼中閃過一絲訝色,語氣平緩地開言問道:“大總管決意要用兵了?”

李靖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嘆道:“我們拖不起呀!當初決議用兵的時候,本來便是準備速戰速決,在天氣轉暖之前一舉解決颉利部對中原的威脅。一旦等到夏天,颉利便可以毫無顧忌地率領部衆直趨漠北。三年苦心經營周密布局,勞師靡饷數以百萬缗,若是打出這樣一個結果,不用主上降罪,你我羞也羞死了。何況如今大雪封境,大軍調度機動極為不便,将士們凍傷的好多,再這麽不死不活地拖下去,真要把全軍的士氣拖沒了,就不是我們饒不饒颉利的事情了。颉利若肯放我們平平安安返回中原,你我便要叫一聲僥幸了!”

李世勣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藥師,你要三思而行才好。皇帝雖說一直未曾明敕我們罷兵,可是目下唐儉就在颉利牙帳之中,名為欽使,實際上也可以視為人質。他是太上皇時的元老重臣,侍奉三朝之人,我們這邊發兵倒不打緊,若是一個不慎傷了他的性命,這個責任,你我恐怕擔待不起……”

李靖認認真真聽完了他的話,嘆了口氣道:“懋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你我如今身在前敵,敵情瞬息萬變。我們雖說打散了颉利的指揮節度建制,但敵人主力尚在。颉利在這個時候講和,擺明了是緩兵之計,這段日子僅我們截住的知會各部落族衆歸建的傳令騎便有十幾起,或許還有我們不曾截住的。颉利狡猾多智,不把他徹底打垮,他萬萬不會誠心歸順。我們若是拖延耽擱贻誤了戰機,不僅欽使性命不保,便是我們現下統帥的這十餘萬人馬,能有一半活着回到長城以南便不錯了!只要我們打垮了颉利,他求我們饒命還來不及,又怎肯殘害唐大人性命?對這些化外蠻族,禮義廉恥不管用的,他們只相信實力,只要你有實力,他們便會跪在你的馬前,認你為主人!”

蘇烈擡起頭想說話,嘴唇動了動,卻又咽了回去。

李靖擺了擺手:“有什麽想法盡管說,不要欲言又止的!”

蘇烈小聲道:“話雖如此說,大總管,這畢竟太冒險了,突厥人兇狠狡詐,又歷來頑劣。萬一他們惱将起來,真的害了唐大人性命。縱使得勝回朝聖上不追究大總管的罪責,禦史們卻是萬萬不會放過大總管的!”

李靖沉思了一陣,冷然道:“唐大人的性命重要,中原幾百萬戶黎庶元元幾十年的安寧更加重要。我是北征大軍主将,現在想的是此次掃北的整體勝負之事,萬不能因為一個欽使便坐失戰機。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況唐儉?我決定了,這個局面不能再拖下去,我們須即刻發兵直搗帻口。此事由我決斷,令由我出,自然不要你們負責任,我是陛下任命的持節钺大總管,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李世勣哈哈大笑道:“笑話,你李藥師敢擔責任,難道我便是沒有脊梁骨的軟漢子麽?既然你決定了,自然是我們兩人一起下令,你若把我這個副總管撇在一旁,我可不依!”

李靖笑了笑,也不再多說,簡要說道:“還是老章程,你帶主力向大路佯攻,吸引颉利和突厥主力的注意力,我率一萬精騎,帶足二十天的口糧,由小路穿越陰山,直插帻口。”

“不行!”李世勣幹脆利落地駁回道,“你是大軍主将,又是朝廷宰相,不能再涉險了!這一遭咱們換一換,我率軍奔襲,你來率主力正面佯攻!”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你今年已近花甲之年,我卻四十歲都不到,無論怎麽說,奔襲這種苦差事都應由我來才對!”

李靖板起面孔道:“懋功,不要再争了,冰天雪地大軍遠襲,主帥不在軍中,将士們哪裏來的士氣?這是我的将令,不是和你商議!”

他冷冷掃視了一眼帳中的将軍們,緩緩道:“此番是天下太平的最後一戰,如若不勝,我李靖上辜聖上隆恩朝廷厚望,下負蒼生托付将士期盼,自無面目再回中土。諸公用命,則此戰便是我們晉侯封公的最後指望,諸公懈怠,這冰天雪地萬裏化外便是我們的埋骨之所……”

走出帥帳,李世勣跟了上來,神色躊躇地問道:“藥師,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說,帳內人多嘴雜,我便沒有問。”

“懋功有話但講無妨!”李靖爽快地道。

“我記得你我受命離京的時候,皇帝曾對藥師面授機宜,還給了藥師一道加了黃封的手敕,要藥師在遇到難決之事時即行拆看!”李世勣目光炯炯地盯視着李靖一字一頓說道。

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自定襄道行軍大總管的胸腔之中湧動上來,他強自按捺着道:“主上手敕當中的所載方略,是李靖數十年從軍生涯當中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奇謀大略,懋功想看?”

李世勣有些詫異地看了這位號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絕世名将一眼,不知道卻是什麽樣的奇妙謀略,能得此人如許評語,更不明白他為何竟是一副笑不可遏的模樣。實際上,作為久經沙場的老将,他對皇帝居然給即将臨陣指揮的将軍以“錦囊妙計”相授頗為不以為然,這哪像是個精通兵略的君主所為,倒似是個喜歡賣弄自以為是的馬谡趙括之流喜歡做的事情。他當下答道:“如能共觀之,不勝欣慰!”

李靖倒是頗為灑脫,伸手自懷中取出了一個已然有些發黃的紙卷,遞給了自己的副手。

“懋功請看,這便是主上所授臨敵方略!”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李靖帶着溫和的笑意道。說罷,他便不再理會李世勣,轉身自行去作長途奔襲的準備。

“懋功務必将此手敕妥善保管,李靖回來是要以此傳諸後世子孫的!”李靖一面朝自家的寝帳走着一面頭也不回地說道。

李世勣滿心疑惑地緩緩展開了那紙卷,一行娟秀淡泊的字體随之映入眼簾:“兵事節度皆付公,吾不從中制也!敕。”

<CENTER>貞觀名臣</CENTER>

自貞觀元年以來,朝廷先是應對突厥二十萬大軍的入寇,緊接着便遇到數十年不遇的大災。到貞觀四年初,三年多時間裏大事層出不窮,幾乎一件接着一件。再加上自貞觀三年開始大規模對外用兵,內廷三省公務異常繁忙,而專責朝廷行政之權的尚書省更是頭緒繁多。随着北面的軍事行動态勢逐漸明朗化,分管朝廷軍務倉廪馬政的蔡國公尚書右仆射杜如晦再也支撐不住,終于一病不起。杜如晦身子骨向來硬朗,一開始朝野上下均以為不過偶染小恙,不日将痊愈。然而太極宮尚藥局的宮醫奉皇帝敕命診了兩次脈之後,這位宰相疾将大漸的消息便在長安城內不胫而走。

貞觀四年二月十六日,大唐皇帝李世民在內廷禁衛的保護下親臨蔡國府,探視杜如晦的病情。

杜如晦的面色蒼白,顴骨上略帶幾分不正常的紅色,額頭上帶着涔涔汗水,見皇帝進來急忙掙紮着要爬起來見禮,卻被李世民揮手止住了。

從杜如晦告假到此刻不過短短二十多日光景,這位勤慎能斷精明幹練的宰相便已經病骨支離,幾乎瘦成了一把骨頭。李世民呆呆望着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日夜參贊了近十年的人,胸中一股酸澀的滋味緩緩向全身擴散,他不願病中的杜如晦看到自己掉淚,強打着笑容溫言道:“你躺着吧,朕沒別的事情,就是想來看看你!”

杜如晦急促地喘息了一陣,嘴角綻開一個苦澀的笑容:“臣不中用了……”

一句話又險些讓李世民掉下淚來,他皺起眉頭道:“這些不吉利的話,你還是少說些吧,朕已經疾敕荊州刺史岑文本,要他護送江南名醫趙馳星夜來京,宮醫們天天有朝廷的俸米養着,其實本事不濟,這個朕心裏有數。你的病還沒到那地步,慢慢将養,總有大好的那一天,尚書省的相位,你不要再辭了,省裏的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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