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栅欄街裏也就和雅茶樓還在營業,賓客依舊不見少。長街兩側陸續擺起了方桌,支起了遮陽傘,連成兩條彎曲的長龍,是在為初一至初七的廟會做準備。

零散幾個人忙忙碌碌,都是這裏的熟面孔,看見肖谔和方銘禮,紛紛點頭招呼。

警車停在栅欄街入口處,原本到警局三十多分鐘的行程,眼下只用了十幾分鐘,一路暢通。

肖谔始終望着窗外,城市街景在眼中迅疾的略過,他很慢的眨眼,很慢的呼吸,動作極輕,方銘禮幾乎感覺不到副駕駛還坐着個人。

警局僅剩幾名警員仍在堅守崗位,大多是在整理一年來堆積成山的案件資料,分類入庫。見到方銘禮,齊聲先喊一句“方隊”,然後低頭繼續手上細碎繁瑣的活兒。

方銘禮走進辦公室時,座機響了,他接起來,是當年警隊的老朋友。這人在一次執行公務時腹部中彈,養好傷後便退居二線,如今就任朔州公安局檔案管理員一職。

他“嗯”兩聲,點了點頭,再嘆口氣,挂下電話。

肖谔坐進辦公桌前的轉椅裏,雙臂架在扶手上,後傾身子靠向椅背,尋一處踏實。點根煙吸兩口,身上還是冷的,臉色慘白,像低血糖。

方銘禮不知道該不該轉述這通電話的內容,正猶豫不決,見肖谔垂眸低笑,沖他晃晃手中的煙:“說吧,沒什麽我不能接受的。”

窗臺上的綠植向陽生長,飽滿青蔥的藤葉,綠意濃濃。方銘禮喜歡種些花草,桌上地上茶幾牆角,大大小小數十盆,四季常青,滿眼旺盛蓬發的生命力。

只有肖谔是唯一枯敗的那枝。

“已經讓他們看過文祺的照片了,都說沒印象。”方銘禮斜靠在桌邊,單手環胸,也叼着一根煙,是為了醒神兒,“有幾名罪犯想給自己減刑,供出了藏在其他省會的同夥,找到他們還需要些時間,大過節的,消息傳回的慢,恐怕會拖到年後。”

其實他倆比誰都清楚,司機不在了,最重要的線索沒了,本來就是大海撈針,現在更是難上加難。而肖谔在得知實情的那一刻,撐着他熬了六年的那口氣,終究還是斷了。

“別灰心。”方銘禮吐口白煙,伸手去拍肖谔的肩膀,用力捏兩下,像是要把這人的魂魄給捏回體內,“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要放棄。”

方銘禮又跟肖谔簡單闡述朔州警方抓捕人販子的整個過程,都是些沒用的話。可他覺得如果此時不說點什麽分散肖谔的注意力,任由他這樣頹靡下去,也許就真的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後半截兒煙是在肖谔指尖兀自燃盡的,他嘴裏苦,沒欲/望再抽。将煙碾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起身時腳步有些虛浮,走到門口才稍微踏出些實感。

手搭上握把,他轉頭,神色平和的說:“辛苦了,方叔。”

站在一片暖陽中,視野裏是道路兩旁未化淨的雪,閃着耀眼的光斑,肖谔蹲在路牙邊緩了一會兒,思考良久,再擡眼時,忽然有些辯不清回家的方向。

手機不停的在兜裏震動,他拿出來看兩眼,有時是陸小昭,有時是芳姐。

陸然公司提前放了假,中午下班,他先去菜市口買了些瓜果鮮蔬,提着兩大兜子食材回到肖家。

還沒走進廚房将東西放到流理臺,陸小昭特設的鈴聲響起,于是把袋子先放在紅梅樹旁的石桌上,掏出手機劃屏接聽。

“哥。”電話裏依稀聽得見戲曲聲,陸小昭捂住話筒用手收音,“肖爺去拳館了。”

陸然有些意外:“拳館今天還營業?”

陸小昭焦急道:“我給拳館經理打了電話,他說肖爺特意點的他們那兒最厲害的拳手陪他練拳,聽上去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我有點擔心。”

陸然笑了:“有什麽可擔心的,又不是頭一回去,練了三四年了,哪回見他身上挂着傷回來的?”

陸小昭抿嘴,把早晨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複述給陸然,雙方停頓幾秒,陸然說:“我去拳館看看。”

從盛陽胡同一條小道兒橫穿過住宅區,向東步行三公裏,一排沿街的商鋪中間立着塊不起眼的招牌。左邊是美容美發,右邊是外貿服飾,關門早開門晚,生意平淡,都在等政/府拆遷改造。

招牌下破敗的玻璃門內,沿昏暗樓道筆直往上,二層的空間開闊不少,裝潢也變得大氣奢華。

陸然走進拳館,屋內燈光大亮,黑白方格的地磚中央立着幾根實心紅柱,紅白兩色的圍繩裏側,趴着一個人。壯漢摘掉拳套,瞧一眼陸然,擺擺手嘆了口氣:“沒法兒練,肖爺那拳頭跟彈棉花似的,純粹是想挨打。”

陸然挑高一邊圍繩彎腰探進身,蹲在肖谔身邊,把人翻了個個兒,皮膚上盡是傷痕,青的青,腫的腫:“你可真下得去手。”

“不關我事兒。”壯漢拿起腳邊的白紙,指指上面的黑字,“一見面就塞我一張‘生死協議’,又轉我八千塊錢讓我使出全力打拳,我要是不幹,躺在這兒的就該是我了。”

陸然也沒去扶肖谔,這人還在喘氣,身上散着運動後的餘熱。等他呼吸漸緩,才問:“怎麽,是誰說這條命不是自己的,沒資格結束它,那你現在這是幹嗎呢?”

“難受。”肖谔愁雲慘淡的沖陸然擠出個微笑,拳頭抵在胸口,“多嘗點痛中和一下,能好受些。”

“神經病。”陸然把棕色風衣順直,盤腿坐在肖谔手邊,望着明晃晃的玻璃窗外,槐樹枝杈将湛藍的天空分割成幾塊,每一塊的風景都有不同:“我買了一堆菜準備大顯身手呢,被你這一打岔,中午沒飯吃了,一家四口餓到晚上吧。”

“放心。”肖谔在陸然胳膊上借了道力,表情痛苦的直起上半身,弓背含胸,長長的送出口氣,“你弟胃口是真好,把我早餐全吃了,中飯不吃也餓不着。”

陸然“啧”一聲道:“老爺子要哭了,孫子不上心他喲。”

肖谔扭頭看他兩眼,沒忍住,笑的肩膀直抖。

兩個人坐了十幾分鐘,陸然實在無法忍受地板膈的他尾椎骨痛,也不管肖谔的心情有沒有明朗些,一把将人撈起來,套上衛衣朝壯漢揚了下頭,朝門口走去,“老老實實把年過完,往後你想去哪兒,想做什麽,我都不攔着,陪你一起折騰。”

“這麽好呢。”肖谔的身子始終是歪的,一邊胳膊被陸然拉扯着,煙都差點沒咬住,“那過兩天陪我出去散散心呗。”

“去多久?”

“一周?一個月?半年?”

“我哪兒那麽多假啊。”

肖谔嗤了一嘴,不屑道:“一個老爺們兒做婚慶策劃,說出去讓人笑掉牙。趕緊辭了去做‘和雅’的老板,省的半小時就得給你弟打通電話,拴眼皮底下看着多好。”

“別逗了。”陸然同他并肩在大馬路上慢悠悠的晃着身,“我哪兒是當老板的料啊。”

肖谔沒接話,周遭嘈雜的聲音逐漸放大。過了很久,陸然忽然拉住他,神色凝重的問:“你什麽意思?”

“我要離開這裏。”肖谔将目光放遠,盯着視野盡頭那一團毛茸茸的光圈,平靜的說:“我得去找文祺。”

“那也不用……”

“找到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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