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收到季梨短信時,霖遙正在考毛概,短信來得突兀,短促的聲音在考場裏煞是尖銳,霖遙心裏一咯噔,看到神情嚴肅的監考老師走過來,緊張的不敢呼吸。
考試前老師三令五申關機,她這算公然違反考試紀律。
霖遙一瞬間腦子裏閃過很多東西,她想到上學期班裏那個考試作弊被記大過的男生,那個被抓現行死不承認後來分數直接被拉到及格線的女生,還有每學期初學院公告欄上的通報批評名單。
想完之後,霖遙忽然覺得一陣輕松。
破罐子破摔。
結果只是虛驚一場。
霖遙運氣不錯,那個監考老師是最好說話的,看了一下她的手機短信後,就囑咐了一句下不為例,交還給了她,并沒有為難她。
然而當霖遙走出考場,看到那條只有幾個字的短信時,還是非常生氣的,特別是短信內容還那麽沒有意義。
——心情好差,你考完沒?
這種鮮有的怒氣在她看到季梨的剎那又消失了。
季梨一看到霖遙就抱着她的胳膊大哭,整整半個小時,好像眼淚永遠流不盡一樣。
霖遙等她終于哭得舒服了,再也哭不出了,才開口問她:“怎麽了?”
“考砸了。”
霖遙不語。
季梨挫敗地垂下頭,絞着衣服下擺,低聲說:“我和紀凡快分手了。”
霖遙心一沉,想難道紀凡最終還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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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問出這句話,她無來由覺得自己很卑鄙。
季梨苦笑,吸了吸鼻子:“這兩年我每隔半年去看他一次,每回都會問他:有沒有喜歡上我了。他的答案從來沒有變過。當初高考後我表白,他拒絕,我死皮賴臉地要和他在一起,只求一點可能,巴望他總有一天會喜歡上我。”
“洩氣了?”
“他說不想耽誤我了。”季梨沒有正面回答霖遙的話,霖遙想,她自己心裏清楚的很,只是不想承認,另一方面她又由衷地佩服紀凡。
紀凡就是紀凡,從初中到高一,從未掉過年級榜第一的紀凡,連分手的理由也是如此高明,冠冕堂皇地為了別人,其實不過是自己厭倦了這種被追逐的感覺。
季梨說她還想再努力一下,因為不舍得。
這件事就發生在平安夜後不久,季梨說因為這個,她每天苦讀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最後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書也看不進去,今天的考試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格。
季梨一直不是個幸運的人。
從初中到高中,六年的時光,她跟着紀凡的腳步,緊緊咬住他的成績,考了無數次年級第二,結果初二結束參加高中預招班面試的時候突發闌尾炎,失去了和紀凡同班的機會。
中考那天,她正好來了例假,整個人痛到幾乎昏厥,差點連紀凡所在的實驗高中也沒考上。分班考又再度失利。
後來參加數學競賽,她第一次和他并肩,一同站上了領獎臺,以為終于可以去同一所大學,沒想到他選擇了出國,連集訓都放棄了。
季梨人生每一個重要的關卡,都和紀凡擦肩而過,就如同他們在校園中一次又一次的邂逅。
霖遙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昏天黑地的兩周過去,季梨比霖遙早兩天考完,坐飛機走,霖遙則是選擇較便宜的火車。
季梨還是像前兩年一樣問霖遙,要不要等她一起。而霖遙也依舊拒絕。
等兩天或者兩周都好,季梨還是不會願意坐近十個小時的火車,霖遙也還是承擔不起昂貴的機票錢。她們之間的差別,是平日裏的有意忽略,現實中的客觀存在。
季梨離開前一晚,她在宿舍陽臺上吹着冷風,打了很久的電話,進室內的時候板着臉,聶雨帆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笑着問她:“又是誰惹您大小姐生氣了?”
霖遙從書裏擡了擡頭,卻撞上季梨望向自己的眼神。
別有深意的眼神。
她不解。
“霖遙你在平安夜遇到紀凡了。”
季梨用的是肯定句。
霖遙看着季梨的眼睛,回答:“是。”
沒有否認,嘴硬是沒有必要的,也沒有多餘的解釋,因為不知道怎麽解釋。
“紀凡告訴你的?”霖遙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在這個時候反而出其不意地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季梨顯然也愣了愣,片刻後臉上肅然的表情緩了緩。
“他不是故意的。”季梨有些賭氣地坐到桌前,“他和我坦白平安夜沒回C市,我問他在哪裏,他告訴我餐廳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打工那裏。”
季梨剛才明明那麽生氣,幾乎要和她翻臉,這會兒卻着急地為紀凡解釋。
她不希望霖遙誤會自己的男朋友是愛随便多嘴的人。
紀凡為什麽突然向季梨坦白霖遙不想知道,這一刻,她只覺得季梨很可悲。
“霖遙,你倒是說啊!你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季梨緊咬着人不放的樣子很難看,霖遙想,如果她以這種姿态對待紀凡,紀凡覺得厭煩也是自然而然的。
霖遙轉回頭,翻了一頁書:“你們的事,不想多嘴。”
“你當不當我朋友啊!”
季梨氣急,聶雨帆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過來勸,一邊安慰季梨一邊數落霖遙,霖遙左耳進右耳出,低頭就是不說話。
因為這件事,季梨到第二天走都沒有和霖遙說一句話。
這麽多年,兩人第一次鬧不愉快,就是因為紀凡。霖遙不知道這算不算冥冥中自有天意,總之,這次紀凡回國,讓她感覺很不安。
她的電腦裏有很多他的照片,日記本裏鎖着許多關于他的點點滴滴,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站在他面前,更沒有想過他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這麽多年,霖遙守着一份屬于自己一個人的荒蕪,滄海桑田,她不曾期待過那片荒蕪裏長出嫩芽,因為她甚至沒播種過種子。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沒有播種,就不會發芽。
這麽簡單的道理,三歲孩子都曉得。
兩天後,霖遙趕上春運的火車。
火車站人來人往,擁擠異常,外來務工人員、北漂一族,衣着光鮮或是破舊的,在這樣的場所都是一樣的。
“你有本事坐飛機去啊!頭等艙的票等着你!”
霖遙身後一個口音奇怪的大叔推了前面的中年男子一把,聲音洪亮,霖遙覺得耳邊一震,人推人、人擠人,腳下被人用力踩了一腳吃痛的“哎”了聲,就快跌倒的時候忽然被人用力扶了一把。
站定擡頭的時候,霖遙口中的“謝謝”兩字硬生生阻斷在空中。
眼前穿着黑色羽絨服的紀凡讓她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手臂上的感覺卻是隔着厚厚的棉襖也清晰無比的。
紀凡很快放開了她。
霖遙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遇到紀凡,他家境優越,她不相信他會來擠春運。而且,不是聽說他回C市了嗎?
從上車到找到位置坐定、紀凡幫霖遙放行李,霖遙都沒和他多說一句話。
車是硬座,紀凡和人換了位置,坐到霖遙旁邊,霖遙臉貼在窗上,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沉默。
“為什麽買硬座票?”
紀凡的聲音一貫的低沉,突然離她那麽近,霖遙很不習慣。
“便宜。”她大大方方地答,回答了他一個問題,總覺得自己也應該問一個,便問:“你又為什麽?”
“便宜。”
霖遙沉默三秒,有些突兀地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笑刺激到了紀凡哪根奇怪的神經,他又開口,自顧自地解釋:“去歐洲的時候,買過歐洲火車通票,十幾個小時硬座都坐過,這有什麽。”
霖遙“哦”了一聲,喝了口水,涼涼的,整個人清醒了不少。
“你猜這列車裏有多少人去過歐洲?有多少人出過國?”
這回輪到紀凡沉默了,他臉色不是很好,霖遙猜他有點生氣,哪知一分鐘後,他也笑了出來,明眸皓齒,很好看的笑。
“你平時說話也是這樣帶刺嗎?”
這回,霖遙閉眼假寐,再不想理他。
過了許久,她迷迷糊糊地就快睡着,忽然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如果,你在為那件事生氣,我可以道歉。”
他的聲線平穩,沒有多餘的情緒,就和他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冷冰冰的。霖遙不問都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你為什麽突然告訴季梨?”
霖遙睜開眼看着他,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直視他的眼睛對她來說不容易,不知是不是車廂太悶太擠,霖遙有點透不過氣。
“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她來質問我。”
“我說過,我不會管你們的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就快連自己都分不清,是說給誰聽的。
紀凡好像不打算再糾結這個問題:“我沒想過季梨聯想力這麽強。我無意造成你們的糾葛。”
霖遙笑笑:“我知道。”
之後兩人再也沒有交流,霖遙靠着玻璃窗睡了會,但是睡得并不安穩,車廂裏靜一陣吵一陣,孩子的哭喊、父母的打罵、人群中偶爾起的争執,交錯在一起,霖遙終于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
紀凡在看一本原版的英文書籍,看她站起來,他合上書,問:“怎麽了?”
霖遙看清了書的封面。——《De Profundis(自深深處)》,王爾德寫給道格拉斯的長信,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下,他倒是看得下去。
霖遙回答他:“渴了。”
簡單的兩個字,說出來後卻覺得渾身別扭,口愈發幹,舌愈發燥。她不知道自己的語氣在紀凡聽來如何,只是在旁人耳中,或許像極了女孩對男友嗲哩嗲氣的撒嬌。
周圍的所有人,應該都會覺得他們是情侶,正在鬧別扭的那種。
紀凡接過她的熱水壺,讓她坐着,然後離開。
整個過程都沒有留給霖遙發言的機會,極為大男子主義。
紀凡去了好一會兒,回來的時候除了帶回灌滿熱水的水壺,還塞給霖遙一個鼓鼓的塑料袋。霖遙打開塑料袋,看見裏面滿滿當當的面包牛奶。
“我自己帶了吃的。”霖遙打開背包,拿出兩包蘇打餅幹。
火車上的東西很貴,霖遙從來都是事先買好。
紀凡這下再沒回應,閉上了眼睛,連霖遙和他說“謝謝”也沒有睜開。
☆、團圓
這算是霖遙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了,腰酸背痛心情抑郁,近十個小時的身心璀璨後,終于到達了C市。
C市不像B市一般冷,沒有下雪,但是雨很大。
霖遙沒帶傘,行李又很多,這麽大的雨,讓她整個人有點懵。
紀凡也沒傘,但是他有司機。
“家裏人來接你嗎?”他問。
“我自己回去。”
“我讓司機送你。”
霖遙搖頭:“不用了。”她指了指前面十米處的公交車站,“我去那裏坐公車。就幾站,很方便。”
她說完,不等他再說什麽,就拖着大小兩個笨重的行李箱,走進了雨幕。
紀凡未說出的話就這樣卡在喉間,司機老張撐着一把小傘跑了過來,遞給他另一把全新的,擦着臉上的雨水,氣喘籲籲地抱怨:“這雨真大啊……”
紀凡“嗯”了一聲,接過傘,撐開來。
十米的路,霖遙走了很久,身上一會兒就濕了。公交車站全是人,沒有帶傘的是多數,她來得晚,早沒有位置,只好站在邊沿處,根本就躲不了雨。
好在公交車一會兒就來了,霖遙不至于淋得太狼狽。
剛上公交車,就接到媽媽的電話,問她到哪了。
“還有十五分鐘。”霖遙說完,又補充一句,“我沒帶傘。”
最後剛下夜班的媽媽撐着傘來車站接她,又免不了一陣數落。
回到家裏,媽媽幫霖遙放了一浴缸水,讓她泡個澡,再拿了一套暖和的新睡衣出來給她穿。睡衣是珊瑚絨的,上面有兩只可愛的小兔子。不是太好的料子,但是穿着很舒服。
媽媽給霖遙吹頭發,霖遙低頭把小兔子的兩只耳朵打了個結,問:“爸爸呢?”
“上早班去了。”
霖遙的爸爸媽媽都是本市鋼鐵廠的工人,上班三班倒,早中晚班每班八小時,很辛苦。
霖遙寒暑假回一次假,上個暑假因為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兼職,所以留在B市。媽媽很想她,和她說了很多話,連在廚房忙活的時候也讓霖遙呆在一邊陪自己聊天。
霖遙咬着蘋果,倚着門,看着系着圍裙的媽媽切菜。
午飯是兩葷兩素一湯,味道很香,霖遙捧着湯碗,剛喝完一碗蘆筍湯放下,就發現碗裏堆了好多好多菜。
爸爸要下午才回來,中午只有霖遙和媽媽兩個人吃,霖遙吃得很飽,對媽媽說菜太多了。
“不多不多,你難得回來一次。”
媽媽心疼霖遙,總覺得她平日裏太辛苦,又要學習又要打工,整個人比上次看到又瘦了一圈。
平日裏如果上晚班,媽媽下午總是要補眠的,今天霖遙回來了,她的精神特別好,吃完飯帶霖遙去逛了超市,買了一堆年貨。
大賣場樓下的小品牌服裝店在新年促銷,媽媽又硬拉着霖遙去試。
其實霖遙挺喜歡身上那件鵝黃色的小棉襖,只是脫下來的時候看了看價錢,搖搖頭:“有點貴。”
導購小姐很熱情,拍着她的肩膀說:“小妹妹,這款原價399,現在打七折,300都不到,很劃算的。或者你讓你媽媽也買一件,兩件打五折。”
媽媽很豪爽:“遙遙你喜歡咱就買。”
付完錢,霖遙看到她錢包裏僅剩一張五十。
傍晚時候霖遙正在把行李收拾出來,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重一輕的不整齊腳步聲,沖廚房裏的媽媽叫了一聲“爸爸回來了”,然後跑去開門。
門外站着快成雪人的爸爸。
“爸?下雪了?”
爸爸看到霖遙,咧嘴笑開:“喲,遙遙回來了。又長高了啊。”
霖遙知道爸爸在開玩笑,接過爸爸手裏的工具箱和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挽着他走進門:“爸,你怎麽穿這麽少,冷不冷啊?”
“廠子裏熱。”
爸爸說着,坐到了躺椅裏,閉目養神,好像很累的樣子。
霖遙放下手裏的東西,走過去,幫爸爸捏腿。
“再過十分鐘可以開飯了啊!”媽媽從廚房裏探出個頭,看到父女倆這個樣子,說,“老霖你就知道使喚閨女!一回來就使喚!”
“女兒心疼爸,你還吃味。”爸爸笑罵。
霖遙笑不出來。
爸爸腿部的肌肉有點僵硬,霖遙跑到房間,拿熱水袋給他捂着。霖遙一出生就有病,到上小學之前不知道折騰了多少次醫院,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那時爸爸拼命工作,落了不少病根,期間出過一次事故,弄傷了腿,到現在還是一瘸一拐的。
晚飯後爸爸媽媽坐在空間逼仄的客廳裏一邊看着電視一邊做嬸嬸工廠的零活,給羊毛衫剪線頭,活不複雜,但是要求精細,一件五毛錢,要戴着老花鏡折騰上十來分鐘。
霖遙要幫忙,爸爸立馬趕她:“去去去,看電視去,小孩子,做不好。”
霖遙癟了癟嘴,問媽媽:“大伯那個酒樓今年春節缺人嗎?”
這下,爸爸媽媽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
爸爸說:“遙遙,現在家裏情況沒那麽糟,我跟你媽時不時還能去劇院看看戲。你平時都不問我們拿錢,上個月還寄了兩件保暖衣回來,我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去年和前年我都幫大伯忙,大伯還誇我做得好,讓我今年一定再去。”
霖遙的大伯在C市開酒樓,規模已經做得很大了,春節期間總有外國人光顧,酒樓裏的服務員英語不行,霖遙人聰明,能幫上忙。
爸爸媽媽沒拗過霖遙的軟磨硬泡,最終答應。
大伯是個很和氣的中年人,很疼霖遙,很快就給霖遙安排好工作,笑眯眯地說:“今年過年,大伯給遙遙一個大紅包!”
臨近年關,酒樓很忙碌,霖遙偶爾會遇到外國人,給他們點菜、推薦菜品,但更多的時候,只是做些上菜的瑣事。
前年是這樣,去年是這樣,今年還是這樣。
生命的每時每刻,好似都消磨在這些平凡而瑣碎的事情上。
霖遙有時會想到紀凡,每次都覺得無力。
季梨還是沒有和她聯系,因而她沒有一點紀凡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否結束聖誕假期,回到美國了。
紀凡不用校內、不用微博,霖遙也沒有他的□□或是微信。
她突然發現,沒了季梨,紀凡這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幾乎沒有一點痕跡。
霖遙開始頻繁地翻自己從前的日記,幻燈片播放紀凡的照片,大多是從季梨那裏拷貝的,也有一些來自校內的獎項報導,甚至有的來自美國的大學。
她對他,就像是瘋狂追星的粉絲,而且是最腦殘的那種。
追星族聶雨帆曾深惡痛絕地說過,最讨人嫌的,就是私生飯。
有一次媽媽進霖遙房間的時候她正發呆地看着電腦屏幕上紀凡的照片,聽到開門聲的時候,她吓得差點跳起來。
她對紀凡的感情,是陰暗而見不得光的,她被深深埋在歲月和記憶的土壤裏,和名為“過去”的種子一起腐爛。
小年夜那天,霖遙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爺爺奶奶家過年。爸爸讓媽媽把廠裏發的很多年貨、禮品都帶過去,霖遙幫着媽媽提重重的袋子,交給爺爺奶奶時,爺爺奶奶笑得合不攏嘴,誇霖遙乖,長大了,很久不見又漂亮了。
霖遙笑着,對長輩的噓寒問暖依舊如兒時般嘴拙,幸虧爺爺奶奶已習以為常。
晚些時候,大伯、二伯兩家人來了。
大伯家的堂姐帶回了男朋友,聽說是大學同學,瞞着家裏交往三年了,到了畢業一年後的今天才正式介紹給家裏。大伯母向爺爺數落着堂姐的不是,說這麽大的人了,談個戀愛還藏着掖着,自己又不是老古董,臉上是肥肉堆砌出的油膩笑容。
堂姐的男朋友身量高大,皮膚黑黑的,但是濃眉大眼,舉止談吐得當,眉宇間沒有浮誇之氣,一看就是好家庭出來的孩子。
也怪不得,對堂姐大小事務包辦的大伯母肯下松口來。
大伯母心情很好,席間一直不停地說話,明着誇堂姐男朋友,暗着誇堂姐——才畢業一年就能找到個這麽優秀的男朋友,還升了職,沒兩年一定能當上公司主管。
末了還不忘拉上霖遙:“遙遙再過半年就該大四找工作了吧?我說啊,你這專業尴尬啊,現在會英文的那麽多,你沒個背景還真難在大城市立足。要不是我們芸芸當初學了金融,我可不知道得操多少心啊……”
大伯母的聲音聒噪,矯揉造作的普通話帶着一股鄉音,霖遙只是聽着,時不時微笑着點頭“嗯”一聲,手裏的筷子卻越來越松,快夾不住菜。
霖遙在心裏暗自乞求大伯母盡快說完,她的眼神望向四周,所有人都在和旁邊、周圍的人說着話,他們根本沒有把大伯母的話放在心上,只有她一個人,認真地聽着,持續忍受着那鍋即将沸騰,但尚未沸騰的水。
霖遙放下了筷子。
“大伯母,我可能……會讀研。”
在這一瞬間,大伯母的嘴巴忽然停了停,她向霖遙眨眼的小動作讓霖遙疑惑,她到底是沒有聽清楚,還是不知道如何回應。
直到某一刻,大伯母擠出了一個很難看的笑容,整張臉像一塊收幹了水的橘子皮:“遙遙,聽大伯母的,還是早點工作好。”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大伯母是怎麽想的呢?
她是絕望地想着這個家學歷最高的那個人終于不再是堂姐了,還是想着,為什麽是霖遙、她憑什麽?
“你爸爸媽媽幫你治病、撫養你、供你上大學不容易。”
霖遙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或許早就出賣了自己,不然大伯母的聲音不會突然又重新恢複自信。
“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
“慧文。”大伯低聲地遏制了大伯母的話頭。
霖遙擡頭,看了看爸爸媽媽,他們臉上,有幾乎一模一樣的尴尬神色。
她覺得很慚愧,不應該逞一時意氣,有意去和大伯母作對。
她問自己,真的生大伯母的氣嗎?
某種程度上,大伯母沒有說錯。當年,要不是因為爸爸媽媽領養了自己,給自己治病,自己或許早就死在一個沒人知道的角落裏。
這段小插曲很快就因為小叔的到來而被遺忘。
小叔是個單身漢,當年結婚沒多久老婆就去世了,他一下子單身了很多年。小叔是霖遙在這個家裏除爸爸媽媽外最喜歡的人,他是個大學教授,知識淵博、幽默、有涵養,霖遙小時候關于世界最初的印象來自于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小叔。
許是常年單身的自由生活鑄就了小叔樂觀灑脫的性格,他比霖遙大十歲,但兩人總有很多話聊,今天飯後,小叔讓霖遙到後院去坐坐。
爺爺奶奶家是老房子,但是地方寬敞,其中這個古樸的後花園深得霖遙的喜愛。後花園裏種了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合适的季節奶奶也會種些菜,她總說“自家的放心點”。
“你大伯母又胡說什麽了?”
霖遙看着小叔微笑的表情,愣了一下,呆呆地“啊”一聲。
“今天她話特別多,你話又特別少。”說完這句,小叔自己也笑了,“雖然平常就是這樣。”
“小叔……”霖遙略微無奈地叫了他一聲,想了會,問他,“我想讀研,有錯嗎?”
她等着他的回答。
霖遙果然沒在小叔臉上看出絲毫的驚訝,他很溫潤地笑:“沒錯。就是怕你,太辛苦。其實你的成績不錯,拿過那麽多次特等獎學金,說不定能保研。”
霖遙臉上的笑弱弱的:“名額很少,競争激烈。”
“霖遙,你有沒有想過,去國外讀?你不是一直想當老師嗎?你可以去英國讀Tesol。”
“小叔……”霖遙低垂下頭,只當他在開玩笑。
“我有學生是從倫敦大學Tesol畢業的,後來去讀了個博,現在在英國當教授。”小叔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有意向,就盡早準備起來,告訴我一聲。費用方面你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負擔。”
霖遙聞言猛地擡起頭看他,瞪大眼睛,片刻後又恍若失神了,低垂下眼,唇角一絲很弱的笑:“我需要付出什麽?”
她是從小比別人長得快一點、也懂得多一點的女孩,知道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即使有,也輪不到自己,那條叫命運的線,早在她還未出世的那一刻,就殘忍地把她和那些平凡而幸福的孩子劃分開來。
她對小叔比對別的親戚親密,但僅止于此。
“你唯一需要付出的是時間和精力,以及一張讓我滿意的成績單。”
他和妻子自小相識,從孩提時代到求學、立業,從未分離,卻未曾想到在婚後不久她就離他而去,終究沒能走到白頭。他沒有子嗣,看淡了生命中的人和物,一生已別無他求。難得他和這個小侄女投緣,宜華在世時又特別喜歡她,他不忍霖遙的路走得太過艱難。
只是,眼前的女孩性格多疑而陰晴不定,很多時候,他一點都看不透她。她就像是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你再怎麽往裏看,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漆黑。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的寶寶可以收藏一下TAT 每晚19:59準時更新哦~
☆、失約
年後幾天是飯店最忙的時候,高中同學有組織年初八聚會,霖遙想都沒想就和班長說自己不去了,一方面她這人生來就沒什麽存在感,班裏最熟的也是唯一熟的也就一個季梨,她又不喜歡參加這種吵吵嚷嚷的活動,另一方面,她怕萬一去了,看到還在氣頭上的季梨,難免尴尬。
人手不夠,霖遙在後廚幫忙洗碗,剛洗完一批擦幹手,兜裏的手機震了一下,一看□□愣住,居然是高中時候的後桌張昀,一個和自己不怎麽說話的男生。
“幹嗎不去聚會?畢業了之後大夥都還沒聚過。”
霖遙咬着唇想了想,剛要回複,不料大伯母忽然從身後走出來,拿過她的手機,重新放回她口袋裏,冷着臉說:“飯店這麽忙沒看見啊?遙遙,你大伯可是給你薪水的沒錯吧?”
霖遙知道小年夜的事讓大伯母心裏不舒服,一直到現在她還耿耿于懷。
她“嗯”了一聲,就繼續幹活去了。
于是這件事就這麽被她忘得一幹二淨。
年初四的時候飯店裏來了一桌外國人,大伯打發霖遙去點餐,那群外國人中有人中文說得很棒,所以霖遙沒有派上什麽用場,沒想到吃到一半卻突然鬧起來,偏說飯店欺騙顧客,“魚香肉絲”裏沒有魚肉。
霖遙哭笑不得,只得硬着頭皮解釋,可外國人還是不信,認為霖遙在強詞奪理,氣呼呼地說:“我們這裏馬上來一個中國朋友!”
本來就不是他們的錯,霖遙心裏坦蕩,就站在桌邊陪他們等那位姍姍來遲的“中國朋友”。
只是她千算萬算,算漏了一種可能。
所以說有些事很神奇,在你沒有懷有一點期待的時候,意外就會找上你。
然而霖遙不喜歡這個意外。
那個外國人指着霖遙對紀凡說:“這個女孩騙我們有魚!”
紀凡望向霖遙,眼神裏是有一絲驚訝的。
換成霖遙,也會驚訝的。
她暗暗苦笑,她和紀凡正面交鋒四次,有三次,她都是服務生,而且在三個不同的地方。
他會怎麽想自己?窮酸?低賤?會帶着怎樣的嘲諷和譏诮。
她想象不到。
就像此刻她心裏似有千根萬根細細的針輕輕紮着,他也想象不到。
紀凡聽霖遙三言兩語說了事情的原委,笑了笑,讓她先到包廂外面等着。
霖遙忐忑地等了兩分鐘,紀凡就出來了。她用探尋的眼神仰頭望着他。
“沒事了。”
“沒事了?”她用疑問句重複,剛才那幾個外國人,看着那麽難纏。
他蹙眉:“全中國哪裏的魚香肉絲有魚?”
“謝謝。”她說完後就想離開,與他同處一個空間,終究讓她不安而難堪。
紀凡叫住了她,聲音略顯遲疑:“我們以前在高中……有過什麽接觸嗎?”
霖遙的身體僵了一下,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沒那麽別扭:“沒有。怎麽了?”
紀凡舒了口氣:“那就好。總覺得你好像有點讨厭我。可能是之前季梨的事情讓你有些不愉快。不過現在沒事了,我和她已經把話說清楚,我們和平分手,你應該知道了吧?”
霖遙知道紀凡這話是在試她的意思,他不清楚她和季梨是否已經言歸于好。
她沉默半晌:“什麽時候的事?”
“今天中午。”
“她一定很不好受。”霖遙輕嘆,并未有任何幸災樂禍。
“你多陪陪她。”平靜的語調,話裏沒多少感情。
霖遙不發一言,轉身走了。
他讓她覺得心寒。他是個擁有這麽多東西的天之驕子,對待別人的愛與喜歡卻冷漠而堅硬,不帶一絲情感,不留一點餘地。
霖遙在十點下班時接到季梨父母的電話,語氣焦急萬分,說季梨從下午開始就聯系不上,從前她最晚這個點也該回家了,所以他們很擔心會不會出什麽事了,問霖遙知不知道情況。
霖遙大概猜到這件事和紀凡有關,只是,她也沒有紀凡的聯絡方式。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想到今天的那桌外國人,便給飯店的前臺小林打了個電話,一問,訂位的果然是紀凡。
她由此得到紀凡的電話,因為本身也有些擔心季梨,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心裏很難得沒有緊張的感覺。
電話那頭一直是等待的聲音,等到霖遙快要放棄時,紀凡略顯清冷的嗓音忽然響起,她的指尖微動。
“喂?請問哪位?”
霖遙猜他剛洗完澡,聲音好像帶着一絲水汽,與以往有些不同。
“我是霖遙,季梨的同學。”她怕他忘了自己的名字,還加了句解釋,聽起來有些好笑。
“我知道。有什麽事嗎?”
于是,紀凡安靜地聽霖遙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反問她:“你覺得我聯系的上她?”
“她不肯接別人的電話,如果是你打過去的,一定會接的。”霖遙有些氣惱,紀凡若無其事的口氣讓她愠怒。
她心裏清楚,對季梨來說,和紀凡永遠不存在“把話說清楚”“和平分手”這種情況。是紀凡從一開始就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
一段感情中,付出的少、在乎的少的人普遍如此。
她只是再一次徒勞、略顯虛僞地為季梨感到遺憾。
紀凡還是給季梨打了幾通電話,沒通,便再次打給霖遙,說出門和她一起找人,結果剛打開門,就看到了抱着膝蓋蹲坐在自己家門口的季梨。
她好像睡着了,但是聽到聲音時,卻又擡起了頭,看着他的眼眶迅速變得通紅。
寒風凜冽,霖遙拿着手機,裹着棉襖在高中門口獨自站着。
夜深了,周圍一片漆黑,一片靜谧。學校的保衛處在過年期間是沒有人的,旁邊的小門長年開着,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