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易察覺,卻讓人又癢又痛。
此行中,劉紛然對紀凡更加客氣,更準确地說,她是對紀正明客氣,就像是面對着一個陌生人一般。她不願意住到他名下的住所,情願入住酒店,因為那個地方對她而言已不是家,她住進去,也是以外人的身份。
可能,她還是有一點在乎的。
紀凡很忙,但依舊在百忙中抽空去季梨宿舍看她,每天早餐時刻準時出現,背她下樓,陪她吃早餐,送她上課,有時一天會來三次。後來宿管阿姨都認識了他,每回都放過他,免了他的出入登記。
紀凡幾乎成了“二十四孝男友”,背着季梨的樣子也成了一道還算“靓麗”的風景線。
他偶爾看見霖遙。
霖遙會和他點頭致意,露出很淡很淡的笑容,但是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每每擦身而過,就像兩個陌生人。
她每回都是一個人,很單薄、很落寞的樣子。
紀凡也曾努力和季梨溝通,說霖遙告訴了自己很多她以前為他做過的事,用不易引起她反感的口氣解釋,曾有的事,都是他的錯,與霖遙無關。
但季梨始終無法釋懷,他便無法做更多。
他亦無資格。
季梨有一次和紀凡提出Double Date,他出乎意料地答應了,也沒有多問對方是誰。
那麽寡淡的樣子,連說“好”的口氣都是意外的溫柔,季梨反而好像有點不高興了。
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也喪失了原有的戾氣。
她有時看着他對自己微笑,覺得他好遙遠,即使她伸手就能握住他的手,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
到了那一天,紀凡才發現,Double Date的另一對竟然是聶雨帆和張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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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會面時季梨有些膽怯地觀察紀凡的神情,看到他面色如常,沒有露出明顯的情緒來,揪緊的心才驀然一松,再看張昀,倒也是一貫的談笑模樣,這才露出笑容來。
和霖遙鬧翻後,季梨和聶雨帆的關系,反而好了很多。
聶雨帆和張昀的感情越來越好,到了如膠似漆的程度,張昀對聶雨帆很好,聶雨帆在她面前脾氣越來越大,他從來都是任性地把她寵上天,季梨開玩笑說聶雨帆的公主病越來越嚴重都是被張昀慣出來的。
張昀和聶雨帆聞言竟同時笑得很腼腆。
紀凡也微笑,只是笑容有點僵硬。
飯吃到一半,紀凡忽然接到劉紛然的電話,他一開始簡單地說了幾句公司有關的事,接着突然頓了頓,片刻的沉默後,擡頭看了看季梨,季梨本來在和聶雨帆說笑,被他這麽一看,呆了呆,露出迷茫的表情。
紀凡換了一個拿手機的姿勢,聲音低沉緩慢:“和女朋友一起。”
那句話的效果就像消聲器,瞬間,周圍一片安靜。
接着,季梨的嘴角出現了一抹極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漣漪一樣慢慢漾開,好像把周遭的空氣,都渲染的分外甜膩。
“好,我問問她,到時候再告訴你……就這樣,再見。”
結束通話,紀凡放下手機,看着季梨說:“是我媽,她想請你吃個飯。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沒有關系,可以拒絕,我幫你說。”
“沒有不方便!”
季梨的語氣太過急切,臉是漲紅的,眼裏好像含着水光,看的旁邊的張昀和聶雨帆憋着笑。
或許可以理解,一個人等待某一刻太久太久,當那一刻真正來臨時,恐懼、驚慌、狂喜、無所适從,都是意料之中的反應。
只是這樣,有點難看而已。
愛的多的人,總是那個比較難看的。
季梨為着和劉紛然的這頓飯,光是裝扮,就絞盡腦汁費了好幾個晚上,最後在即将到來的前一天,拉着聶雨帆去商場,全身上下換了一身行頭。
這身價值不菲,季梨刷的季父給的信用卡,還沒出商場,季母一個電話就馬上打了過來,厲聲責問季梨怎麽花了那麽多錢。
季梨卻是沒有比這時回答得更理直氣壯了。
“紀凡帶我去見他媽媽!”
紀凡是那樣優秀的男生,家世一流,長相周正,又有聰明的腦袋,季家當然是希望季梨能夠和紀凡好好在一起,他日步入婚姻殿堂,一生無憂。因而,季母聞言,氣焰立馬下去,只輕聲叮咛了幾句飯局中要注意的禮節。
季梨随意應着,時時注意在一旁偷笑的聶雨帆,更覺尴尬。
聶雨帆已經安撫了季梨幾天,告訴她不要緊張,她很棒,劉紛然一定會喜歡她的,無奈季梨一遇到紀凡的事,自卑是從骨子裏就透出來的,怕自己在飯局出糗,怕劉紛然不喜歡她,怕這頓飯後,他們就要分手。
季梨早早化好妝,換好衣服,在鏡子前來來回回地踱步已有近半小時,聶雨帆早知道她的焦慮會一直持續到最後一刻,也是被她煩怕了,一大早就出門了,因而宿舍裏只有霖遙和季梨。
霖遙今天本是和往常一樣,往圖書館跑,無奈前幾天刮大風,圖書館的大門忽然碎了,有兩名學生受輕傷,學校幹脆閉館三天,全面整修圖書館,霖遙只得在宿舍自習。
今天季梨在宿舍,她有點看不進書。
細想,她确實許久沒有單獨和季梨呆在一個空間,而且,還是那麽久。
季梨今天要去見紀凡的母親,也就是她的母親,霖遙知道,但心裏并無多大波瀾。
這種事情,順理成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今年,也會是明年。
季梨是多好的女孩,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相信劉紛然一定會喜歡季梨。
喜歡季梨,勝過……喜歡這個一出生,就抛棄的自己。
正發愣,季梨卻突然叫她。
“藍色的好,還是黑色的好?”
霖遙擡頭,看到季梨左右手,各拿了一條小方巾。
一條藍色,一條黑色。
季梨穿的是素雅的米色套裝,霖遙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便開口了。
“藍色。”
她喜歡藍色,她想,也許,劉紛然也喜歡。
季梨輕輕“噢”了一聲,便再也沒說話,一直到準備出門的時候,霖遙恰好同時下樓洗澡,看到她脖子上,赫然是那條黑色的方巾。
霖遙沒有任何言語。
紀凡的車已經先接了劉紛然,現在停在宿舍門口,劉紛然為了表示對季梨的尊重,特意走出車門和紀凡一起在宿舍大廳等待。
她穿着雍容得體,人至中年,身材一點都沒有走樣,皮膚很白,頭發高高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
季梨看到他們竟出車門等待,欣喜異常,剛要走過去,眼角餘光瞥到身旁低頭走過的霖遙,心頭莫名一動,微妙的小心思忽然蹿上心頭。
季梨突然回頭,喊了她一聲:“霖遙,我先走了哦!”
霖遙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叫自己,錯愕之餘,回頭看了季梨一眼,目光又順帶掃過紀凡和劉紛然,呆了一下,然後強裝鎮定,點了點頭。
“阿姨,您好,我是季梨。”
恰到好處的音調,弧度完美的笑容,季梨站在劉紛然面前,卻發現,她的目光,有些失焦。
紀凡摟了摟劉紛然的肩膀。
“媽。”
劉紛然這才回過神來,僵硬地露出一個笑容:“剛才那位是?”
“一個舍友。”
季梨哪裏想得到劉紛然第一句話是問霖遙,雖然可能只是一個無心之舉,但是她心裏,無可避免的不舒服。
好在劉紛然之後的時間裏,沒再說些類似的莫名其妙的話,她很有涵養,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說話讓人很舒服,季梨馬上忘了之前的那個小插曲,她幾乎可以肯定,劉紛然對她,沒有一百分,也有九十分的滿意。
季梨離開後,紀凡還沒來得及問劉紛然對季梨的感覺怎麽樣,劉紛然第一句話就是:“你認識小季那個舍友嗎?”
紀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霖遙,錯愕之餘,點了點頭:“認識,同一個高中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覺得有些面熟罷了。”
劉紛然搖搖頭,目光望向車窗外。
☆、還命
當晚十一點左右,紀凡洗完澡還沒來得及吹幹頭發,就收到一條短信,提示劉紛然用他的信用卡訂了第二天一大早的機票。
紀凡皺了皺眉,回撥電話過去,結果發現劉紛然已經關機。
本想再去酒店一趟問明情況,畢竟今晚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應該沒有哪裏惹得她憤怒到拂袖而去,最怕是家裏出了點什麽事。
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
這麽多年來,她都是這樣。
無論發生什麽,他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她覺得沒有和他交代的必要,他便也不會多問。所有的感情,都是這樣一點點消失耗盡。但是或許,他們之間,本來就不存在多少親情。
紀正明在一大早接到劉紛然的電話,讓他派司機來機場接她。
她有多久沒有用這種趾高氣昂的語氣和他說話?紀正明模糊的想起,當初他對她一見傾心,無疑是因為她的驕傲和仿佛與生俱來的嚣張氣焰,和那些唯唯諾諾、嬌羞含蓄的小姑娘不一樣,劉紛然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正大明朗的。
所以後來,她不再愛他,也是第一時間,讓他知曉。
“你把航班號發給Mark吧。”
紀正明的聲音粗啞而帶點疲憊,還是從前的腔調,劉紛然莫名感到一絲愧疚。
他總是能不問緣由,答應她所有的要求。劉紛然其實最見不得男人沒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有時會惡劣地想,倘若她讓他把公司拱手于自己,他大概最多眨一下眼,就會答應。
“你不問我突然回來做什麽嗎?”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
“做什麽?”他好像輕笑了一聲,劉紛然幾乎能想象的出,紀正明揚起嘴角,魚尾紋愈深的樣子。
她不自覺的,輕輕,捏了捏衣角。
“算了,等我回來再跟你說吧。”
四個小時後,那個人坐在了她的對面。
他身子還很虛弱,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薄毯,護工老阿姨坐在不遠處,背着太陽打着盹。
紀正明看上去很不好,劉紛然承認,她有點心軟了,他這個樣子,饒是任何一個還有點人性的人,都不忍再在他背上放上一根稻草。
他如同一頭有着滿滿的負荷,瀕死的老駱駝。
劉紛然戴着墨鏡,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眼神。
她從包裏拿出一張大合照。
合照是紀凡那一屆高中的畢業照,有幾百個人。
劉紛然的指尖指向其中的一個女孩:“你看她像誰?”
紀正明的表情先是帶着些許疑惑,接着眉頭皺起,然後嘴唇和手指都開始顫抖:“言言。”
那女孩的容貌,和年輕時候的劉紛然,簡直一模一樣,連右邊眉毛尖的一顆小痣,都是同一個地方。
“雖然總是匆匆一瞥,但是當時,我以為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看到了我自己。”
劉紛然攪了攪咖啡。
她在故作鎮定,她想,紀正明那麽了解她,應該有所察覺。
但是他應該不會知道,更深層次的一個原因,是因為,她,是一位母親。
血緣這種東西太過玄妙。對于劉紛然來說,親情是淩駕于任何事物之上的,只可惜,她太晚才明白這一點。
“那個時候……言言還那麽小……”
她話還沒說完,眼淚就嘩啦啦落了下來,遂終于放棄遮掩,把墨鏡摘了下來,拿手帕擦了擦眼淚。
“你先別哭。事情還沒确定,憑一張這麽小的照片說明不了什麽,說不定只是長得像,是你多慮了。”
聞言,她忽然擡起頭,吸了吸鼻子,用惡狠狠地目光瞪着他。
“你怎麽能用這種口氣說這樣的話!”
“你看你,又激動了。”紀正明嘆了口氣,“你放心,我會馬上叫人去查清楚這件事。如果這女孩真是言言,我們一定是要認回她的。”
紀正明很久沒有用“我們”這兩個字了,那瞬間,劉紛然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們剛發現有了孩子的那一天,紀正明拉着她的手,和她說:“我們會一起看着她幸福地長大。”
不知不覺,這麽多年了。
時間像挂鐘的巨大鐘擺,一晃而過。
在漫長的幾十年人生中,霖剛和周愛萍常感慨,當年收養霖遙這個孩子,是半輩子做過的,最正确的選擇。
二老沒什麽文化,這輩子也沒大出息,可是他們培養了霖遙。她是一個那麽好的孩子,孝順、勤奮而又謙卑。
她是他們的驕傲。
這天傍晚,霖剛剛剛坐下,等着周愛萍給自己盛晚飯,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緊接着,是連續的三聲敲門聲。
那聲音不大,他卻莫名感到有點心慌。
廚房裏的周愛萍也聽到了敲門聲,然後是悉悉索索的說話聲,過了會後,突然沒了動靜,她叫了一聲“老霖,誰啊?”,卻許久沒再聽到什麽動靜。
周愛萍放下碗筷,解開圍裙走了出去。
“這是怎麽回事?”
霖剛的臉煞白煞白的,嘴唇顫抖着,眼神堅毅地看着面前的三個中年男人,為首的一個,她恍惚覺得有點面熟。
雖然他的容貌不再年輕,但面部的輪廓還是那樣清晰。
他們彼此僵持着,誰也不說話,周愛萍的腦子飛快運轉着,到了某一個點,突然卡住了。
她張了張嘴,有點驚訝地看着那男人:“你是……”
“是我,我是言言的親生父親。”
紀正明臉上的表情松了松,甚至露出了隐約的笑容。
周愛萍厭惡那種笑容。
帶着一絲勝利的喜悅,還有驕傲、戲谑、鄙夷。
周愛萍悄悄捏了捏霖剛的手,清了清嗓子:“我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說的什麽言言。”
“那你們總知道霖遙是誰吧?”
紀正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甚至換了一個站姿,和他們全身緊繃的狀态比起來,他太閑适了。
“她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
霖剛那句沖動的話一出口,周愛萍就知道,這場仗,他們已經輸了一半。
她幾乎是絕望地閉了閉眼。
眼前的這個男人,擁有財富、地位,甚至連血管裏,都流着和霖遙一樣的血液。
而她和紀正明,又有着什麽?
“我們會認回言言。”
一句話,把她從痛苦的思考中,再次拉回現實。
“你們會?”她強力掩飾着內心的掙紮和慌亂,嘲諷地笑,“是誰給你們的權力,說出這種不要臉的話?”
紀正明并未被她的态度影響半分,正色:“你們大概弄錯了一件事。我不是在和你們商量,而是在通知你們。”
“據我所知,你們當年,應該沒有走正當的領養途徑吧。這件事萬一查起來,即使是打官司,你們也絕對是輸家。當然,我占不了多少便宜,但是我的辦法,總會比你們多的。”
周愛萍自然知道紀正明指的是什麽。
她讨厭他的這種高高在上的腔調,能把一句無恥的話說得這麽理所應當。
然而,正如大部分人都厭惡特權,卻又渴望能擁有特權。她只恨,非生于帝王家。
而一旁的霖剛,緊緊握着拳頭,臉色愈發難看。
一種不祥的預感蹿上周愛萍的心頭,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霖剛已經朝一旁直直地倒下。
霖遙在翌日一早到了醫院。
周愛萍告訴她,霖剛中風,搶救了一晚上,終于撿回了一條命,但恐怕,這輩子,都沒法再走路了。
霖剛夫婦從來都沒有向她隐瞞過她的身世,這次也是,事情的前因後果,霖遙都在第一時間,從周愛萍口中得知。
她在那剎那,有點悲怆地想,第二只靴子,終于落下了。
紀正明和劉紛然當然會找她。
就像當年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霖遙在醫院的小花園裏,面無表情地對着面前微笑着的劉紛然。
“你知道嗎?你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就連這個倔強的小表情,也如出一轍。”
劉紛然的語氣是溫和讨好的,她穿着卡其色的風衣,長靴,氣質凜然,容貌姣好,仿佛才三十出頭的樣子。
不時有旁邊路過的人轉頭看她們,或許會猜測,她們是對姐妹。
劉紛然試探性地去拉霖遙的手:“言言……跟媽媽回家好不好?”
“我的名字,是霖遙。”她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往後退了小半步,“我只有一個媽媽,她叫周愛萍。我的爸爸叫霖剛。他是一個工人,沒什麽大出息,但是很偉大。”
“言言……”
“我始終認為,他們是最偉大的。”霖遙忽然有些哽咽,看着劉紛然的眼神,卻依舊倔強。
“如果不是他們,當年,我早就死了。他們和我沒有血緣關系,為了治我的病,把家裏都掏空了。我爸的腿,就這樣落下了毛病。我媽身體一直很虛弱,卻總是舍不得吃這個吃那個,把最好的全部留給我。這二十多年,陪在我身邊的,是他們,不是你們。”
“你只不過把我生了出來,除此以外,你沒有任何發言權。”
“現在的你,站在我面前,就像陌生人。”
“作為陌生人的你們,有什麽資格,沖到我家裏,把我爸爸氣到中風住院?!”
劉紛然站在她面前,呆呆地看着她,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
“就憑沒有我們,你根本連來這個世上的機會都沒有!”
紀正明突然出現在霖遙的身後,聲如洪鐘。
霖遙轉過頭,望向他,然後笑了笑。
那個笑容有些慘然。
“那你把我的命拿去好了,我不稀罕。”
☆、我執
霖遙絕不敢承認,是自己的那句話,讓紀正明心髒病突發。
她不知道別人的人生如何,只是,她自己的人生,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一夕之間,摧毀了她的養父和生父。
她像是連接兩者的□□,在某一刻,讓那些那麽多年來毅然矗立的世界轟然坍塌。
整整三天,紀正明都沒有脫離危險期。
霖遙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度過的這三天,她陪着周愛萍照顧霖剛,只有等到夜深的時候,才能偷偷溜出去看紀正明一眼。
這些,周愛萍大抵是知道的。
她說:“我理解你。你想去,就去吧,我們不怨你。”
霖遙仍是嘴硬,冷着臉說:“我只想看他什麽時候斷氣。”
她給自己穿上厚厚的盔甲,就算是落淚,也是落在盔甲上,任月光反射出冷冷的白光。
忘了是到第幾天的一個夜晚,她走出醫院門去給陪夜的姨夫買夜宵的時候,遇到了紀凡。
他穿着鐵灰色的西裝,打着領帶,穿着很正式,好像是刻意等她的樣子,擡起眼皮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意外的冷。
她也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兩人相隔一米,一時無言。
紀凡的眼裏,布滿紅色的血絲,像是一只快要發狂的困獸。
霖遙心裏一陣鈍痛。
“好久不見。”許久,她終于說出第一句話。
紀凡笑了笑,比往常不笑的樣子更吓人。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他一邊說,一邊向她慢慢走過去,一步一步。
“我和你說了那麽多的事情,說了那個夭折的‘妹妹’,說了我父母。哦不對……”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是你的父母。”
“紀凡……”
天不冷,霖遙卻忽然打了個哆嗦。
夜色更深了。
“你計劃的完美無缺。怎麽接近我,怎麽打聽到家裏的情況,怎麽讓他們認出你,甚至是……”
“怎麽把紀正明氣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怪我太蠢,居然真的入戲了。”
“我居然,真的……”
真的喜歡上了你。
就那麽輕而易舉的……滿盤皆輸。
他的話戛然而止,霖遙問自己在他的眼裏看到了什麽?失望、疼痛、絕望、悔恨……那些複雜的情感,沒有一樣,能和愛聯系在一起。
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忽然輕松了下來。不再壓抑,不再隐忍,不再懷有任何不該有的奢望。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命運之神終于判處了她死刑。
既然如此,她便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的聲音是她自己也不能察覺到的冷。
“那不是正好嗎?你不是很讨厭紀正明和劉紛然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她,聲音赫然飙高:“可是他們始終對我有養育之恩!”
“但是他們對我沒有。對你怎麽樣,我毫不在乎。從另一個角度看,是你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東西。這些年,就算他們沒有給你精神上的愛,但是物質上,沒有虧待過你。你看看你所過的生活,再看看我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紀凡,我不服氣。原本,被抛棄的那個人是你。可是現在呢?”
她自發上前一步,仰頭望着他,輕蔑地說:“你,憑什麽?”
原來她在乎的是這些。
這就是他愛的人。
紀凡半晌都說不出任何話。
霖遙察覺到在這短暫的過程中,紀凡的心理在劇烈的變化。
最終,他聳了聳肩,臉上的表情陡然變輕松。
“你在乎的這些,我全都還給你。”
“何必裝出那麽大方的樣子?屬于我的東西,我會一點不差的全都拿回來。”
她的指尖,不易察覺的微微顫抖了一下。
霖遙努力擠出一個燦爛自信的笑容,仿佛被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踩在腳下。
“但是其實對我來說,最值得慶祝的,不是這些。”
“紀凡,我最終贏了。因為你愛我。”
他那句話,幾乎是在下一個0.01秒脫口而出的。
“再也不會了。”
她對他懷着飛蛾撲火般無望的愛。
她想她終于找到了讓這種愛永無止境延續下去的方法:永遠地終結他們之間産生愛情的可能。
或許是找回霖遙這件事刺激了劉紛然,她對紀正明忽然又開始上心,連帶着公司的事,也風風火火地打理起來,如同一個女超人。
紀凡怕她身體受不了,她反倒鼓勵他,顯出異乎尋常的堅強。
紀正明病危當然是件不幸的事,但是借此,紀凡終于坦白了自己早已知道自己非紀家親生,和劉紛然聊了幾晚幾晚的聊,多年來結下的心結,就這麽悄然地解開了。
“紀凡,媽媽對不起你。這些年,是我走不出來。虧欠了你,也虧欠了你爸。”劉紛然握着紀凡的手,抹了抹眼淚,“我想過了,要是你爸能醒過來,我們一家三口,就好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紀凡的手指僵了僵。
“那言言呢?”
劉紛然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她始終不願回來。我給了她一筆錢,她之後會出國讀書。希望回國後,她的想法能有所改變。”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接受了?”
“嗯,接受了。”
紀凡不再說話。
劉紛然伸手,撫了撫紀凡的腦袋,有些心疼地看着他。
“你和言言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你爸出事後,你有找過她嗎?還是她來找過你?”
“媽,什麽都沒有發生,你別多想了。”他摟着劉紛然肩膀的手緊了緊,目光望向遠處。
他覺得,在屬于他的世界的某一處,迷霧正在漸漸散去,他就快看到那裏本來的樣子。
也許,一切都終于到了結束的時候。
覆水難收。
兩個星期後,紀正明去世。
或許是因為之前拖了太久,等到這件事真正發生的時候,他們反而能平靜地面對。
只可惜,終究沒有等到一家團聚的那天。
出殡的那天,細雨蒙蒙,天空是灰黑色的,紀凡目光所及,都是黑色的轎車和黑色的長柄傘。
他莫名回想起多年前,紀正明開着車從孤兒院接走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春雷滾滾,空氣中彌漫着餘冬的寒氣。
那個身形魁梧的男人,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腦袋,然後寬闊的手掌覆蓋住他的小手。
他閉上眼睛,好像能重新感受到那種溫暖。
手上忽然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
紀凡睜開眼睛,轉頭,看到身旁的季梨對着他寬慰的微笑。
“我沒事。”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
現在,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小不點了,他的手不再冰冷,終于能把那種溫度傳遞給別人。
葬禮結束的時候,季梨還是忍不住遲疑着問出了口:“霖遙來了嗎?”
霖遙的身世,她已經知道了,雖然期間的某些糾葛,她了解的不清楚。
紀凡搖搖頭,臉上的笑容很釋懷。
“已經無所謂了。”
季梨看得出,紀凡一整天都在強撐。
他提出先送她回家,季梨搖搖頭,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季梨,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他的疲憊看在她眼裏,她自然是心疼的,只是,季梨作為一個習慣快樂的人,對待任何事,都希冀着采取一種主動的态度去面對、解決。
紀凡拗不過她,只得由着她來。
他原以為那地方會是游樂場、電玩城之類的,因而真正到了目的地後,整個人有點懵了。
這是一家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咖啡店。
季梨把一個金屬盒子給他。
“你把你心裏的話,無論是誓言也好,願望也罷,都寫在紙上,扔到這個盒子裏。盒子的鎖是特制的,鎖上後就再也打不開,除非銷毀。十年後,你可以重新來到這個地方,取回你的盒子。”
紀凡笑了笑。
都是騙騙小女生的玩意,他自然沒有什麽興趣,但是看着季梨努力讓自己開心起來的樣子,有些不忍。
她只是想讓他的情緒全部發洩出來。
季梨很聰明,紀凡寫的時候,她躲得遠遠的,在咖啡廳另一角一個人安靜的看書。
紀凡寫兩個字就要停一停。
咖啡廳的老板娘看着不足30,穿着民族風的長裙,體态婀娜。
她給他倒了一杯茶。
“鐵觀音。”
紀凡擡頭,禮貌地笑笑:“第一次遇到,有鐵觀音的咖啡廳。”
老板娘也笑:“看起來,你遇到了一些事。”
“何以見得?”
“世人皆為凡夫俗子,對待世間萬事萬物多有貪念執念,而你……”她指了指那張紙,搖頭,“卻難以下筆。想說的越少,經歷的故事越多。”
紀凡但笑不語。
老板娘拿出另一張紙出來,上面已是密密麻麻寫了多行字。
“這裏有十個問題。你好好問問自己。只需要答一個你最想答的。”
她把那張紙塞給紀凡,把他手裏原有的那張抽走。
半個小時後,紀凡把那張紙疊好,放到那個盒子裏,交還給老板娘。
季梨走了過來,朝他甜甜地笑:“好多了嗎?”
“嗯。”
結賬的時候,紀凡付了兩張一百元。
老板娘搖頭,把錢重新推至他的面前。
“年輕人,苦難永遠無法用金銀驅散。唯有自己能夠解救自己于萬千煩惱中。”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能夠洞悉世間百态,人間冷暖。
其中的幸與不幸,究竟又有幾人知曉。
嘉寧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把盒子收好。
皆是我執。
再擡頭,眼前卻驀然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女孩,穿着黑衣黑褲,氣質凜冽,那種模樣,無端讓她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息寧的臉上帶上禮貌而疏遠的微笑:“你好。”
“你能把剛才那個男人的盒子給我嗎?”
息寧一愣,搖頭:“對不起……”
這個答複是霖遙早就料到的。她苦笑,表示理解。
“那你能告訴我,那十個問題,他回答了哪一個嗎?”
息寧沉默。
“抱歉,為難你了。”
霖遙就要轉身,息寧不知為何心頭忽然一軟,叫住了她。
“他應該……回答了兩個問題。”
霖遙回過頭,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息寧嘆了口氣。
“我只看到一個。”
她頓了頓。
“迄今為止生命中發生的最令你後悔的事情。”
霖遙仿佛聽到了生命一點一滴消逝的聲音。
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在一剎那間,化成了一個微茫的黑點。
她說:“遇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上半部完結。
關于更新頻率:因為平時要上班,所以除非我特別閑,否則就是三天一章。勿催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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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霖遙回國的那天,恰巧是平安夜。
那日,飛機起飛的瞬間,她望見萬家燈火,仿佛是在那剎那驀然亮起的。
身後的一個孩童跟着母親輕聲唱着《Silent Night》,聲音柔軟而悅耳。
生平第一次,飛機還沒升到穩定高度,她就睡着了。
再次醒來已是兩小時後。
飛機廣播裏空姐細膩而流暢的純正英文流淌出來,禮貌地提醒乘客用餐。霖遙揉揉眼睛,對着身旁那位身形魁梧的英國大叔,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叔回以微笑,笑容滿是寬容理解。
或許是平安夜的緣故,飛機上的乘客們似乎也格外激動,用完餐後,四處都是細細碎碎的說話聲,鮮少有人閉眼睡覺。
霖遙拿了一塊毛巾,起身去洗手間。
洗手間排隊的人異常多,等了很久