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昂地站在他面前。
那樣一個女戰士,終究是贏了。
劉紛然看紀凡到了,臉上的表情松了松,挂斷了電話,然後把許健樹的手拿開。
她和他并不見得有多深厚的感情,劉紛然對紀正明有恨,就是拿一個男人氣氣他也是好的。
而且,還是這種時候。
“你連一天都忍不了了嗎?”紀凡看着她,冷冷地說,眼裏一片冰涼。
“連一分鐘都忍不了。”劉紛然盯着紀凡的臉,毫無畏懼。
許健樹拉了拉劉紛然的衣袖,被劉紛然用力甩開,她給了他一個嫌惡的眼神。
紀凡瞥了瞥許健樹,嘲諷地笑。
再有風度學識再淵博又如何,劉紛然當他,只是件物品。或許她的心,在當年那個孩子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死去了。
劉紛然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夫妻一場,我不想逼他。”
“你就是在逼死他。”紀凡冷笑,“你明知道他剛從鬼門關回來,還要帶着別的男人出現,在這個關頭提出離婚,分割家産。你這是要送他上斷頭臺。”
“是又怎麽樣?!”劉紛然忽然失控的大吼,眼裏沁出大顆的淚水,“當年要不是他,我的女兒說不定還有救的!她說不定……現在和你一樣已經上大學了……要不是他……”
劉紛然永遠不會說“你的妹妹”,在她心裏,永遠只有一個孩子。紀凡對于造成那場悲劇,有間接的責任,她連同他,也一起恨着。
被自己叫了這麽多年“媽”的人恨着,那種滋味,沒人能懂。
紀凡冷靜地打斷她:“怪你自己自私,如果當年你能放下眼前的利益,放下你所謂的面子,沒有人能逼迫你。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和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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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紀正明和劉紛然結婚三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孩子,恰逢紀家争權鬥勢的黃金時期,紀老爺子病重,一直念叨着今後家業傳給親孫,哪知劉紛然産下一名女嬰,還有輕微面部畸形和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醫生都說這孩子可能活不了,他們受到的打擊太大。在紀正明的提議下,他們偷偷把那女嬰換成了一個健康的男嬰,也因此得到了最大的那份家産。
當時家裏的廚娘于心不忍,就說給一戶遠房親戚先養着吧。後來的幾年,他們偶爾問起那個女嬰的事,廚娘都吞吞吐吐,說那門親戚不知搬到了哪裏,他們以為孩子快不行了,再加上公司處境艱難,便沒再多問。
沒多久廚娘告老還鄉,等到紀正明和劉紛然在紀家站穩腳跟,再次尋覓那位老人時,發現她已然在一處荒涼的村落病逝,自此便失去了那女嬰的消息。
過了這麽多年,他們都相信,她已不再人世。
但是那份思念,卻愈加濃厚。
紀凡覺得,那種感情,很虛僞。
他知道,劉紛然是故意的,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是故意的,分家産是故意的,帶許健樹出現在紀正明病床前,也是故意的。
這個家,終于到了破碎的那一天。
兩人大吵一架後,劉紛然拉着許健樹離開,那個男人全程都沒有說話,很窩囊的樣子,紀凡不齒。
他心情因此十分低落,醫生說的紀正明“撐不過幾個月了”和劉紛然那句“是又怎麽樣”交替出現在他的耳邊,讓他頭痛欲裂。
他煙瘾上來,下意識地去摸煙,剛剛摸到打火機,按了一下發現沒氣了,又突然想到現在在醫院,只好作罷。
其實有兩個頂級看護陪着紀正明,紀凡也不需要守夜。
但是他會想,萬一呢。
萬一紀正明在今晚就去了,紀凡不想他那個時候孤零零的,只有陌生人陪着。
雖然紀正明和劉紛然并不愛他,但是紀凡對他們,永遠割舍不下。
他到醫院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個新的打火機,在店門外抽了兩根煙,冷風吹在臉上特別的清醒。
再想了想,折回到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在醫院門口的公交車站一聽一聽灌下去。
他低着頭喝,直到半打喝完,頭開始隐隐的發脹,便擡起手來按了按太陽穴。
這時,正好有一輛通宵巴士到站,他下意識地擡了擡頭,無意中一瞥,然後呼吸就此忽然停滞。
他今天才見過她,那件咖啡色的羽絨服,不會錯的。
霖遙戴着圍巾和帽子手套,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看着身形臃腫,就這麽笨重地跳下車,然後緊了緊自己的衣服。
她的鼻頭和耳朵凍得通紅,整個人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紀凡叫了她一聲。
“霖遙。”
紀凡叫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沙啞,霖遙回過頭,看到他,顯然愣住了,盯着他,半天沒有說話。
霖遙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到她面前,站定:“你怎麽在這裏?”
他一身酒氣,混合着煙味,可即是如此,也掩蓋不住他衣服上散發出的無比清晰的薰衣草味。
霖遙沒有回答,她沒有料到會和他撞個正着。她的腦子裏沒有精心編織好的謊言,便無從開口。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淩厲,霖遙隐約感覺到一股危險的氣息。
他顯然喝醉了。
紀凡的酒量有多差,她是知道的。
他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掐住她的下巴,低頭,額頭幾乎與她相抵。
“你跟我回來的。”
紀凡用的陳述句,一字一頓,讓霖遙幾乎窒息的語氣。
“我沒有。”
她心知自己的籌碼,他沒有證據,就算再巧,只要她抵死不認,他也不能給她扣上這樣一個鍋。
還是那種語氣,她和他說話,永遠是那種語氣。
波瀾不驚,仿佛他是個死人。
紀凡忽然笑了笑,那種笑容裏帶着一股殘酷而絕望的味道。
他捏的她很疼,霖遙想掙開,可惜他的力量太重,她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她只能聽到他在她耳邊重重的“撒謊”兩字,然後沒等她反應過來,他的唇就先欺了上來。
紀凡沒有吻她。
他只是低下頭,狠狠咬了一下她的下唇。
霖遙吃痛地叫了一聲,用盡全力推開他,然後甩了他一個清脆的巴掌。
“你發什麽瘋!”
那巴掌沒把他打醒,他愣愣地看着她,那麽高大的男人,此刻卻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霖遙就又倒退兩步。
她透過路燈光看到他的臉上五個清晰的指印,心裏火辣辣的疼,後悔自己剛才下手太重。
而他,在下一秒,卻伸長手臂,把她攬入懷中。
霖遙整個人都石化了,任由他摟着,就像摟着一個毛絨玩具。
他的臉是冰涼的,穿過圍巾埋入她溫熱的脖頸,輕輕地蹭。
她稍稍動了動,他摟的更緊,在她耳邊呓語:“讓我抱會好不好……”
“等會,随你怎麽打。”
他的呼吸依舊溫熱,在她耳邊,癢癢的,霖遙不忍再推拒,終于還是舉起手臂,摟上他的腰。
她閉上眼睛,好像全世界所有的聲音都一同消失,只剩下他的心跳聲。
這個世界,能不能只為她,停滞一分鐘。
昏黃的路燈,偶爾駛過的一輛車,風吹起的落葉,都是他們的背景。
霖遙忽然很想哭。
她知道紀凡喝醉了,不知道他醒過來後還會不會想起此刻發生的一切,她希望他不要想起。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抱她,可能只是因為此刻太脆弱,也可能只是身邊只有她一個。
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不會是因為喜歡。
霖遙陪着紀凡坐在公交車站喝酒,她想,醉就醉吧,大不了就這一次。于是便任性地縱着紀凡,又去買了一打啤酒,紀凡看到她從便利店扛着啤酒出來的時候,笑得東倒西歪的。
那是霖遙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麽開懷的笑,好像從前那個心事重重的人從他身體中消失了一樣。
天氣還是很冷的,沁涼的啤酒大口大口灌下去,開始時胃裏有些不舒服,後來越喝越多,感覺整個人都在發熱。
紀凡喝醉了之後話變得很多,都是牛頭不對馬嘴的,前一秒還在說小時候參加奧數賽,後一分鐘變成了去年在美國看的一場網球公開賽。
他說的有些事情,霖遙知道,有些,她全然不知。她看着他的笑顏,聽着他眉飛色舞地講那些話,像在聽一個孩子講故事似的。
他做過很多她沒做過的事,去過很多她這輩子可能都沒去過的地方,但是她覺得,他很寂寞。
後來酒喝完了,紀凡吐了一通後就倒在她身上睡着了,和前一天一樣。霖遙怕他着涼,叫不醒他,又不知道他家在哪,只能打車到她下榻的小旅館。
這時候已經是淩晨,前臺的大媽看到霖遙扶着個喝醉酒的男人進來,本來困倦不堪的臉上立馬寫滿鄙夷。
霖遙也不想解釋什麽,跌跌撞撞地把紀凡扶到了房間裏。
紀凡剛到房間就又吐了自己一身,霖遙手忙腳亂的給他脫外套,擦洗,讓他漱口,又想到上次自己喝醉他買的熱牛奶,就去便利店也買了一盒。
便利店的牛奶是冷的,不提供加熱服務,所以霖遙買回來後,只好硬着頭皮厚着臉皮向前臺的大媽求助。
大媽的白眼雖然翻得确實夠大,不過好在這樣一家小小的旅館還是遵循“顧客就是上帝”這一宗旨的,所以霖遙成功地拿到了一碗熱乎乎的牛奶,給紀凡喂下去了。
紀凡喝完牛奶後整個人舒服多了,倒頭就睡。
霖遙看他睡得香甜,雖然自己很累,還是覺得開心多了。
紀凡占了她的那張小床,這麽冷的天,她又不可能睡地板,霖遙想自己反正也不困,幹脆就到浴室裏幫紀凡洗沾了穢物的大衣。
那件大衣很厚很厚,霖遙洗了整整一個小時才徹底洗淨,又拿着吹風機吹了一個小時,就着電暖器烘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弄幹。
看了看時間,将近六點了,雖然外面天還是很黑,但是霖遙已經放棄睡覺的打算了。
明明一宿未眠,她卻覺得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力量,就像回光返照。
霖遙決定出門買早餐。
這個時間點,這個城市裏最辛苦的一些人已經出門上班,霖遙的爸爸媽媽就是其中之二,所以霖遙從小就不愛睡懶覺,她會早早起床,幫爸爸媽媽一起做早餐,陪他們一起開啓新的一天。
他們雖然很貧窮,但是很幸福。
她料定紀凡會睡很久,就特意繞去城西那家常去的早餐店買了最受歡迎的小籠包、南瓜餅和豆漿,怕紀凡不愛吃,又去肯德基買了皮蛋瘦肉粥。
然而,等她再次回到旅館的時候,紀凡已經不在了。
連同他的那件大衣,也一起消失。房間裏屬于他的氣息消失殆盡,仿佛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愠怒
紀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已不止一次。
在美國的時候,他接觸了和國內完全不同的環境,擺脫了父母的控制,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他會隔三差五的去參加各種Party聚會,和同學朋友一起去Pub喝到深夜,去玩一處再去另一處,醉的一塌糊塗還能再喝。
他在無數個黎明,醒來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樣浪蕩的生活,沒有人知曉。
但是他今天一醒來,就知道自己不是在那種地方。
眼前的房間狹小、昏暗,但透過厚厚的窗簾,有微光照射進來,房間裏同時彌漫着一股洗衣液的味道。
他看到房間的角落處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深藍色的,看着不怎麽牢固的樣子。他覺得眼熟,閉上眼睛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然後在一剎那間忽然想起。
某一天在一列火車上和自己并排坐着的霖遙。
想起了這一點,就想起了很多。比如他昨晚去便利店買煙買酒,在公交車站痛飲,然後一輛公交車來了。
然後……
他好像看到了霖遙下車了。
紀凡的記憶力很好,但他此刻卻并不怎麽相信自己的記憶。他只模糊得記得,霖遙下車後,他愣住了,然後非常生氣地……咬了她?
想到這裏,紀凡的眼神黯了黯。如果這是真的,她可能,會覺得他是變态。
那麽他現在就不會在這裏。
紀凡沖了個熱水澡出門,問前臺的大媽昨晚和他一起回來的女孩去哪了。
大媽疲憊地擡了擡眼皮,不耐煩地說:“自己喝成那樣!我怎麽知道?那小丫頭也是煩人,半夜三更出去買牛奶,還讓我幫她加熱。真當我這是便利店啊……”
聽她這麽一說,紀凡恍惚記起自己昨天是喝了些溫溫的東西,後來就很舒服的睡着了。
所以,霖遙照顧了自己半個晚上?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但是她的東西在這裏,不會就這樣離開。
紀凡給霖遙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結果她關機。
他決定先去趟醫院,再去買份早餐,要是她回來的及時,還能吃上熱騰騰的食物。
慶幸的是,這一晚,紀正明沒有發生什麽狀況。他昨晚太過放任自己,如果真的就是那個時候紀正明出事,那麽紀凡不會原諒自己的。
等到紀凡買完早餐回到旅館的房間,卻看到門虛掩着,他輕輕推開門,第一眼就看到了霖遙的背影。
她坐在床沿,背對着他,頭發反常的沒有紮馬尾,而是披了下來,一直長到半腰,很溫柔的樣子。
他叫了她一聲,她三秒後才回頭。
四目相對,許久以後他才發現,她的眼眶是紅的。
霖遙事後對此事一筆帶過,只說家裏有人出事,她就趕忙回來了,正好遇見他。她心情不好,所以早上哭過。
紀凡半信半疑,畢竟事情太巧,但他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去質疑什麽。
他能質疑什麽?
質疑她是跟着自己回來的?
想到這裏,他自己都要忍不住發笑。怎麽可能?他,算什麽。
他很早的時候就看得很透徹,他對于任何人,都不算什麽。包括紀正明和劉紛然。
“你今天要去看你爸嗎?”霖遙咬了一口小籠包,嘴巴塞得鼓鼓的,貌似漫不經心地問。
紀凡“嗯”了一聲:“這兩天很關鍵。”
霖遙沒有再說話,只顧低頭吃着。
過了一會,紀凡放下筷子,給她遞了張紙巾:“你什麽時候回學校?”
“再過幾天。等事情完了。”
“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昨晚給你添麻煩了。”
霖遙聽到這句,終于擡起頭,晶亮的眼睛看着他:“不需要的。你昨天中午已經請過我吃飯,你忘了?”
“一碼歸一碼。我總是在喝醉,又總是被你撞見。”他無奈,臉上出現隐約的苦笑。
“才兩回,事不過三。”她連連倉促擺手,“你爸還病着,你還是陪着他吧。”
他對着她笑,雖然是苦笑,她還是有些慌。
紀凡看她态度堅決,也沒再強求,只說等到第三次,一定請她吃大餐。
霖遙只當他開玩笑。
前兩次是意外,她一旦确定紀正明脫離險境,她就馬上回去。
她想像從前一樣,離紀凡遠遠的,離這一切遠遠的,她只想躲在季梨的背後,在那種見不得光的小角落裏,窺探着他的生活。
她一出生就注定只能是這樣的小角色,早已認命。
紀凡去醫院的時候,霖遙也同去,說那位親戚住在另一處病房,離紀正明住的那棟相距甚遠,紀凡自然信了。
紀凡不知道的是,霖遙和他告別後,又在他近處随時觀察着病房的動向。
她覺得自己魔怔了。
霖遙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自己的心情,是擔憂還是漠然,亦或是幸災樂禍。她唯一确定的是,她不甘心。
她還沒有站在紀正明面前,他怎麽能死掉。
到晚上六點,沒有發生任何狀況,霖遙出去吃飯,剛出醫院門就看到了姜凱。
姜凱還是坐在車裏沖她揮手,笑盈盈地問:“霖遙,去哪裏啊?”
他看到她,一點都不意外,也沒有多問什麽,好像她一夜之間出現在另一個城市是一件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霖遙說去醫院旁邊的面店吃碗面,姜凱點點頭:“介意我加入嗎?”
霖遙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以為姜凱在說笑,直到看到他又鄭重而嚴肅地點點頭,霖遙忽然被逗笑了,也點頭,模樣很乖:“好啊。一起。”
其實那是家很普通的面館,不過開在C市很多年了,算是家老店了,C市本地人一般都知道。霖遙訝異姜凱渾然不知,姜凱笑着解釋,說自己很多年沒回來了。
“想想還是家鄉好啊,家鄉人也親切。那群美國佬沒得比!”
姜凱點了一碗魚面面,面上來後,吃了一口就驚嘆:“一碗面都完勝那什麽‘超級大國’!”
“姜凱叔叔,你太誇張了,今天的面偏鹹,魚片又太老,一吃就知道,是賣剩下的。”
姜凱“呵”了一聲,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你這小丫頭,有意思啊。怎麽?難不成還是個大廚?”
“我很小就會做飯。我爸爸媽媽上班要三班倒。有的時候做飯給自己吃,有的時候做完等他們回家吃。”
她的語氣平淡,純粹敘述的口吻。姜凱在心裏輕輕嘆氣,說:“紀凡和你倒有些像,雖然家裏有傭人,不需要自己動手,但是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
他頓了頓,又說:“這樣的孩子,通常成長的比別人快。”
霖遙不知道如何接話,好在姜凱好像也并不期望她能說什麽,只埋頭繼續吃。
霖遙覺得姜凱這個人很有意思,雖然年紀和她爸相仿,是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但身上的那種氣質、那種行事作風、性格态度,完全與他的年齡不符。
或許是因為他沒有孩子的關系,他自己好像也沒有完全長大,仍留有一些童心,霖遙和他相處,不會覺得很局促、很緊張。
比起一位長輩,姜凱給她額感覺,更像一個朋友。
而且他很聰明,通曉人情世故,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問題該問,什麽問題應該絕口不提。
這頓是姜凱請的,區區三十塊錢,霖遙也沒再和他争,以免顯得矯情。吃完後姜凱要回醫院去看紀正明,問霖遙要不要同去,霖遙想到今天旅館要去續住,還沒有付錢,搖搖頭,推說自己有事,兩人就此告別。
姜凱吃飽喝足回到醫院,心情暢快。
紀凡剛在醫院的食堂吃過飯,看姜凱難得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今天股票跌得不夠厲害?”
姜凱不理會他的揶揄,這小子他看着長大的,一張毒舌他早已領教,習慣了。
“你猜我剛才和誰一起吃晚飯的?”
“你在美國待了這麽多年,除了我爸媽,你在C市還有朋友?”
“是霖遙!你女朋友的那個好朋友!”
紀凡的眸色微微一暗,冷靜地強調:“前女友。”
“好好好!前女友!”姜凱把兩只手舉到耳邊,做投降的姿勢,然後嘀咕,“憑那姑娘的韌勁,遲早得複合……”
紀凡打斷他:“你和她怎麽回事?”
“和誰?”姜凱愣了愣,對上紀凡略顯冷漠的表情,反應過來,“噢,你說霖遙啊?就無意中碰到的啊,然後我就跟着她去吃了碗面,味道還可以。”
紀凡半天沒說話,姜凱拍了拍他的肩膀:“紀凡!你發什麽呆啊!”
他沉默了幾秒:“姜凱,你今年幾歲了?”
“四十九。”
“霖遙幾歲?”
姜凱被他問住,想了想,抓了抓腦袋:“我怎麽知道她幾歲?不過她應該和你差不多吧,21?22?”
“你們相差近三十歲。”紀凡盯着他,氣勢有點吓人,“你是叔叔輩的人,什麽是分寸……你……懂不懂?”
紀凡這話說得毫不隐晦,但姜凱仍是半天才揣摩出來話中的意思。他活了大半輩子還沒這麽被人指着鼻子罵不要臉,頃刻間臉就漲得通紅,壓低聲音吼他:“你胡說八道什麽呢!不就吃了頓飯!至于嗎?!”
紀凡冷哼了一聲:“姜叔,你是什麽樣的個性,我很清楚。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也明白。當年你和鄒姨分開的原因,我不想多提,我相信你也是。你不是一個壞人,但是同樣的,我提醒你,也是出于好意。霖遙和當初那個女孩不一樣,我不想看到她受到傷害。”
姜凱萬萬沒想到紀凡會舊事重提。
當年他和妻子分開的事,牽扯到一件醜聞。他們白手起家,走過最艱辛的路,終于成功移民美國不久,他在工作中認識了一位年輕的華人女孩。那女孩和他的發妻太不一樣,當時他被迷了心智,和那女孩偷偷厮混在一起。女孩後來懷孕了,被父母發現後,追到了姜凱的家中和公司中,氣得姜凱的妻子暈倒。
後來把妻子送到醫院後,他們才知道,她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而孩子最終沒有保住。
故事的結局似乎能夠遇到,離婚,分家,相戀數年的人,還是形同陌路。
和妻子分開後,姜凱也交過新的女朋友,沒有一個是年輕女孩,但是也沒有一個是長久的。
紀凡覺得,姜凱骨子裏,還是喜歡那種青春、活力、有朝氣的女孩的。
他不相信姜凱會對霖遙感興趣,因為在他看來,霖遙和那幾個詞彙沒有關系。
可是,他不能無視這種可能。
“紀凡。”姜凱從回憶中蘇醒過來,笑容有點苦澀。
他長呼出一口氣,扭了扭脖子,臉上帶着一絲莫名的笑:“人啊,總是很難看清自己的。”
紀凡看着姜凱,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層層的迷霧裏,他不懂,姜凱的那句話,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姜凱沒有再解釋,也沒有再辯駁什麽,拍了拍紀凡的肩膀,就轉身離去。
☆、黑暗
這晚晚些時候,紀凡正準備回家一趟,當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卻發現自己的鑰匙不見了。想到昨晚住的那家小旅館裏,很大的可能就是落在那裏。
他決定再去一趟。
今晚的夜色很柔和,天氣也不像昨天那樣涼,月光溫柔。這個時候還不是很晚,紀凡走在路上,能看到來來往往的行人。
有些是情侶,有些是親人,還有一些是朋友。
好像只有他,是形影單只。
今天旅館顯得很熱鬧,進去的時候前臺有五六個人等着登記入住,接待人員不再是昨天那個态度惡劣的大媽,換成了一個精神抖擻的小夥子。
趁着這個檔口,紀凡好好環顧了一下四周。
從斑駁的牆壁,老舊的瓷磚和破破爛爛的沙發來看,這決定是這座城市最差的旅館之一。紀凡從前出門住的都是四星級以上的酒店,環境設施不用說。他有潔癖,如果可以選擇,他是不會住到這種地方。
但是,紀凡看得出來,霖遙的家庭條件,并不好。
他以為她昨晚是為了照顧酒醉的他才特地開了一個房間,所以當無意中瞥到霖遙拿着熱水瓶到茶水間灌水的時候,紀凡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等了幾秒,确定那個人确實是她,才走了過去。
“你怎麽還在這裏?”
霖遙萬萬沒想到紀凡會再次折返,一時之間,巨大的震驚和慌亂淹沒了她的心緒,她感覺自己緊張得快要窒息。
然而,一個高明的演員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擁有僞裝出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的能力。
她僵硬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微笑,反問:“那你又是為什麽?”
“鑰匙不見了。”
紀凡覺得自己從未如此隐忍過,如果此刻霖遙的面前有一面鏡子,她就應該知道,自己臉上的笑有多難看。
他依舊低頭凝視着她,甚至算是死死盯着她,讓她的目光無處可逃。
空氣似乎凝固了。
“不住家裏?來住這種地方?”
他反問,那樣的口氣刺痛了她。
“這種地方……是哪種地方……”她笑,比剛才自然了很多,紀凡看着很不舒服。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欺負她。
“我不是那個意思。”
紀凡不擅長解釋,霖遙知道。她定了定神,然後很平靜地開口:“家裏事情很多,人來來往往,我回家不方便。”
很拙劣的謊言,她第一次正式對着他撒謊,心中卻是一片明鏡。
霖遙想,自己可能天生就是個謊話精。
她知道紀凡不是這麽好糊弄的人,不過同樣的,他也不能怎麽樣。沒有動機,沒有證據,說霖遙是放心不下,特意跟着他回來的?
誰信?
紀凡知道自己從來不是個對任何人特別重要的人,紀正明和劉紛然當初領養他,只是為了那份家産;後來一門心思地培養他,也獨獨為了一個繼承人。
他從來不是無可取代的。
好在紀凡之後便沒有細問,最後成功地從床和床頭櫃的縫隙中找到了那串鑰匙。
她沉默地送他到門口。
紀凡想了又想,還是把心裏的話說出了口:“這一帶比較亂,你一個女生,不安全。”
她能看出他仔細揣摩過措辭,說這一帶亂,而不說這個旅館太破,只為了照顧她那一點可悲的自尊心。
霖遙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我晚上不出去,會鎖好門。”
他不說話,還是不放心。
“快回去陪你爸吧。不是要守一整晚嗎?”她強撐着的笑有多疲憊,他不知道。
紀凡“嗯”了一聲,“過了今晚情況穩定的話,明晚我就住家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告訴她這些,只是,每次看着她總是波瀾不驚的神情時,他心力總會有一絲莫名的隐痛。
他一直由某種感覺,她和他,在某些地方,似乎是一樣的。
只是她能懂他,他卻不能。
看紀凡離開後,霖遙關上房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次的事情讓她忽然意識到,已經太過了,一切都應該畫上一個句號了。再這樣下去,她就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多與紀凡相處哪怕一秒,都将會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半個小時後,霖遙接到季梨的電話。季梨對霖遙突然回家深表震驚,霖遙用同樣的套路撒了一個謊。她早該想到,聶雨帆是個大嘴巴,說話前從來不會多考慮什麽。
聊了一會兒霖遙感覺季梨今天說話和往常有些不一樣,頻頻欲言又止,霖遙有所警覺,幹脆開誠布公地說:“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
季梨清了清嗓子,片刻後,微微尴尬的聲音響起:“今天紀凡家司機大叔跟我說,早上他到一個小旅館門口接了紀凡,然後看到一個女孩和他在一起。”
霖遙猜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幹脆先交代:“那個人是我。”然後把昨天的事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只是中間少了一些會引起季梨猜忌的部分,又做了些删減。
“後來我回家了一趟,等天亮了才回去。”
她雖說得坦坦蕩蕩,心裏卻不由心虛。
說完後聽見電話那頭,季梨沉默了幾秒:“他有什麽事的話。你幫我……照看一點。拜托了。”
霖遙送了一口氣。
“好。你放心。”
季梨的這個電話無疑提醒了霖遙,她快回來了。季梨離開太久,久到霖遙都快忘記,她和紀凡中間是隔着這麽一個人的。如果沒有季梨,他們根本無從認識。
她突然發現,自己是那麽害怕季梨知曉。
如果有一天季梨知道自己一直喜歡紀凡,說不定再也不會理她。
不是說不定,是一定。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确定,自己,是在乎的。
第二天晚上,霖遙在旅館的小電視上看當地的新聞頻道,看到有報導說紀正明公司出現嚴重的內部危機,今日公司大樓外有兩位董事争論不休,大打出手。
霖遙握緊遙控器,把聲音開到最大,她好像在那堆人群中,看到了紀凡。
她緊緊盯着畫面,太過專注,連有人大力地敲房門都很久才注意到。
霖遙有些煩躁地跑去開門,看到門口站着那個很兇悍的大媽,大媽對她橫眉,一臉怒容:“小小年紀耳朵就出毛病啦?!要不要我帶你去五官科看看啊……”
霖遙快速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把電視機聲音調低幾檔,大媽這才歇停,看了一眼電視機,然後“啧啧”嘆氣。
“我聽人說老總夫人外面有人了,正鬧離婚呢。作孽啊,人老總還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的呢。想想連個老婆都留不住,賺這麽多錢有什麽用……”
那大媽的聲音和話語進入霖遙耳朵裏着實刺耳,她皺了皺眉,把電視機關掉,說了聲“我要睡了”,下逐客令。
大媽氣得翻了個白眼,又不能多說什麽,用力“哼”了一聲走出了房間。
霖遙一個人呆坐在床上,還在想剛剛大媽說的話,心裏隐隐地生出躁郁和不安。雖然紀正明和劉紛然在她二十幾年的人生中都沒有出現過,他們如同陌生人,但是,她依舊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不能問紀凡,想到唯一可以問的,就是姜凱了。
她想好說辭,然後撥通了姜凱的電話。
半個小時候,姜凱開車到小旅館門口接她。
其實霖遙只是想在電話裏問問,可是姜凱說反正現在兩人都空着,今晚月明星稀,不如到外面去兜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