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芳姐扮的是旦角,天生一把好嗓子不說,手上功夫也是一絕,琵琶、古筝、胡琴樣樣精通,自彈自唱的曲兒能每場不重樣。

茶樓正堂空間遼闊,臺上臺下隔着五米寬的距離,文祺放了學就來這裏聽戲,搬個板凳坐在側邊,手肘撐膝,掌心托腮,目不轉睛的盯着舞臺中央的一群胭脂粉黛。

這天的尹月芳扮的是閨門旦,眉目妝容精致,眼尾勾挑,紅唇濃烈似火,神情卻怯弱。未出嫁的少女,內向且腼腆,素錦闊袖一揚,指尖蘭花,是《鳳還巢》中聰慧賢良的程雪娥。

文祺白嫩的小手随芳姐的動作在空中輕輕勾畫,末了,與她凄凄苦苦同唱出一句:有心來把青絲剪,焚香念佛也安然。

肖谔指尖轉着籃球,從後門進到正堂,一身濕汗,抓起領口胡亂抹了把臉。看見舞臺邊上正襟危坐的窄瘦身影,他把籃球扔給陸然,快步走過去,想要去揉文祺的軟發。

低眉一瞧,手心裏全是髒灰,不得不郁悶的只彎起食指點點他鼻梁,誰知小家夥扭頭撞進他懷裏,在衣料上蹭一把鼻涕眼淚,肖谔吓壞了,急忙用手背擡起他的下巴。

“怎麽了這是?”見文祺又把臉埋進衣服,肖谔語氣裏全是驚慌,“怎麽哭了?”

“雪娥好慘啊。”文祺的聲音悶悶的,“明明和穆公子情義相投,卻因他人阻撓,幾經遭遇,感情才由悲轉喜,實在是可憐。”

肖谔和陸然誰也沒聽明白文祺說的是什麽,還是下了臺的芳姐“噗嗤”一聲笑,給他們講了《鳳還巢》的故事梗概,兩人這才恍然大悟。

肖谔嘆口氣,嘲笑他:“聽個戲都能哭,小哭包。”

“摸摸頭。”文祺抗議道。

肖谔給他看眼自己的手:“髒的。”

文祺抓住他手腕,往腦頂一放:“身上還是臭汗味兒呢,都沒嫌棄。”

心裏癢得很,将那軟發幾番順揉,替他拭去嫩臉蛋兒上的淚痕。肖谔見滿堂賓客都朝他們看過來,生出幾分不自在,抱起文祺便往二樓浴室沖,邊跑邊指揮陸然:“叫你弟弟也來洗個澡,小懶蟲,大夏天的愛出汗還不愛幹淨。”

陸然牽着剛睡醒的陸小昭,站在樓梯上叉腰回過去一嘴:“那我們身上也是香撲撲的,哪像你,一出汗就馊了。”

文祺氣鼓鼓的捏起拳頭:“不給你聞!”

“誰要聞啊!”陸然簡直哭笑不得。

清晨的陽光照進夢裏,肖谔緩慢睜開眼睛,這一覺睡的他渾身酸痛。

他摁亮屏幕看了眼時間,八點三十分,門外依稀能聽見忙碌的動靜。

茶樓二層的洗澡間有隔擋,三個淋位,此時只有一個開着水。熱氣蘊在周圍,玻璃上蒙着白霧,肖谔精瘦的腰身在鏡面中若隐若現。水流順脖頸滑落,描一遍身形輪廓後流進管道,他單手撐牆,閉着眼,任由水柱沖撞腦袋,直到米色肌膚隐約透露出緋紅,他才走出隔間,往腰上纏一圈浴巾。

用小毛巾抹兩把板寸,繼而擦去鏡子上的水汽,肖谔看着鏡中的自己,覺得可笑,也覺得陌生。

時至今日,文祺臉上身上的每一處他都熟記于心,睡前總會在腦海過一遍,這是養成的瘾。十三歲孩童的樣貌,未長開的五官,軟嫩小嘴像熟透的櫻桃,張口便是他的名字。

小肖哥哥。

一天不喊上個三五十遍,晚上睡覺也要蹭到耳邊喃喃個夠,肖谔愛聽,躺在床上翹着二郎腿,望向窗外素水的月夜,享受似的,入夢時的嘴角也依然揚着。

換了件陸小昭從家裏帶來的衛衣,胸前繡着兩只紅頂仙鶴,周身繞着祥雲。修型水洗牛仔褲,腳上一雙“椰子”鞋,肖谔單臂彎曲抱起縮在床鋪裏的雪貂,下樓與大夥兒一起,在堂中吃早餐。

正堂四五十張桌椅,肖谔獨坐一處,小米粥、油餅、肉龍,茶葉蛋加一小碟鹹菜,依舊沒什麽胃口。就着鹹味兒,和着米粥一口悶,主食原封不動讓陸小昭端去了自己桌。

後臺換衣間的門沒關,有演員在開嗓,今天是三十兒前最後一天營業,臨近年關,一個個都很亢奮,拿出的勁頭也比平日足。

刀馬旦穿上大靠,頂盔貫甲,揮舞手上的長柄刀,選取一段《樊江關》裏的詞兒,唱、念、做一氣呵成。

芳姐正給劇團裏的老少揉妝,桃花眼不經意朝堂內一瞥,忽然有些意外——方銘禮來了,直奔肖谔那桌。

轉念又皺起了眉,以往春節,過了小年方銘禮便回家守着老母親,初五後茶樓營業再現身,此刻猴急的模樣,估計是有急事,而對于肖谔來說,能稱得上是“急事”的,必定與文祺有關。

尹月芳亂了思緒,手上力道一松,刀馬旦的頂冠歪了。

肖谔目光淩厲,死盯着方銘禮因熬夜變得蠟黃的臉,倦意全堆在眼下,暈開兩片青黑。他心一沉,上牙抵住下唇,沒收着力,一口咬出了血腥。

有消息了,無論好的壞的,他都需要一點痛感來加重真實。

陸小昭湊過來先是詢問方警官吃了早餐沒有,給他盛了碗新出鍋的豆腐腦。方銘禮又困又餓,端起來吞咽兩口,一抹嘴,還是得先緊着要事。

他從警服內側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用A4紙打印的,不僅模糊,被汗一捂,皺皺巴巴的,甚至瞧不清上面人的五官細節。

肖谔落低視線,閉了閉眼,放在方桌上的手指微微蜷曲,嘴唇泛白。陸小昭不作聲,這人他不認得,但看身旁人的表情就知,肖谔認得。

“隊裏不允許把犯人的照片帶出來,我這是違規截圖打印的。”方銘禮食指叩在薄紙上,眼裏布滿血絲,“昨晚山西朔州警方搗了一個“人販子窩”,雙方正在交易,直接實施的抓捕,所以對這些人的身份也沒什麽可再審再查的。”

他示意陸小昭給他倒杯普洱來順順嗓:“我是用警校老朋友的號登陸的內網,獲取到這些犯人的圖像。我記得你說過,當年那個司機眉毛很粗,右眉骨突出,上面還有一顆黑痣,對吧?”

肖谔喉嚨幹澀發緊,眼皮直跳,擡手揪了兩把喉結,用力咽下一口虛無,幾乎沒感覺出來自己點了頭。

瞧見肖谔面色,方銘禮帶着試探小心的問:“這人……”

“是他。”

這次換成方銘禮一顆心被外力狠狠扯了一把,他右手握拳抵在鼻下,待心律平複,還沒開口,肖谔猛地起身,身後的板凳立時翻倒在地,大堂內突兀的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向這邊望過來。

“我要去朔州。”

“冷靜。”方銘禮擡手在空中壓兩下,動作裏帶着顫,他抿兩口滾燙的茶水潤喉,聞見淡淡茶香才緩和好有些激動的情緒,“你去了也沒用。”

“怎麽沒用?”肖谔嚷中帶吼,“我他媽等了六年,等這孫子的消息等了六年,他的樣子我一天都不敢忘,忘了文祺就真的沒了。”

陸小昭站在他身邊茫然的舉着手,想安撫,又不知該怎麽做,就這樣直愣愣的杵在原地。肖谔一拳砸在桌面:“我被這個王八蛋惡心了這麽久,文祺去了哪裏只有他清楚,找到他就能找到文祺!”

“他死了。”

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身上的熱度一瞬間在體內消散,後頸及臂膀處生出一片過電似的麻意,裹夾着痛。肖谔深喘兩口氣,撐住桌沿兒低下頭,額角青筋暴起。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直到僵硬的背身不再緊繃,他擡眼看向方銘禮,通紅的一雙眸子,裏頭帶着恨:“你說……什麽?”

“警方突擊的時候,場面一度非常混亂,交易地點比較偏,靠近山區,到處都是碎石河溝。”方銘禮慢下語速,陸小昭重新立起板凳,扶着肖谔坐下,“追捕中有兩人失足落水,這人是個旱鴨子。”

肖谔沒再出聲,沉下眼皮盯一處虛空冷着臉。陸小昭覺得,方銘禮的話像是把他身上所有的氣力都抽空了,只剩一堆骨架支撐着沒有溫度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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